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涤修
(浙江传媒学院戏剧影视研究院,浙江杭州310018)
明代嘉兴人卜世臣创作的传奇《冬青记》围绕南宋亡国过程中帝后陵寝被盗掘的江南惨史,表现唐珏、林景曦等的忠义事迹,对元兵攻陷临安后,元朝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珈的罪恶行径进行谴责。《冬青记》是现知唯一专门反映宋末元初发生于浙江的震动天下历史事件的戏曲作品,剧作核心内容、主要情节具有史载和稗记依据,剧作具有浓郁的曲史和教化用心,以及鲜明的江南地域历史文化色彩。
杨琏真伽盗掘南宋帝后大臣陵寝事,正史有载。元代统治者兴起于北方草原,崇尚佛教,元朝占领西域后,西域释教中人更受重视,八思巴等被尊为国师,西域僧师为官者甚多,其中有不少仗势违法、为害天下的恶僧,“为其徒者,怙势恣睢,日新月盛,气焰熏灼,延于四方,为害不可胜言”[1](卷二○二《释老列传》)。被元朝派为江南释教总统的杨琏真伽即是这样一个来自于西域的恶僧。《元史》无杨琏真伽专门传记,其在浙江钱塘、绍兴发掘南宋帝后及大臣一百余所陵墓事附载于八思巴等释教人物传后:
有杨琏真加者,世祖用为江南释教总统,发掘故宋赵氏诸陵之在钱唐、绍兴者及其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戕杀平民四人;受人献美女宝物无算;且攘夺盗取财物,计金一千七百两、银六千八百两、玉带九、玉器大小百一十有一、杂宝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十两、钞一十一万六千二百锭、田二万三千亩;私庇平民不输公赋者二万三千户。他所藏匿未露者不论也。[1](3024)(卷二○二《释老列传》)
《元史》卷十七《世祖本纪十四》也提到杨琏真伽厚贿元朝权臣桑哥擅自盗掘宋陵之事:(至元二十九年三月)壬戌,给还杨琏真伽土田、人口之隶僧坊者。初,杨琏真伽重赂桑哥,擅发宋诸陵,取其宝玉,凡发冢一百有一所,戕人命四,攘盗诈掠诸赃为钞十一万六千二百锭,田二万三千亩,金银、珠玉、宝器称是。省台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帝犹贷之死,而给还其人口、土田。[1](244)
从“杨琏真伽重赂桑哥,擅发宋诸陵”及“省台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可知,杨琏真伽盗掘南宋帝陵得到权臣桑哥的允许和支持,盗陵事发后,诸多大臣要求将杨琏真伽处死,元世祖饶恕了杨琏真伽,还把他已经隶属于僧坊的人口、土地归还给他。杨琏真伽的结局,《元史》中没有交代,依据上述史载,元世祖宽待他,这个恶僧应该是衣食无忧地度过余年的。杨琏真伽所贿赂、依附的丞相桑哥,与阿合马、卢世荣一起被载入《元史》卷二○五《奸臣列传》中。
明宋濂《书穆陵遗骼》、清邵远平《元史类编》卷四十一《杨琏真伽传》也均提到杨琏真伽与桑哥相与表里为奸。从各种记述可知,桑哥是杨琏真伽盗掘宋陵宝藏的幕后支持者。杨琏真伽盗掘宋陵事件,元世祖忽必烈或许不知情,不过从《元史·世祖本纪十四》所载元世祖宽恕杨琏真伽来看,元世祖至少没把宋陵被盗掘事件看得很重。
杨琏真伽(人们多称之为杨髡)盗掘宋陵事,稗乘笔记载写更加详细。宋末元初周密《癸辛杂识》之《续集上》“杨髡发陵”条和《别集上》“杨髡发陵”条分别记载了盗陵的细节情形,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发宋陵寝”条转录的罗友开《唐义士传》、郑元祐《遂昌山樵杂录·书林义士事》还记载了唐珏(字玉潜)、林德阳(字景曦)忠义收取宋朝帝后骨殖安葬、复以宋宫中冬青树栽于冢上护骨安魂的事迹。
除了卜世臣《冬青记》传奇外,还有一些剧作也表现了宋陵被盗掘事件,如清代蒋士铨《冬青树》传奇。不过蒋士铨《冬青树》主要以文天祥事迹为主线,对南宋覆亡过程着笔更多。《冬青树》全剧37出中,表现杨髡毁掘宋陵、唐珏与林景熙(《冬青树》中林氏名景熙字德阳)忠义护骨事迹的只有四出:第十出《发陵》、第十一出《收骨》、第十七出《私葬》、第十八出《梦报》。杨髡毁掘宋陵和唐、林保护宋朝帝后骨殖,在蒋士铨《冬青树》中只是南宋灭亡过程中的一个历史片断和细节。
另外清代周昂《西江瑞》传奇以文天祥事迹为主线,剧中也是略微涉及宋陵被盗掘事件。剧中“恶僧杨琏真伽掘宋陵,谢枋得与王炎午收诸帝骨灰葬之,并葬天祥等三人骨灰于其侧,上植冬青树”[2],此剧对收取帝骨安葬的内容进行了一些改造。
对盗掘宋陵事件进行完整、详细反映的戏曲,现知只有卜世臣《冬青记》。《冬青记》今只残存明万历间刻本,藏于国家图书馆,《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之影印。《冬青记》共2卷36出,只存有第一至八出、第三十至三十六出,第九出《女课》仅存一支曲文和少数几句宾白。《冬青记》主要内容是:
第一出《揭领》概说全剧大意,表明全剧褒忠义、斥邪恶的主旨。
第二出《传经》写唐珏在家乡会稽山阴聚徒授业,奉养母亲。
第三出《乱华》写忽必烈派伯颜统兵攻打南宋,让杨琏真伽总摄江南释教。
第四出《忧国》写宋朝原谏议大夫袁杰(字俊斋)罢官回乡后仍忧虑国家命运。
第五出《壮志》写南宋临安太学生林德阳的报国志向。
第六出《别情》写唐珏母亲命他赴京赶考,唐珏徒儿也来为他送行。
第七出《锢贤》写林德阳忧于宋朝国运,闯宫呈献御胡三策,皇帝听后大怒,将林赶出京城,并言永不许他应举入仕。
第八出《嫉技》写科场黑暗,无才有钱者上榜,有才正直者落榜,唐珏才高却科考失第。
第九出《女课》仅存【南吕引子·上林春】曲和少数几句宾白,从前后情节及仅剩曲白可知,是写袁杰女儿学习情节。
第十至二十九出共20出全阙,从前后情节、各出题目及史稗记载,大致可知阙失部分的内容。第十、十一出《士伤》《降胡》应是写南宋奸臣当道、士人伤叹国运、宋朝臣将降元事。
第十二、十三出《构恶》《发冢》应是写绍兴几位恶僧与宋帝陵守陵人争执、恶僧以宋陵中宝物献媚杨髡、杨髡盗掘宋陵事。
第十四至十八出《倾赀》《举谋》《激众》《取骨》《赂僧》应是写唐珏、林德阳等义士倾尽家产、筹措银币、招集乡亲、拾取宋陵骨殖,当杨髡要建“镇南塔”将南宋帝后陵墓中的骨殖镇于塔底时,林德阳等人贿赂西番僧人,收取高宗、孝宗两朝骨殖。
第十九出《却姻》应是写唐珏推却婚姻情节。
第二十至二十三出《掩骼》《砥节》《植枝》《吐衷》应是写唐珏、林德阳等人掩埋宋陵骨殖,互相砥砺气节,取宋宫中冬青树植于墓上,表白对宋王朝忠心情节。
第二十四至二十六出《归晤》《灯感》《梦征》应是写唐珏回到会稽家乡,第二年上元节外出观灯,梦见宋代皇帝、宋帝对他褒赞恩赐情节。
第二十七至二十九出《访师》《受聘》《式侠》应是写袁杰为儿子延聘业师,得知唐珏事迹后大受感动,唐珏受聘为袁家塾师。
第三十出往后现存。第三十出《谐缘》不全,存有【前腔】【尾声】和【正宫过曲】宫调下的【刷子序犯】【虞美人犯】【普天乐犯】【朱奴儿犯】【尾声】,计七支曲和宾白,写唐珏与袁氏女情意相合,袁杰要唐珏写信邀林德阳前来相聚。这说明此出之前唐珏已经与袁杰之女结为夫妻。
第三十一出《登途》写林德阳见到唐珏书信后,准备登途前往林家与唐珏会面。
第三十二出《启宴》写元世祖忽必烈召见左右丞相伯颜、桑哥及灭宋重要将领张弘范、李恒,赐酒示恩,伯颜向元世祖上奏杨琏真伽掘盗宋陵事,桑哥袒护杨僧,伯颜揭露他们表里为奸,元世祖下诏诛杀杨琏,下诏派使臣前往江南惩办。
第三十三出《聚义》写林德阳及家人被接到袁家,与袁杰、唐珏相聚。
第三十四出《脔凶》写唐、林、袁见证杨琏被元朝派来的使臣斩杀,之前助纣为虐的两个和尚闻西山被乡民打死,泽云梦也被鬼魂缠身受到恶报。
第三十五出《祭陵》写唐珏、林德阳祭奠宋帝,分别吟诗诉说衷曲,其中包括“冬青”内容的诗歌。
第三十六出《闻诏》写伯颜传元世祖之命,授唐珏金紫光禄大夫左丞相,林德阳银青荣禄大夫右丞相,袁杰开府仪同三司,唐母、林妻、袁女也俱被封诰命夫人,唐珏、林德阳请求元朝善待北上的宋朝年幼皇帝。
由上可见,卜世臣《冬青记》对宋陵毁护历史事件进行了完整的艺术表现。剧作有两条线:一条表现西域恶僧杨琏真伽盗掘南宋帝后及诸大臣陵寝的经过,同时反映出元灭南宋的历史风云;另一条线表现唐珏、林德阳等人保护宋陵骨殖的忠义之举,同时写唐珏与袁氏女、林德阳与姬氏女分别相爱成亲。该剧外表上保留了明清传奇惯用的生、旦爱情的情节模式,但该剧的核心内容不是爱情,而是毁陵与护陵之间的斗争,杨琏真伽掘陵盗宝,唐珏林德阳忠义拾骨祭陵。剧作最后写杨琏真伽被元朝斩杀,两位恶僧帮凶也受到惩处,唐珏、林德阳等忠义之士受到褒封。剧作在完成宋陵毁护事件历史叙述的同时,表达出善恶有报的道德理念。
卜世臣《冬青记》许多情节内容,有的正史有载,有的来自于野稗笔记。第三出《乱华》写伯颜统兵攻打南宋和杨琏真伽总摄江南释教,均合史实,这从《元史》卷一二七《伯颜传》、卷二○二《释老列传》可知。此出还有一细节,元世祖对伯颜讲伐宋借口:“今欲以(宋)拘我朝臣郝经为名,并吞其地。”[注]本文所引《冬青记》文字均据《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明万历间刻本。历史上,郝经深得忽必烈赏识,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郝经奉诏出使南宋,为南宋奸相贾似道拘于真州十六年,直到伯颜奉忽必烈之诏南伐攻宋,迎接郝经回归。“贾似道方以却敌为功,恐(郝)经至谋泄,竟馆(郝)经真州。……(郝经)居七年,从者怒斗,死者数人,(郝)经独与六人处别馆。又九年,丞相伯颜奉诏南伐,帝遣礼部尚书中都海牙及(郝)经弟行枢密院都事郝庸入宋,问执行人之罪,宋惧,遣总管段佑以礼送(郝)经归”[1](2471)(卷一五七《郝经传》)。元兵攻宋是其既定战略国策,不论有无郝经被扣事,攻宋是避免不了的,不过此出所写这一细节,史上有据。
第三十二出《启宴》伯颜向元世祖劾奏杨琏罪恶时,提到桑哥与杨表里为奸,“桑哥与他(按,指江南总浮屠杨琏真伽)表里为奸,当初受贿数千,假诏洩临安王气,原系同谋,故为掩饰”。桑哥纵容支持杨琏,史稗多有记载。宋濂《书穆陵遗骼》言:“江南总摄杨琏真伽,与丞相桑哥,相表里为奸。”邵远平《元史类编》卷四十一《杨琏真伽传》也言:“及桑哥专政,相与表里为奸,怙思横肆,威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柯劭忞《新元史》卷二二三《桑哥传》也说:“时桑哥与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相表里,请发宋诸陵,桑哥矫诏,可其奏。”[3]盗掘宋陵作恶者是杨琏真伽,幕后支持者乃权臣丞相桑哥,剧中把他们两人归为同谋,不为无因。
剧中所写唐珏、林德阳两位忠义之士的身份及所为,前人笔记也均有明确载录。第二出《传经》唐珏自报家门道:“小生姓唐,名珏,字玉潜,会稽郡山阴人也。”此出写唐珏聚徒传经养母。此自我介绍和此出情节依从罗友开《唐义士传》,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收录该《传》。《唐义士传》言:“唐君名珏,字玉潜,会稽山阴人。家贫,聚徒授经,营滫瀡以养其母。”[4](卷四“发宋陵寝”条)唐珏变卖家产拾取南宋帝后骨殖的义举,应是《冬青记》的核心内容(相关出目佚失,但从各出目录可知推知),这些事迹同样来自于《唐义士传》。
第五出《壮志》林德阳自报家门道:“林德阳,字景曦,别号霁山,临安太学生。”第十八出《赂僧》应是写义士贿赂西番僧人、收取高宗孝宗两朝骨殖事。这些内容来自于郑元祐《林义士事迹》:“宋太学生林德阳,字景曦,号霁山。当杨总统发掘诸陵寝时,林故为杭丐者,背竹箩,手持竹夹,遇物即以夹投箩中。林铸银作两许小牌百十,紧腰间,取贿西番僧曰:‘余不敢,望收其骨,得高家孝家斯足矣。’番僧左右之,果得高孝两朝骨,为两函贮之,归葬于东嘉。”[4](46)(卷四“发宋陵寝”条)
卜世臣《冬青记》中还提到多位宋、元历史人物,剧中对各位历史人物的臧否褒贬基本合乎史载。先看宋朝人物。第四出《忧国》中袁杰(字俊斋)自言为官谏议大夫时“因忤奸相史弥远,赐珏还乡”。第七出《锢贤》林德阳向皇帝建言献策时指责刘整、吕文焕世受国恩、甘为降虏,指责韩侂胄、史氏父子(应是指史弥远、史嵩之叔侄)误国误君,“我国家南渡以后,一坏于侂胄,再坏于史氏父子”,褒赞李庭芝、张世杰、文天祥、江万里为名将、贤相,“目前欲求将才,庭芝世杰俱堪拜。欲求相才,天祥万里俱堪代”(【归朝欢】曲)。奉劝皇帝不可重用贾似道,“圣上,今日把那贾贼亲为腹心,尊为师傅,他年祸到临头,呼他不应了”。作者借剧中人之口褒赞的这几个人,分别为抗元名臣、名将,文天祥、张世杰与陆秀夫并称为“宋末三杰”。文天祥在广东五坡岭被俘后,元军将帅张弘范要文天祥劝降张世杰,文天祥以《过零丁洋》诗拒绝,宋军崖山兵败后,张弘范以元朝宰相之位引诱劝降文天祥,再被文天祥拒绝:
(文)天祥至潮阳,见(张)弘范,左右命之拜,不拜,弘范遂以客礼见之,与俱入厓山,使为书招张世杰。天祥曰:“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书所过《零丁洋诗》与之。其末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范笑而置之。厓山破,军中置酒大会,弘范曰:“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皇上,将不失为宰相也。”天祥泫然出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弘范义之,遣使护送天祥至京师。[5](卷四一八《文天祥传》)
由于文天祥坚持民族气节坚决不降,终至被杀。江万里与其弟江万顷苦守饶州,寡不敌众兵败城破,江万顷被元兵肢解杀害,江万里自投止水而死,万里子江镐与众多身边人也共同投水殉国,“及饶州城破,军士执(江)万顷,索金银不得,支解之。(江)万里竟赴止水死。左右及子(江)镐相继投沼中,积尸如叠。翼日,万里尸独浮出水上,从者草敛之。”[5](9813)(卷四一八《江万里传》)李庭芝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抗击元军,困守扬州泰州,兵败被杀,李庭芝“死之日,扬(州)之民皆泣下”,“李庭芝死于国难,其可悯哉”![5](9864-9865)(卷四二一《李庭芝传》)张世杰在崖山抗元时,元军将帅张弘范让张世杰已经投降的外甥来劝降,张世杰坚决拒降,表示为宋殉国的决心,“弘范得世杰甥韩,命以官,使三至招之,世杰历数古忠臣曰:‘吾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耳。’二月癸未,弘范等攻崖山,世杰败,走卫王舟。……世杰复欲奉杨太妃求赵氏后而立之,俄飓风坏舟,溺死平章山下。”[5](10315)(卷四五一《忠义列传六·张世杰传》)这几个人都在抗元战争中立下不朽功勋,在南宋大厦倾覆时本来都有降元活命、再享富贵的机会,但他们都选择了壮烈殉国。
《冬青记》中提到的宋朝反面人物,刘整本为宋朝名将,由于受到吕文德的猜忌,降元替元军操练水师,向元世祖提出“襄阳破,则临安摇矣”[1](2528)(卷一六一《刘整传》)的重要战略,是导致南宋襄阳失守、长江防线崩溃的元军关键人物。吕文焕曾为南宋死守襄阳,后来兵尽粮绝,他投降了元朝,为元朝攻破及招降沿江诸州出了许多力。元军占领南宋都城临安,吕文焕与伯颜一起入城,吕替伯颜安抚临安百姓及谢太后,劝降文天祥。“(至元)十三年,伯颜兵至皋亭山,宋主奉表称臣。伯颜遣文焕入临安,阅视城堑,且赍黄榜安谕中外军民,并入慰谢后。……伯颜拘文天祥于军中,天祥让伯颜失信。文焕从旁解喻,天祥并斥其合族为逆,文焕甚惭。”[3](729)(卷一七七《吕文焕传》)韩侂胄、贾似道入了《宋史》奸臣传(见卷四七四《奸臣列传四·韩侂胄传贾似道传》)。史弥远在南宋宁宗、理宗时期掌握相权二十六年,“史弥远废亲立疏,讳闻直言”[5](9755)(卷四一四《史弥远传》),“擅权用事,专任憸壬”[5](9740)(卷四一四《史弥远传》)。史弥远死后几年,其堂侄史嵩之也入朝为相,史嵩之也专断用权,加之人们对史弥远过于厌恶,故把他俩视为史氏两代奸相。
再看元朝人物。《冬青记》第三十二出《启宴》提到左右丞相伯颜、桑哥及灭宋重要将领张弘范、李恒。伯颜是元朝统兵灭掉南宋最重要的统帅人物,攻陷临安、俘获宋恭帝和谢太后、驱令宋室北上等都是他完成的。伯颜也是蒙元阵营中相对来说较为温和的一人,“(至元)十一年,大举伐宋,……秋七月,陛辞,世祖谕之(按,指伯颜)曰:‘昔曹彬以不嗜杀平江南,汝其体朕心,为吾曹彬可也。’”[1](2049)(卷一二七《伯颜传》)元世祖希望伯颜攻伐江南时要像北宋灭南唐的名将曹彬一样,不要妄杀江南人民。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三月,伯颜统兵攻打扬州,“江东岁饥,民大疫,伯颜随赈救之,民赖以安”[1](2053)(卷一二七《伯颜传》);至元十三年(1276)元兵占领浙江后,伯颜下令不得损坏宋室陵冢,“禁人不得侵坏宋氏山陵”[1](2056)(卷一二七《伯颜传》);伯颜在元朝功高望重且举重若轻行事低调,“伯颜深略善断,将二十万众伐宋,若将一人,诸帅仰之若神明。毕事还朝,归装惟衣被而已,未尝言功也”[1](2060)(卷一二七《伯颜传》),伯颜可算是元朝能臣贤相的代表。桑哥则入了《元史》奸臣传(见卷二○五《奸臣列传·桑哥传》)。张弘范是元朝跟随伯颜南下攻宋的重要将领,是崖山之战的元军直接指挥官,南宋文天祥与张世杰先后均被他俘获(见《元史》卷一五六《张弘范传》)。李恒也是元朝灭宋的重要将领,曾参与襄阳之战、崖山之战等灭宋关键战役的指挥(见《元史》卷一二九《李恒传》)。
总体来说,卜世臣《冬青记》选择以上诸人作为宋朝忠奸人物、元朝重要人物的代表,所选得当,判断准确。即使是一些细节,也颇为有据,如《冬青记》第四出袁杰在女儿面前言说贾似道只知贪赃玩乐:“贾秋壑,你做朝廷显官,享朝廷厚禄,终日只晓贩私盐、斗蟋蟀。”贾似道贩私盐事可见《古今小说·木绵庵郑虎臣报冤》:“(贾似道)常差人贩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学生有诗云:‘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鹺。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贾似道斗蟋蟀也有说法,贾似道一生酷爱斗蟋蟀,曾专门写有《促织经》,分为上下两卷,分为论赋、论形、论色、论胜、论养、论斗、论病等部分,堪称专业。贾似道精研斗蟋蟀本不足论,但作为南宋风雨飘摇之时的权相,尤其是后世将他作为导致南宋亡国的权奸,人们当然将他耽于斗蟋蟀之乐当作他的罪过。再如,《冬青记》中助纣为虐帮助杨髡掘盗宋陵的两位恶僧是闻西山、泽云梦,这两位恶僧最后一个被乡民打死,一个被鬼魂缠身致死,两人均受到恶报,情节安排依据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上》“杨髡发陵”条。
第七出《锢贤》林德阳批评宋朝朝政:“陛下向看不明白,自古爱身负国正未必皆贱吏细人,而杀身殉国正未必皆尊官大更。”这既是剧中人实际也是作者对历史上各种人物的精当评价。
《冬青记》中多数情节内容与史乘记载相合,也有些内容为作者虚撰。如《唐义士传》记载唐珏娶的是宋朝宗族之女,《冬青记》中改为娶地方官袁俊斋之女。罗友开《唐义士传》中,有关唐珏婚姻之事是这样记载的:
越有治中袁俊斋至,始下车,为子求师,有以唐荐者。一见,置宾馆。一日,问曰:“吾渡江,闻有唐氏瘗宋诸陵骨。子岂其宗耶?”左右指君曰:“此是已。”袁大骇,拱手曰:“君此举,豫让不能抗也。”曳之坐,北面而纳拜焉。礼敬特加,情款益笃。叩知家徒四壁,恻然嗟矜。语左右曰:“唐先生家甚寒,吾当料理,使有妻有田以给。”左右逢迎,爰诹爰度。不数月,二事俱惬。聘妇偶故国之公女,负郭食故国之公田,所费一一自袁出。[4](44)(卷四“发宋陵寝”条)
按照《唐义士传》,治中袁俊斋曾为子延聘唐珏为师,得知唐珏即为保护宋陵帝骨的忠义之士后,为唐珏聘原宋朝之公女为妇。卜世臣《冬青记》中,增加袁俊斋女儿袁氏,将唐珏与“故国之公女”的婚姻改为与袁俊斋之女。这样既减头绪,又突出袁俊斋对唐珏的真正敬佩与欣赏。另外较之郑元祐《林义士事迹》,《冬青记》中增加了林德阳之妻姬氏的戏。明清“传奇十部九相思”,无论什么题材,生旦爱情戏情节往往少不了,《冬青记》中,生(唐珏)与旦(袁氏女)、小生(林德阳)与小旦(姬氏),两对年轻人的爱情戏使全剧内容不再单调枯燥,容易活跃戏场。《冬青记》这样创作,乃传奇常见套式,不足为奇。
卜世臣《冬青记》中对首恶者杨髡和忠义之士的结局安排,值得反思批评。南宋帝后大臣陵墓被元代江南释教统领盗掘事件,是蒙元灭亡南宋过程中江南地区发生的惨痛一页。《冬青记》没有将这一事件作为异族易代过程中具有深刻历史原因的悲惨事件,只是把它作为孤立偶然的“小历史”事件。在卜世臣《冬青记》中,元朝是君圣相贤,宋陵被盗掘只是由于杨髡恶僧得到权奸桑哥的纵容、支持才发生的,元世祖得知事情真相后,派使臣斩杀了杨琏,唐珏、林德阳、袁杰剧末均任元朝高官。这就淡化、甚至泯灭了民族矛盾,降低了此剧的历史文化价值。前已述及,杨琏真伽后来受到了元世祖的宽大对待,史乘中并无他被杀及严厉惩治的记载,而《冬青记》中元世祖亲自下诏斩杀杨琏真伽,这既与善恶有报的民族文化心理有关,也与戏曲、小说发展演变中民族矛盾逐步演变为忠奸斗争的创作风尚有关。杨家将抗辽,岳飞抗金,是杨家将、岳飞事迹的核心内容,早期的杨家将戏曲小说和岳飞戏曲小说,凶恶的敌人分别是辽人和金人,后来的杨家将戏曲小说和岳飞戏曲小说,最凶恶阴险的敌人不是辽人和金人,而是宋朝内部的奸臣,杨家将和岳飞是忠勇无敌的,但由于内部奸臣的破坏、掣肘,致使他们无法完成抗辽、抗金大业,这样爱国教育的目的达到了,历史上的悲剧英雄也被神勇化了。涉及民族矛盾的戏曲小说,呈现这样的演变趋势,也与政治历史环境有关。宋辽、宋金之间的矛盾,在明朝已是历史的回忆,在明朝相当长的时期内,民族矛盾没有成为仇恨教育的主要内容。清朝占领全国形势稳定后,更是强调各民族的大一统,禁止汉族的排满等思想。卜世臣主要生活在明代万历、天启年间,其时民族矛盾并非明朝的主要矛盾,故其创作《冬青记》主要不是表现民族矛盾,而是和杨家将、岳飞故事一样,将本来主要是民族矛盾的内容表现为忠奸矛盾了。另外由于元明清时期,朝廷、官府一再禁止在戏曲中亵渎帝王、圣贤,而明代官方对于元世祖忽必烈的评价不低,故《冬青记》中淡化了民族矛盾,将宋元之交南宋帝后陵寝被毁这一华夏痛史归结为奸人逞凶的特殊意外事件,将历史大悲剧淡化成偶然性的“小历史”事件,这就削弱了掘陵事件的历史悲剧性。
《冬青记》对忠义之士诰封赏赐的结局安排也显得俗套且不合史实。《唐义士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唐珏忠义动天,梦游宫殿,被皇帝赐妻并生三子,赐田三顷,梦醒后发生袁治中为唐珏聘妇事,封赏毕竟只是梦境而非实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等各种记载中,均无唐珏、林德阳因忠义之举而为官事。《冬青记》最后一出写元朝分别授予唐珏、林德阳左右丞相,袁杰也擢为高官,唐母、林妻、袁女也都被封为诰命夫人,剧作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结束。我们知道,古代戏曲尤其是明清传奇中逐渐形成了团圆结局模式,即使一些悲剧内容的戏,剧末也往往易悲为喜,《窦娥冤》改编为《金锁记》即是如此。不过《冬青记》不仅涉及王朝易代,更涉及南宋王朝遭受的一段野蛮惨史,涉及华夏尤其是江南地区人民遭遇的一段痛史,剧作这种结局安排大大降低了作品的思想深度。
南宋亡国过程很悲惨,无论是南宋皇室贵胄还是军队官兵,无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寻常百姓,都蒙受了巨大的不幸。襄阳之战、崖山之战等都很惨烈,如崖山之战时,“(陆秀夫)度不得出走,乃负(赵)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杨太后闻昺死,抚膺大恸曰:‘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遂赴海死,(张)世杰葬之海滨,已而世杰亦自溺死。宋遂亡。”[5](635)(卷四七《卫王赵昺本纪》)
同以“冬青”命名、剧中也含有杨髡盗掘宋陵和唐、林义士保护宋帝骨殖的清代蒋士铨《冬青树》传奇,充满历史的悲凉凄惨意味。剧中不仅有宋主赵昺、杨太后先后蹈海而死的情节(第二十一出《崖山》),还有宋室安定夫人陈氏、安康夫人朱氏、两位宫女一起自缢而死后被元兵割下首级悬在谢太后屋檐下的情节(第二十五出《守正》)。而卜世臣虽对宋元之交那段历史很熟悉,但他为了彰显善恶终将有报的教化理念,在《冬青记》中将毁护宋陵事件定位为忠奸对峙的历史个案,使得此剧终究只成为一个劝惩教化主旨的“小历史化”叙事作品。
一是剧作反映的宋陵被盗掘事件发生在浙江。宋末元初周密《癸辛杂识》有杨髡掘陵经过的记载: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八月内,有绍兴路会稽县泰宁寺僧宗允、宗恺,盗斫陵木,与守陵人争诉。遂称亡宋陵墓,有金玉异宝,说诱杨总统,诈称杨侍郎、汪安抚侵占寺地为名,出给文书,将带河西僧人,部领人匠丁夫,前来将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四陵,盗行发掘,割破棺椁,尽取宝货,不计其数。……其宗允、宗恺并杨总统等发掘得志,又于当年十一月十一日前来,将孟后、徽宗、郑后、高宗、吴后、孝宗、谢后、光宗等陵尽发掘,劫取宝货,毁弃骸骨。其下本路文书,只言争寺地界,并不曾说开发坟墓,因此江南掘坟大起,而天下无不发之墓矣。其宗恺与总统分赃不平,已受杖而死。有宗允者,见为寺主,多蓄宝货,豪霸一方。[6](《续集上》“杨髡发陵”条)
乙酉杨髡发陵之事,起于天衣寺僧福闻号西山者,成于剡僧演福寺允泽号云梦者。初,天衣乃魏惠宪王坟寺,闻欲媚杨髡,遂献其寺。继又发魏王之冢,多得金玉,以此遽起发陵之想,泽一力赞成之。遂俾泰宁寺僧宗恺、宗允等诈称杨侍郎、汪安抚侵占寺地为名,出给文书(详见前集),将带河西僧及凶党如沈照磨之徒,部领人夫发掘。时有宋陵使中官罗铣者犹守陵不去,与之极力争执,为泽率凶徒痛棰,胁之以刃,令人拥而逐之。铣力敌不能,犹拒地大哭。遂先发宁宗、理宗、度宗、杨后四陵,劫取宝玉极多。……至十一月复发掘徽、钦、高、孝、光五帝陵,孟、韦、吴、谢四后陵。[6](263)(《别集上》“杨髡发陵”条)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录罗友开《唐义士传》中也有相关记载:
岁戊寅,有总江南浮屠者杨琏真珈,怙恩横肆,势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十二月十有二日,帅徒役顿萧山,发赵氏诸陵寝,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4](43)(卷四“发宋陵寝”条)
从上述记载可知,毁陵盗宝事件主要发生在浙江绍兴、杭州地区。
二是剧作歌颂的忠义护骨之人也都为浙江人。从前述知道,唐珏是会稽山阴(今绍兴)人,剧中写林德阳是临安(今杭州)太学生,原籍东嘉(今温州),均属浙江。唐、林招集的忠义护骨之人也均为越地百姓。治中袁俊斋是在越地为官。王骥德认为,保护南宋帝后骨殖的实际作用者是王英孙,唐珏、林景熙(《冬青记》中名德阳字景曦)为王英孙门下馆客,唐、林收骨之举是得到了王英孙的重金支持。明代吕天成《曲品》中转录了王骥德之言:
吾友方诸生曰:“大为义士吐气!但当时瘗骸事,实吾邑王监簿名英孙号修竹者为之。盖王系国戚,又世家也,挺身欲前,虑事泄罹祸。又唐玉潜、林景熙、谢皋羽、郑朴翁诸人,皆王门下馆客。遂捐重资,募里中人,挟二士经纪其事。王固自讳,人遂讹传。今已渐白,杂见家乘及张丁、孔希鲁、赵子当其谢皋羽《冬青树引》及季长沙《辨义录》。近张太史修《会稽新志》中,载唐、林四绝句诗,乃王修竹倡之,而诸君属和者。王诗极慷慨淋漓,可为堕泪。王亦才士,有《修竹集》。林有《霁山集》。其中倡和诸篇,皆大略可见。不然,林一羁旅客,唐一穷学究,非有力者为执太阿,安所得措其手于逆髡烈焰之中,而保冬青卒无恙耶?”惜不侥惠卜君一洗发之也。[7](《新传奇》“冬青记”条)
王英孙也是宋末元初会稽(今绍兴)人。
三是作者为浙江人。现存明万历间刻本《冬青记》卷首署槜李大荒逋客撰,槜李,嘉兴产的果物良种,后成为嘉兴的代称。《春秋·定公十四年》:“五月,于越败吴于槜李。”明梁辰鱼《浣纱记》之《谋吴》出:“不料近年以来,兵连吴地,始击之于槜李,复败于姑苏。”大荒逋客,即卜世臣。卜世臣(1572—1645),字号说法很多,据《历代曲话汇编》,卜世臣“字孝裔,又字孝逸,号大荒、大匡、长公、蓝水、蓝史,别署大荒逋客”[8](“卜世臣”介绍),另有说他字大匡、大荒,号蓝水。卜世臣为明末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卜世臣除了戏曲外,《槜李诗系》收录其诗三首:《柳枝词》《浣纱石》和《题义士手植冬青树》,第三首即是题咏保护宋陵的忠义之士事迹。
需要指出的是,《冬青记》不仅内容厚重,填词作曲也是词工调协,作者自言:“点板悉依前辈古式,不敢前徇时尚”,“词工而调不协,吾无取矣”[9](《冬青记·凡例》)。沈璟也称赞《冬青记》“意象音节,无可置喙”[9](《冬青记·附谈词》)。《冬青记》的演出曾经产生令人震撼的效果,吕天成《曲品》记载此剧的演出情况道:“悲愤激烈,谁诮腐儒酸也?音律精工,情景真切。吾友张望侯云:‘槜李屠宪副于中秋夕,率家乐于虎邱千人石上演此,观者万人,多泣下者。’”[7](125-126)(《新传奇》“冬青记”条)嘉兴屠宪副的家班中秋节在苏州虎丘山演出此剧时,观众多达万人,人们大多感动泣下。可惜的是,明清传奇擅场的多为爱情戏,《冬青记》内容过于沉重,尤其是此剧涉及蒙元南下过程中南宋帝陵被盗掘的惨痛历史,这些内容在清代特别敏感甚至会给戏班带来麻烦,所以《冬青记》从清代演出场中退出。遗憾的是,《冬青记》逐渐连全本也未能留存,只保留有十几出,以至于人们对它的关注较少。虽然如此,卜世臣《冬青记》是完整表现南宋帝陵被掘事件的唯一戏曲作品,在“冬青”南宋题材戏曲、文艺作品中自有其不容忽视的地位,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