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大于“异”:中西方军事学宗旨与原则的比较研究

2021-11-27 01:11黄朴民姬丽君
军事历史 2021年5期
关键词:兵力孙子兵法军事

★ 黄朴民 姬丽君

一、中西方军事思想比较视野下所呈示的差异性

中西文化比较研究,虽然有着相当积极的意义,但是也往往难以避免有张冠李戴、郢书燕说的尴尬,其症结就在于强调矛盾特殊性的同时,忽略或掩盖矛盾普遍性。即在比较的过程中,经常在强调事物的某些方面因素的同时,漠视和淡化了事物的其他方面因素。这个问题,在中西方军事思想研究领域同样存在。

譬如,拿《孙子兵法》与《战争论》做比较就是有明显问题的。二者不仅产生的时间有落差,而且产生在不同的社会形态里,《孙子兵法》是古代兵书,而《战争论》则是近代工业革命以后的产物,将它们做中西比较是很困难的,容易拿一点有意无意地掩盖其他方面。

除了时空上的落差,在对象选择上也很容易出问题。在进行中西军事思想比较时,参照范本往往局限于《孙子兵法》《战争论》《战争艺术概论》等个别代表作,可是,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军事思想的载体是丰富多彩、形式多样、内涵不一的。仅就中国古代而言,除了占主导地位的“兵权谋家”之外,还有“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等三大学派,它们之间的学术宗旨、思想内容、价值取向、逻辑结构、表述方式、文字叙述差异巨大。“兵形势”的“雷厉风举,离合向背,后发而先至,以轻疾制敌”,完全不同于“兵技巧”的“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①《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序》。因此,即便是所谓的“百世兵家之师”的《孙子兵法》,也无法覆盖中国古代兵学,它的许多特点,只能说是《孙子兵法》所独有的,而不是中国兵学所共有的。把《孙子兵法》呈现的文化特征,泛化为整个中国古代兵学特征,实属以偏概全,挂一漏万。事实上,《孙子兵法》阐述兵理的确极具特色:舍事而言理,词约而义丰,具有高度的哲理色彩和抽象性。后世兵书祖述《孙子兵法》,很自然形成了以哲理谈兵的历史传统。如《孙膑兵法》《吴子》《尉缭子》《六韬》《三略》《李卫公问对》《阵纪》《兵经百篇》《草庐经略》《投笔肤谈》等著名兵书都以哲理性强而著称。一些大型综合性兵书如《武经总要》《武备志》等也收录了很丰富的军事理论内容。即使那些阵法、兵器等技术型兵书,也大都以理论为纲,进行编纂,从而形成了中国兵书“舍事言理”或“以理系事”的创作风格。至于编修形式上,后世兵书亦多有模仿《孙子兵法》者,如《投笔肤谈》即“仿《孙子》遗旨,出一隙之管窥,谬成十三篇”。但是,并非所有古代军事文献都是以这样一个特征而面世,它就无法囊括《盖庐》《伍子胥水战法》《火攻挈要》《墨子城守十二篇》等“兵阴阳”或“兵技巧”的内容与特色。所以,仅以《孙子兵法》与《战争论》作为中西方军事思想进行比较的素材,在有限的材料的基础上,再来分别归纳和揭示中西方军事思想与文化的具体特征,就不免会陷入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逻辑困境。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西方军事思想之间不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概括而言,这种差异性大致体现为:概念范畴精确性与顿悟直觉形象化之别、宏观定性与微观定量之程度不一之别、侧重理念提炼与注重操作践行之力度有异之别。

相对而言,以《战争论》为代表的传统西方军事思想是以概念和范畴的归纳、描述、阐释为主体,而中国古代兵学的很多表述却是相对模糊的,如孙子对“形”和“势”的论述,“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谿者,形也”①《孙子兵法·形篇》。“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②《孙子兵法·势篇》。等,都是形象化的文学性语言,显然不怎么具体,更谈不上科学准确,它所体现的恰恰是混沌整体的东方思维特点。

在同一范畴、概念的阐释上,差异性也是屡见不鲜的。如“攻守”问题,是中西方军事思想家所共同关心并加以深入阐发的,但论证方式与文字表述却各具特色。孙子主张根据战场情势的变化,采取相宜的攻守策略,主动灵活地打击敌人。一般地说,在临战之前,双方的力量对比尽管有强弱之别,但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作为战争指导者,要善于根据战场情势,发挥主观能动性,采取正确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和方法,使己方的军事实力得以充分的施展,已有优势进一步加强之,若处劣势则设法改变摆脱之,高敌一筹,稳操胜券。在这个过程中,如何采取适当的作战样式,乃是一大关键。通常的作战样式不外乎攻与守两种,两者各有自己的功能,一般地说,“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高明的军事家应该按照“守则不足,攻则有余”的作战规律,从自己军事实力条件出发,灵活主动地实施进攻或进行防御。若是实施防御,要善于隐蔽自己的兵力,“藏于九地之下”,令敌无法可施;一旦展开进攻,则要做到“动于九天之上”,使敌猝不及防。总之,只有在攻守问题上真正做到因敌变化,随机处置,才算是完全掌握了灵活机动的指挥艺术之精髓。这时候无论是实施进攻,还是进行防御,都可以得心应手,从容自如,无往而不胜,“故能自保而全胜”。③《孙子兵法·形篇》。

而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也对攻守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并且得出了和孙子近乎一致的结论。他说:“假定使用的是同一支军队,进行防御就比进行进攻容易。”防御这种作战形式,就其本身来说,比进攻的作战形式要显得优越。这是因为防御者可以得到的“待敌之利和地形之利”,“不仅仅是指进攻者在前进时所遇到的种种障碍(如陡峭的山谷、高山峻岭、两岸泥泞的河流、成片的灌木林,等等),而且是指那些能使我们隐蔽的配合军队行动的地形”。因此,在“力量弱小”之时就不得不采用防御的作战样式,“防御是一种较强的但带有消极的目的的作战形式,那么,自然只有在力量弱小而需要运用这种形式时,才不得不运用它。一旦力量强大到足以达到积极的目的时,就应该立即放弃它。……所以以防御开始而以进攻结束,是战争的自然进程”。④[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2年,第495 ~499 页。而富勒的看法亦和克氏相近:“作战艺术有赖于进攻和防御之紧密结合,犹如建筑大厦少不了砖和水泥一样,……正确的作战艺术取决于攻防行动的紧密结合,换言之作战的胜负取决于两者结合的有效程度。几乎也可以说,搞好攻防结合就胜利,搞不好攻防结合就失败。……确实,有时打算用防御行动来避战。但是,这并不是彻底避战只是暂时或局部的避战。避战是为了在更加有利的条件下再次作战;在一地避战是为了在另一地更有力地作战。这样的避战行动可稳定战斗,即为尔后战斗(如不是当前战斗)奠定基础。因此,让我们永远牢记:防御是进攻的基础,也让我们永远不忘记:适时的防御是胜利的基本保证。”①[英]富勒:《装甲战》,周德等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6年,第167 ~169 页。这些都是非常谨严的表述。虽然此番陈述不外乎“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攻是守之策,守是攻之机,同归乎胜而已”②《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下。的涵义,但是其形式逻辑展示路径与语言文字描述方式,彼此间的差异性相当明显。

二、“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中西方战略观念的同一性

但是,正如《易经·系辞下》中说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中西军事思想的“同”才是主流。矛盾的普遍性是根本,特殊性是补充,差异性是“末”,同一性才是“本”,主次秩序不可混淆,本末关系不宜颠倒。简略地说,中西军事学战争观念与战略思想上的同一性集中呈示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价值理念上,“慎战”“备战”是中西战争观念上的普遍取向。众所周知,武备不可废,但是战争意味着鲜血的滚滚流淌、财富的灰飞烟灭,所以中国古代兵家既能正视战争现实,又反对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强调慎战至上,反对无限制动用武力。《孙子兵法·计篇》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司马法·仁本》说:“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而在西方,既“重战”,又“慎战”,也是其战争观念的基调与主旋律。如克劳塞维茨说:“如果说流血的屠杀是残酷可怕的,那么这只能使我们更加严肃地对待战争,而不应该使我们出于人道让佩剑逐渐变钝,以致最后有人用利剑把我们的手臂砍掉。”③[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300 页。这是“重战”。

但是,西方军事学家更普遍强调战争必须有所节制,不可率意妄为。这方面,英国军事学家富勒的观点具有代表性:“战争可分为两大类:具有有限政治目的的战争,和具有无限政治目的的战争。只有第一种战争给胜利者带来利益,而决非第二种。”“战争中野蛮的行为是不划算的,不要使你的敌人陷入绝望,尽管你会赢得战争,但是这样会拖延战争,造成财产和人员的更大伤亡,这本质上来说对你是不利的。”④[英]富勒:《战争指导》,绽旭译,周驰校,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4年,《前言》第4 页。“作战的最终目标是歼灭敌人这种有害的信条,在理论上否定了战争的真正目的,即建立更加美好的和平生活。……要实现战争的真正目的,就必须终止使用破坏性手段。这就是说,战争必须逐步地由武力争斗发展到智谋与士气斗争的阶段,换言之,指挥艺术必须基本上代替暴力,用瓦解士气或精神上的打击,代替武力争斗或肉体的攻击。”⑤[英]富勒:《装甲战》,第54 页。这与《孙子兵法·军争篇》中的“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思想一致,是完全符合政治生态学的一般原理的,即“除恶不能务尽”,留有对手,恰恰是自己得以生存的前提,所谓“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⑥《孟子·告子下》。。不仅如此,在必要时还要向对手施以援手:“纵观战争史,值得注意的是,敌友关系是频繁变化的。当你打败了你的对手时,你应该明智地让他再站起来。这是因为,在下次战争中,你有机会需要他的帮助。”⑦[英]富勒:《战争指导》,《前言》第4 页。为此,富勒对克劳塞维茨致力于赢得战争的观点给予批评:“克劳塞维茨有许多盲目的见解,其中最大的错误是:他从来没有认识到战争的真正目的是和平而不是胜利。因此,和平应该是政策中的主要思想,胜利只不过是为达到这种目的的手段。”①[英]富勒:《战争指导》,第84 页。

第二,中西军事学家都普遍强调精神要素在战争中所发挥的关键性作用。中西军事学家对从事战争的精神要素的重视是高度相似的,认为军队精神风貌是战争取胜的关键。孙子认为,战争的胜负首先取决于“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②《孙子兵法·计篇》。,强调“上下同欲者胜”③《孙子兵法·谋攻篇》。,“修道而保法”④《孙子兵法·形篇》。,即政治清明,上下和谐,内部团结。而战争指导者要鼓舞斗志,振奋士气,能够在精神的层面上,让士卒们置身于无路可退的绝境,使其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奋不顾身,死不旋踵,“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士”,这就是所谓的“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⑤《孙子兵法·九地篇》。《淮南子·兵略训》也说:“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个之用。”即便是古代兵家所津津乐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⑥《孙子兵法·谋攻篇》。“全胜不斗,大兵无创”⑦《六韬·武韬·发启》。,其成功的要诀首先也是精神上对敌手的彻底碾压,使对手完全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放弃了任何侥幸心理,束手就擒,自甘失败,而我方则胜券在握,无往而不胜,“以威德服人,智谋屈敌,不假杀戮,广致投降”⑧《阵纪·赏罚》。,真正进入用兵的理想境界。

在西方军事学家的心目中,军事力量的最核心要素,同样不是物质层面的,而是精神层面的,一支军队战斗意志坚强与否,精神风貌是激扬高昂还是萎靡不振,直接关系到战斗力的高下,决定着战争的胜负归属。克劳塞维茨在这方面有大量的论述,他说:“斗争是双方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通过物质力量进行的一种较量,不言而喻,在这里不能忽视精神力量,因为正是精神状态对军事力量具有决定性的影响。”“物质的原因和结果不过是刀柄,精神的原因和结果才是贵重的金属,才是真正的锋利的刀刃。”“任何战斗都是双方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以流血的方式和破坏的方式进行的较量。最后谁在这两方面剩下的力量最多,谁就是胜利者。在战斗的过程中,精神力量的损失是决定胜负的主要原因。……因此,使敌人精神力量遭受损失也是摧毁敌人物质力量从而获得利益的一种手段。”⑨[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101、179、246 页。博福尔在《战略入门》中也说:“要想解决问题,必须首先创造、继而利用一种情况使敌人的精神大大崩溃,足以使它接受我们想要强加于它的条件。”⑩[法]安德烈·博福尔:《战略入门》,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译,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8 页。富勒在《战争指导》中一再强调,军事胜利的标志,乃是在精神上彻底击垮对手,而非其他:“战略的目的是以武力而不是以文字来维护一种政治主张。这通常以作战来实现,其真正的目的不是摧毁物质力量,而是在精神上压倒敌人。”⑪[英]富勒:《装甲战》,第53 页。

第三,中西军事学家都强调以实力建设为本。军事实力是军队综合战斗力的具体表现,也是战争的物质基础。在军事斗争中,奇谋妙计固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从根本上讲,强大的军事实力才是真正决定战争胜败天平上的砝码。因为不仅“伐兵”“攻城”离不开一定的军事实力的巧妙运用,就是“伐谋”“伐交”也必须要以雄厚的军事实力为后盾。

综观人类战争史,无一不是力量强大的一方战胜力量弱小的一方。即使本来是弱小的一方,能够最后战胜力量强大的一方,也是由于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逐渐完成优劣强弱态势的转换,使得自己的力量最后从总体上超过了最初力量强大的一方而实现的。这是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战争一般规律。如,诸葛亮尽管足智多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到头来蜀汉依然僻处西南一隅,就是因为蜀汉与曹魏实力之对比过于悬殊,“众寡不侔,攻守异体”,诸葛亮“连年动众,未能有克”的命运乃是注定了的。①《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张俨《默记·述佐篇》。

既然敌我力量对比对战争胜负结果具有关键性的意义,以孙子为代表的中国兵家便提出要努力确保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做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在此基础上,积极寻求和利用敌人的可乘之机,“以待敌之可胜”“不失敌之败也”,一旦时机成熟,便果断采取行动,乘隙蹈虚,以压倒性优势,“若决积水于千仞之谿者”,予敌以致命打击。唯有如此,才能成为战争胜负的主宰。应该说,这一作战指导思想是带有普遍指导意义的。②《孙子兵法·形篇》。

以实力建设为本,谋略只起辅助作用,西方军事学家的认识同样如此。如克劳塞维茨就指出:“任何一次出敌不意都是以诡诈(即使是很小程度的诡诈)为基础的。……(诡诈)这些活动在战略范围内通常只起很小的作用。”“对统帅来说,正确而准确的眼力比诡诈更为必要,更为有用。战略支配的兵力越少,就越需要使用诡诈。因此,当兵力很弱,任何谨慎和智慧都无济于事,一切办法似乎都无能为力的时候,诡诈就成为最后手段了。”③[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206、207 页。而若米尼也认为:佯动欺骗,也只是一种万不得已情况下的选择,作战胜利从根本上说,是建立在拥有强大实力的基础之上:“首先必须行动迅速,其次必须极力以佯动欺骗敌人,使敌人不了解真实情况。然而,这是一种最大胆的机动,只有在十分急需的情况下才可以采用。”④[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刘聪、袁坚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第155 页。

第四,中西军事学家都强调将帅为军队的灵魂,将帅的素质直接关系战争的胜负。克敌制胜的重要条件之一,是将帅的素质和能力。将帅德行情操的优劣、韬略智慧的长短、指挥艺术的高下,直接关系到军队的安危、战争的胜负。假使统军之将无德无能,“伐谋”“伐交”固然无从谈起,“伐兵”“攻城”也将一事无成。所以孙子等中国古代兵家对将帅的作用和地位予以充分的肯定,把它看作是保证战略目标实现的重要条件:“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⑤《孙子兵法·谋攻篇》。,“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⑥《孙子兵法·作战篇》。一再强调“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得之国强,去之国亡”⑦《吴子·论将》。;“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⑧《六韬·龙韬·论将》。,“置将不慎,一败涂地”⑨《史记·高祖本纪》。。对此,西方军事学家的认识也是相似的,若米尼就强调指出:“一个统帅的高超指挥艺术,无疑是胜利的最可靠的保证之一,尤其是在交战双方的其他条件都完全相等时,更是如此。”“有关支配军队的制度是政府军事政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一支精锐的军队,在才能平庸的司令官指挥之下,能够创造出奇迹。而一支并非精良的军队,在一位伟大的统帅指挥之下,也能创造出同样的奇迹。但是,如果总司令官的超人才能还能再加上精兵,就一定能创造出更大的奇迹。”⑩[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第62、63 页。

将帅的作用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对将帅提出高素质的要求,也就是选将任将中的必有之义了,这方面,中西军事学家的认知也没有任何差异。孙子主张将帅应该具备“智、信、仁、勇、严”等“五德”⑪《孙子兵法·计篇》。,强调将帅要做到:“静以幽,正以治”①《孙子兵法·九地篇》。,“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②《孙子兵法·地形篇》。;《六韬·龙韬·论将》提出“将有五材”:“勇、智、仁、信、忠”。而若米尼则把将帅必需的核心素质归纳为两大类:“一个军队总司令的最主要素质,永远是(一)具有顽强的性格与勇敢的精神,能够作出伟大的决定;(二)冷静沉着,或具有体魄上的勇气,不怕任何危险,学问仅居第三位。但是学问却能起有力的辅助作用;不承认这一点,就是瞎子。”③[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第74 页。

在将帅的诸多应有素质中,睿智与勇敢应该是最为重要的,所谓“智能发谋”“勇能果断”,而“智”更是重中之重。因为只有睿智,才能注重搜集信息,“知彼知己”“知天知地”④《孙子兵法·地形篇》。;只有睿智,才能清醒分析事物的利弊得失;只有睿智,才能正确预测战争的发展趋势;只有睿智,才能全面评估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只有睿智,才能准确选择战略的突破方向。这一点,中西方军事学家的论述可谓是异曲同工。《虎钤经·先谋》有云:“用兵之法,先谋为本。”克劳塞维茨则说:“如果我们进一步研究战争对军人的种种要求,那么,就会发现智力是主要的。战争是充满不确实性的领域。战争中行动所依据的情况有3/4 好像隐藏在云雾里一样,是或多或少不确实的。因此,在这里首先要有敏锐的智力,以便通过准确而迅速的判断来辨明真相。……战争是充满偶然性的领域,人类的任何活动都不像战争那样给偶然性这个不速之客留有这样广阔的活动天地,……要想不断地战胜意外事件,必须具有两种特性:一是在这种茫茫的黑暗中仍能发出内在的微光以照亮真理的智力;二是敢于跟随这种微光前进的勇气。前者在法语中被形象地称为眼力,后者就是果断。”⑤[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53 ~55 页。“军事行动要求人们必须具备的智力和感情力量的各种表现。智力到处都是一种起主要作用的力量,因此很明显,不管军事行动从现象上看多么简单,并不怎么复杂,但是不具备卓越智力的人,在军事行动中是不可能取得卓越成就的。”⑥[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69 页。而在若米尼看来,一个将帅的才能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善于审时度势和计划行动,另一方面是善于亲自将行动计划付诸实施,直至成功。

将帅要发挥作用,提高效率,很重要的保证,是君主不加掣肘,拥有战场的机断指挥权力,所以,中西军事学家都反对“将从中御”,孙子提倡“君命有所不受”⑦《孙子兵法·九变篇》。,主张“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⑧《孙子兵法·地形篇》。。《三略·中略》认为:“出军行师,将在自专。进退内御,则功难成。”所言都是一个道理。而在西方,“君命有所不受”这一原则,同样得到充分的肯定,拿破仑的看法堪称真知灼见:“总司令不能借口大臣或国王的命令来掩饰自己的罪过,因为大臣或国王都远离战场,他们很少知道或完全不知道当时的战争局势。(1)任何一个总司令,如果明明知道计划不好,而且有致命的危险,却仍然着手执行这个计划,那么,这个总司令就是罪犯。他应当向上级报告,要求修改计划,最后宁可辞职不干,也不能成为毁灭自己部队的祸首。(2)任何一个总司令,如果确信战争不能致胜,而仍旧遵照上级命令作战,那这个总司令也是罪犯。”⑨[法]拿破仑·波拿巴:《拿破仑文选》上册,陈太先译,胡平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51 页。

三、中西方军事学关于作战指导原则上的同一性

在作战指导,也就是战法、战术问题上,中西方军事学的基本原则也是完全相通的,具有高度的同一性。

第一,集中优势兵力,在决定性的地点投入决定性的力量,这是中西军事学家共同关注的作战指导命题。集中优势兵力,在全局或局部上造成“以镒称铢”的有利态势,各个歼灭敌人,乃是夺取战争胜利一个不可忽略的环节。作战双方,谁拥有优势的战场地位,谁就能拥有军队行动的主动权,这乃是古今中外战争中的一条重要规律。大体而言,两军对阵交锋,凡兵力薄弱、指挥笨拙的一方,一般情况下,总是比较地被动。所以,古往今来的军事家们很自然地提出了“众寡分合”的著名命题。所谓“众寡”,就是兵力的对比问题;所谓“分合”,就是指兵力的部署使用问题。两者的核心所在,就是要集中兵力,在全局或局部上造成优势,分一为二,避实击虚,各个击破敌人。

孙子明确强调“识众寡之用者胜”,把这看成是“知胜有五”①《孙子兵法·谋攻篇》。的一项重要因素。这里的“众寡”,当然是指兵力的多少,而“用”则是指兵力的运用,也即《军争篇》中所说的“分合为变”。孙子认为,要确保掌握主动权,使胜利的天平朝着自己一方倾斜,就必须在战场交锋时集中优势兵力,给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

兵力的大小与兵力的集中分散,不能等同。在总体上说,兵力对比虽然占优势,但是在具体作战过程中也极有可能因兵力部署的分散而丧失优势;反之,尽管兵力在总体上占劣势,但也有希望通过相对集中而形成局部上的优势。这说明,集中兵力是有一定条件的,从主观上说,敌我双方都力求集中兵力,千方百计追求战场上的优势。然而,能不能实现这个初衷,则取决于指挥员主观能动性能否得到充分的发挥,必须通过高明的指挥,使我方兵力集中而使敌人兵力分散。

孙子在“众寡之用”问题上,既肯定集中兵力的意义,提倡“以十击一”②《孙子兵法·虚实篇》。;又积极探讨如何在战争活动中,通过对“分合为变”③《孙子兵法·军争篇》。等手段的运用,来达到集中兵力、掌握主动的目的。

孙子认为集中兵力的关键,在于最大限度地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善于创造条件,捕捉战机。从战术上讲,就是要做到“形人而我无形”④《孙子兵法·势篇》。,使敌人显露真情而我军不露任何痕迹,即敌人在明处作靶子,我方在暗处施算计。他进而论说道,这样一来,我军兵力就可以集中而敌人兵力却不得不分散。通过调动敌人,使我方的兵力集中在一处,而让敌人的兵力分散在十处。于是,集中兵力的意图即得以实现,我方便能以十倍于敌的兵力去进攻敌人了,从而造成我众而敌寡的有利态势。而能做到集中优势兵力攻击劣势之敌,“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出现“吾所与战者寡”的局面。⑤《孙子兵法·虚实篇》。

孙子在肯定集中兵力重要性的同时,也深刻揭示了分散兵力的危害性。他认为,在兵力部署上如果不分主次方向,平均使用力量,单纯企求“无所不备”,那到头来势必形成“无所不寡”,不能实现“我专而敌分”的意图。⑥《孙子兵法·虚实篇》。因为,面面俱到等于面面不俱到,什么都是重点等于没有重点,为此,孙子特别强调“并敌一向,千里杀将”⑦《孙子兵法·九地篇》。。

孙子之后的兵家,也一致强调集中兵力的必要性,《淮南子·兵略训》就用形象的比喻来说明这层道理:“夫五指之更弹,不若卷手之一挃;万人之更进,不如百人之俱至。”《百战奇法·形战》则更明确指出,“以众击寡,无有不胜”,高度重视运用“分合为变”的手段,来达到避实击虚、集中兵力的目的,“设虚形以分其势”,造成“敌势既分,其兵必寡;我专为一,其卒自众”的有利态势,牢牢掌控住作战的主动权。

通观西方代表性的军事学著作,集中兵力,将决定性的力量投入决定性的地点,也是其普遍共识。克劳塞维茨就一再强调集中兵力为“最普遍的制胜因素”:“数量上的优势不论在战术上还是在战略上都是最普遍的制胜因素。”①[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192 页。“人们必须承认,数量上的优势是决定一次战斗结果的最重要的因素,只不过这种优势必须足以抵消其他同时起作用的条件。从这里得出一个直接的结论:必须在决定性的地点把尽可能多的军队投入战斗。”②[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194 页。“我们认为,决定性地点上的兵力优势,在我们欧洲的这种情况下以及一切类似的情况下,是十分重要的,即使在一般情况下,无疑也是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在决定性地点上能够集中多大的兵力,这取决于军队的绝对数量和使用军队的艺术。”③[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195 页。这一观点,也为若米尼所认同:“腓特烈大帝的作战报告已开始使我发现他在莱顿(利萨)大获全胜的秘密。我认为这个秘密实在很简单,就是集中他的主力去攻击敌人的一翼而已。”④[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第17 页。“(为了达到集中兵力的目的,应当正确选择作战线方向),利用战术机动,把主力用于战场的决定点上,或用于攻占敌军战线上的要点……实际上,一个主要战区总是只有左、中、右三个区域。同样,每一个区域,每个作战正面,每个战略阵地,每条防线,和每条战术战斗线,也总是只有中央和两端三个部分。在这三个方向当中,总有一个方向是对我方到达既定重要目标最为有利的,有一个方向是次有利的,而另一个方向则是比较最不利的。看来,在明确了这一目标与敌人阵地之间,以及这一目标与地理上各点之间的关系之后,有关战略机动和战术机动的每个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就是决定向右,向左或是向正前方机动……凡是运用这一原理的人,总是可以获得最辉煌的胜利,凡是忘却这一原理的人,总是难免遭到最大的失败。”⑤[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第89 ~90 页。“作战线的方向只能指向敌军中央或其两翼之一。除非在兵力上占无限的优势,才可以同时对敌军的正面和两翼采取行动。否则,在任何情况下,假使对敌军正面和翼侧同时采取行动,那都是犯了极大的错误。”⑥[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第134 页。

而在富勒看来,拿破仑军事指挥艺术的精髓之一,就是在作战过程中善于集中兵力,给敌以致命打击。对此,他在《战争指导》一书中总结道:“为了进行决定性的战斗,拿破仑把一切的辅助性行为减到了最低程度,以便能集中最大可能的兵力。科林引用他的话说:军队必须集结,而且必须把最大可能的兵力集中在战场之上。……部署兵力的艺术也就是进行战争的艺术,应该用这样的方法部署你的兵力,即不管敌人采取什么行动,你都应能在几天之内把你的兵力集合到一起。……战争中的第一原则,就是要求所有的部队在战场上集中好了之后才进行会战。同时因为,军事指挥的艺术,就在于当自己的兵力数量居于劣势时,反而能在战场上化劣势为优势。这就是说,一支劣势的部队,如能正确地进行集结,那么,通常都能战胜一支数量虽然居于优势但却不能正确集结的部队。”⑦[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第48 ~49 页。

按西方军事学家的理解,集中兵力的原则是贯穿于整个战争行动过程之中的,即使在整体力量弱于对手的情况下,也要通过高明的部署与指挥,在一定的区域范围内集中兵力,形成对敌手的局部优势:“即使不能取得绝对优势,也要巧妙地使用军队,以便在决定性地点上造成相对的优势。正如《高卢战记》所言:为了避免在同一时期跟敌人庞大的兵力作战,设法把敌人的军队分开,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⑧[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197 页。同样的道理,在退却或失败的状况下,也要切忌分散兵力,确保军队集中的原则没有丝毫的动摇,从而为恢复元气、卷土重来创造必要的条件。“任何其他分兵退却的做法,都是极其危险的,是违背事物的性质的,因而也是非常错误的。军队在任何一次失败的会战中都处于削弱和瓦解的状态,这时,最迫切需要的是集中兵力,并在集中的过程中恢复秩序、勇气和信心。”⑨[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307 页。

当然,“众寡分合”这个命题本身是辩证的。中西军事学家都认为:在特定的情况下,也不能一味地强调集中兵力,而有必要进行积极的分散兵力,以策机动。换言之,兵力集中与分散,乃是有机统一的,正如古人所言:“分不分,为縻军;聚不聚,为孤旅。”①《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下》。

现代战争中,随着信息化、智能化程度的不断提升,以及武器杀伤力的日益增大,分散兵力与集中兵力的关系,更应该值得战争指导者辩证地加以认识与把握了。像美军前年的一次军事演练,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美国国家利益》双月刊网站2019年4月24日报道:“美国空军在4月22日进行了将战机分散至太平洋地区各地的演练,目的是使中国军队更难攻击它们。事实上,官方给出的主要理由是为了应对恶劣天气做准备,但是,这次分散演习也是正在逐步成形的五角大楼对中国发动高科技战争计划的一部分。美国的军队会分散行动以躲避中国的攻击,然后再集中起来发动攻击……美国太平洋空军司令部战略规划与项目负责人迈克尔·温克勒准将说:‘作战环境与全球威胁迅速变化,我们必须确保所有部署在前沿的部队都做好应对可能突发的紧急情况的准备,并确保我们能够在战区内更加灵活地移动,以便在任何环境下夺取、保持和利用主动权。’”该文的作者进而指出:“不管是空军将战机分散至密克罗尼西亚各地,还是海军陆战队将火箭连或隐形战机部署到岛链和军舰上,其基本原理都是一样的。分散兵力使它们更难成为目标。一旦爆发战争,这一理念可能会被证明是决定性的。”②参见《美空军在太平洋演练“化整为零”》,《参考消息》2019年4月27日。

这个报道中美军的所作所为,其实也充分印证了《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中所强调的军事原理学习与运用上的一条普遍规律:“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合法。”

第二,中西军事学家普遍重视军队行动的快速机动,致力于夺取战争主动权。通过旷日持久同敌人拼消耗、拼意志来完成战略优劣态势的转换,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是一种颇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的选择。如果己方在实力上明显占有优势,又机遇凑合,那么自然应该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干净利落地摆平对手,尽可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就是所谓的兵贵神速,速战速决。古今中外军事学家普遍肯定和倡导这条原则,都主张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打败敌人,实现预定的战略目标作为用兵打仗的理想追求。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个普通的道理:一分钟决定战斗的结局,一小时决定战局的胜负,一天决定国家的命运。军队的迅速机动和闪电般的冲击永远是真正的战争灵魂。所以在中国,孙子主张“兵贵胜,不贵久”③《孙子兵法·作战篇》。“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④《孙子兵法·九地篇》。,强调“兵之情主速,由不虞之道,乘人之不及,攻其所不戒也”⑤《孙子兵法·九地篇》。。《吕氏春秋·论威》认为,“急疾捷先”是“决义兵之胜”的关键。明代尹宾商更是强调,“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则速攻之,速围之,速逐之,速捣之”,认为如此这般,则“靡有不胜”。⑥《白毫子兵》卷1《迅》。

而在西方,这一原则也是作战指挥艺术中的一条铁律。若米尼指出:“对兵力的使用,要求遵守以下两条基本原则:第一,战略原理本身的基础,就是通过发挥机动性和快速性的方法取得优势,以便能逐次把自己的主力只投向敌军战线的几个部分;第二,必须在最具有决定性的方向实施突击。”⑦[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续编(一)》,第374 页。富勒在《战争指导》中总结希特勒的军事思想,认为他十分重视军队行动的迅捷性:“在《我的奋斗》一书中,希特勒曾经写道:在下一次战争中,摩托化将以压倒一切和决定一切的形式出现。(希特勒)他对高速车辆、高速公路和飞机都很感兴趣,所以,以高度的机动性和打击力为基础的战争,深深地吸引着他。德国的空军和陆军,都是以发展速度为目标而组织起来的。”①[英]富勒:《战争指导》,第307 页。在同书中,富勒还分析了拿破仑作战指导的成功秘诀正在于“快速机动”:“在拿破仑战争中,迅速是一种必要的和基本的因素。……(拿破仑)他说:在战争的艺术之中,也像在力学中一样,时间是重量和力量之间的重要因素。又说:在战争中,时间的损失是无可弥补的;对此提出的各种理由都是不妥的,因为拖延只能使行动失败。”②[英]富勒:《战争指导》,第47 页。所有这些,都证明中西方军事学家在军队开进与展开过程中机动迅速问题上理性认识的一致性。

当然,快速机动,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夺取战争的主动权。主动权乃是军队行动的自由权。在战场上,谁失去行动自由,让对手束缚住了手脚,谁就进退不得,攻守无措。可见,主动权即军队命脉之所系,有了主动权,弱可以变强,少可以转多,败可以转胜,反之亦然。中国古代兵家对这层道理早有深刻领会,并用简洁深刻的一句话,概括揭示了牢牢掌握主动权的不朽命题——“致人而不致于人”③《孙子兵法·虚实篇》。,即善于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所调动。这一原则是兵家制胜之道的灵魂。无怪乎《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如此评价古代兵法:“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西方军事学家同样将夺取和掌握主动权问题视为致胜的关键,其相关论述与中国古代的兵家并无差异,这在博尔福《战略入门》中被称为“行动自由”而获得的“主动”:“选择最好的手段,也许就是战略的最重要任务。这种选择的范围非常广泛,从心理的暗示起,到物质的毁灭止。战略使人能应付困难的局面,并且常能使力量薄弱的一方转为胜利者。在这种选择中,以及在尔后的作战指导中,其‘试金石’都是行动自由。战略的实质就是对行动自由的争夺。所以战略的基础就是确保自己的行动自由(通过奇袭或主动进攻)。”“在这个对抗行动中,问题并不仅是抵挡敌人的攻击,必须一方面阻止敌人获得主动,另一方面尽量发挥自己的主动性,一直到决定已经达成时为止。”④[法]安德烈·博福尔:《战略入门》,第138、139 页。

第三,中西军事学家都强调用兵作战的最高规则是没有规则,没有规则才是唯一的规则。在孙子那里,是“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⑤《孙子兵法·虚实篇》。,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⑥《孙子兵法·虚实篇》。;在《司马法》那里,是“无复先术”⑦《司马法·严位》。;用岳飞的话讲,则是“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⑧《宋史·岳飞传》。。即高明的作战指导者在对敌作战过程中,要切忌僵化保守,拘泥成法,而必须根据敌情的变化,随时调整兵力部署,改变作战方式,始终保持主动。在中国古代兵家的观念中,唯有“因敌而制胜”⑨《孙子兵法·虚实篇》。,方可排除干扰,顺利实施“避实而击虚”的作战指导,真正做到“致人而不致于人”,由用兵的“必然王国”进入用兵的“自由王国”。否则,即便熟读兵书,满腹韬略,也不免是食古不化,胶柱鼓瑟,纸上谈兵,到头来终究逃脱不了丧师辱国、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正所谓“法有定论,而兵无常形。一日之内,一阵之间,离合取舍,其变无穷。一移踵瞬目,而兵形易矣。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则胜负之数戾矣”⑩《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

西方军事学家同样高度重视作战指导上的灵活应变,创新发展,也反对抱残守缺、墨守成规,强调要随着军事技术的变化和发展,针对不同的作战对象,根据不同的作战条件与环境,不断地改变战法、灵活地运用战术。这方面,富勒《装甲战》一书的许多观点是具有代表性的:首先是武器装备的进步,一定会带来作战方式的变革,“十五、十六世纪火药的出现,十九世纪蒸汽动力和化学科学的发展,均引起当时军队编制装备的改变;同样,在当今年代,油料、电力、高爆炸药、蒸汽动力和化学的发展,必然会引起战争的全面改变,以致建立新的军事体制”①[英]富勒:《装甲战》,第2 页。。“新式武器的投入使用不能不引起条件的变化,而条件的每次变化又都会要求军事原则应用的变更”②[英]富勒:《装甲战》,第113 页。。其次,制胜的关键在于灵活应变、便宜从事,“除攻城战外,各种作战的成功秘诀不仅是作战方法,更重要的是机断行事。因此,指挥官的作战计划必须简明扼要,并具有灵活性。计划应留有充分余地,使下属指挥官能机断行事”③[英]富勒:《装甲战》,第11 页。,“不能以一成不变的思想来制订计划,而必须用灵活机动的思想来制定计划,也就是说,计划必须包括若干个预备方案”④[英]富勒:《装甲战》,第63 页。。

四、余论

富勒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新的东西,我曾说过,学员只要研究一下历史,就可看出,战争的许多阶段将再次采用基本相同的作战形式。只需进行一些研究和思考,就会认识到,过去所采用的所有战略和战术,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是根据军事原则制订的。……无论军队是由徒步步兵、骑兵,还是由机械化步兵组成,节约兵力、集中、突然性、安全、进攻、机动和协调等原则总是适用的。总之,摩托化和机械化只是改变了战争的条件,即改变了将军使用的工具,而不是他的军事原则,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⑤[英]富勒:《装甲战》,第13 页。这是就时间的角度说明军事学基本原则的永恒性、稳定性,其实,从空间的视角考察,这种统一性、常态化又何尝不是如此!中西方军事著作在语言体例、逻辑概念梳理、形象描述等方面固然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是两类军事文明的产物。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中西方军事学的基本核心问题,如重视将帅、灵活多变、集中兵力、以攻为主、重视精神因素等等,完全可以说是旨趣一致、异曲同工的,几千年来都是一脉相承、互相贯通的,这种一致与相似,远远胜过所谓的“差异”与“对立”,我们应该充分看到中西方军事学的这种同一性,从而更好地认识中西方军事思想文化中那些超越时空的价值,并从中汲取有益的启迪。

长期以来,人们在从事文化交流或文明对话时,总是强调立足于特定文化的本位立场,在突出自己文化鲜明特征的前提下,来与他类文化或文明进行比较,这样做的结果,常常是展示不同文化之间的特殊性、独立性、差异性,而有意无意地淡化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内在普遍性、同一性、共通性。于是,较量高低、争雄恃强,也就成了文明冲突、价值分殊的常态,强势的文化会利用掌握的话语霸权而强行推销自己的价值观、政治观、社会观,而处于弱势地位一方的文化,则因不甘心被边缘、被消解而在压力前产生巨大的反弹,进行猛烈反抗。在这种情况下,文明的交流越是深入,则冲突的程度愈激烈;文化的互动越是频繁,则排斥的态势愈明显。非但不能和平共存,反而导致诸多的曲解、误判与对峙。这样的结果,虽然令人悲哀,但却是不争的严峻现实。

而问题的根子,就在于人们在面对不同文明、不同文化时,其讨论的重点,总是热衷于“求异”,而未能改变视野,将“求同”放在中心的位置。应该说,是“求异”还是“求同”,是互相指摘,还是彼此欣赏,这对文明对话顺利畅达与否关系至为重大,对文化的包容也实具关键的意义,所谓立场决定态度,品格彰显高度。换言之,如果人们不能克服“求异”的价值取向,那么就必然无法体现“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的文化宗旨,就会难以真正实现文明平等、文化宽容、人类和谐、世界和平的理想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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