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敏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藏族史诗《格萨尔》是迄今已发现的世界上最长的活态史诗。口耳相传(或者说口传心授)的民间口头传承方式是其最主要传承方式。后来的手抄本、木刻本以及铅印本等书面文本除作存档和研究者翻阅外,民间说唱者亦时作“底稿”之用。作为一部千年以来至今仍被广大群众和艺人所传唱的“活态”史诗,国内外对其研究主要集中两个方面:一个是发掘(发现、观察和收集)并整理其活态资料,以影音等媒介形式保存并研究;另一个是对已有的书面文本进行与前者相对应的发掘、整理和(以汉译为主的)翻译。
目前国内外《格萨尔》研究仍存在一个问题,具体表现为:重田野轻文本;重片段轻整体;重现有发掘轻已有文本,很多辛苦成果被束之高阁,譬如《格萨尔文库》的利用价值就有待进一步加强。尽管文本化的过程是对口承印记消泯的过程,但由于《格萨尔》史诗自产生至今的传播路径与抵达区域、文化传统与叙事习惯,以及我们所采用的“文库本”(对民间口承内容尽可能兼顾)的特殊性,“文库本”作为《格萨尔》研究的汉译书面文本,有着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
《格萨尔》结构形式的“封闭性”和结构功能的“开放性”[1]的特点人所共知。据此,可将《格萨尔》形象地看作一个等腰三角形,其顶点是“天界”,其底边依次是格萨尔(在人间)从诞生至离开(返归天界)沿年龄增长序列而出现的一系列“佑人降魔”的事件。这个结构稳定的“三角形”的外在形式给人一种“封闭性”;又由于其“底边”(格萨尔在人间的活动)并非对应在严格的时间框架下,所以,这条“底边”也就无形中被“拉长”而变得具有了“开放性”。这一“开放性”源自格萨尔的“神性”和该史诗情节时间的非限定性。
学界共知,“安定三界”这个结尾性章节,既未收录在《格萨尔》史诗经典分章本——“贵德分章本”的五章结构中,也未出现在“格萨尔文库”的十章结构中,这说明《格萨尔》文本在书面化过程中,亦保留并隐含着它在口承态中的“未完成性”。而这个“未完成性”既是史诗传承者“锐意创新”的结果,也是传承者“默然固守”的法则。实质上,《格萨尔》的“封闭性”仅在人们的脑海里,而她的“开放性”却在人们可阅读的、可聆听的现实中。
所以说,《格萨尔》的空间结构,无论在总体上被称作“环形结构”还是本文的“三角形结构”,都很形象地关涉到其结构封闭性——形式上。而该形式封闭性的实质,就是核心人物格萨尔的空间回归性——来自天界又复归天界。所以由于这个“三角形结构”的顶角(“天界篇”)与两腰(左腰——“诞生篇”、右腰——“安定三界”)的情节历来都是确定的,因而该顶角与两腰的“功能”也就具有相应的“封闭性”。从而,《格萨尔》“功能的开放性”就主要指该三角形底边(自“诞生篇”至“安定三界”)的诸篇(“丹玛”“赛马”“取宝”“公祭”“降魔”“降霍”“降姜”“降门”等篇章)本身被“扩容”,或这些篇章之间被“插件”(枝生新篇章)。恰如上文所言,如此的或“扩”或“插”的内在基础,就是《格萨尔》史诗模糊的时间性(或时间性被淡化)——史诗情节并非对应在严格的时间框架下。因此,格萨尔的年龄与寿命以及他在人间的活动等所有内容,似乎都可以被无限制地随意“创编”下去。而这种因时间性被淡化而带来的“无限”和“随意”,既赋予《格萨尔》展示空间性与抒情性之美的特性,其程式化情节结构和模式化人物言行,也表现得更为鲜明。
“‘口头程式理论’把表演语词中的‘程式’(formula)作为主要研究对象,进而发现程式的表达是口头诗歌的核心特征。程式的形态,在不同诗歌传统中有不同的界定。但是有一个基本的特性,就是它必须是被反复使用的片语。这些片语的作用,不是为了重复,而是为了构造诗行。换句话说,它是在传统中形成的、具有固定涵义(往往还具有特定的韵律格式)的现成表达式。”[2]简单说,具有固定涵义的现成表达式,就是程式。程式,作为民间文学口头性的印记,在《伊利亚特》与《格萨尔》(1)本文的《格萨尔》引文皆来自甘肃省《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西北民族学院《格萨尔》研究所编纂的《格萨尔文库》第一卷藏族《格萨尔》,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1册)和2000年版(第2册)。这两部史诗里都很清晰,而其具体表现却有异同。
《伊利亚特》的程式化主要表现为固定修饰语和固定套用片语这两种形式。
《伊利亚特》里反复使用的固定修饰语出现得非常普遍,其固定修饰语分两类。一类是名词性固定修饰语。神、人与地名,以及其他指称与提示语,经常表现为较为固定的现成表达式,如波塞冬是“环地之神”或“裂地之神”或“环地和裂地之神”或“环绕和震撼大地的波塞冬”或“黑发的波塞冬”(《伊》13.562,《伊》14.389);宙斯是“精擅谋略的宙斯”(《伊》1.175,《伊》8.170);《伊利亚特》里的人名也有固定的现成修饰语,如阿基琉斯是“神一样的”(《伊》17.199;《伊》19.279),赫克托耳是“屠人的”(《伊》16.77;《伊》16.840),埃阿斯是“高大的”(《伊》14.409;《伊》17.115)等。《伊利亚特》里的地名和其他指称与提示语也有许多变成现成的固定表达式。每当暗示人物在进行内心思考或有心理活动时,往往有这样的提示词:“正当他权衡斟酌,在他的心里魂魄”等。另一类是其他固定修饰语。《伊利亚特》在人名前最为常见的是动物化比喻,借这些动物在一般受众心目中固定的特征性印象,来暗示被比喻之人物的标志性特征。譬如“狮子”或“凶猛的狮子”,多用来比喻阿伽门农和墨奈劳斯(《伊》11.481),也用“毛色黄褐的狮子”来比喻埃阿斯(《伊》11.547),也用“饿狮”(《伊》11.550)比喻埃阿斯。比喻在激狂之下的众兵勇“像似黄蜂”(《伊》16.266);提到盾牌时用“边圈溜圆”(《伊》13.715)或“硕大”(《伊》11.527);说投枪是“投影森长”或“落影森长”(《伊》13.509),“梣木杆的矛枪”(《伊》13.715)。这些现成的固定表达式做修饰语时,多在名词性成分之前,而且修饰语的固定现成表达式被经常使用而成固定套语。“程式化用语自身具备扩充和接受移用的特点,它们和一大批常用词汇和术语一起撑起了史诗中短语世界的半边天。”[3]58
《伊利亚特》不仅有较多的常用修饰语,还有很多固定的套用片段。这些片语使得史诗叙述中的很多名称与行动成为很易被理解的、熟悉的信息链接点,有利于在受众脑海里加深(强化)印象。它们同样也是朝戈金所说的“有固定涵义的现成表达式”。这些固定的套用片段出现在各处。描述战车带伤者离开战场,常用“站等后面,避离战斗和搏杀,载着驭手,荷着精工制作的车辆。驭马拉着他回城,伤者发出深重的吟叹”来表达(《伊》13.536-538、《伊》14.430-432);描述赫克托耳下车,常用“普鲁达马斯言罢,明智的话语使赫克托耳欣欢,后者当即跳下马车,双脚落地,全副武装”(《伊》12.80-81、《伊》13.748-749);表示言语已经变成现实,则用“这便是他的言论,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在成真。”(《伊》14.48、《伊》2.330)。还有写呼喊或嘶吼声之大(《伊》14.148-149、《伊》5.860-861)、伤者撤退(《伊》13.536-538、《伊》14.430-432)、畏死欲躲(《伊》14.507、《伊》16.283),等等。这些涵义明确、用途固定的现成表达式,既有利于史诗诗人记忆和表述,又有利于受众在重复的信息刺激中更准确地铭记并认同史诗的演述内容。“重复构成了古代史诗的一个结构特征,体现了古代诗家按类型思考和编制作品的习惯。”[3]59“据C.M.Bowra教授考证,在《伊利亚特》第一卷的前十行里,重复性短语(含某些程式化用语)的出现次数高达十例,而在《奥德赛》第一卷的前十行里此类用语的出现竟多达十三例次。”(2)C.M.Bowra:Homer,Duchworth,1972,P.14转引自陈中梅的《神圣的荷马——荷马史诗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页。
相比于《伊利亚特》上述两种(固定修饰语和固定套用片语)程式化表现,《格萨尔》的程式化表现在其情节框架、表述模式等方面。
在史诗《格萨尔》总体结构及分部本结构程式方面,其总体情节结构可归纳为格萨尔在天界、降人间、称君王、取宝物、战邪魔、救亲人、返天界的过程;结构完整的分部本也往往是艺人们就其一点扩展而成;根据分部中的某一情节及一定的史诗叙事程式,又可成为另一个结构完整的分部。与此相应,外敌入侵—出征降敌—消灭恶魔—册立新君—取战败国财,就成为《格萨尔》主要篇(部)“叙事总体的、固定的模式”[4]。同时“寄魂物”在杀死邪魔者时、“抢妻”主题在引起战争时、“运”观念在赢取宝物时,都体现着程式化特征。
史诗《格萨尔》由散文说白和韵诗歌唱两种形式交错组成。关于其散文说白在整部史诗中的作用,王兴先先生认为它“一是承上启下,把前后两个对唱的两段歌诗,用最简短的几句叙诵散文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之构成整体;二是描述、叙诵敌对双方在疆场上具体、形象的实战场面。”[5]王先生明确总结了散文说白在该史诗中两个方面的作用:衔接韵诗歌唱;讲述疆场实战场面。但散文说白的作用实际又不止于此,因为散文说白最多出现在为交代故事内容、推动情节发展的时候,而讲述战场实战场面仅是众多交代故事内容、推动情节发展中的一种情况。《格萨尔》中的散文说白包括:其一,人物描述。诸如人物对话与内心独白、人物心理活动与主观臆测、人物行为动作与人物形象外貌等方面的描写,以及依情节需要而展开的接续性行为动作,包括人物的神色表情、姿态和反应,还有其他类型角色(如神)的同类型情况;其二,环境与空间描述。诸如牵涉到空间转换与地点推移的相关描述;其三,背景铺垫与基本情节推进的交代(多在一个“章节”的开头)等;其四,日常生活及疆场实战的具体描述;其五,环顾并收束故事情节推进的交代(多在一个“章节”的结尾)等;其六,在韵诗歌唱间起衔接作用。这六方面是《格萨尔》史诗散文说白最主要的程式性特征。
尽管散文说白只占《格萨尔》很小比例的篇幅,但其中的程式化特征也非常明显,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衔接性套语的频繁出现。说白部分承担史诗故事情节的推进任务,它在每部(篇)之关于英雄战斗、人物心理、诗唱反应等诸多承前启后性描述中起主要作用。一段唱词末尾和一段唱词之前的说白部分的末尾,都会固定出现。
其二,人物形象描写的类型化。说白部分较少对人物的外在形象进行非常全面的描述,偶尔出现则是针对格萨尔或与其紧密相关的核心人物(其父僧伦、其母果萨、其妻珠牡、其兄嘉擦等)从头到脚、内外结合、由人及马的系统而周详的描述,借以展现格萨尔(以及珠牡)拥有“所有美德”以至“完美无缺”的特征,乃至“天”“地”也有感应。同时,该模式反映出自然崇拜及相关审美观念在《格萨尔》环境描述与人物描述方面的重要性。
其三,情节建构的程式化。“起头——平地起风云”这是《格萨尔》每篇(部)的固定开头模式:在周围环境平静无事的氛围中让姑母贡曼杰姆或其他神祇以传授记(或其他相关)方式掀起新的故事情节。这种篇首(第一章)“起事”的程式化情节建构模式很固定:(《文库本》)从“天界篇”到“降门篇”10篇中,除“公祭篇”外的每一个“篇”(部)开头都是如此——“平地起风云”(实为新的叙述情节的“起事”)——“授记”提醒。这种以外来信息的介入——“授记”提醒方式开篇,已成固定模式。
扎西东珠对占《格萨尔》比例很高的诗唱部分的程式化表达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他认为“长长短短的歌诗唱段,按其在部本中的结构顺序一般包含了:1.开篇词;2.唱段引子;3.向神佛致敬与祈愿的歌诗;4.介绍“角色”所在方位的歌诗;5.人物自我介绍的歌诗;6.介绍曲牌的歌诗;7.唱段的主旨性歌诗(主要内容);8.唱段结尾歌诗”[6],其中除1和7之外的部分“都有相对固定的程式”。而这些相对固定的程式,就是能够形成那种“遗传性艺术自觉”的凭附点。其中,在诗唱之主旨性内容部分:首先用“古人谚语这样说”或“古代藏人有谚语”(《文库本》2.113)等固定片语提请受众注意:暗含这样一种审美期待——希望受众以一种“古训不可违”的心态来听取,然后以引用谚语和比喻说理的话语方式讲出所要述说的主旨和实际内容。“其次,是运用富有藏族生存环境、审美观念特征的语言,以隐喻、象征的构成方式来说事。象征,作为诗的形象思维的表征之一,其目的是为了扩大诗的含量,使得形象在受众(听众、读者)的想象中得到一定范围的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诗人、歌者引而不发的规导下,走向更广阔的世界。”[6]扎西东珠先生的论述非常到位,比喻(从直觉外观与各种标志来看,主要表现为明喻而非暗喻〈隐喻〉;从表达效果与诗唱目的来看,主要表现为暗喻〈隐喻〉)与(应和诗唱特征的整体抒情性)象征,的确是《格萨尔》诗唱中最为重要的手法。其实,这一点,也正是该史诗的抒情性很强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另外,在说白与诗唱之外,从总体上可以见到人物塑造方面的程式化表现。结合说白部分和诗唱部分对晁通这个人物的塑造来看,他是格萨尔人物形象塑造过程中起比(照)衬(托)作用的所有人物中最有分量的,而史诗对这个人物的描述,是结合着史诗情节一定程度上的程式化来进行的。
晁通性格化的行为表现模式是:第一步:(痛苦而)“求饶”——第二步:(欣喜而)“暗算”——第三步:(蠢笨而)“遭灾”——第四步:(求饶而)“被救”,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如果说这是和平年代里晁通的程式化“真实言行”,那么,战争年代里的晁通言行总是与岭国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其言行在战争情节的推进过程中,仍表现出与上述框架近似或雷同的模式,有时则在第一步之前和第四步之后外加一个铺垫环节——晁通“自作聪明”。但该行为模式的逻辑顺序不变。史诗对占据次要地位和陪衬角色的晁通的“反复多次”(程式化)塑造,已经使得这个人物形象有了某种固定涵义,其言行也沿着固定的路线发展,而其性格命运与结局遭遇也是沿着这个模式轨迹反复出现。
英雄史诗《伊利亚特》和《格萨尔》多次写到英雄的“战前叫骂”,英雄们或“炫耀来历”以争取主动,或“展示口才”以增益战力。其“战前叫骂”的核心目的就是炫示勇武之力。
《伊利亚特》讲宗谱以父母及祖宗为中心。《伊利亚特》里“讲述宗谱”的主要目的,就是宣扬自己的出身,引发对方的敬慕与心悚。出身由宗谱展现,英雄的宗谱本就是祖宗历史与荣耀功绩、个人血统与家族遗脉,以及教养与技能的承传、勇力与机遇的独得,尤其是父亲的丰功伟业与母亲的显赫地位等相关信息的集中化展示。荣光闪耀的宗谱讲述,是令对方肃然起敬的信息的背景性交代,同时,它也是震慑对方以取得自身优势心理的自信自励的一种方式,是战争中在内心为自己祈求胜利的心理暗示。
《伊利亚特》里的“讲述宗谱”多是在英雄们之间,且多在战阵前以高声(喊叫)的方式来炫示。讲述宗谱也因此被看作心理攻防的最重要环节之一。在第二十卷,埃内阿斯初步介绍了他和阿基琉斯的作为对阵双方的“等量”性——女神之子。这种介绍是在“你我都知对方的门第”之后的内容,但并不显得累赘。这种介绍有其程式化的逻辑:首先,初摆父母;其次,道说宗谱。而且有“程式化的句子”:“尽管如此,倘若你想了解我的宗谱,知晓得不遗不误,那就听我道说,虽然许多人明白,都很清楚”。在“许多人明白”的前提下还要给人说道一番,足见讲宗谱已经不仅仅是给人介绍自己那么简单了,它在史诗内部是一种程序,在史诗外在形式上,成为一种程式(见《伊》6.150-151,《伊》20.203-213)。第二十卷里,埃内阿斯从宙斯讲起,逐代摆明了自己与赫克托耳同为宙斯第七代传子的显赫身份。
《伊利亚特》特别重视“谁之子”的介绍,使鲜明的人名表述也程式化。“墨诺伊提俄斯之子”(《伊》1.307)是帕特罗克洛斯,还有“裴琉斯之子、神的后裔、捷足的阿基琉斯”(《伊》1.488-489),“图丢斯之子、心志豪强的狄俄墨得斯”(《伊》4.365),等等。英雄或神在被第一次(乃至后来多次)提到时常用“某某之子”这样的称谓,而对易混淆之人名,就直接借用其父之名的表述方式来确指:“忒拉蒙之子”专指“高大的”那位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埃阿斯”则是指那位迅捷的埃阿斯。《伊利亚特》重视宗谱到了极致,即使是姐姐是天后的赫拉,在和丈夫宙斯争吵时,也“炫耀来历”(《伊》4.58-60)。同样,《格萨尔》里也有这种(较为)固定的片语或程式化表述:霍尔白帐王在“回应”自己的大将辛巴梅乳孜的唱词时(《文库本》2.97)本无需“介绍自己的姓名和所在地名”,但该表达法还是程式化地出现了。此处赫拉炫耀其来历的心态,与《伊利亚特》战阵前的英雄们毫无二致:警告对方、勉励自己。《伊利亚特》在英雄“炫耀来历”这一点上,侧重“讲述宗谱”,借以彰显“客观背景”,它是讲述者为了证明自己必然强大的“说明书”。同时,《伊利亚特》讲宗谱以父母及祖宗为中心,《格萨尔》讲宗谱以父亲及兄弟为中心;前者一般不直接表明自己如何勇武;后者却经常直接炫示自己勇冠众兄弟。
《伊利亚特》里的“炫耀来历”往往是在向敌方昭示威力,而很少以此向己方陈情明理,但在《格萨尔》中,有些时候,诗唱者借诗唱向对方(有时并非敌方而是己方听其诗唱者)炫示个人出身来历以争取在情理上占据主动。在《文库本》“降霍篇”第五章,当嘉擦杀死敦旬后带回很多骏马分给岭地众人,晁通的长子受到冷落。他为了在白岭众人中引起重视,强调了自己值得骄傲和不可被忽视的方面。先是内心盘算自己在格萨尔等人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通过这番盘算,阿丹受损了的自尊心得到修复,随之,他沿用《格萨尔》里以唱词形式在众人面前“炫耀来历”的程式,用四节唱词讲述自己的出身来历:第一节炫示自己和家族的住地和城的威名;第二节(在劣势背景下)勇敢炫示自己的壮勇,报出父名与己名,强调自己是勇士;第三节回顾白岭人的英雄史与平分战获的习惯;第四节强调自己与其他三勇士历来平等(见《文库本》2.117)其中,“如若不知这地方,这是……,若不认识我是谁,我乃……”不仅是固定的介绍自己的用法,而且炫耀来历时也会套用。有时是向对方(包括向己方)申述意见、阐明道理(见《文库本》2.152)。
总览《格萨尔》中炫耀来历的唱词的程式化表述结构,一般都表现为:第一步,以“阿拉”“塔拉”等(或祈请神助曲调“歌头”之)引子开始,也有祈请神佑的引子句或引子段;第二步,以“如若不知这地方,这是……,若不认识我是谁,我乃……”这样的句子来介绍人与地;第三步,讲述自己的弟兄各名与排序,点出自己的特点与骄傲(譬如辛巴给丹玛的唱词〈《文库本》2.98〉;嘉擦给敦旬的唱词〈《文库本》2.113〉);或者强调自己在众(“千”“万”)人中骁勇冠群的独特地位(《文库本》2.98、《文库本》2.113);第四步,强调自己“辛巴”(“屠夫”)之“食生人肉”的野性与非常人可比的“嗜杀性”(《文库本》2.99、《文库本》2.113、《文库本》2.118、《文库本》2.151);第五步,再以比喻式排比来进行对比,彰显己方之强和对方之弱(《文库本》2.99〉《文库本》2.113)。后面其余的内容则由诗唱者本人自行决定,只是前面这几项具有相对比较稳定的形式——程式化炫示身份。总体而言,辛巴这里炫示的重心是在个人的勇武上,而不是在宗谱上;重在兄弟间个人地位的凸显,而非父辈以上之祖辈宗谱的历数;重在吃父肉喝母血之“杀人嗜血”特征的描述,重在罕见的英雄成长史上骇人事件的历数。其目的很明确,就是炫示身份与战力。所以说,《格萨尔》中“炫耀来历”的“显自我”,是主观性较强的“我证”(“我证明我”);《伊利亚特》中“炫耀来历”的“讲述宗谱”,是客观性较强的“他证”(“他证明我”)。显然,前者的主观性较强,重视抒情性;后者的客观性较强,这是西方重视思辨与理性的早期萌芽。
战阵前“展示口才”等对骂之程式在《伊利亚特》里占不少篇幅。在《伊》20.177-198行与《伊》20.200-258行,分别是阿基琉斯与埃内阿斯的对骂的经典内容。阿基琉斯对骂埃内阿斯时的口才表演很有艺术性:第一步,他首先设问,突出强调对方行为背后的内在动机值得仔细端详;第二步,他揣测对方心理——觊觎王位,并替其做答,随之以客观冷静的分析将这种答案之思维逻辑合理性解构,并用“何况”这一语气词来把对方(埃内阿斯)(可能有的私心窃算)击得粉碎;第三步,他又替其做另一种“奢想”——一块绝好土地,继而又以“不过”将其否定,并进而以对两人具体战斗史例的回忆来勾起对方痛苦的记忆,以此来瓦解其继续本次战斗的意志;第四步,明确告知本次不会有神救,“尽管你以为他们还会。”第五步,劝告对方“退回”,以必然获胜的姿态和深明大义的忍让来劝阻对方(可能会有的)对战及其无谓的牺牲。阿基琉斯这番话,的确是句句在理,无一句夸张和排比,没有什么渲染和造势,实实在在而让人无法回辩。
然而,埃内阿斯并未因此就懈怠了斗志,他的回辩之词蔚为壮观——居然用了59行(《伊》20.200-258)的篇幅。从他的话中,更见其深谙战阵对骂,而且他对获胜信心百倍。具体来看:第一步,明确揭露对方“妄想”“展示口才”而“用话语把我吓倒”之目的,也揭示了这种所谓“展示口才”的核心技巧就是“骂人”的“高招”:“精通羞辱,遣词用句”。第二步,共知对方门第、亲胞和家族的声誉,同为神子,鹿死谁手,尚难知晓。第三步,“尽管如此,倘若你想了解我的宗谱”,随之,骄傲地娓娓道来。第四步,一语中的:人的勇力由宙斯随心所欲地增减,徒言无功,行动决定结果;第五步,揭示在阵前的彼此“骂辱”是“没完没了”的,甚至“一艘”大船也装不下,而且话由人说(“词汇众多,涉面宽广,讲时这样那样均可”),对骂双方往往“以牙还牙”地用词(“你说过什么,你就会听闻别人说你什么”),甚至由于“暴怒”而“大肆诽谤攻击”对方,以致“谎言”与“真话”混杂。第五步,话语非盾,铜枪定输赢。言罢出枪。从埃内阿斯的话中看出,他是一个能看到事物本质的人,也是一个凭借“实干”而据理力争的“务实”型英雄。
说狄俄墨得斯为保证“不与神明开战”(《伊》6.122-143)而问(陌生的)对方(格劳科斯)是谁。但我们知道,狄俄墨得斯是《伊利亚特》里敢于枪戳神明(爱神阿芙罗底忒、战神阿瑞斯)的凡人。所以,战阵中的英雄自报家门或讲述宗谱,为炫示身份,也是履行“告知”义务。后者可被理解为:英雄(刀)枪下须有名。
战前对骂也展现出言者性格,赫克托耳与阿基琉斯对阵时的“对话”多于“对骂”,概源于明知彼此于各自阵营的重要性,故轻松“展示口才”以渲染氛围的讥讽嘲弄意图不明显,而严肃面对并冷静叮嘱对方的意图倒很明确:赫克托耳答应向神起誓,不会凌辱对方的尸体,也希望对方答应;阿基琉斯粗暴漠视对方的提请,傲慢比喻彼此的力量,并暗示神将杀死对方。很明显,前者鼓起勇气冷静面对;后者愤怒粗暴,倚神(雅典娜)而骄。前者极尽努力而鼓起迎战的勇气,尊重对方也祈请对方的同等对待,是一个有责任感的英雄;后者偏激傲慢、愤怒粗暴,是一个容易被情绪(此处为复仇欲望)控制大脑的战将(见《伊》22.249-272)。
陈中梅先生强调“战前对骂”有两个作用:显示豪情与辩才;励己损敌的心理攻防。同时,叙述者有借机交代故事背景、补充相关信息之意,既免叙事突兀,又使内容丰富、效果鲜明。
《格萨尔》“展示口才”之程式。
《格萨尔》文库本“降魔篇”第五章叙述到嘉擦单骑“闪着一道白光”闯进霍尔中军大营,一人“赶回九群好马”来,归途中引得千名勇士簇拥敦旬前来追讨,从而有了双方对阵展示口才一幕。敦旬“走出队列,立在马镫上”所喊的话(《文库本》2.111-113)采用了让步式表述,又有对比手法。一方面,首先考虑到并认可了对方的优势——“剽悍”“善跑”;另一方面又对嘉擦的外在“劣势”样态进行“实况转播”——人是单骑,马是一匹。敦旬采用的是“欲抑先扬”的客观描述:其一,这种基于客观描述性的“先扬”,能同时在双方心理上营造认可氛围,开启下文;其二,借“先扬”的势能来强化“后抑”的动能,其励战己方又震慑敌方的作用,是非常独特的。所以说,这是一段经典喊话:言简意赅,讲求策略,目标明确,(预想)效果上佳的一次英雄战阵喊话。
敦旬不独有喊话,还有“例行”诗唱(《文库本》2.113-114)。该段“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的诗唱由8个诗节组成,其程式化结构很有代表性:第一,愿神保佑;第二,以自我夸赞的口吻自我介绍,强调自己是如猛虎之万里挑一的最勇统帅敦旬;第三,勇士千人立誓杀一人;第四,以谚语进行让步式排比,灭敌人威风;第五,强调前天紫马人无理抢骏马;第六,两组排比,一组强调部落犯人自遭损,一组强调对手“你”的弱小;第七,以射箭威力相恫吓,以“小孩子”来嘲讪;第八,以弓有神附来威慑。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喊话很有章法:其一,首尾(第一和第八节)分别以“神”佑来“起”与“收”;其二,第二、第七两节遥相呼应——前者夸自己,后者损对方;同时,第三与第六两节相呼应——前者我方势强,后者对手“你”弱;第四与第五两节简单对应。尤其第四、第五两诗节内部艺术性较强。第四诗节中,以谚语进行让步式排比,而排比中又以对比反衬来突出对方之不堪一击的弱小:白狮子—(雪山)—绵羊;斑斓虎—(森林)—老狗;猛野牛—(石山)—黄牛;大英雄—(兵马)—毛贼。这四组句子除句首与句尾之名词对比外,前三句与第四句合成起兴修辞的表达效果。第五诗节将愤怒与讨伐之意暗含,为下诗节蓄势已足。敦旬奔图的这番唱词,充分展示了他作为战场良将之基本素质——以强有力的亲口演说打动对方,进而瓦解对手信心与战力(勇气与胆量),同时增益自胜心和战力。不可否认,《格萨尔》里战阵前喊话能营造战场氛围,争取战争心理,进而改变潜在的人心向背而影响战局。
纵览《格萨尔》“展示口才”的程式性表达特征:其一,善用对比修辞,是其褒扬与贬抑之法的核心;其二,多用“即是”等让步式表达,突出强调后半部分;其三,用谚语说理,形成“起兴”之“起句”,随后连缀眼前现实,形象性揭秘以成“起兴”之“接句”,造成语义互文,说服之力势不可挡。其四,善用排比修辞,排山倒海,一气呵成,令对方有口难辩。而且几种修辞常套用于一体,以增强表达效果。
同时从《格萨尔》史诗中可以看出藏族人民对生存环境的重视,及其日常审美习惯:不但诗唱的曲调名多取自高山草原与江河湖泊、飞鸟野兽与闪电鸣雷等与藏族人民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自然物象,而且唱词中也常见这些自然物象。
综观《伊利亚特》与《格萨尔》这两部史诗的程式化特征,前者多表现在词汇和语句上的“程式化套用”,后者则更倾向于整体上的“模式化仿用”;但在“战前叫骂”程式化表现上,两史诗则又有很多异同点。由于《格萨尔》重在展示格萨尔作为“拯救黑头藏人出灾难的救赎者”的“神性”,艺人多“谨承慎传”其基本情节的始末,并如前文所述而对该史诗横向无限扩容,而不像《伊利亚特》在荷马手中对基本情节进行了纵向有限详略(“巧制精编”)。作为从口承文学形式走向书面文本受众视野的长篇叙事文学,两者各自在这一变化过程中所经历的时间与历史、路径与区域、文化与传统,“统摄全文本之集中性叙事”者的介入时间、介入程度、介入者的能力及其介入效果等许多方面,都是史诗后来发展承传之形态的重要影响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