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莞尔与日本陆军“中坚层”的战争实践*
——以九一八事变为中心的考察

2021-11-27 14:38
军事历史 2021年1期
关键词:关东军石原中坚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军事近代化和对外扩张过程中,先后设立了陆军幼年学校、士官学校、陆军大学等军事教育机构,逐步形成了从初级到高级的陆军军事教育体系,并于19世纪末基本完成向德式军制和军事教育体制的改革。在日本陆军的军事教育体系之下,学员须经过层层筛选,优胜劣汰,最终能够进入陆军核心部门的,几乎都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优等生。这些军人先后在陆军中央或军队中担任参谋、中高级指挥官等重要职务,成为陆军的“中坚层”。他们鼓动、策划、指挥战争,同时也受益于战争,不少人由此而一跃成为陆军的领导者甚至国家领袖。

出兵占领“满蒙”是日本陆军“中坚层”的第一次战争实践,九一八事变是其为此制造的“谋略”,“满洲国”则是这次战争实践的结果和继续。积极推动、参与这次战争实践的石原莞尔等人在日后陆军内部的派系斗争中取得胜利,掌握了日本陆军的实权。由九一八事变开始的一系列战争实践成为成就陆军“中坚层”的重要机遇。

日本学界通常用“下克上”的逻辑来解释日本扩大侵略战争的原因,即主张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是关东军的“暴走”,日本政府和天皇不得以才予以事后认可。这样的解释体系为日本政府和天皇规避了战争责任,被日本政界和民众所普遍接受,成为影响日本民众历史认识的重要症结。①川田稔「昭和陸軍の軌跡:永田鉄山の構想とその分岐」、中央公論新社、2011年。中国学界关于九一八事变的研究成果颇多,总体来说更侧重关注事变本身的过程,也同时强调关东军在事变中的作用,分析九一八对中国带来的负面影响。本文旨在通过梳理九一八事变和“满洲国”的成立过程,探究“中坚”军人群体在战争中的作用,观察以石原莞尔为代表的日本陆军“中坚层”如何把其所受的系统军事教育(德式军事教育体制、“皇国至上”的军国主义思想、欧洲总体战理论、亚洲主义思潮等混合现代思想和封建残余的教育)转化为战争理论(如“满蒙”生命线、东亚联盟论、最终战争论等),进而通过武力占领“满蒙”对其理论进行初次实践,以备日后进一步推动侵华战争乃至日美作战的全球性战略布局。通过追溯这一过程,侵华战争背后的必然性也被揭示了出来。

一、日本陆军对“满蒙”①日本对中国东北地区及蒙古觊觎已久,把两地统称为“满蒙”,史料中亦经常使用“满蒙”一词,本文为行文方便不再一一注解。的设想

日俄战争后,日本从俄国手中获取中国东北长春以南的“势力范围”,取得旅大租借地和南满铁路,并以保护日本权益及铁路为名,派驻军队,这支军队就是关东军。此后,确保并扩大在中国东北及蒙古东部地区所得利益就成为日本对外政策的焦点之一,也就是所谓的“满蒙问题”。1912年,日本在对俄谈判中擅自将“特殊利益”的分界线扩大至内蒙古,企图把蒙古从中国分割出去并占为己有。这一排除他国独占“满蒙”地区的策略,即日本所谓的“大陆政策”,与美国的“门户开放”主义相对立,损害了美国在中国东北的利益,导致日美关系恶化,甚至可能引发日美战争。不过,日本一直以来把中国东北视为“生命线”“补给线”,只要入手“满蒙”,就能获取足够资源支持日美持久战争。在这一认识的前提下,日本国内的陆军省、参谋本部和驻中国现地的关东军开始着手制定周密、详实的占领“满蒙”计划。

在1928年3月前,日本对“满蒙”政策存在着三种设想:第一,田中义一内阁主张的“满蒙”特殊地区论,即承认国民政府对长城以南中国本土的统治,日本在“满蒙”扶植奉系军阀张作霖以获取日本的特殊权益。②「対支政策綱領ニ関スル訓令」、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037900、満蒙問題ニ関スル交渉一件松本記録 第三巻(A-1-1-0-1_004)(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第二,滨口雄幸等在野党的立场,基本上承认国民政府对包括“满蒙”在内的中国的统一领导,主张与国民政府建立友好关系,扩大与中国的经济交流。第三,关东军首脑的方针,即排除张作霖势力,在“满蒙”建立日本实际控制的新政权,也就是所谓的“满蒙”分离论,不过其前提仍是在“满蒙”保留中国的主权。③川田稔「満州事変と政党政治 軍部と政党の激闘」,講談社、2010年、第73~74頁。

1928年3月1日,在陆军省和参谋本部“中坚”参谋的集会上,时任陆军省军事课高级课员的东条英机提出“满蒙”领有论,主张“军队的战争准备主要以对俄战争为主体。第一阶段的目标是要在‘满蒙’树立完全控制该地区的我方的政治势力”,“应尽量采取外交手段避免美国介入日俄之战,同时也要做好防御准备”;“中国不足为虑,日本用半年时间即可整备对中作战的兵力,而满蒙向来被中国视为‘化外之地’,不可能倾全国之力与日本一战”。④铃木贞一「木曜会记事」、「铃木贞一氏谈话速记録」下巻、日本近代史料研究会、1974年、第375~379頁。转引自川田稔「満州事変と政党政治 軍部と政党の激闘」、第18、32頁。]东条的观点,实际上等于把“满蒙”视为日本的囊中之物,完全否定中国的主权,是一种不同于以前的新主张。于是,“满蒙”领有论作为一个重要议题,在陆军中央被提了出来。⑤川田稔「満州事変と政党政治 軍部と政党の激闘」、第63頁。尽管陆军当局并未正式肯定并公开发表“满蒙”领有论,但是当时这一论调受到了以一夕会⑥一夕会成立于1929年5月,成员以陆军士官学校第14~25期生为主,均为受过精英教育的陆军中央的“中坚”参谋,也是在侵华战争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关键人物(如永田铁山和武藤章曾任军务局长、冈村宁次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河本大作炮制了刺杀张作霖事件、板垣征四郎担任过陆军大臣、土肥原贤二曾任特务机关长、田中新一曾任参谋本部作战部长)。一夕会在第一次会议上就讨论了武力解决“满蒙”的问题,主张“满蒙”领有论。参见川田稔「満州事変と政党政治 軍部と政党の激闘」、第123頁。成员为主的陆军中央“中坚”参谋的广泛支持,而这些支持者又恰恰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有计划的占据了陆军省、参谋本部的重要部门的重要职位。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石原莞尔等人提出的全面占有“满蒙”的战略部署能够获得陆军内部和关东军的支持并逐步获得实施,是必然的。①1929年8月,一夕会成员冈村宁次任陆军省人事局补任课长,这一位置对陆军佐官级以下人事任免有很大权限。1930年8月,永田铁山就任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军事课长是全陆军掌管实务最重要的位置。此后至1931年8月,在陆军省,饭田贞固任马政课长,村上启作任军事课高级课员,铃木贞一任军事课“支那”班长;在参谋本部,东条英机任动员课长,渡久雄任欧美课长,武藤章任作战课兵站班长,根本博任“支那”课“支那”班长。一夕会拥立的荒木贞夫就任教育总监。加上分别于1928年和1929年赴关东军任参谋的石原莞尔和板垣征四郎,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前,陆军中央(陆军省、参谋本部、教育总监部)和关东军的主要实务负责人的位置都被一夕会成员所占据。参见川田稔「満州事変と政党政治 軍部と政党の激闘」、第82~149頁。

二、石原莞尔提出的一系列“满蒙”占领方案

1925年,从德国留学归来,时年不过36岁的石原莞尔开始在陆军大学任教,还没有机会真正在军队中实践其军事理念。在德国的学习经历使他接受了当时德国流行的“总体战”观念,坚信战争需要全民族的总体力量,而经济状况关系民族生存和军队供给,即总体战是对经济全面依赖的战争。因此,作为教官的石原在其讲义中鼓吹,日本必将要与俄、中、美之间发生战争,进行战争就必须把“满蒙”甚至中国作为日本的“生命线”“补给线”。

1928年,石原被派任关东军参谋,赴任前在陆军大学作了题为《现在及将来日本的国防》的报告,对武力出兵“满蒙”,继而占领中国及东南亚提出了初步设想。②「現在及将来ニ於ケル日本の国防」、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東京:原書房、1975年、第58~68頁。报告中提到:“日本国防应作的重要准备就是对满蒙的经济开发。”为此,日本应出兵维持“满蒙”地区的治安和经济。石原还主张,中国军队无力对抗西方列强的瓜分,日本应以歼灭战形式迅速使中国屈服,由日本一国管理中国。

1929年7月4日,石原在长春的名古屋酒店为关东军参谋作了名为“战争史大观”的讲座。在这次讲座中,石原进一步强调日美之间必有一战,解决“满蒙”问题是为日美战争做准备。③「戦争史大観」(昭和四年七月四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35~39頁。次日,石原又提出了《扭转国运的根本国策——满蒙问题解决案》。④「国運転回の根本国策たる満蒙問題解決案」(昭和四年七月五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40~41頁。这一方案是后来他提出的解决“满蒙”问题的基础,也是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成立“满洲国”,并进一步吞食整个中国的全盘规划的雏形。

这份方案的内容在理念构建上有关键的三点。第一,“东亚”作为一个整体概念被提出。石原将东亚视为与美国对抗的整体,并将日本作为代表东亚各民族和国家的唯一核心,从而在理论上使侵犯并占领其他主权国家的行为具有“正当性”。从东亚的视角来看,日本积极介入“满蒙”,不仅是为了日本的利益,也是为了大多数中国国民的利益(帮助他们摆脱美帝国主义的控制),因此日本采取的行动是正义的。第二,从历史的观点来看,石原主张“满蒙”原本并不属于中国,而是在语言、历史等方面与日本有更深的渊源,因此应该属于日本。日本学者加藤阳子认为日本陆军宣扬“满洲”不是中国固有领土有两个目的。对内,通过列举详细的数据和分析“满蒙”历史变迁,说明“满蒙”对日本的经济、政治、军事价值,煽动、鼓励日本人移民“满蒙”,为陆军出兵“满蒙”制造正当性的借口;对外,武力侵占“满蒙”毫无疑问是违反国际法的。因此,强调“满蒙”不是中国固有领土,强调“满洲人”的独立愿望,实际上是为躲避国际法制裁寻找依据。⑤加藤陽子「満州事変から日中戦争へ」、岩波書店、2010年、第14~19頁。第三,石原不仅提出了由日本军队直接控制“满洲”和热河的方案,与东条的“满蒙”领有论相一致,还提出了有必要占领整个中国本土的长期战略布局,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对美国的持久战中获得胜利。这一设想,完全否定了中国的主权,目的是使中国沦为日本殖民地。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第一巻 満州事変前夜」、朝日新聞社、1963年、第366~368頁。

此后,石原进一步提出《关东军满蒙领有计划》。计划如下:一、消灭中国东北地区的军阀、官僚并没收其私有财产,关东军代替中国旧有体制,对该地区进行支配、统治。二、在军政体制下,日本、朝鲜、中国人自由竞争。但日本人经营大规模企业,从事需要运用智力的事业;朝鲜人开拓水田;中国人从事小商业劳动,即按士农工商对三国人进行分工。三、派驻四个师团,防止俄国入侵。①「关东军満蒙领有计画」(昭和四年七月)、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42頁。

1930年5月20日,石原在长春对来华参加参谋旅行的参谋和陆大学员作了题为《从军事上看日美战争》的讲话。在这次讲话中,石原提出其所预想的日美战分为持久战和决战。决战将在数十年后爆发。日美持久战的原因在于中国问题。拯救动乱的中国是日本的使命,同时也是日本自救的唯一途径。为此,必须要排除美国的阻碍。近期应实施日美持久战,巩固国运基础,最终通过日美决战完成统一世界之大业。②「軍事上より観たる日米戦争」(昭和五年五月二十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48頁。所谓解决日美持久战之下的中国问题,为战争合法性提供了良好的理论支持。

1931年3月,在给关东军调查班的讲座中,石原提出“日本与全世界为敌亦不足惧的理由是,这一战不是消耗战,而是决战。因此,如果从占领下的满蒙调派所需物资和战争经费,我国就可以像拿破仑对英战争那样,甚至与拿破仑相比更加占据有利地位”。③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第一巻 満州事変前夜」、第383頁。4月,石原进一步提出了详细的《为解决满蒙问题的战争计划大纲》。④「満蒙問題解決ノ為ノ戦争計画大綱」(昭和六年四月)、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70~73頁。在这份大纲中,除“满蒙”地区和中国本土外,石原将东南亚也列入日本的占领计划,并提出战时实行军事法西斯体制的设想,根据是“汉民族没有维持治安的能力”,必须接受日本人的领导。

这些对东亚的战略构想和对世界局势的预测与推演,如今看来充满了石原的狂妄自大和异想天开,但在当时日本陆军“中坚层”看来,恰好符合他们所受的军事教育理念,反而颇能引起共鸣。如此时先后任参谋本部作战参谋与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的远藤三郎也认为,“中国人是不是能够建设近代国家,这是颇有疑问的,不如说在我国的治安维持下,汉民族才能得到自然的发展,我确信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幸福。所以说,打倒满洲三千万民众共同的敌人——军阀官僚,是我日本国民的天赋使命”⑤遠藤三郎「対満要綱/満蒙問題解決」、1934年8月、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3010095800、「満蒙計略計画 昭和9年8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这也是普遍存在于日本陆军“中坚层”中的无视中国民族主义的狭隘中国观。

1931年5月,石原应关东军要求又撰写了《满蒙问题之我见》。这份文件是促使关东军实现思想统一的宣传性文件。其内容虽然与以往石原的主张多有重复,但此时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已经发生,日本也受到波及,于是“满蒙”的战略重要性和经济价值尤其凸显,在石原看来入侵“满蒙”的紧迫性也日益加剧。因此,这份文件的措辞更加直白和激烈,明确提出了通过“谋略”制造机会以解决“满蒙”问题,同时将其作为日本国内国家改造计划发展的一大契机。⑥当时,日本陆军内的激进派将校之间,围绕国家改造的手段存在对立。有的主张在国内发动军事政变消灭政党政治,树立军部政权;有的主张在国外挑起事端,并以此为契机建立高度国防的国家。石原的主张接近后者。

石原莞尔提出的一系列“满蒙”占领方案,得到了关东军内部的认可,特别是他的上司板垣征四郎,成为他在“满蒙”问题上最坚定的支持者。1931年3月,板垣给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教官作了题为《从军事上所见到的满蒙》的报告。⑦板垣征四郎「軍事上より観たる満蒙に就いて」(昭和六年三月)、小林龍夫、島田俊彦解説「現代史資料7満州事変」、みすず書房、1972年、第139頁。报告指出:“满蒙”问题不可能通过外交手段解决;“满蒙”将成为日本对俄作战的主要战场和对美作战的补给线;“满蒙”与对美俄中三国作战密切相关,所以必须要从军事上解决“满蒙”问题。板垣的这份报告鼓吹中国东北是日本“国防的第一线”,被印刷成册,广为散布,在日本国内为石原莞尔构想的通过“谋略”武力占领“满蒙”的计划制造舆论。

1931年6月中旬,在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建川美次的主持下,陆军中央召开了一个以陆军“中坚层”参谋为中心的陆军省并参谋本部五课长会议,就“满蒙”问题进行形势分析,研究对策,并形成了《解决满洲问题方策大纲》。①复旦大学历史系编译:《1931—1945日本帝国主义对外侵略史料选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14页。大纲传达了两个重点:一是驻中国现地的关东军在必要时将采取军事行动,二是在日本国内的陆军中央要为关东军的行动做好舆论准备和外交保障。7月,陆军省密令关东军参谋长三宅光治,把这份大纲作为指令传达给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这份由陆军“中坚”参谋制定的大纲实际上已经成为日本武力出兵中国东北的行动纲领。

至此,在九一八之前,日本陆军中央和关东军内部已达成共识,“满蒙”问题必须尽快由军事方式解决,以纾解日本日益严峻的内政外交问题。

三、战争实践:九一八事变

如上文所述,1920年代,石原莞尔等日本陆军中央、关东军的“中坚”参谋、军官们提出一系列关于“满蒙”问题的主张,从舆论、外交等方面为日本武力出兵中国东北做了充分准备。战争在理论上已经打好基础,接下来就是要以一场实际的、真正的战争来把这些陆军“中坚”军官在军校所受的教育付诸实践,以显示其自身价值。

如何付诸实践,除了上述战略构想外,关东军对武力夺取“满蒙”也有诸多战术上的准备。比如,通过在中国东北地区实施军事调查、参谋旅行以熟悉地形,收集情报。早在1924年,本庄繁就对吉林、黑龙江两省的中国军队进行了调查,并将结果密报给关东军参谋长川田明治和东京的陆军次官津野一辅。报告称:“8月3日至13日,我作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顾问巡视了吉黑两省的部分军队,保安总司令张作霖及总参议杨宇霆电令两省督军及参谋长以检阅使身份招待我,按照我的要求实施演习,观察其能力,向张总司令报告其结果”,“和预想一样,军队不良,装备不足,没有耐久力,武器储备不足,除此以外,但看其教育程度,从直觉上来讲,我帝国军队以一就足可对抗其五六。”②「本庄少将支那軍隊視察報告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3022678000、密大日記 大正13第5冊の内第5冊(防衛省防衛研究所)。1929年,中苏之间爆发中东路事件,日本又趁机组织了几次参谋旅行,侦察中国地形、中苏之间的作战指挥、兵力分配、兵员素质、战斗形势等。板垣、石原等人还在辽西实施了一次参谋旅行,主要是考察锦州附近的地形,为攻占锦州做好准备。③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第一巻 満州事変前夜」、第372頁。在此基础上,1930年,石原针对武力占领“满蒙”作了更具体的战术研究,和关东军参谋佐久间亮三分别制订了《弓张岭夜袭计划之现地研究》《奉天城攻击要领》。④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第一巻 満州事変前夜」、第372頁。通过军事调查、参谋旅行,关东军得出中国军队不堪一击的结论,增强了他们用武力夺取“满蒙”的自信心。

1931年9月18日,经过石原莞尔等关东军参谋的周密策划,关东军炸毁柳条湖铁路,发动九一八事变,迅速控制了中国东北主要地区。所谓周密策划,不仅仅指军事上的部署。选在9月18日发动事变的原因很多,其一在于当时蒋介石在江西“剿共”,张学良也不在中国东北,正是挑起军事行动的好机会。另外,此前关东军也大造舆论,宣扬“满洲人”希望“满洲”独立,希图借此躲避国际法制裁。⑤加藤陽子「満州事変から日中戦争へ」、第4頁。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关东军对中国东北地区的主要城市进行了无差别轰炸。1931年10月7日的锦州轰炸,冲击了在该地区持有权益的欧美各国,国际舆论开始出现对日本的抗议之声。日本政府遂做出抑制战线扩大的姿态,并于1931年9月24日发表声明称:“帝国政府常以敦睦日华两国的邦交,实现共存共荣为一贯之方针。不幸过去几年来,中国官民屡有刺激我国国民感情之言行,特别是在与我国利害关系最为密切的满蒙地区,最近屡次发生不愉快事件。九月十八日夜半,在奉天附近的一部分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线,袭击我方守备队,以致发生冲突”,“当时守卫南满铁路沿线的日军兵力,总计不过一万零四百人,而在其周围有二十二万中国军队。情况突然紧急起来,居住该地的一百万帝国臣民也陷于严重的不安状态之中。有鉴于此,我军认为有必要先发制人,以铲除危险的根源。”把事变的责任推给中国方面。同时,日方还狡辩称:“帝国政府在满洲没有任何领土欲望,这一点已无须在此反复说明。我方所期待的,归根到底在于使帝国臣民能够有机会安心从事各种和平事业,用他们的资本和劳力参加开发该地。”且承诺“在尊重日中善邻友好方面,帝国政府当恪守既定方针,因此,为使此次不幸事件不至破坏邦交,并进而研究将来切断祸根的建设性计划,帝国有决心和中国真诚合作。如能因此打开目前两国间的困难局面,转祸为福,帝国政府感到不胜欣幸”。①「満州事変ニ関スル帝国政府第一次声明」、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938000、満州事変及上海事件関係公表集(情-96)(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虽然日本在这份声明中表示有意改善日中关系,但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姿态。发完声明之后,关东军并未撤兵,战线反而进一步在扩大。鉴于针对日军及日本政府越来越严厉的国际舆论,日本于1931年10月26日再一次向国际社会发出声明。②「満州事変ニ関スル帝国政府第二次声明」、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939100、満州事変及上海事件関係公表集(情-96)(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声明内容基本没有改变,依旧归咎于中国,“此次满洲事变,完全起因于中国军事当局的挑衅行动”。就拒不撤兵的原因,日方辩称“这是为了保护帝国臣民的生命财产,出于万不得已”,“这当然不是帝国把解决纠纷的条件强加给中国的手段,帝国政府也丝毫没有预想用军事压力来对待与中国的谈判”。针对国联欲促成中日两国谈判,敦促日本撤兵之举,日本借口“不幸,近来中国的所谓收回国权运动渐趋极端,并在各级学校教科书中公然鼓吹排日思想,根底已深;现在更显然出现了不顾条约和历史,甚至有企图逐步破坏有关帝国国民生存权益的倾向。此时,如帝国政府单凭中国政府的保证,把军队全部撤回南满铁路附属地内,则事态将更加恶化,并使帝国臣民的安全濒于危险”,拖延谈判,拒绝撤兵。

针对日本在中国东北的侵略行为,鉴于其对美国在华利益的侵害及对东亚既有国际格局的挑战,美国政府于1932年1月7日同时向中日两国发出“不承认主义照会”,不承认日本借九一八事变而对中国东北造成的任何变动。③《美国政府致中日两国政府的照会》(1932年1月7日),王建朗主编:《中华民国时期外交文献汇编1911——1949》第六卷(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4页。

昭和天皇获知九一八事变爆发的消息后,起初并不掩饰对欧美国家反应的担忧,但在关东军迅速占领中国东北地区的主要城市并连续取得战果后,态度转变,对关东军的军事行动予以了肯定。1932年1月8日,昭和天皇在下给关东军的《敕语》中称:“此前满洲爆发事变,出于自卫之必要,关东军官兵果断神速,以寡克众,迅速将其平定。迩来耐艰苦、克严寒,扫荡各地蜂起之‘匪贼’,圆满完成警备任务,或在嫩江、齐齐哈尔,或往辽西、锦州地方,爬冰卧雪,勇战力斗,终于斩除祸根,宣我皇军之威武于中外。朕对此等忠烈之行深为嘉许。尔等官兵应愈发坚忍自重,以期确立东洋和平之基础,报朕之倚信也。”④「関東軍に勅語下賜」、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3050014600、天津事件について昭和6年11月8日~6年12月3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1月16日,日本回照美国,称门户开放政策“为远东政治之枢轴,惟惜其效果,因中国全境不安定之状况,而严重减少,日政府于能获得效果之限度下,将时常维持满洲门户开放政策,一与在中国本部无异”⑤《日本政府复美国政府的照会》,1932年1月16日,王建朗主编:《中华民国时期外交文献汇编1911—1949》第六卷(上),第36页。。以此表明,“满洲”由日本所控制,拒绝承认美国的不承认主义。

日本陆军“中坚层”的第一次战争实践以胜利告终,并获得了陆军中央、日本政府和天皇的肯定。而众所周知,他们所顾虑的欧美国家的干涉,并未以战争的形式出现,并且由于日本脱离国联,实际上也没有受到国际法的限制。

四、石原莞尔的“满洲国”设想

经过周密的策划,日本陆军“中坚层”发动九一八事变,实施了第一步计划——武力夺取“满蒙”。接下来如何善后是他们对其军事教育的第二次实践。“满洲国”的建国可谓是这些陆军“中坚”军人在实践其战略设想,并与陆军中央进行磨合的产物。

当初,东条英机雄心勃勃地提出“满蒙”领有论,受到陆军“中坚层”的认可。石原莞尔也是坚定的“满蒙”占领论者。1928年,石原提出“日本在开发满蒙的同一时,还应出兵维持满蒙地区的治安和经济”。①「現在及将来ニ於ケル日本の国防」、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58~68頁。到了1929年,他关于如何解决“满蒙”问题的主张变成了“日本必须占领该地区”。②「国運転回の根本国策たる満蒙問題解決案」(昭和四年七月五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40~41頁。而至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前,石原则赤裸裸地声称要使“‘满蒙’成为我国国土”。③「満蒙問題解決ノ為ノ戦争計画大綱」(昭和六年四月)、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70~73頁。也就是说,按照石原当时对“满蒙”的设想,日本应该军事占领“满蒙”地区,然后把该地区划入日本领土,由关东军进行统治,日本人从事高端事业,中国人和朝鲜人则经商、务农。④「関東軍満蒙领有计画」(昭和四年七月)、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42頁。石原的设想也是关东军大部分人的主张。

1931年4月,日本参谋本部提出分三个阶段解决“满蒙”问题。第一阶段,日本根据条约或契约等“正当”手段取得的权益因中国方面的“背信弃义”正受到阻碍,须打破这一局面,确保日本权益之实际效果,并进一步扩大之。为此,在“满州”树立取代张学良的亲日政权,但该政权仍在中国中央政府主权之下。第二阶段,在“满蒙”建立新政权,使其从中国中央政府独立。第三阶段即关东军主张的“满蒙”占领方案。⑤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第二巻 満州事変」、朝日新聞社、1963年、第24~25頁。九一八事变爆发后,9月19日,陆军中央首脑决定先采取第一阶段建立亲日政权的方案,不同意直接进行军事占领。此一方案受到“中坚层”军人的反对。在东京的参谋本部作战课长今村均直接向参谋总长金谷范三提出抗议。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太平洋戦争への道 第二巻 満州事変」、第25~28頁。同日,在沈阳,参谋本部作战部长建川美次向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花谷正、片仓衷等关东军参谋提议采取第一阶段方案,板垣和石原也相继反驳,主张采取第三阶段方案。⑦「満州事変機密政略日誌」(9月19日)、小林龍夫、島田俊彦解説「現代史資料7満州事変」、第184頁。9月20日,建川向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建议:“消灭东北现政权,建立以宣统帝为盟主的日本支持下的政权为良策。”⑧「満州事変機密政略日誌」(9月20日)、小林龍夫、島田俊彦解説「現代史資料7満州事変」、第187頁。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关东军和陆军中央决定折中采取第二阶段方案,即“满蒙”脱离中国政府,成立一个独立的国家。9月22日,在关东军参谋长室,参谋长三宅光治会同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片仓衷等人,共同制定了《满蒙问题解决策案》,提出伪满洲国建国的方针和要领:“建议由我国支持、领土包括东北四省及蒙古、以宣统皇帝为元首的中国政权,成为满洲各民族的乐土”,“根据新政权的委托,国防和外交以及交通、通讯的主要部分由日本帝国掌管。”⑨「満蒙问题解决策案」(1931年9月22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85頁。

关东军主张的第三阶段,即由日本直接将“满蒙”吞并为领土的计划,面临重重困难。正如关东军主任参谋远藤三郎所言:“解决满蒙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将之纳入我领土,以之作为国防上之据点,统治朝鲜、指导中国之根据,同时挽救目前经济之急迫。”然而,“要实现‘满蒙’成为我国领土的目标,我国就要有实现之的能力”。⑩遠藤三郎「対満要綱/満蒙問題解決」、1934年8月、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3010095800、満蒙計略計画昭和9年8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史料标注1934年8月,但本文所用远藤三郎之资料,根据其内容,应为九一八事变前后,远藤任参谋本部作战参谋时所制订)。根据远藤的判断,日本要直接将“满蒙”纳入领土,就要做好战争准备,尤其是对美国的战争准备:“努力届时仅以美国为敌,在领有‘满蒙’,进军占领菲律宾、关岛之外,尽量用兵威吓中国,防止中国的排日和参战,如果无法改变中国的态度,则一举攻占南京,占领华中以北各个要点”,“以菲律宾和关岛作为我国领土,不得已时让菲律宾独立,如果有可能,让夏威夷成为我国领土,或者非常时期解除武装。”①遠藤三郎「満蒙問題解決の為の戦争計画大綱/第2 戦争指導方針」、1934年8月、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3010096400、満蒙計略計画昭和9年8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这样一个宏大的战争计划,显然不是日本在短期内所能实现的。最终,军部上层考虑国际国内因素,决定在占领地建立“独立国家”。

基于形势,陆军“中坚层”吞并“满蒙”,使其成为日本领土的打算暂时落空,不得不采取“满洲”“独立建国”的方案。石原莞尔在《满蒙问题解决策案》后写了一小段注记,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由于9月19日中央对满蒙占领意见不予采纳,且建川少将也不同意,故占领计划无法实施,只能忍泪接受‘满蒙’独立国家方案,期待再有好的时机,能早日实现‘满蒙’领土论。”②「満蒙问题解决策案」(1931年9月22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85頁。面对即将成立的“独立国家”,石原对其行政建设提出了一系列设想。1931年12月2日,石原在《满洲问题之走向》一文中写道:“中央政权应在日本的监督指导下实施简明直接的统治,尤其国防应委任日本管理。地方则可以适合汉民族性情的自治形式为主……新满蒙的建设不能由中国人担任最高领导者。中央政府应该完全委托给日本。日本担此重任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三千万满洲民众乃至世界和平。”③「満蒙問題ノ行方」(1931年12月2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88頁。1932年1月25日,石原提出《在新国家内有关日本人的地位》,就新国家中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分工问题作了详细的论述,要点如下:(一)新国家的官吏以在“满洲”生活的人为主要候选。但日本人中优秀人才更多。(二)为日本民族的发展并为了在“满洲”、朝鲜和中国农民的进步,希望尽可能多地让日本农民移民。(三)为了能生产品质良好的制造品,迫切需要日本技术人员的移民。(四)中国本土的移民超过了“满蒙”的收容量,致使居民的素质降低,“马贼”丛生。为合理开拓“满蒙”,需要妥当调节移民方法。④「新国家内に於ケル日本人の地位に就テ」(1932年1月25日)、角田順編「石原莞爾資料 国防論策」、第93頁。文章虽标榜中日平等,但实际则强调日本人中优秀人才更多,适合任用为高级官吏。希望有更多的日本农业和工业移民而排斥中国移民。

1932年3月1日,“满洲国”成立。名义上是独立建国,实际则由“日本监督指导”,日本人担任“高级官员”。无论形式上是“占领”也好、“独立”也罢,实质上,在石原莞尔等陆军“中坚层”军官的精心策划和逐步实践下,“满蒙”地区彻底沦为日本发动战争的“生命线”“补给线”。

五、结语

日本学者主张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为了应对1930年代的世界经济危机,由石原莞尔等关东军参谋策划并发动,强调事变发生的偶然性以及关东军独断专行的责任。然而通过对当时史料的解析可以看出,日本早在甲午战争后就开始针对“满蒙问题”进行各种理论论证,提出一系列占领方案。侵占中国东北是日本的一贯国策,是日本陆军当中的主流声音。在此氛围中成长的陆军“中坚层”参谋们积极主张强硬的武力占有“满蒙”论。九一八事变和伪满洲国建国就是这些受近代化德式军事教育的日本陆军“中坚”军人们的一次战争实践和侵略实践,所谓军人的“下克上”只是一种表象。国家一手建立的军国主义体制促生了军国主义教育体系,这一体系培养的“中坚”军人固然业务能力强、“职业素养高”、意志坚定、富有团结精神,但同时好战,把侵略视为发展而非罪恶。他们需要通过不断进行战争来成就自己,因为培养他们的教育体系本质上是国家一手建立的军国主义体制,而这样的军国主义教育体系培养出狂热的战争机器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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