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 军
清商乐研究发端于清代中晚期,①[清]凌廷堪《晋泰始笛律匡谬》(贵池,刘氏校勘本):“荀勖‘三宫’疑即汉魏以来之清商三调。正声者,清调也;下徵者,平调也;清角者,瑟调也……而汉魏相传,只有三调。”今天看来,这一理论仍有较高学术价值。20 世纪80 年代则形成研究的热点问题。围绕清商乐调的性质与调关系,诸多专家发表了极有见地的学术观点。②参见成军《清商三调研究综述》,《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09 年第2 期。这期间,“清商乐调系统”研究也日趋备受学者的关注,并逐渐形成两种观点:“三调”系统与“五调”系统。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不仅认为清商(相和)乐调属“三调”系统,而且指出“南北朝后‘相和三调’又称‘清商三调’”。此外,他在陈述观点时还指出了《旧唐书·音乐志》中的相关史料依据:“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乐之遗声也,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③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 年版,第132 页。郭树群在《中国音乐通史简编》第三章中认为:“其(清商乐)宫调系统亦与相和诸曲相同,并称‘三调。’”④孙继南、周柱铨主编《中国音乐通史简编》,山东教育出版社1993 年版,第51 页。包含“清商乐”在内的“第三章”由郭树群编写。可能因教材编写体例所限,郭树群并未举出“三调”系统来源的历史依据。
持清商乐调为“五调”系统的学者有沈知白、夏野等。沈知白《中国音乐史纲要》云:
相和歌有平调(宫调)、清调(商调)、瑟调(角调)、楚调、侧调,可能楚调、侧调就是徵、羽两调……郭茂倩《乐府诗集》里的分类是比较合理的,他分“相和六引”为宫引、商引、角引、徵引、羽引、箜篌引,除了箜篌引是外来的特殊音阶外,其余五个就是中国固有的五声音阶里的调式。⑤沈知白《中国音乐史纲要》,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年版,第36 页。
可见,沈先生认为相和歌有“五调”,理论依据是《乐府诗集》中的“相和六引”。夏野《中国古代音乐史简编》曰:
《旧唐书·音乐志》:“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乐之遗声也,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由此看来,相和歌最初只有平、清、瑟三调的乐曲,后来才增加了楚、侧等调。⑥夏野《中国古代音乐史简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年版,第43 页。
据此可知,沈、夏二老不仅未把相和歌与清商乐区别开来,而且认为相和调有平、清、瑟、楚、侧“五调”。
杨荫浏、夏野的观点不大一致,但引用的材料均说采自《旧唐书·音乐志》。可笔者在中华书局本《旧唐书·音乐志》中并未找到杨、夏二人所引的全文。该书原载“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乐之遗声也,汉世谓之三调”⑦《旧唐书》卷29,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063 页。,并无“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等文字。笔者又查《新唐书·礼乐志》《隋书·音乐志》《通典·乐》等文献,均未见到有关楚调、侧调、相和调之类的注释文字。经郑祖襄提醒,笔者从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六中寻得相近的史料(有几字不同):
《唐书·乐志》曰:“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者,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⑧[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6,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76 页。
郭茂倩引用的《唐书》乃五代后晋官修,也是现存最早的系统记录唐代历史的一部典籍,全书二百卷,包括本纪二十卷,志三十卷,列传一百五十卷。宋代欧阳修、宋祁等编写的《新唐书》问世后,才改称《旧唐书》。因此,郭茂倩引用的《唐书》与现今中华书局本《旧唐书》并非出自同一版本。据赵惠芬研究,《旧唐书》至今留存的版本种类不多。自宋嘉佑年间,欧阳修、宋祁等重撰《新唐书》后,除南宋绍兴间有越州《旧唐书》刊本外,其后官方刊刻的元九路儒学刊十七史、明南京国子监本二十一史和北京国子监本二十一史,皆无《旧唐书》。直到明世宗嘉靖十七年(1538)闻人诠、沈桐等人得宋刊本残卷,在浙江绍兴校刻,世人重见《旧唐书》,此版本成为清乾隆四年(1739)刊刻武英殿二十四史所采用的底本。⑨赵惠芬《略论〈旧唐书〉版本于各代的刊刻状况》,《东海大学图书馆馆讯》2006 年第59 期,第24——33 页。其后,笔者查考清代光绪上海五洲同文书局影印的武英殿本《旧唐书》,未有郭茂倩所引“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者,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的相关内容。
至此,有两点可以明确:其一,杨、夏二人引用的上则史料并非采自今本《旧唐书·音乐志》,很可能是转引自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卷第二十六的“相和歌词”。其二,刘昫、张昭远等人编纂的《旧唐书·音乐志》有无“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者,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今已无从知晓。
即便如此,我们不妨仔细研读分析一下《乐府诗集》中的这段引文。该文第一句说,周代房中乐有清、平、瑟“三调”,汉代习惯称“三调”。其后三句是讲,汉代房中乐有楚调和侧调,其与清、平、瑟“三调”一同称之为相和调。从郭茂倩引用的文字来看,清、平、瑟“三调”应属“中原”乐调系统,楚调和侧调乃属“南楚”乐调系统。楚调、侧调与“三调”一同被称为“相和调”应是后人的一种臆想或推测。因此,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的理论问题,我们还须慎重考虑,力争查找更为有力的证据,而不能简单地把二者合二为一。
其实,早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史学界已有人指出郭茂倩这一错误,而且围绕相和歌与清商三调之关系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梁启超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汉魏乐府”中说:“郭茂倩承袭吴兢、郑樵之误,把清商与相和混为一谈……殊不知,唯清商有清、平、瑟调(楚调是别出的,是否为清商未可知),而相和则未闻有之。”陆侃如、冯沅君非常推崇梁启超的观点,认为梁启超是修正这一错误的“第一人”。⑩参见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作家出版社1965 年版,第167 页。黄节则不同意梁、陆的看法,他从《宋书·乐志》考得清商三调歌诗中有汉相和歌,据此认为清商乐乃属相和歌。之后,朱自清又撰文与黄节商榷,不仅重申梁启超“清商不同于相和歌”的观点,而且明确指出,清商乐与相和歌可以分言,自汉已然。⑪参见朱自清《朱自清说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216——223 页。
在今天看来,相和歌之称谓源于相和的“唱奏方式”⑫崔炼农认为:“相和”一词所表述的是“唱”与“和”“应”之间的一种关系,是指两个以上不同(或相同)音响单元之间有序的规则组合,所有以“相和”为本质特征的唱奏方式,按构成因素可以分为人声相和、节歌相和、歌吹相和、弦歌相和、丝竹相和五种基本类型。参见崔炼农《相和唱奏方式与辞乐关系——乐府唱奏方式研究之一》《歌弦唱奏方式与辞乐关系——乐府唱奏方式研究之二》,分别载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 年第1、2 期。;而清商三调之称谓源于旋宫转调之乐学实践。当然,从“唱奏方式”来说,包括清商三调、楚调、侧调在内的众多音乐表演艺术均属“相和”。如此说来,郭茂倩、黄节等人持清商乐乃属相和的观点也有其合理的因素。但是,我们并不能抹杀二者的本质区别。⑬关于“清商”“相和”之关系,拙文《“清商”“相和”百年论辩》(《文艺争鸣》2014 年第6 期)已有相关论证,此不赘述。不仅如此,本文认为清商乐只有清、平、瑟“三调”,而且自成系统,自是一家。下面笔者着重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澄清这一音乐史实。
第一,清商乐在古代文献中多以“三调”著称。刘勰《文心雕龙》云:“至于魏氏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乎……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⑭周振甫《文心雕龙今注》,中华书局2005 年版,第69 页。刘勰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理论家,生活于南北朝时期。虽刘勰任多官职,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和文艺批评史上不可或缺的地位。该书是中国文艺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体大而虑周”的理论专著,对各种文体源流及作家、作品逐一进行研究和评价。在评价魏氏三祖(曹操、曹丕、曹睿)清商乐歌时,刘勰即用“三调”来指代“清商三调”。
沈约《宋书·乐志》云:
又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凡此诸曲,始皆徒歌,继而被之弦管。又因弦管金石,造歌以被之,魏氏三调歌词之类是也。⑮《宋书》卷19,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550——552 页。
沈约与刘勰属同时代人,亦是南朝人。他不仅精通音乐,而且重视音乐文献的整理。《宋书》是沈约编写的一部记载南朝刘宋历史的史书。该书序言提到了“雅”和“郑”,但不排斥“郑”,而是说“非淫哇之辞,并皆详载”,这在历代“乐志”中是难能可贵的。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宋书·乐志》记载与保存了大量的相和歌、清商乐等俗乐内容,为后人音乐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依据。在论及清商乐歌时,沈氏认为今之清商,实乃魏氏“三调”也。
谢灵运《会吟行》云:“六引缓清唱,三调佇繁音。”⑯《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卷3,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630 页。谢灵运,东晋南朝宋时人,是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山水诗人,与陆机齐名。谢氏作品除诗歌外还有赋10余篇。《会吟行》指出,相和有“六引”,清商有“三调”。
张永《技录》曰:“未歌之前,有八部弦、四器,俱作在高下游弄之后。凡三调,歌弦一部,竟辙作送,歌弦今用器。”⑰《乐府诗集》卷30,第441 页。《技录》指出,大凡清商三调乐歌表演时,都有一部歌弦,往往用作送歌弦。
《隋书·音乐志》载“开皇乐议”何妥云:“近代书记(籍)所载,缦乐鼓琴、吹笛之人多云三调,三调之声,其来久矣。请存三调而已。”⑱《隋书》卷14,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347 页。此吹笛之人所云的“笛上三调”与鼓琴之人所讲的“琴上三调”,显系由来已久的乐调——“清商三调”。
第二,《宋书·乐志》详细记载了有关“清商三调”的具体内容,为“清商乐调体系”研究提供了难得的历史依据。该书“乐志”卷二十一详录了相和、清商三调、大曲、楚调等诸多歌诗。
《宋书》“乐三”记载了这些歌诗,其顺序是:首录相和诸曲,其次是清商三调歌诗(分平、清、瑟三类),再次大曲,最后摘录“楚调怨诗”一首。很明显,沈约是分相和、清商三调、大曲、楚调四大类记载诸曲的。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清商三调歌诗”条下,还列出了平调、清调、瑟调三调曲名,此乃说明实践中的清商乐只有平、清、瑟“三调”,而且应是自成系统的。
第三,《韩非子·十过》所载“清商”“清角”“清徵”三调(乐曲)即为清商三调。为便于比照,兹将相关内容摘录如下:
奚谓好音?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悦之。……酒酣,灵公起。公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师涓鼓究之。平公问师旷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为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廊)门之囗。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说:“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鎋(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师旷不得已而鼓之。⑲陈奇猷《韩非子集释》,人民出版社1974 年版,第164——172 页。
史料所载内容虽有些荒诞不经,但剥离其神话色彩的描写,该文所记“清商”“清徵”“清角”三调,正是曹魏时期风靡的清商三调艺术实践。《韩非子》作者韩非,法家思想的代表,生活于战国末期。“十过”中的人物师涓、师况、晋平公,均为春秋时期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故《韩非子·十过》所载内容有其真实性。更为重要的是,该文所载乐调,与魏晋时期高度发展的清商三调调名完全一致。⑳此处论证参考了成军《清商乐肇始考》(《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9 年第4 期)的相关内容。史料如下:
陆机《七徵》云:“激长歌而丹唇,发铿锵乎柔木。合清商以绝节,挥流徵(即清徵)而赴曲。奏商荆之高叹,咏易水之清角。”[21]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103 页。
嵇康《琴赋》云:“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于是器冷弦调,心闲手敏……(初)涉渌水,(中)奏清徵。”[22]《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257 页。
傅毅《舞赋》云:“扬清徵,骋清角,赞舞操奏均曲。”[23][南朝梁]萧统《文选》,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284 页。
结合《魏书·乐志》“陈仲儒论乐”[24]《魏书》卷190,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2833——2836 页。史料,以及笔者之前的研究可知,[25]成军《“平调”考辨——“清商三调研究”之二》,《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13 年第1 期,第85——90 页。清调“以商为主”,故称清调或清商调;瑟调“以角为主”,故又称清角调;平调“以徵为主”,故也称清徵调。三调都冠一“清”字,一并简称清商三调。
任半塘曾提出“以唐治唐”的治学理论,其主旨大意是说,研究唐代的东西要用唐代的材料,后代或隔代转述的材料,可信度往往大打折扣。汉魏六朝时期,“清商乐”曾一度繁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留下了大量有关“三调”实践的篇章著述,上述不少史料即是清商乐鼎盛时期的典型代表。由此可知,“清商乐调系统”只能是“三调”而非“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