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沈爱国 王晓晴 钟璐佳
2020年11月,共青团中央主管、中国青年出版总社主办的综合性刊物《青年文摘》盘点了“2020年度十大热词”;11月20日,旨在用一个字、一个词描述中国视野下的社会变迁和世界万象的“汉语盘点2020”启动。其中“年度十大网络用语”“年度十大流行语”“年度十大新词语”等也由大众投票选出。官方和民间对于评选“网络热词”的热度不减,学界对于网络热词的研究也方兴未艾。目前,国内关于媒体中的网络热词使用研究,多着墨于分析媒体对网络热词的采纳,较少在“收编”这一理论视阈下对其进行探讨。笔者将首先探讨网络热词的本质,并厘清网络热词进行民意表达的过程与特点,从中一窥民间话语和官方话语在网络热词意义流变过程中的互动与博弈。
何谓网络热词?有学者将“网络热词”定义为网络语言中的热门词汇,其通常围绕社会日常生活和社会重大热点事件话题展开(陈泽星,2011);还有学者认为网络热词是被广大网民认同、追捧和广泛传播的语义表达(李铁锤,2012)。虽然目前学界关于“网络热词”的概念还没有统一的界定,但在对“网络热词”进行分析时,多从模因论的视阈出发,将网络热词等同于强势语言模因(周培树,2017;王俊,2011;杜红梅,2012)。
所谓“模因”,其实是英文单词“m em e”翻译而来。“模因”最早由英国学者Daw kins(1976)提出,他认为在文化领域也可能存在类似基因的东西,并将其称为模因(m em e),即“人类文化进化的基本单位,文化传播单位”,起着基因在生物进化中所起的相类似的作用。强势模因一般具有长寿性、多产性、复制忠实性等特点(Daw kins,1976),模因的传播则包括同化、记忆、表达、传输四个阶段(Heylighen,1998)。Daw kins(1982)后来还认为,通过大脑、书本、计算机、语言等媒介传播的信息都是模因。
目前,有众多研究者利用语言模因探讨网络元素的传播与流行。有学者对网络热词“葛优躺”语言模因进行解读并分析了其背后的“丧文化”(周培树,2017);有学者以网络热词“打call”为例,结合病毒性传播特性、网络亚文化、传受关系变迁、媒介议程设置等传播学概念,对模因性语义泛化传播模式进行了研究(黄恒、袁小群,2018);还有学者聚焦于“某某门”这一网络热词传播现象,揭示了其复制、传播和意义演变的过程(刘桂兰&李红梅,2009)。总之,多数学者都关注到了互联网时代网络热词这一语言模因的快速传播与意义流变现象。
一是形式碎片化,传播速度快。根据理查德·道金斯的“模因”理论,社交平台上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成为“模因”。而在网络交互性特点的影响下,越碎片化,复制、创新和演变的灵活性越大的信息,越能够进行长久的传播(Daw kins,1976)。网络热词通常不超过10个字,完美地契合了这一需求。作为一种复制因子,能在短时间内进行病毒式的裂变传播。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网络热词对事件现象的精准痛击具有更强的针对性,符合受众的心理需求,提升传播的有效性。
二是来源多样化,现实感强。
——幽默娱乐内容。通常是某一影视文化作品中热门语句的引用化用,如2019年初国产电影《流浪地球》中的“xx千万条,xx第一条”,综艺《中餐厅》中的经典发言“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以及2020年新鲜出炉的谐音梗“集美”。这类网络热词指一些相对娱乐化的表达,通常以打趣调侃为主,带有一定的讽喻意味。
——热点新闻事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全国各地超4万名医护人员请缨援鄂,被民众称之为最美“逆行者”;火神山雷神山建造之时,全国人民都能通过24小时无间断直播来实时知晓进程,“云监工”一词应运而生。此类根据新闻事件而创造的网络热词往往突出了民众对于社会热点的重视程度,并反映了民众的观点与情感色彩。
——热门社会现象。与热点新闻事件有所不同,民众会针对一段时期内以来存在的现象进行创造性编码。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网络群体存在年轻化特征,此类网络热词通常与年轻群体的生存现状息息相关。2020年10月9日,Bilibili网站上一则名为《早安,打工人》的视频受到广泛关注,通过微博等平台传播之后,迅速涌现出一系列“打工人早安语录”。而引起第二波传播高潮的原因,则是10月24日B站上另一位网红富二代UP主发布的短片《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有钱人的》。在这两次群体狂欢之下,网络热词表达了广大民众对于普通人巨大工作压力的宣泄。无论是对热点事件的浓缩,还是对某种现象的概括,热词都紧贴时代脉搏,体现出浓郁的现实气息。
三是传播草根化,呈自下而上的态势。网络热词通常由网民自发解读创造,并呈现自下而上的传播态势,存在草根性特征。网络热词的草根性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传播主体的草根性,即网络热词的创造者通常为普通民众而非传统意义上具有话语权优势的主流媒体;其二,传播媒介的草根性。现阶段,网络热词主要通过自媒体这一路径传播。以B站为例,“雨女无瓜”“打工人”等词最先都发源于B站发布的视频,并迅速传播至微博等其余社交平台,引发病毒式传播。
网络热词的诞生是多方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不仅反映了特定时期的社会文化与时代变迁,同时也是传受关系重塑、媒介话语权分化、民意表达崛起的具象化体现(黄恒&袁小群,2018)。互联网的发展成熟、社交媒体的不断完善和自媒体时代的来临,利用网络来发表自己对于社会现象与热点事件的观点与看法,成为民众的寻常之举。在这个大背景下,互联网成为民意表达的主阵地之一。而在此过程中产生的网络热词,更多地与社会现实靠近,着眼于特定时期内的社会现象与热点话题,更加注重民意的表达和对于舆论的监督。
网络热词本身就是民意的体现。尤其在面对一些有争议的社会热点事件和现象时,民众通过对信息的对抗性解码和创造性编码,实现对官方话语的解构和重组,并以网络热词的形式呈现。这能够产生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和舆论效果,进而对整个事态的发展和走向产生一定的影响。
一方面,网络热词是对社会心理和民众意愿的直观反映。互联网的包容开放,为民众提供了一个能够自由发表看法的平台,由此产生的网络热词,不可避免地反映了网民自身的情绪,并在持续的传播过程中不断地聚集。另一方面,网络热词是对公民意志的表达。网络热词包含了民众对这些热点问题的看法和态度,每一个网络热词的背后都体现曲线式的意见表达,普通网民正是通过这些鲜活的词语表现自己的意愿。
从本质上来说,网络热词是一种模因,民众对于网络热词的运用则是对模因的选择和认同。互联网平台的虚拟性和匿名化,加之网络热词的社交货币化,使得民众在与和自己身处相同境地的他者互动过程中,构建起了群体认同,获得群体归属感,并建构起一种平等开放的话语秩序(赵呈晨、郑欣,2018)。因此,网络热词在经过一定程度的传播后,通常会在某一时期形成群体狂欢的场面。
以2020年10月火爆的“打工人”为例。该词在B站上得到关注后,迅速在微博上引发了二次创作传播,并出现了相关的“打工人”话题标签和超话社区。截至2020年11月25日,该话题在微博的阅读量超4.1亿,讨论量超23万。与此同时,“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都是人上人”“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之类的语录,也在微信等社交平台得到广泛传播,成为民众心照不宣的社交默契。
大多数情况下,网络热词首先在民间进行传播,在具有一定的流行度和社会认可度之后,传统媒体和主流社会对其进行接纳和运用。在笔者看来,主流媒体对网络热词的采纳是媒介融合的一部分。随着媒体融合程度的不断加深,主流媒体的语态也体现着从“居庙堂之高”向“亲民众之心”的转变,传播内容由以往严肃高冷的模式,逐渐向亲和明快的风格靠近。运用网络热词进行传播,有利于主流媒体的亲民化实践。例如,《人民日报》在疫情期间多次引用“云监工”“逆行者”等词,以柔化紧张严肃的疫情报道;央视的“主播说联播”栏目,更是主流媒体亲民化实践的典型,包括“硬核”“我太难了”在内的网络热词被频频引用,试图以平民化和生活化的表达,拉近与受众的距离。
其次,主流媒体对网络热词的运用也是对舆论的把控。网络舆论是网络空间里人们的意见和态度的总和,为了维护自己的话语权优势,主流媒体通常会主动设置议程,吸引受众的“眼球”,以便掌握舆论主导权。
网络热词的新陈代谢十分迅速。随着社会热点的不断涌现,每一时期都会产生全新的网络热词。在此过程中,有一部分网络热词却实现口口相传,流传至今。这说明网络热词已实现了向“词媒体”的转变。所谓“词媒体”是将词作为传递信息的载体,将特定时间、地点、人物发生的事件浓缩在一个词内,以便于记忆,加快传播速度(周玫,2019)。作为词媒体的网络热词,往往具有较高的分析价值。比如2016年的网络热词“小目标”,四年过去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热词,但每每提及总让人想起王健林大手一挥轻松说出“一个亿”的样子。可见,网络热词想要延长寿命,必须实现向“词媒体”的转变。
随着网络热词的传播,其意义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流变。在网络热词的意义演变过程中,由谁对其进行何种定义则涉及到了话语权的争夺。在我国复杂、多元的话语所构成的公共话语空间中,可以大致区分为官方话语空间与民间话语空间两大类。官方话语空间,由党和政府以政府文件公告、法律法规、新闻发布会、大众媒介等为传播载体,传达公共政策、发布权威信息而形成;民间话语空间,主要以互联网平台、各种社交媒体为载体。
一般而言,网络热词都遵循由草根网民自发原创、自下而上的生产路径,如“打工人”“网抑云”等词。但也有网络热词由社会热点共鸣生成,如“后浪”。2020年“五四”青年节期间,B站与多家中国大陆媒体共同推出宣传视频《后浪》,主要表达了对年轻一代人的羡慕、认可、鼓励等正面情绪。然而该视频在播出后引发争议,民间围绕《后浪》视频本身及“后浪”这一词语进行了对抗性解码。
所谓对抗性解码,即受众根据自己的经验和背景,解读出全新的甚至是对抗性的意义。在网络热词的形成过程中,网民对信息的解码,主要以对抗立场为主。以“后浪”为例,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官方媒体多使用“励志后浪”“奔涌的后浪”,为“后浪”赋予积极、励志的正面情绪。而民间对“后浪”的定义,如“我是一滩死水,我不配做后浪”,则反映了民间对于“后浪”只能代表城市小康家庭的年轻人,不能代表经济困窘、工作不顺的年轻人的不满;“前浪与后浪,镰刀与韭菜”,则是不满于以B站为代表的资本方;B站UP主“朱一旦的枯燥生活”,通过制作融合了“送去非洲”梗的《非浪》,使得“非浪”一词成为对“后浪”的反讽。
笔者认为,自下而上形成的网络热词,经过民众不断解码成强势传播之势以后,必然会引起主流文化的注意。关于机构媒体使用“网络热词”这一现象,除了探讨其如何采纳“网络热词”之外,还应分析“采纳”这一行为背后的实质,即主流文化对亚文化的“收编”。
以网络热词“打工人”为例。2020年10月9日,B站上一位UP主“抽象带篮子”发布了一条名为《早安,打工人》的视频,一时间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广泛传播,“打工人”也一跃成为新近网络热词。民间话语对“打工人”的寓意,是对辛苦工作的无奈与嘲讽。然而,随着这一网络热词的传播,官方话语开始采纳并对其进行强势编码,如新华网的《“打工人”自嘲背后也有坚韧与奋斗》,对“打工人”强势编码为“坚韧与奋斗:沉重中的坚韧、不甘中的奋斗、平凡中的追求”等积极意义;新京报的《今天,我们都是倔强的“打工人”》则试图淡化阶层,认为不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不分中低端职业和精英职业,大家都是“打工人”。
作为互联网时代催生的产物,网络热词的诞生与演变反映了社会文化与时代变迁,也反映了民间与官方的互动与博弈。网络热词的生成,来自于亚文化民意表达与主流采纳的合力推动;其生成的不同阶段,反映了网络热词民意表达、构建群体身份认同和挑战主流媒体的不同功能。网络热词的意义流变,来自于民间抵抗与官方收编的张力;由谁对其进行何种定义,则是不同主体对于话语权之间的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