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红
在湖南常宁塔山瑶族乡有这样一种民俗叫“谈笑”,学名“坐歌堂”。千百年来,“谈笑”已经发展成为一套有着丰富内涵的仪式套曲备受瑶族人喜爱。每逢过年过节,祝寿婚娶,族内都会举办“谈笑”,大家聚在一起说笑谈唱,倾诉衷肠。“谈笑”仪式程序具体完整,内容涉及丰富广泛,上至天文下到地理,生产生活无所不有,充满知识性和趣味性。2019年3月笔者深入常宁塔山瑶族乡田野一个月,对塔山瑶族“谈笑”仪式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采录。
笔者田野调查中发现塔山瑶族“谈笑”有着极为丰富的瑶歌素材,然纵观其研究成果并不算丰裕。笔者搜集到90多篇关于瑶族“谈笑”或“坐歌堂”的学术论文,其中仅有4篇从音乐形态学的相关视角进行了探讨。其中雷强力的硕士论文《湖南常宁瑶族民歌的调查研究》[1],在论文的第二章节中对塔山瑶族民歌的艺术特征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作者借助三种不同的谱例从常宁瑶歌的调式调性、曲体结构、音乐与旋法、节奏与节拍四个方面对“瑶歌”的音乐形态特征做具体分析。林春菲《瑶族坐歌堂音乐形态及社会功能——以湘南三市六县区八瑶族乡坐歌堂为例》[2],以永州市宁远县桐木漯瑶族乡举办的湘南三市六县八瑶族乡坐歌堂为例,针对“坐歌堂”中呈现出的不同的瑶歌的旋律形态、旋律特征、节奏节拍、演唱形式加以阐释。此外郑长天学者的三篇论文《歌与唱:民间文学的文本分层与意义间隔——以湘南瑶族的“冈介”活动为例》[3]《湘南“坐歌堂”中的非个人化表述》[4]《民间歌唱文本中的章句重叠问题——以湘南盘瑶的“冈介”歌堂为例》[5],也都有涉及音乐本体元素的阐释,对瑶歌的调式与歌词的特征的分析有所提及,但作者重点是从民俗学视角对瑶族“冈介”(谈笑)的研究。本文在前人成果基础上,从民族音乐学视角,结合民俗学理论,针对调查对象盘文福[6]老人提供的相关“谈笑”的仪式程序及其瑶歌进行音乐考察分析。
任何传统音乐事象的生发都离不开特定的社会地理文化环境。[7]塔山瑶族乡地处湖南省常宁市西南山区,位于三市(郴州、永州、衡阳)四县(新田、桂阳、祁阳、常宁)交界处,与祁阳县晒北滩瑶族乡、新田县门楼下瑶族乡、桂阳县杨柳瑶族乡山水相连,是湖南省衡阳市唯一的少数民族乡。塔山瑶族乡总面积146.32平方公里,平均海拔823米,现辖9个村、111个村民小组、11272人,其中瑶族1170户6363人,占总人口56%,主要分布在塔山、敖头、西江、蒲竹、松塔等村,狮园、东江、板角、阳山等村也有极小部分。2005年另有一部分从塔山乡的原高岭、毛坳和现在的松塔、蒲竹等村搬迁了100户410人到罗桥镇,即现在的罗桥瑶寨村。[8]
塔山瑶族乡地势较高,群山连绵,地貌南北高,逐渐向中部倾斜,平均海拔800米,主峰天堂山海拔达1265米,是境内最高的山峰。这里杉竹万顷,溪水潺潺,瀑布飞泻,山川秀丽。塔山瑶民主要靠砍树、运树为生,杉树是他们最主要的一项经济来源。过去主要以红薯、包谷、荞麦等杂粮为主食,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因为塔山山高路险,过去的瑶民要想把山里的农副产品运出去,都要人背马驼,交通非常不便。正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导致塔山瑶族文化一直处于边缘地带,较少受到主流文化的影响。这些属于盘瑶支系中的过山瑶人长年深居大山,瑶歌成为他们表达情感、宣泄内心情绪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借“谈笑”与亲戚朋友聊天娱乐,借“谈笑”在山与山之间传递爱的信息。由此“谈笑”仪式形成并表现出既委婉、幽怨,又不乏高亢、嘹亮的音乐风格特点。
关于表演,在以表演民族志学者为代表的一类观点看来,内涵不止于通常的狭义所指的舞台化艺术表演,而是更看重其广义所指的交流、展示或展演等社会性、文化性的一面。就像美国表演民族志学者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所认为的:“表演是交流行为的一种方式,是交流事件的一种类型。”[9]
塔山瑶族“谈笑”用瑶语讲“缸者”,也有学者叫“冈介”,与“讲歌”的读音很接近。它作为瑶族的一种人与人间的交流交往活动,长期的发展衍变,早已成为人们用来待客的一种礼节性活动。遇上过年过节或者祝贺生辰,亲戚来了,邀上三五成群的乡亲,大家相聚一起,彻夜聊天对歌,不仅加强了族群间的情感沟通,而且有助于族群凝聚力和族群文化认同。这种活态的仪式表演,让我们看到许多有关瑶族历史、族群、社会、思想观念与族群认同等文化内质。在“谈笑”实际的情境中通常由四部分人群组成:主家、主方歌手、客方歌手、观众。主家是为“谈笑”活动提供活动空间并做好后勤服务的人家。观众是村寨里来看热闹的人,他不仅为对歌活动营造出良好的气氛,同时必要的时候还会参与或帮助对歌。至于主客方歌手的问题,在选择上会遵循三个原则:性别相异、年龄相当、相对陌生。以下是笔者2019年3月21日在塔山瑶族乡蒲竹村高泥凼居住,与采访对象盘文福老人访谈的具体“谈笑”仪式程序:
上半夜: 1.烟歌;2.谢主家;3.进乡歌;4.思念歌;5.缘份歌;6.酒歌。
下半夜: 7.鸡 歌;8.过 更 歌;9.折 散 姻 缘 歌;10.留 心歌;11.天 亮歌;12.送 郎 歌;13.离别歌;14.离别歌。
“谈笑”仪式程序前后共14个,分上半夜和下半夜通宵达旦进行,其中在次日凌晨主家会负责提供夜宵。同时夜宵也是仪式程序的一个分水岭,夜宵前后的程序以及所对唱的瑶歌是不能打乱顺序的,否则会惹来笑话的。而且夜宵后歌堂内的气氛会变得更加热闹,主客双方的对歌表演越来越融洽,歌声此起彼伏;歌手演唱风格由上半夜的吟唱、低沉逐渐变得豪放、嘹亮,有时还会出现小合唱、重唱的形式。
瑶族没有文字,但是瑶族先辈却创造了丰富璀璨、题材多样的歌词文化。通常一首瑶歌有四句词,每句以七言为主,首句以三个字开头的形式较为常见。如上述程序中的烟歌、思念歌、酒歌、过更歌等。同时歌词中的重叠重复性是歌词的最主要特点。笔者对照所拍摄视频发现,“谈笑”作为瑶族的一种待客礼仪歌,围绕着迎接客人进入室内一系列的动态行为,创作了一套非常固定的歌唱套路,正如开头的“迎接进乡歌”,从客人进州(县)、乡、村、园、街、屋,分别以这些空间概念为单位,一步一步,由远及近,把客人迎进屋里,期间每个空间单位下都可以唱出数首瑶歌,充满情趣。同时,每一空间单位下所唱的瑶歌,在歌词文本中只需要替换歌词的第二句和第四句末尾的一个字,就可以改变歌意。如《迎接进乡》[10]:
男唱:良村路口小,郎村路口小荒荒;①容②排③前早知龙星贵步到,十字路头接近乡。①村②街③园
女唱:打定到,官椅排排打定良;①容②排③前告郎有心莫要接,莫要接娘进贵乡。①村②街③园
以上的对歌中,第二句第四句末尾字可以用后面序号后的字分别代替,别小看这一个字,它改变了歌曲的意思,表达了更深层一步的涵义。这种情况从民俗学对歌谣的相关研究中被称作为词句重叠、复沓循环。这样瑶歌的歌词特征一方面有助于对歌歌者对歌词的即兴创作与记忆,另一方面有助于活跃气氛,它能够调动彼此间的情绪,实现双方对唱者间的情感交流。
塔山“谈笑”仪式音乐采用一问一答对唱式进行,以室内平腔为主,歌声低缓,如吟如诉;同时在仪式结尾与客人告别时,有室外高腔演唱,歌唱者间的距离在相送的过程中逐步拉开,相距越来越远,因而声音高亢悠长,似乎在呼唤亲人常来往,不舍离。整个旋律调式单一,节奏较为自由随性。从笔者听音记谱,分析谱例可以了解到:1.音阶、调式:塔山瑶族“谈笑”的音阶以五声性为主。在调式方面,音乐部分多以五声性的C宫调式为主,旋律的主题动机以mi-sol-la为主,以此开始在la的长音后反复发展。2.节奏、节拍:节拍多以二拍子、四拍子为主,较为平稳,你一言我一语,类似对话的形式。节奏多变,八分、十六分、附点、切分为主。节奏的变化多是随着演唱者的即兴处理而变化。但其中一个大的特征是旋律节奏的连贯性较强,只有在乐句末才有休止停顿。3.曲式结构:呈现出段落性的结构,多句体的发展型。由最开始的动机mi-sol-la这几个音为基础发展、延伸,通过节奏的变化达到乐句的划分,即a+b+c+c1+c2+……在C乐句结束后所有的发展都是由C句重复、变奏而来。
塔山“谈笑”演唱风格的多元化是由它的演唱形式决定的,通常是一个群体对应于另外一个群体,按照异性相吸的原则,男女各十多人左右,由此形成了一种相同的曲调十多人重复循环演唱,因而唱出的风格迥异,个性鲜明。原因大概一方面来源于瑶歌的即兴性过强的缘故;另一方面每一位演唱者的年龄层次、社会经历、声音条件、受教育程度等等因素也都直接影响着他们对瑶歌演唱风格的把握,这些因素直接体现于文化持有者在歌唱中对衬词以及倚音、颤音、滑音等等装饰音的运用上,充满了演唱个体的创造性。如果从民俗学理论看,有学者这样论述:“民间文学的表演者实际上就是创作者,表演中有创作,表演的过程,也是创作的过程,二者是紧密结合着的”。[11]从对表演者的关注的新视角可以这样理解:“谈笑”仪式中的每一个瑶民都是有血有肉的丰富的个人,是既能够传承民间传统又具有个性、创造性和主动性的行动主体(agent)。[12]
音乐不能脱离与其相关的生存、发展语境而孤立存在,对于瑶族“谈笑”仪式及其传统瑶歌的研究我们应将其置身于所处的相关的历史、文化、社会等语境中进行考察与观照,从而探究“是什么”到“为什么”的道理。然而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商业化、城镇化的加速,瑶族原生性的民俗生活语境逐渐被现代化进程所取代,瑶族民俗仪式延续的生态环链发生阻断,很多瑶族年轻人涌向城镇打工,发展传承梯队困难,瑶族的年轻人基本不会唱瑶歌,不懂“谈笑”仪式程序。在塔山瑶族乡田野调查中,笔者没有遇到完整的“谈笑仪式”,采录到的“谈笑”仪式过程都是一种“简化版”“省略版”。因此当下不论时代如何变迁,如何让瑶族“谈笑”仪式得到很好的传承与保护,如何让这些传统文化能够长久的延续发展,成为学界、地方学者以及民间传承人深思的问题,笔者期待在下一步的田野调查中继续深入挖掘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