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龙 熊永松 朴宰雨
(1.西藏大学艺术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2.韩国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系,韩国 首尔 02450;3.韩国外国语大学,韩国 首尔 02450)
唐卡是刺绣、缝制、粘贴、雕刻或绘制在布、绸、纸或其他材料上的绘画或手工艺术品,也译作“唐嘎”或“唐喀”,系藏文PDB的音译。唐卡是富有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的美术品种,因其题材广泛,故被称作了解西藏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从类型上看,唐卡分为绘画唐卡和工艺唐卡两大类:绘画唐卡以颜色区分,又可分为彩色唐卡、黑色唐卡、红色唐卡和金色唐卡等形式;从风格流派上区分又可分为齐乌岗画派、尼泊尔画派、勉唐画派、钦则画派、嘎玛嘎赤画派和苯教唐卡等风格。工艺唐卡以材料技法区分,可分为刺绣唐卡、织锦唐卡、缂丝唐卡、版印唐卡、皮革唐卡、珍珠唐卡、木雕唐卡和玉雕唐卡等形式。从画幅上看,唐卡大小不一,一般为七八十厘米长宽,大者(巨型唐卡)可达几十平方米,小者(微型唐卡)只有手掌大小。
对于唐卡艺术,很多人包括一些专业人士都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认识误区。比如,有的人认为在工艺美术或民间美术范畴内谈论唐卡会降低了它的社会地位,有的人认为唐卡描写现代题材脱离“造像量度经”的造型规范和题材限制是离经叛道,但笔者认为“唐卡具有多重属性”恰恰是对这一艺术品种的高度评价,而“描写现代题材”也说明了唐卡艺术具有无限的文化包容性和创新性发展的可能性。一般来说,传统唐卡具有三重门类属性,即工艺美术属性、民间美术属性和宗教美术属性。厘清这些属性,可以为今后的唐卡理论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同时可以促进对传统唐卡现代转型问题的深入探讨。
必须说明的是,唐卡的绘画艺术属性是其根本属性,因为绘画唐卡是唐卡艺术的主要表现形式,而且就作品存量而言,绘画唐卡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是,传统唐卡还存在其他属性,比如宗教属性就是它的一大特色,工艺性、民间性也是它得以广为传播的基础。从艺术分类学的角度来看,绘画、工艺美术都隶属于国家学科专业分类目录中的艺术领域;民间美术、宗教美术则是从社会属性出发的约定俗成的艺术称谓。
下面就从唐卡的工艺美术属性、民间美术属性和宗教美术属性三个方面分别加以讨论。
工艺美术是“以美术技巧制成的各种与实用相结合并有欣赏价值的工艺品”,是“美化生活用品和生活环境的美术”。狭义的工艺美术,主要指“手工艺的工艺美术”;广义的工艺美术还包括现代工业艺术设计;传统的工艺美术为现代人所重视的是其“手工性”及其所蕴含的一系列“人文价值和意义”[1]。
1.唐卡的工艺美术属性在研究类著述和国家分类目录中的呈现
唐卡的工艺美术属性在很多文献及研究著述中得到体现,如张明等学者认为,唐卡是“西藏民族手工业工艺品中最著名的工艺品之一”[2]。《阿里地区志》《青藏民族工艺美术》等书将唐卡列入“工艺”类别加以阐述,《中国民间美术辞典》《中国民间艺术大辞典》等书则将唐卡归入“民间工艺范畴”给予阐释。绘画唐卡的制作工序(或叫绘画流程),在所有谈论传统唐卡的著述中大体相同,这是工艺绘画可流水作业性的直接表现;而工艺唐卡的工艺美术特性不言自明,从工具材料、制作手法及作品形式上均有相应的表现。
在国家制定的《中国工艺美术品类参考目录》中,唐卡被列入第十一类“其他工艺美术类”的“工艺画”小类。中国民族民间工艺美术家协会副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民间美术研究中心主任王海霞(已故)在她的《民间工艺美术》一书中,将唐卡作为中国主要的民间工艺美术品类进行了阐述[3]。
2.唐卡的工艺美术属性在行业协会和地方政府分类实践中的体现
在西藏陆续举办的三届唐卡艺术展览和伴生的画师等级评选活动中,那些获得一至三等级画师称号的唐卡画师,其拥有的荣誉证书盖的都是“西藏工艺美术协会”的印章,参与评选的专家也都是唐卡艺术界的代表性画师。在展览现场,玉雕唐卡、木雕唐卡、堆绣唐卡、挑绣唐卡作为唐卡展览的重要组成部分,给予了专门的展厅。这些现象说明,唐卡的工艺美术属性得到了主办者和参展者的一致认可。2017年“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唐卡艺术专业委员会”成立,2020年西藏工艺美术协会也成立了“唐卡艺术专业委员会”,此举说明,唐卡艺术已经得到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的认可。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民间俗称“国大师”)的评选和授予荣誉称号,被认为是我国工艺美术行业的最高荣誉,需要经过个人申报、层层筛选等环节,并最终得到政府和行业协会的认可。在历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名单中,青海省的夏吾才让、启加、西合道、斗尕、更登达吉、娘本、宗者拉杰,西藏自治区的德庆、洛桑旺久、次仁平措、强巴格桑、拉巴次仁、格桑次旦、罗布占堆、罗布斯达、罗藏旦巴都榜上有名,成为国宝级人物。
在西藏自治区首届工艺美术大师评选活动中,有25人获得省级工艺美术大师称号(民间俗称“省大师”),其中专设“唐卡类”工艺美术大师,获得称号的人员包括嘎玛嘎赤派唐卡画师嘎玛德勒、旦增达杰、丁嘎、扎西泽平,勉唐派唐卡画师阿顿、龙桑、边巴次仁、次仁旺堆、拉巴、达瓦,勉萨派唐卡画师罗布斯达、阿旺、曲雄泽仁,钦则派唐卡画师次仁罗布、扎西江村,刺绣唐卡师罗布[4]。在第二届西藏自治区工艺美术大师评选活动中,有25人获得省级工艺美术大师称号,其中“唐卡类”工艺美术大师所占比例依然最大,共计15人。他们是唐卡画师贡觉杰、旦曲、米玛次仁、西落、罗珠巴松、罗布玉加、普布次仁、索朗、西绕尼玛、赤增绕旦、顿珠、扎西曲扎、旦巴、旦增和刺绣唐卡师次拉(女)[5]。
在上述获得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艺人中,大多为唐卡画家。如夏吾才让等青海籍“工艺美术大师”均是该省著名唐卡画师,西藏籍的格桑次旦是唐卡勉唐画派的国家级传承人和西藏工艺美术协会原副会长,罗布斯达是勉萨画派唐卡的国家级传承人和西藏唐卡画院院长,嘎玛德勒和阿顿等人是西藏卓有声望的唐卡大画师,等等。由此可见,参与工艺美术大师评选活动的专家、学者、领导和艺术家,都认可“唐卡是工艺美术”的观点。
民间美术是“主要由身处社会下层的普通劳动群众根据自身生活需要而创造、应用、欣赏,并和生活完全融合的美术形式”[6],是“人民群众创造的、用以美化环境、丰富民间风俗活动和在日常生活中应用及流行的美术”[7]546。唐卡艺术,虽然在过去服务于贵族阶层和僧侣集团,在现代依然服务于富贵阶层和僧侣集团,但它更多的还是流传于民间社会,因此才会有强大的生命力和不灭的文脉。
1.唐卡的民间美术属性在研究类著述和田野调查中的呈现
达洛等学者认为,唐卡是“我国民族民间文化的绚丽奇葩”,是“藏民族最具代表性的民间宗教艺术形式”[8]2。余友心认为,唐卡是民间绘画的重要形式,因为“西藏民间艺术繁衍在普遍的宗教环境中”,因此与寺院绘画没有差别[9]。民间宗教美术是民间美术的重要内容,因此,唐卡的民间美术属性是明显的。张道一主编的《中国民间美术辞典》、刘波主编的《中国民间艺术大辞典》和王树村所著的《中国民间美术史》,都将唐卡作为中国民间美术的重要内容加以收录,由此可以看出,不少民艺专家和学者都认可“唐卡是民间美术”这一观点。
据笔者调查,目前传统唐卡的绘制者大多是学历不高的民间画师(小学、初中毕业者或无学历者居多,高中、大学毕业者相对较少),大多唐卡画师没有“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的编制身份。他们中的一部分靠唐卡技艺获得经济来源,另一部分则处于半农半艺或半牧半艺的状态,因此属于典型的“民间艺术家”。唐卡广泛流传于藏族民间社会,承载着普通民众的民俗事象,传达的是老百姓的思想愿望和审美情趣,与人民的日常精神生活息息相关,具有民间美术的所有共性特征。因此,“唐卡是民间美术”这一观点符合学术逻辑和现实状况。
2.唐卡的民间美术属性在行业学会和协会中的呈现
西藏民间美术学会从1991年成立至今,也认可“唐卡是民间美术”的观点。该学会成员来自文化厅、文联、群艺馆、高校、军区、政协、佛协等单位,会长丹巴绕旦是勉唐画派国家级传承人和西藏大学教授,理事阿旺晋美是唐卡颜料国家级传承人和西藏大学教授,理事洛桑平措(已故)是十世班禅画师,会员边巴旺堆是钦则画派的自治区级传承人和中央美院博士生,会员益西喜绕(已故)曾是哲蚌寺艺僧和西藏日报美术编辑[10]。西藏民间美术学会是民间美术社团,如果不认可“唐卡是民间美术”的观点,唐卡艺人和唐卡研究者就不会加入该社团,更不会担任学会的理事甚至会长职务。
在2013年换届选举的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的理事中,唐卡画师龙桑、拉巴次仁、赤增绕旦和多次担任唐卡评委的阿旺晋美等人均名列其中,更多的唐卡画师的名字出现在会员名录中。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是自愿申请加入的人民团体,唐卡画师在申请加入时必然以“民间艺术”中的“民间工艺美术”专业类别入会,而“民间工艺美术”是“民间美术”的重要类别。如果不认可“唐卡是民间美术”的观点,唐卡画师和唐卡研究者及经营者就不会加入该社团,更不会担任学会的理事职务。综上所述,西藏本地的唐卡画师、唐卡学者和唐卡商家,用加入民间美术团体的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的艺术观点和价值取向。
宗教美术是“伴随着礼拜、典礼、修身、传教等宗教活动而展开的美术”,其目的是“宣扬宗教观念和教育宗教信徒”,其题材多为“宗教的教义、故事和传说”[7]1185。唐卡艺术,虽然包含了历史、民俗、自然科学等题材内容,但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宗教题材。
1.唐卡的宗教美术属性在研究类著述中的呈现
扎雅·诺丹西绕认为西藏的艺术实际上大部分是宗教艺术,因此没有宗教的背景知识,要理解西藏艺术是不可能的[11]。王尧等学者认为唐卡是流行于西藏及其他四省涉藏州县的一种宗教卷轴画,其表现题材包括本尊像、祖师像、各种护法神像……[12]达洛等学者认为,唐卡是藏传佛教特有的一种绘画形式,其题材内容以宗教题材为主流,而且严格按照度量经绘制佛像……[8]2,100张鹰认为,唐卡受到藏族民众的珍爱和敬重的缘由,与其内容和功能紧密相关,唐卡中的神佛形象往往是佛教信徒顶礼膜拜、祈求救助和皈依的神明[13]。马建设认为,唐卡是佛教绘画中的一种布面卷轴画,其作用是僧人修行中作为供奉、观修本尊的形象,以达到生气意念的幻觉作用[14]。从这些著述中,我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唐卡的宗教美术属性,具体表现在唐卡的宗教内容和功能上。
2.唐卡的宗教美术属性在田野调查中的呈现
西藏的宗教氛围浓厚,同时也是美术的殿堂,这与民间百姓家中经堂和寺院殿堂悬挂的诸多宗教唐卡有着密切关系。笔者在民间考察时,经常看到民居中最庄重的地方往往是供奉佛像的经堂,俨然一座微型博物馆,精美的唐卡寄托着民居主人淳朴的民间宗教信仰;而在寺院考察时,除了威严肃穆的金铜佛像和布满墙壁的佛教壁画,便是一幅幅色彩绚丽的宗教唐卡,向参观者和朝拜者讲述着每一个宗教故事里面蕴含的人生哲理。在拉萨八廓街的唐卡画店里,经常会听到“请唐卡”的字句,购买者拿回家后也是悬挂在供奉神佛的地方。由此可见,人们普遍认可唐卡的宗教属性。
传统唐卡以其自身的工艺美术、民间美术及宗教美术的三重属性,决定了其绘制有着广泛和深厚的群众基础,因而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其变革与创新必然会遇到来自社会多个层面的阻力。无论是题材的变换、度量经的限制,还是宗教禁忌的处理,都是传统唐卡在现代转型中必须认真思考的议题。
唐卡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在历史长河中发挥了巨大的文化能量。面对快速发展的工业和信息化时代,如何发挥“艺术当随时代”这一艺术特性的功能,便成为当代唐卡艺术发展的重要命题。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鲜明提出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方针,指出“要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1)参见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体学习时的讲话(2013年12月30日),人民网理论频道2017年2月13日。。
题材的变换无疑是传统唐卡在现代转型中首先面临的难题。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是题材的变换带动了创作理念和表现手法的革新。相对来说,这种题材的变换,往往难以得到宗教信徒的认可和接受。因为题材的变换往往触及“传统的唐卡”认同的核心问题,即偏离于传统宗教和历史人物题材的唐卡不再被归入“传统的唐卡”的范畴,甚至其是否被认同为“唐卡”也存在一定争议。这也是传统唐卡在现代转型中必然面对的议题。关于艺术题材与宗教的关系问题,《宗教与艺术》中译本序中有这样的论述:“以宗教为题材的艺术可以具有宗教性的、或非宗教性的、甚至反宗教性的意向或内容,以世俗生活为题材的艺术即非宗教题材艺术也可以具有宗教性或非宗教性或反宗教性的意向或内容。”[15]据此观点,题材的选择与作品宗教内涵的表达不具有必然联系。
无论是以宗教为题材,还是以世俗生活为题材,历代艺术家们都在唐卡绘画中进行了大胆的尝试与探索。20世纪40年代,根敦群培先生即以新的创作思想和绘画手法突破了藏族传统美术的创作模式[16]7。藏族艺术家安多强巴创作于1954的历史人物唐卡作品《毛主席像》对唐卡绘画的题材进行变换,借鉴了传统唐卡的构图,突破了造像度量经的局限,是藏族画家表现毛泽东主席及当时西藏社会形势发展的第一幅主体性绘画创作[16]43-44。1980年,仁真郎加、尼玛泽仁、益西泽仁、达瓦、益西桑丹、梅定开、陈秉玺和吕树明共同创作的唐卡《岭·格萨尔王》是非宗教题材表现宗教性的典型例证。格萨尔的形象被置于莲瓣形的背光中,作为佛本尊的地位来加以歌颂[16]197-198。内容的置换,使得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这一世俗题材的艺术具有了宗教性。
当代著名的海外藏族艺术家贡嘎嘉措的创作理念和表现手法则显得更加开放与多元。他的大部分艺术作品突破了传统唐卡绘画的材料和媒介限制,但其创作融合了藏传佛教元素与现代流行元素,发展出了西藏的波普艺术。虽然他们的作品已经不能归于唐卡的范畴,但是其根源仍然离不开传统唐卡,而且其部分作品的创作与绘制过程也依然严格依据度量经。如其巨型拼贴画《被分割的佛》(Dissected Buddha)对以坐姿呈现的释迦牟尼成道前的形象进行了解构与重构,其中糖果色贴纸、吸引人的卡通人物、消费品及政治人物等大量的细节值得观众仔细关注,但在这个过程中,它会使观众忽视整体,从而使观众在不相关联的大众消费品碎片中体验看不见佛陀的经历[17]。从表象上看,他们的绘画创作仍然是佛教文化题材,但这一题材只是作为艺术表达的载体,已经不同于传统佛教图像的表达,也脱离了传统唐卡以佛像用于供奉和观想的功能。其创作将西藏和佛教文化符号植入日常生活,对文化传统展开反思。他的这种艺术创作表明借助于宗教题材表象,也可以表达非宗教性的含义。虽然贡嘎嘉措在这幅作品中并未采用传统唐卡的绘制手法,但这并非不可为,而是不为。
2012年由西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启动的“西藏和平解放60年重大题材‘百幅唐卡’绘画项目”,即西藏百幅唐卡工程。其创作表现的是社会建设、人文风景和历史文化题材内容,这些内容完全不同于传统的植根于固定的图像与意义系统的苯教和藏传佛教题材创作,显然是唐卡文化在内容上的创新。
在表现手法上,西藏百幅唐卡工程的创作团队吸收了传统唐卡的造型程式和表现技法,在此基础上又融入了现代美术创作的理念和技巧,以更好地适应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以董云虎为代表的文化导师组和以韩书力为代表的艺术导师组共同指导了参与该工程的画师们的学习和创作。画师们在艺术构思和创作实践中寻找和撷取历史素材,建构富有审美意味的历史场景,传承和借鉴西藏文化符码及艺术技巧,将个人的历史态度、文化情感和艺术技能写进作品里,完成了艺术形式和主题内容的有机结合。如现代唐卡作品《高原祥云》,将祥云、经幡、哈达、白塔和布达拉宫这些唐卡元素的描绘发挥到极致,同时又将平面感与纵深感、散点透视与焦点透视、整体构图与画面切割之间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写实的人物形象错落有致地穿插于经幡和祥云之间,观者能从视觉上感受到画面细节的优美和场景的宏阔,同时也能从心灵上感受到西藏和平解放的伟大历史意义,这是对传统唐卡艺术境界的深度扩展。
西藏传统文化以苯教和藏传佛教文化为主要特色,那是在万物有灵观念和政教合一时代的神本主义产物。进入工业文明和科技信息时代,人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发生了改变,西藏人民的文化观念自然会与时俱进,显现出更多的人本主义特色,这是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必然选择。传统唐卡之所以感人的最大秘密在于画师们把绘画对象和绘画工作看得无比神圣,就连作画过程也有严格的仪式,他们把敬畏和热爱的情感写进作品里。西藏百幅唐卡的创作也继承和发扬了这种令人动容的创作心态,但对绘画题材内容进行了置换,把对神佛的敬畏情感替换成对党和人民的热爱情感,把造像度量经的严格要求替换成尊重历史尊重民族习俗和宗教禁忌的原则,这种文化结构上的同质对换符合现实主义创作的文化逻辑。
以西藏百幅唐卡工程为代表的现代唐卡创作表明,传统唐卡的神本主义创作理念并非唯一的创作模式,现代唐卡的人本主义属性也正日益显露,这是唐卡绘画艺术创作适应时代发展的必然选择。事实上有不少民间唐卡画家正在探索基于传统底蕴的新唐卡创作,如唐卡画家夏鲁旺堆对形式美学的追求,唐卡画家边巴对玩世题材的探索,等等。他们的创作,源于神本主义的唐卡,却体现了新时代的人本主义精神。西藏百幅唐卡工程,是传统唐卡在现代转型中有重大意义的探索,无论是创作理念还是表现手法上都有一定的创新,但不可否认的是,题材的置换是一种尝试,但是对大量从事传统唐卡绘制的画师来说,传统唐卡题材的置换却并非易事。
百幅唐卡工程无疑是有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的,但是唐卡的现代转型不能仅仅依靠从上至下的官方行为,更有赖于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的职业唐卡画师。只有从基层开始,通过画师们的技术和风格的不断创新,传统唐卡的生存和发展空间才会更加广阔。
传统唐卡具有工艺美术属性,即绘制传统唐卡,必须经过多年的训练,掌握一定的制作和绘制工序,如画布的打磨、颜料的调制、度量的掌握、线稿的绘制与上色,等等。这些训练绝对是绘制传统唐卡所必需的。依靠技术的提升来寻求传统唐卡的转型,当然是一个出路。然而,这种“技术”提升,笔者认为或许更多地可以建立在新的绘制媒介或新的唐卡技艺展示或传播媒介之上。鉴于传统唐卡具有民间美术属性和工艺美术属性,因此传统唐卡向现代“新唐卡”转型,可以从最大程度上发挥其“工艺”的特性,探索更多的新媒介和新展示或传播技术的结合,发掘其“技术”特性来拓展受众群体。
当然,在西藏拥有高超的传统唐卡绘制技术的画师不胜枚举,但是千篇一律重复他人或自己的绘画算不得是真正的艺术家,虽然这些画师为传统唐卡绘画的技艺传承上做出了贡献。但是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值得警醒的一个问题是,一部分唐卡画师或许更应该从把关注点放在着力于提高或展现传统唐卡的尽精微绘制技术,转移到从绘画形式语言本体的角度来思考其所进行的唐卡绘画。
传统唐卡的绘制题材大多为宗教题材,绘制传统唐卡的画师大多有着虔诚的信仰,因此,传统唐卡的绘制有着各种严格的仪式。据笔者的调查,传统的民间画师在学习唐卡技艺的准备阶段,需要先学习佛教的基础知识,不懂佛教常识是无法完成唐卡绘制的全套过程的。为宗教服务的唐卡,从一般意义上来讲,不容许有不遵守度量的行为,不允许有过多的个人创新。但是,这些图像意义等方面的规定,并不必然会阻碍或限制个人风格的形成。
在研究西藏波罗风格绘画艺术的过程中,笔者发现西藏早期唐卡中存在这样的现象,即题材相同甚至人物造型几乎完全相同,但是风格却又完全不同。比如,在解读早期西藏上师唐卡风格时,如果用西方传统绘画的视角来解读西藏早期绘画风格必须非常谨慎,真正决定这些唐卡风格的不是居于画面中央的上师造型特征,而是居于次要地位的装饰元素。换言之,传统唐卡既然存在题材甚至造型、绘制技法完全相同而风格各异的情况,那么这说明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是有可能的,即题材是“藏式”的,风格是多元的,甚至是现代主义的。风格是表现或者创作所采取的或应当采取的独特而可辨认的方式[18]。但是这里所谓的“风格”不仅仅是指人们常说的勉唐、钦则等画派之间的风格差异,这里的“风格”概念是从突破传统唐卡风格派系的划分而与西方现代绘画相互联系而言的。
传统唐卡转型所面临的最大的难题是题材的选择,这是相当普遍的一种观点,正如百幅唐卡工程所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题材的选择上进行了不少的创新。但是深思过后,笔者认为,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还不仅仅是题材转换的问题,而是绘画观念的更替和绘画风格创新的问题。是不是如果艺术家的训练被坚定地固定在宗教题材之上,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就成了一句空话?其实早期的唐卡艺术家早已给出了答案。即便是宗教题材的传统唐卡,其风格也可以是多元的。因此,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不是以简单的题材转换就能解决的。题材变换当然是一种转型的出路,但是题材变化了,其绘画观念和绘制手段如果没有丝毫的更新,那么这样的唐卡仍然还是传统唐卡。只有绘画观念变化了,绘画风格变化了,才能使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成为可能,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唐卡。题材上的转换固然可行,也是一种转型的出路;但是相对而言,从艺术创作主体和艺术接受者的角度来说,更为值得探索的一种可能是,在保持题材不变的情况下,进行一些创新风格的探索或许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和认可。这种看似温和确在本质上已经发生变化的转型,似乎更易于藏族人民在情感上接受,也利于唐卡走进国际市场。笔者甚至认为,当即便是相同的宗教题材,却有百花齐放的风格,而且都能被藏族人民乃至全国人民所接受的时候,再来探讨传统唐卡的题材变换问题,唐卡的题材变换就已经不再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了。
总之,传统唐卡的现代转型,从个体的角度来说,还是依赖于大量从事传统绘画的唐卡画师在持有传统唐卡绘画技术的前提下,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尝试新媒介和新技术;同时在绘画观念上进行更新和在艺术创作上探索各种风格。从政府职能部门的角度来说,这需要积极鼓励和适当引导,开设有传统唐卡绘画专业的艺术类高等院校在传承传统唐卡绘制技艺的同时,也应起到传统唐卡现代转型探索的示范作用。
唐卡的宗教功能和题材内容决定了其宗教美术属性,传统唐卡在民间社区的广泛流传和民间画师的制作主体地位决定了其民间美术属性,绘画唐卡按照佛教度量经制作的严格规范和唐卡画师对工艺美术身份的积极追求决定了其工艺美术属性。虽然“现代唐卡艺术”正经历着由神本主义向人本主义的思想转型,由工艺美术制作向现代绘画创作的理念过渡,但传统唐卡的民间宗教工艺美术属性却是它在艺术门类上的主要表现。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传统唐卡,保持“原汁原味”固然重要;作为现代艺术品的唐卡,追求“创造性继承和创新性发展”也势在必行。正是因为传统唐卡的三重门类属性,决定了唐卡的现代转型必然面临诸多困惑,诸如题材的变换与意义的表达、度量经与宗教禁忌、同一藏式题材与多元风格的探索等问题,都是现代唐卡艺术创作的重要话题。诸多的汉藏艺术家在这些领域已经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但是笔者认为,题材的变换固然可以为传统唐卡带来一些新的变化,但并不能从真正意义上使传统唐卡向现代唐卡转型。因此不妨搁置题材的变换问题,而先行在传统唐卡的风格问题上进行大胆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