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乡村记忆工程的口述历史应用研究

2021-11-27 01:28蒋国勇浙江师范大学档案馆
浙江档案 2021年3期
关键词:记忆历史建设

王 凯 蒋国勇/浙江师范大学档案馆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乡村振兴,既要塑形,也要铸魂。”历史、文化、传统就是乡村的“魂”。20世纪下半叶以来,在全球化的冲击下,地方特色逐渐淡化,地方民俗、地方记忆面临后继无人的困境。而随着城镇化的加速,传统遗失、文化断裂的危险在乡村地区表现得尤其明显。

地方记忆与地缘身份的认同密切相关。共同记忆的消散造成文化纽带的断裂,维系社区的精神联系因此缺失;对于历史和传统的遗忘使群体中产生了文化焦虑和认同危机,继而导致了社会冲突或治理问题;而在当前新冠疫情背景下开展防疫和恢复生产各项工作,更对提高地方社群的集体凝聚力提出了新的要求。唤起“乡愁”意在重建传统和历史、重塑集体认同,以更好地服务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乡村记忆工程由此展开。

1 口述历史的发展与记忆工程的开启

在以记忆工程为中心的地方记忆构建中,口述历史的价值是逐步被发掘的。1948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建立,标志着现代口述史学诞生。进入21世纪,口述历史的影响开始在国内扩散。2002年,杨桦、康友梅在中国档案学会第六次全国档案学术讨论会上提出了口述史料抢救工作的紧迫性[1]。但由于学界对口述历史的原始性、凭证作用尚存质疑,口述采集工作没有得到全面推行。

从2002 年开始,主持人崔永元进行了大量的口述采访,并提出建立口述历史资料库以及中国口述历史博物馆的想法。2006 年,国内引进了唐纳德·里奇的《大家来做口述历史》[2],为我国第一本口述业务指导专著。2008年,温州大学口述历史研究所成立,成为国内第一家以“口述历史”命名的研究机构,但当时研究所的主要职能还是支持温州世界温州人研究中心的研究工作。成立口述史研究机构、引入口述史论著,以及媒体对口述史的介绍和宣传,一系列工作共同推动了口述史的全面发展,口述史工作逐步走向现代化、专业化。作为传统档案的补充,口述史的价值得到了一定认可。2012年,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成立,口述史的社会影响进一步扩大。同时期,文化项目和记忆工程的启动与实施也推动了口述史的发展。自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世界记忆工程以来,记忆工程的概念逐渐拓展,由原本专注于抢救文献遗产延伸至全面保存历史、文化、记忆。1998年,世界记忆工程亚太地区委员会成立,提出了把本地区口述史文件也作为主要抢救对象。

另一方面,传统的政治体制、政治理念导致了地方文化在历史文献中的边缘化,也使得口述成为地方民族、群体赖以保存其独立记忆与文化的主要方式。乡村教育普及的不足,迫使广大下层民众只能用口耳相传的方式传递文化与记忆。因此探索资源建设的新模式,充分发挥口述史在乡村记忆构建中的作用,成为当务之急[3]。当前,随着口述史理论研究的深入和口述史实践的推广,记忆工程发展思路得以拓宽。在非遗保护上,口述史也为解决文化传承的困境提供了过渡方案。而受益于记忆研究的兴盛,口述史发生了“记忆转向”,摆脱了作为史学附属工具的束缚,从收集保存记忆转变为研究记忆本身,更大限度地参与到社会建构特别是集体记忆塑造当中。

2 口述史实践考察

2.1 初期应用

浙江是国内最早全面开展乡村记忆工程的省份。2011年,浙江提出了实施“浙江历史文化记忆工程”的计划。浙江省档案局于2012年4月启动了“乡村记忆”示范基地试点工作,并于2013年公布了35家全省首批“乡村记忆”示范基地名单。继浙江之后,2014年和2015年,山东和山西先后启动了乡村记忆工程。当前乡村记忆工程可分为档案部门为主导的“浙江模式”、以文物部门为主导的“山东模式”和以非遗部门为主导的“山西模式”[4]。

浙江模式是以档案建设为中心,与2016年启动的“千村档案”建设相呼应,通过挖掘地方人文资源,进行文本、声像、实物等档案资源的全面整合,为构建地方记忆和新农村文化建设服务,其对于口述历史的重视程度和实际运用则存在逐步递增和完善的过程。

台州市天台县街头镇九遮村是浙江最早一批建成“乡村记忆”示范基地的传统村落。该基地特点为:第一,建立古民生器具馆,展陈古民生器具,用实物展示乡村农耕文化的变迁,记录农村的生产生活变化;第二,建设乡贤先贤馆、亚父园亚父庙,纪念与地方相关的历史人物,以名人效应催生地方认同;第三,通过档案室、村史馆、阅览室进行档案文献的收集整理,加强地方文化的研究、介绍、推广,扩大文化的代际传承和对外影响。

在九遮村收集村史馆、乡贤馆所需素材的过程中,口述历史发挥了部分作用。对民谚民俗进行调查摸底采集,“反复听取各方意见”,采用的就是民俗学的田野口述方法;在修谱编村志活动中村中老人的记忆也为史志内容的完善提供了帮助[5]。但是在汇编整理民俗时,主要依靠退休教师何灵台一人之力,没有组建口述团队;编写村史的时候,也没有形成将原始口述整理保存的意识。口述工作的有效组织和成果转化都有待提高。如果能将村民的记忆讲述以录音录像的方式记录,加以转录整理,形成口述文本,不仅能够利用这一新型档案增添乡村记忆展陈的多样化,也将有助于地方民俗的进一步研究。

同样,在海盐县澉浦镇澉东村“乡村记忆”示范基地的十姑娘先进事迹陈列馆的建设中,如果能够充分认识见证者的口述回忆对于还原历史人物、场景的作用,在工具、照片、文字以外补充口述影像,将使整个展陈更加立体化,可以有效提升记忆传递的生动性和精神感染力。

总体来说,口述在初期“乡村记忆”示范基地建设中的应用尚未成熟,除了部分地区自发使用口述方法收集材料,没有形成建立口述历史资源库的普遍意识。口述方法大多只是用于老物品和民间技艺的介绍上,如,浙江安吉刘家塘村通过老党员的口述了解石灰的制作工艺,挖掘本土文化,再将其展示给游客;山西也以非遗体验馆为平台,邀请老人讲述征集来的老物件背后的故事,唤醒乡民对于过往的记忆。虽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口述成果缺乏进一步专业、规范的整理,没有充分发挥口述历史的价值。

而在乡村记忆工程开展早期,档案部门等有关机构对于口述史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在编写“乡村记忆工程”的指导意见时基本没有把口述历史纳入其中。一方面是因为各界对口述的真实性始终存有质疑;另一方面相关机构可能也考虑到口述历史作为一门现代专业学科,其规范化的工作流程以及对采集工作者素养的要求,在乡村地区较难推广。

2.2 后期推进

随着口述理论研究的深入以及记忆工程实践经验的累积,口述历史逐渐得到了重视。对当前的乡村记忆工程进行考察,可以发现乡村所能提供的传统档案与实物材料有其局限性。多数“乡村记忆”示范基地在文化展示内容上主要摘引使用二手材料,没有能够充分展现地方文化和记忆的独特性。有些乡村甚至发现凭借已有的材料无法完成记忆基地的建设,如湖州市吴兴区八里店镇升山村在以村史馆中心的建设中,试图依托文字、图片、实物还原历史记忆,却发现由于现有资料存在局限性、征集其他史料是目前村史馆建设需要解决的问题[6]。口述历史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唯一答案。

口述历史重要性提升的直接表现是地方职能部门开始在建设性意见中增加了对于口述历史资源整理的要求。如在浙江历史文化记忆工程建设中,浙江省档案局提出了拓展档案收集范围、加强各种载体形式档案收集的要求,除按照国家档案局第9号令《各级各类档案馆收集档案范围的规定》接收档案外,也把口述资源纳入了“浙江记忆”信息收集的范围[7]。

随着乡村记忆工程进入新的阶段,口述史应用现状也得到了积极的改善。2013年和2016年,浙江省先后启动农村文化礼堂建设和“千村档案”建设工作,以农村文化礼堂为中心,“乡村记忆”示范基地和“千村档案”为辅助,形成了三位一体的乡村文化建设模式。

文化礼堂作为多功能的乡村公共空间,是集收藏、展示、传承、教育一体的文化场所。而口述作为记忆的载体,是对口传身授的一种替代,可以为文化礼堂建设所强调的文化教育、记忆传承提供互动和交流的手段,因此其重要性逐渐凸显。浙江省档案局在相关的指导性文件中增加了对于口述历史的要求。2014年,档案局发布《关于加快推进乡村记忆基地建设的通知》,要求各地档案部门针对性地选择采访对象,做好文字、录音、录影的记录[8];浙江省档案局印发的《关于开展“千村档案”建设工作的通知》则明确要求“为村落典型人物和重要事件建立规范的口述历史档案”;而在介绍德清县、安吉县“千村档案”建设工作时也把推进口述历史建档工作作为值得推广的经验[9]。

在这些指导意见下,浙江省的乡村记忆工程实践加强了对口述历史的应用。如宁波溪口镇岩头村就在着手开展村史、家谱等乡土文献的编修同时,也针对有关特色记忆文化题材制作口述历史。这在早期并不多见。

在浙江省以外,以2015年为界,不同省市新推出的乡村记忆项目对于口述历史的重视明显都比之前有所提升。如,辽宁马鞍山市人大代表吴其旺在 “乡村记忆示范基地”建设建议中提出了“积极发挥老一辈村落发展见证者的作用”,以口述历史的形式,对重要历史事件进行记录留存[10]; 2015年福建“乡村记忆档案”示范项目建设正式启动,在建设方案中明确提出“制作乡村特色记忆文化口述档案”[11];而江苏省档案局则启动了“百村百户”口述历史采集工作。口述历史逐渐成为乡村记忆工程建设的核心内容。

3 乡村口述史有效工作机制探索

虽然口述历史已经逐渐在文化、记忆的保护与传承中发挥重要作用,但是在农村地区,文化的相对弱势决定了口述工作开展的难度。其口述项目多数没有研究机构作为学术依托,也缺乏专业的队伍和科学规范的操作,不仅难以及时有效地抢救和保存记忆,成果水平也往往不尽如人意。建立有效的乡村口述历史工作机制因此成为当前的关键。

3.1 政府保障的完善

乡村记忆工程是以乡村居民为主体开展的文化建设,由于当前乡村文化机构尚不健全、乡村文化基础薄弱,对于政府规划、指导的依赖较大。地方部门需要健全相应机制,以保障乡村口述历史工作的有效开展。

第一,加强专业机构建设。地方口述机构的建立与完善,可以在口述采集整理、口述数据库的建设、口述成果的出版推广等方面给予乡村口述实践更多的技术支持。浙江省档案局在2019年和2020年工作要点中已经先后提出了完成“口述历史采集室项目建设”和“推进多媒体档案抢救与保护基地和口述历史档案采集研究基地”的要求[12]。这些项目建设将弥补口述专业机构不足的现状,为乡村口述实践提供业务咨询、对接的平台。

第二,发挥职能部门的统筹作用。地方档案局、非遗办等要充分发挥科技指引和示范导向作用。首先,通过发布政策和指导意见,提升乡村对于口述历史重要性的认识,推动乡村开展口述的积极性;其次,通过开展口述培训和专题研讨,对乡镇档案员和口述工作志愿者进行系统业务培训,促进口述历史人才的培养,以服务“乡村记忆”示范基地的创建;再次,通过设立专项基金资助、组织项目申报,主动策划、组织、参与乡村口述历史建设;然后,加强对“乡村记忆”示范基地成功经验的宣传,介绍口述应用的典型范例,为后续的建设提供参考。

第三,推进口述历史规范化。当前公众对口述的认识还停留在较为原始的阶段,建立一套关于口述采集、整理、研究的规范,依照一定标准开展口述采集整理,可以一定程度减少口述质量问题。而因为乡村文化和传统的特殊性,地方职能部门应综合国家口述行业标准和当地的文化基础,制订更为简明、易操作的口述工作指导手册,以便于乡村口述历史工作的有序开展。

3.2 人才培养与合作机制的建立

口述历史专业人才的匮乏,是记忆工程面临的普遍问题。国内当前没有口述史专业,科班人才匮乏;系统、专业的口述研讨班或培训也较少。地方口述工作者缺乏必要的口述历史知识及基本技能,水平参差不齐;民间口述团队的空白,则难以为记忆工程提供足够的支援[13]。

特别在地方乡村,从事文化整理的人员以本区内退休老教师、文史工作者为主,“不一定受过严谨的学术训练,而是基于爱乡爱土的情怀投入其中”[14]。热情不能掩盖因专业水平不足所导致的各方面问题。

要改善这一状况,除了依靠地方职能部门给予的支持保障,还需要各方面主动创造条件。

第一,利用高校资源,建立合作机制。国内高校先后建立了自己的口述历史机构,不仅致力口述理论研究,也凭借人才的优势,向外界提供口述指导,甚至直接参与地方口述建设。2014年,浙江省档案局和浙江大学签约联手开展浙江口述历史研究;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学四史,文化基因解码”乡村调查小分队受萧山区文旅局委托,完成了“萧山区美丽乡村口述历史调查成果册”;而杭州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基地更与嘉兴市长期合作,进行河船民口述史的整理和指导。由职能部门牵头,或者以乡村自身委托的方式,与院校开展口述合作,是值得借鉴的经验。

第二,乡村也需要建立自身的文化造血机制,随着经济发展和城镇化,农村地区已有能力打造一支致力地方记忆记录与整理的团队。一方面,乡村可以组织发挥具备各方面专业知识的乡贤的作用,为记忆工程建设提供意见和指导;另一方面,健全农村文化机构,建立固定长期的档案整理与村史研究岗位,同时通过村史教育和宣传引导更多本地年轻人进入乡村文化和记忆的保存工作中来,并利用外部条件为他们创造知识更新的条件。这也是改善乡村记忆工程开展中人才匮乏处境的长远方式。

3.3 集体参与的推进

随着城镇化的不断推进,乡村面貌发生变化,形式倒逼村庄抢修村史村志、通过保存传统和历史来缓解地方记忆的流失。口述历史在乡村记忆工程中的应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群众参与地方记忆构建的过程。

在“乡村记忆”示范基地建设中,借助口述历史的应用,组织、吸引更多本地居民参与到历史的修订当中,是当前乡村文化建设努力的方向。这不仅可以扩大群众的文化话语权,是推动群体认同的重要方式;也能借此提升年轻一代对本地历史民俗的认识,对传承地方文脉形成积极影响。

1998年,台湾推出了“大家来写村史”计划,开创了“村史运动”,并出版了《大家来写村史:民众参与式社区史操作手册》[15],作为其中心的便是口述历史的整理。通过民众参与口述历史收集,提升群体凝聚力,是一次发展“社区培力”的尝试[16]。绍兴钱清镇梅东村组织村民以口述方式进行村落文化挖掘,构建“乡村史苑”基层档案文化记忆园。浙江萧山凤凰村编写村志《凤凰村志》,其中“村民访谈”编共20多万字,创大规模口述史记入村志之最。这些实践也充分发挥了村民作为参与者、见证者的作用。

在当前疫情环境下,组织进行村民疫情记忆口述采集,也是构建乡村疫情记忆、加强集体凝聚的尝试,符合各级政府加强疫情档案收集以及构建集体记忆的要求。

3.4 口述利用的方向

相比文献档案,口述历史采集了更多不同立场、视角的记录,为地方历史提供了更加多元化的解读,可以借此研究神话、民俗、宗教形成发展演变的过程;通过不同口述者记忆的对勘比较,也可以发现群体内部对于历史文化认识的差异,探讨地方历史记忆的分化与整合,为当前地方记忆构建提供值得借鉴的经验。因此,在完成乡村口述历史整理之后,仅仅将其作为材料进行保存,或者用于单纯的展示,尚不能最大化其社会价值。如何提升口述记忆的传播力和影响力,是需要深入探讨的课题。

在口述史发展处在领先地位的美国,口述历史机构不断推进口述历史数据库建设,不仅提供联机检索服务;也利用口述历史资源整理编制专题教育资料,为历史教学和研究提供支持;还通过博客、推特、脸谱等各类社交媒体推送和共享口述历史信息[17]。这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办法。

当前,我国的档案建设正在向数字化的战略转型过程中。浙江省档案局“十三五”规划中已经提出了推进乡村记忆建设、组织实施浙江数字记忆工程的计划,“十四五”规划征求意见稿中则强调了继续开展“千村档案”数据建库工作、留存展示好历史文化(传统)村落档案资源文化建设的要求[18]。口述历史数据库建设也已经被纳入日程。加快口述历史数据库建设,同时利用新媒体的普及性建立记忆文化网络平台,扩大口述历史信息的共享,加速记忆的传播,是乡村口述史发展的趋势。通过口述历史的数字化和网络化,可以为利用者提供便利,更好地服务于乡村记忆工程的建设;也可以推进历史记忆的社会认知,扩大地方文化的影响,从而吸引更多人参与到地方记忆的构建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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