黄海燕, 郑睿莹
( 福建技术师范学院 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 福建 福清 350300 )
生态批评源于20 世纪60 年代以来人类世界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 王诺认为: 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 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 它揭示文学作品所蕴含的生态思想和所反映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 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1]67生态批评发展至今早已超越了原先单纯的自然生态范畴, 开始了 “人文化转向”。 鲁枢元提出生态学三分法, 即: 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的 “自然生态学”, 以人类社会的政治、 经济生活为研究对象的 “社会生态学”,以人的内在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的“精神生态学”[2]147。 鲁枢元的生态批评理论把文学艺术中的生态问题总结为对3 种关系的研究, 即对人与自然、 人与人、 人与自我内心世界关系的研究, 这种界定极大延展了生态批评的外延。
菲利普·迪克(Philip K.Dick, 1928—1982)在小说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中虚构了一个荒凉暗淡的末世图景, 地球经历核战争后, 自然生态被破坏, 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 仿生人与人之间等级关系受到挑战。 本文以鲁枢元的生态学三分法为理论依据, 分析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中的自然生态危机、 社会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 并挖掘造成生态危机的思想根源, 希望唤起人类对自然生态的关注。 同时, 还揭示作品体现出的以生态整体观为指导, 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哲学思想, 以及作品在全球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背景下的独特价值。
在小说扉页, 迪克引用了叶芝的几句诗:“而我仍梦到他踏着草地, 在露水中飘飘荡荡行走, 让我的歌声轻易刺透。”[3]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图景, 与小说开篇后描写的荒凉暗淡的末世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使读者感受到战争对自然生态造成的严重破坏, 引起读者对生态危机的思考。 鲁枢元指出:“自然生态危机是相对于人而言的, 是人用生产方式从外部参与了自然的生态, 造成了整体或类似整体的破坏, 并反过来威胁到人类的生存。”[2]90
小说描述了地球经历核战争后, 自然环境被彻底破坏, 战前 “整座半岛曾是那样地生机勃勃, 就像落满小鸟的大树, 洋溢着唧唧喳喳的观点和抱怨”[3]14, 而今, 地球被核战争遗留下的放射性微尘覆盖着, 太阳照射不到地球表面。 人们穿着铅护裆, 肮脏的污物仍然能渗透进身体,扰乱人的精神和基因。 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 为了鼓励地球人移民到外星球, 政府承诺给每个移民配备一个仿生人帮助其生活。 地球充满寂寞与空虚, 到处都是无主的废墟, 基皮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中不断繁殖。
菲利普·迪克借 “特障人” 约翰·伊西多尔之口, 预示在如此恶劣的生态环境下, 未来世界的走向: “没人能赢基皮。 只能是短暂的、 局部的胜利。 像我的房间里, 我在基皮和非基皮之间创造了一种平衡。 但我总会死去或者离开, 然后基皮又会占据上风。 这是整个宇宙中的普适真理。 整个宇宙都在向着最终、 最绝对的基皮状态演进。”[3]66核战争以后, 地球已经变成一个大垃圾场, 毫无生机可言。
除了自然环境的破坏, 生物也以人类意想不到的速度灭亡。 最先开始灭绝的是鸟类, 猫头鹰一只一只从天上掉下来, 随后, 其他物种族群也在地球上渐渐消失, 能低头看见一个真正的活物已经成了一个美丽的奢望。 从此之后, 动物因稀有而享受人类最高级的待遇。 地球上植物也消失了, 因此, 凡是在核战争之后还能够使用真木桌、 饮用真麦芽酿成的酒、 食用自然食物而非人造食物、 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真实动物而非电子动物, 成为了留在地球上的人类所能设想的最美好的事情。
在物种消逝的危机下, 拥有一只真正的动物已经成为人类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 动物俨然成为了人类的一种附属品, 人们相互攀比, 没有赡养动物成为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 这也是里克一开始就急切地想要换掉他家里没有感情的死物“电子羊” 的缘故。 为了获得赏金购买一只符合自己身份的真实动物, 里克不得不冒着随时可能在猎杀仿生人的任务中失去生命的危险。
在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下, 人类也不可避免变得和其他动物一样脆弱。 地球上布满尘埃, 人类就算穿着铅护裆, 放射性微尘还是见缝就钻。人类每时每刻都有被那些无所不在的尘埃污染成特障人的危险, 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基因变异的威胁, 事实上人类自己也成为了濒危物种。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中的自然生态危机表面上是末世核战争带来的, 实际上是由于错误的生态观念——人类中心主义导致的, “征服和控制自然观与人类中心主义伴随而生, 也是根深蒂固的反生态思想观念”[1]148。
文学史上有大量文学作品表现人类征服自然的 “壮举”, 笛福在西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创作的小说 《鲁滨逊漂流记》 颇具典型性, 鲁滨逊用28 年时间征服荒岛, 它向读者传达的基本信念是: 人只有在征服自然的劳动生产中才有真正的快乐。 麦尔维尔的 《白鲸》、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等作品无一不是赞赏人对自然的征服, 亚哈船长、 圣地亚哥老人无疑都是悲剧英雄, 他们以一己之力与残酷的自然抗争, 以维护人类的尊严。 但主宰自然绝非完全正义, “面对大自然, 人类太看重自我, 太缺乏敬畏, 这种虚荣或虚幻的东西如果过度膨胀, 膨胀到无视基本的自然物质和生态保障的程度, 那就必然要走向极端的唯心、 极端的虚妄”[1]154。 从生态批评角度重新审视这些作品, 它们都带有反生态的思想倾向。
核战争发生的原因已被人遗忘, 但是战争的后果却是不能忽视的。 人类自以为可以主导一切, 为了利益随意发动战争, 结果让自然界失去生机, 最终人类也深受伤害。 在核战争之前, 人类毫不在意与自己处于同一生态系统中的动物。核战争后动物大量消亡, 成为濒危物种, 人拥有一只真的动物就能显示其身份的高贵, 人类这时候就争先恐后赡养动物。 而这一切都是人类中心主义作祟, 那时动物和植物已然成为人类的附属品, 一切事物都以人的意志决定。 小说揭示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 最终导致人与自然疏离, 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
迪克在小说中多次表现出他对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否定态度, 其中伊西多尔处置蜘蛛的方式最能体现迪克的这一态度。 伊西多尔在他的住所发现一只野生的蜘蛛, 赏金猎人里克建议他把蜘蛛保存在罐子里, 按照 《西尼目录》 的价钱将蜘蛛出售, 可以赚到100 多块钱, 但这个提议被伊西多尔果断拒绝了。 伊西多尔毅然决定将蜘蛛放生于他所能找寻到的唯一拥有生机的地方——那丛一码见方、 挂满尘埃、 垂头丧气的杂草。 人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其他脆弱生命的行为让人深受启发。 伊西多尔不受金钱的诱惑, 相比于任由它在博物馆里被有钱人当做展览品玩弄, 他选择放生这只可怜的动物。 迪克通过里克和伊西多尔对待动物的不同做法, 规劝人类要正视动物的生存权利, 正确处理好人与动物的关系。 人类与动物是生存共同体, 动物不是人类的附属品,人类不应该随意将人的意志强加在动物身上。 即便是一只小小的蜘蛛, 它也有自己生存的空间,自己的生存选择。 迪克在小说中借助人性 “真善美” 的代表伊西多尔对待蜘蛛的做法与里克的处理办法进行对比, 表达了他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质疑。
社会生态主要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 人类文明进步的取得是以自然生态的破坏为代价的。 而面对当代自然环境的失衡,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由于类似的生存竞争而导致异化, 这就是社会生态失衡。”[4]
小说不仅描写了末世大战所带来的自然生态危机, 还书写了社会生态危机。 小说中人与人关系的危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移民火星的人与还居住在地球上的人之间关系的失衡, 居住在地球上的普通人与身份卑微的特障人之间关系的失衡, 自然人与仿生人之间关系的失衡。
随着自然环境危机日益加重, 地球越来越不适合人类居住, 人类在地球上时时刻刻都面临着被定义为特殊分子的危险, 人类自己也成了濒危物种。 地球上有财有势的人率先移民到火星上,在他们眼里还居住在肮脏地球上的人都是没有尊严的, 他们不直接与地球上的人对话, 而是通过政府的电视节目, 隔着屏幕表达自己的优越感。火星上的人瞧不起地球上的人, 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疏离、 冷漠的。
按道理, 继续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应该互相帮助, 互相扶持, 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迪克着力刻画的 “特障人” 约翰·伊西多尔, 他与周围人的关系直接反映出居住在地球上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末世大战后, 伊西多尔受到放射尘的严重侵害, 导致身上基因变异, 更糟糕的是他没法通过基本的智力测试, 成为了俗称“鸡头” 的智障人士。 伊西多尔有一份附带情感折磨的丢脸工作——在一所治疗假动物的医院上班。 因为他特殊的身份, 伊西多尔常常受到有别于正常人的对待, 医院的老板斯洛特常常不听他陈述事件始末就对他恶言相向, 讥讽他的身体缺陷, 并把出现的所有错误归结于此。 而伊西多尔因为身体特殊, 独自居住在遥远的郊区。 在他的居住地, 没人与他交流, 以至于他必须时时刻刻都开着电视, 否则孤寂感是可以轻易置他于死地的。 等级观念下, 伊西多尔只有被排挤的份, 没有可以沟通交流的人, 更无从体会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只有孤独陪伴着他。
这样一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失衡, 不仅表现在自然人中间, 还表现在自然人与潜在生命体“仿生人” 之间。 先是火星上的自然人与仿生人的关系异化, 导致火星社会生态失衡, 后来这种失衡危机也转移到地球上来。 火星上的仿生人不堪人类的驱使, 打倒雇主逃到地球上来。 地球上的警署对这些仿生人进行严厉打击, 里克就是赏金猎人中的一员, 他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些仿生人, 让他们 “退休”。 在小说里, 自然人是完全优越于仿生人的, 在自然人的眼中仿生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 仿生人加兰德曾自嘲: “每一只虫子, 每一只木虱, 都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更可取。”[3]125在赏金猎人菲尔的眼里仿生人就是低等的, 猎杀它们是不值得考虑的, 因此他在追杀仿生人时毫不犹豫, 完全不给仿生人自辩的机会,而且下手极其残忍。 里克在最初追杀仿生人时也是不假思索的, 因为当时在他眼中, 仿生人不过就是人类的附属品——人类需要它, 它就有价值; 人类一旦不需要它, 就可以轻易让它 “退休”。 正是这种等级观念, 导致自然人与仿生人的关系产生了严重的失衡。
社会生态的异化, 不仅表现在存在阻隔的层级交往中, 还表现在同级交往过程中。
同级间人们的交往也存在高下之分。 里克与邻居都是留在地球的正常人类, 他们同级之间的交往丝毫没有人间的温暖。 里克与邻居的谈话全部都是围绕动物进行的, 都是缺乏温情的对话,除此之外好像别无可谈。 人们谈论的都是自己地位象征的附属品。 同级之间的交流, 也是停留于表面的虚假交流, 一切交谈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价、 高贵。 清晨邻居比尔与里克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打招呼, 而是 “我的马——怀孕了”[3]7,急于炫耀自己即将拥有两匹马来显示自己身份的提升。 “要是我冒犯了你, 我道歉。”[3]13比尔在激怒了只拥有一只电子羊的里克之后, 之所以赶忙道歉也只是担心自己的马, 而并非是因为考虑到里克内心的苦痛。 同级人类间的交往是如此的冰冷, 完全缺乏人与人交往的温情。
不但邻里之间关系相当冷漠, 哪怕是夫妻之间也是如此, 里克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具有代表性。 即使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交流也受到阻隔, 里克与自己的妻子的交往也是漠然的、 冰冷的。 当里克在外头与仿生人厮杀、 为了生计身处险境时, 妻子伊兰完全不在乎或者说完全不能给予里克温暖的回应, 伊兰的冷漠给人一种 “物” 的冰冷感。 当里克干掉第一个新型枢纽6 型仿生人波洛科夫, 打电话给伊兰想要与她分享喜悦时,得到的却是伊兰毫无情感的 “哦”, 这样的回应让里克内心充满苦涩, 生活的热情也被打消一分。 连最亲密的家人之间也是如此冰凉, 小说呈现的社会生态失衡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得让人不寒而栗。
在末世大战后, 手中拥有自然资源的人就是上层人士, 能够养得起动物的人就高人一等。 末世大战后的等级观念与严重的自然生态危机是相挂钩的。 自然生态危机引发社会生态危机, 严峻的自然生态危机直接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竞争, 造成人与人关系的异化, 人类默认等级秩序。 等级秩序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阻隔, 隔开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关怀, 留下的只有冷漠与孤独。 小说中 “救世主” 默瑟启示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体的”[3]150, 个体是无法独立存在的,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等级秩序把人与人隔离开来,是非正常的、 完全不合理的。 单一个体是无法在地球上独立生存的, 人与人之间应该相互协作,而不是相互排斥, 相互隔离。 人类应当在互帮互助中化解孤独, 融化坚冰, 以恢复社会生态的平衡。
同样人类也不能忽视周围其他生命体, 迪克在小说里用了大篇幅来描写自然人与仿生人之间的对立与冲撞, 不断引导读者思考自然人与仿生人的差别。 在小说中区分自然人与仿生人唯一的依据就是沃伊特·坎普夫测试, 也就是移情能力。 迪克将自然人与仿生人最大的区别设定为“移情”。 所谓移情, 是对同类、 或同为生命的其他个体的经历的感同身受。 仿生人最大的缺陷就是只会为自己的利益进行分析考量, 完全不会顾及他人, 因此他们在面临危险时都会各自寻找出路。 而人之所以为人, 就在于人会 “移情”。迪克通过对社会生态异化现象的描写, 引发人们对等级秩序的思考, 期望人类不仅能为自己的利益考量, 还能关注身边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 将整个自然界看作一个整体。 小说展现的是一种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生态系统中各种生物之间和谐共处的非中心化的新型关系: “应该把包括各种生物在内的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价值的最高标准来看待, 而不仅仅是把人类这一单一物种的利益看作为最高利益。”[5]迪克认为不应该以等级观来看待地球上的事物, 而应维护生态的整体利益, 以整体的利益作为评判标准, 树立生态整体观, 这与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不谋而合。 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起源于当代的生态运动, 根植于人们对生态危机的哲学反思, 受到现代生态学的启发而逐步发展起来, 注重保护生态系统整体利益,是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思想[6]。 生态整体主义的价值判断标准是: 有助于维持生命共同体的和谐、 稳定和美丽的行为, 就是正确的, 否则就是错误的。 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就是从生态整体利益的高度去检验每一个问题, 去衡量每一种影响生态系统的思想和行为。 因此, 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前提是去人类中心化, 要把生态系统整体的利益作为最高准则, 这就是迪克在小说中为解决自然生态危机与社会生态危机所开出的药方。
鲁枢元较早将生态空间拓展到精神生态, 他指出: “精神生态属于人与其自身的关系, 精神表达了人作为人的内在的、 本真的含义。 而在我看来, 人在文学艺术创造中的存在, 是一种近乎理想的精神生态。”[7]精神生态关注的是人作为精神主体的健康问题。
人类利用科技制造仿生人帮助移民火星的人类, 科技的进步使得人类设计的仿生人越来越精密完美。 其中, 最新型的枢纽6 型仿生人 “在智力上甚至胜过了好几类特障人, 从严格冷酷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 在进化上已经超越了很大一部分人类”[3]29。 赏金猎人里克认为 “它们在生物学上是个活体, 或者说潜在的活体”[3]46, 而且 “我认识的大多数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 更想活下去”[3]96。 因此到后来里克对仿生人产生了移情, 开始质疑人类自身与仿生人的差异, 里克的发问代表人类面临着自我认同危机。 科技使仿生人在外表上近乎完美, 在智力上甚至可以超过一般人类, 乃至在情感上和人类一样有了生的渴望与追求, 人类又该如何自处呢?里克的精神危机提醒人类: 必须重新审视科技的力量, 把握科技理性, 警惕科技至上观, 不一味追求先进的技术, 也不盲目更新制造精良的仿生人, 避免人类陷入自我身份认同的混乱中。
里克面临自我认同的精神危机, 伊兰也面临着情感真空化的精神危机。 小说中里克的妻子伊兰是个没工作赋闲在家的女人。 呆在家中的伊兰认为她自己只能感觉到空虚, “感觉到生命的缺失, 却无法作出反应”[3]3, 然而她对此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感到庆幸, 因为他们能供得起一个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 伊兰可以通过情绪调节器设置控制自己的情绪, 调至丘脑激发状态可以引发争吵, 调至丘脑抑制状态可以终止愤怒情绪。 人的情绪完全可以由机器调整。 这种 “情感缺失症”在末世大战之前曾被视为精神疾病, 但是随着生态危机加剧, 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 末世大战后, 科技不仅成为服务人的工具也成为了控制人的工具, 在情绪调节器的 “帮助” 下, 人类接受自己的麻木。 人类自觉接受科技的阉割, 浑然不觉失去情感, 这代价远比失去一台情绪调节器高昂得多。
“曾几何时, 生活是另外一种样子。 童年是愉快的。 他与兔子和飞虫生活在一起, 不管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哪个殖民世界。”[3]22伊西多尔回忆童年的生活, 那时候人与自然是亲密无间的。 而现在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 不能像以前一样外出, 到处去游玩。 因为自然生态已被严重破坏,目之所见, 尽是一片苍凉的灰色。 等级观念下,人与人之间也甚少交流。 人类唯一的娱乐就是呆在家里收看每日连续播放23 小时全年无休地为人类制造笑料的电视节目——老友巴斯特。 人类没法选择自己的娱乐生活, 精神世界日益空虚。 漫无无目的的机械生活, 人类的精神生活趋于真空,人类开始患上 “情感缺失症”, 逐渐沦为了 “物”。
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失衡的同时也导致人类精神层面的异化。 在严峻的自然生态危机与社会生态危机的双重裹挟之下, 人类寻求科技的帮助来赶走精神上的空虚与孤独。 精神生态与自然生态、 社会生态同是地球生态圈的组成部分。
迪克在小说中极力展现科学技术对人类生活的改变。 面对自然生态危机, 人类借助科技的力量, 制造铅护裆来减轻放射性微尘对人体的侵害。 面对社会生态危机, 人类又不断制造越发高级的仿生人来帮助人类生活。 面对精神生态危机, 人类利用情绪调节器帮助调整心情, 赶走内心的失望与压抑; 甚至还利用仿生人来录制电视节目, 每天23 小时, 让地球的人类天天有节目可看, 以此填补空虚, 赶走孤寂。 然而, 这种盲目信任科技、 大肆运用科技的行为, 最终导致人类自我混乱与精神荒芜。 迪克通过里克的自我认同困扰、 伊兰的情感缺失来告诉人们要警惕科技至上观, 切勿迷失在科学技术所带来的满足感之中而失去自我判断, 陷入不可遏制的精神生态危机。
需要指出的是, 批判科技至上观不是否定人类的发展, 而是揭示这种意识形态带来的严重后果, 从而引起人们的重视, 并反思其谬误之处。早在19 世纪初, 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 《弗兰肯斯坦》 就开始对绝对理性和认为科技给人类带来美好生活的乐观态度提出质疑。 小说主人公弗兰肯斯坦坚信人类可以重生, 他用科学实验造出一个人形怪物, 结果怪物反过来控制他, 奴役他。 20 世纪西方的 “反乌托邦三部曲” 《一九八四》 《美丽的新世界》 《我们》 都反映出科技与政治联盟使得人类生活在极权主义中的可怖处境。 这些作品是20 世纪人类社会历史残酷现实的折射, 科技的飞速发展给西方社会带来了丰富的物质文明, 理性精神片面发展, 只讲求实用的工具理性, 导致人类精神日益贫困。 “由于我们生活在一种技术化的环境之中, 因此不免要遇到这样一些问题: 人类是这种新技术的主人还是奴隶? 技术使人的选择和自由得到了发展, 还是受到了限制?”[8]科技伦理问题提上日程: 当科技一往无前, 科技的发展不一定会给人类留出时间进行自我纠正, 不能拿整个人类的命运赌博。
小说最后里克顺利完成猎杀仿生人的任务,可他并没有丝毫的喜悦, 反而感到空虚与孤寂。里克这时候想要做的事情是去看星星, 他发现他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星星了, 于是他将飞车开向天空。 小说以里克寻求自然的治愈力量作为结尾,作者启示人类要理性运用科技, 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 重新认识自我, 回归人性的纯与真。
于1967 年写成的科幻小说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至今依然有很强的科技感和未来感, 甚至具备一定的预言性: 生物灭绝——濒危物种增多, 放射尘——雾霾, 仿生人——人工智能, 等等。 作品中所刻画的人与自然、 人与社会、 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 也是当代社会的一种映照。 在科技和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 人类面临着严重的生态危机, 迪克在作品中体现的生态整体观对于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生态整体观强调把人类的物质欲望、 经济增长, 以及对自然的改造, 限制在能为生态系统所承受、 吸收、 降解和恢复的范围内。 这种限制为的是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 而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与人类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将生态整体的根本利益——它的平衡、 稳定和持续存在作为最高价值。”[1]204值得深思的是, 随着人类欲望不断膨胀与生态环境日益恶化, 该如何平衡人类社会发展与生态之间的关系呢? 鲁枢元提出建立 “生态社会” 的愿景及实现途径。从政治经济角度救治当下生态危机的努力注定将要落败, “动真格的环境保护将会对当下的政治、 经济、 社会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 这是任何一个政府都不敢承受的”[9]。 人类走出社会发展死胡同的机遇 “在于变革人类自身, 在于唤醒人类内在的自然天性, 在于人类精神对于现实物欲的飞跃与超升”[9]。
无独有偶, 王诺也提倡简单生活观。 “金钱、 财富、 奢侈生活不再是光荣标志, 相反却成为消耗和浪费了更多自然资源的耻辱标志; 过度的和高档的消费将不再令人羡慕, 相反却造成了更多的污染而令人反感或受到指责; 牺牲自然、牺牲后代人生态利益的经济高速发展不再被人羡慕和受到鼓励, 而为偿还生态欠账、 重建生态平衡而减缓经济增长、 减少平均收入并通过社会内部公平公正的分配改革来解决贫困问题将受到最高的赞誉。”[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