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霄芸
(河北大学 艺术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北宋统治者吸取前朝历史教训,为保障国家的长治久安,遂重用文人士大夫,积极推行“右文”政策。宋代在建国之始便提出“(与士大夫)共理天下”[1]的治国政策,极力推崇以文治国的方略,扩大取士名额,优待文人士大夫,使其社会地位有明显提高。此举改变了前朝重用武将的弊端,士人阶层对国家管控社会秩序和稳定民心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
北宋崇文政策的推行不仅是鉴于前朝的历史教训,还依赖于皇帝个人推崇的好文尚艺的传统与熏陶。例如宋太宗善书法,为文人墨客拓印前朝书家墨迹制成《淳化阁帖》,供后人模仿学习;宋仁宗至宋神宗时期关心图书文化事业;徽宗时期,好文风潮愈演愈烈,其子赵构承继父亲文人雅趣,在书法、绘画和音律上都颇具成就。君王对艺术文学的喜爱,引领文人墨客对艺术创作的极大热情,进一步推动北宋艺术的发展。
北宋在建国之初就对艺术文化事业有一定的关注,并采取有助于艺术发展的政策。太宗时期设立翰林图画院和翰林御书院,广纳贤才。徽宗时期为发展书画艺术教育事业设立书学和画学,增加画师俸禄,绘画成为当时科举考试的科目,提高画家地位。例如李唐、张择端、王希孟等人皆由此画院出身,名气享誉艺坛。张扬个性和强调主观精神的文人意识与社会上关于审美的引导和转变也影响着画院里画家的风格和趣味,从而引起全社会的关注。画院和书院的盛行,提高画家和书家的地位与待遇,绘画与书法的艺术地位也进一步得到提升。
北宋重视文人,将其作为社会整合力量的核心力量。在国家管理方面,统治者以优待文人士大夫为国策,提升文人的社会地位,环境氛围宽松。在思想方面,以文人意识为主导,高扬个人内心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结合,大肆提倡士人雅趣和文人韵味。这样的文化氛围使文人墨客交往频繁,人才济济,文坛和艺术界充满生机与活力。孔子曾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2],“游于艺”成为北宋文人对于艺术和文化相互交流切磋的方式之一。北宋是一个以文人为主体的国家,文人之间的交流和交往活动成为风潮。文人士大夫的艺术趣味引领着朝廷和民众的艺术趣味,成为皇室所接受并推向正统的主流,成为效法的模板。
到北宋中期,伴随着经济的繁荣,城市规模扩大,社会安定和谐,人们物质水平得到了提升,生活质量进一步改善。艺术的发展逐渐从皇室的垄断转移至社会更为广阔的层面。开封城有各种各样的文娱艺术活动,为满足文人士大夫的需要,瓦市应运而生。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曾记载开封城有许多瓦市,文人大夫云集于此,成为一种新的娱乐方式。书画、音律和棋艺等艺术娱乐活动从君王贵族的垄断中解脱出来,成为普通百姓生活中的一部分。
内部的稳定,带来了宋朝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文房四宝在宋代文人眼中不仅是进行书画的工具,还是文人墨客闲暇时间把玩的对象。“从实用到实用与赏玩品并举,这是宋代较之前朝的突破和发展。”[3]两宋时期文艺事业蓬勃发展,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记载:“及文具物件如砚子、笔、墨……”[4]在北宋夜市十分常见。书画工具的制作包含着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意趣,在工艺设计中具有文人自身的独特见解。下面针对宋代笔、墨、纸、砚的制造情况以及文化用品对于书法创作风格的关系进行探讨。
宋代制笔技术相对于唐代时期更加精湛,笔毛的原料材料日趋丰富,使用兔毫、羊毛、鹿毛等。动物毛具有不同属性,例如南北地区的兔毛各有特色,北方兔子的毛长且不易扯断,相反,南方兔子的毛比较短和柔软。根据书写方式的习惯程度,制笔的工匠结合两者特色,将北方兔子毛置于中心,南方兔子毛放在外侧,纯白的笔头具有艺术美感;笔芯制作技术更加精细。黄庭坚曾在《笔说》中记载张遇善于使用紫毫与羊毫制笔,后称“丁香笔”,黄庭坚评价此笔在根部扎得颇为紧实,在书写时更能将内心感受展现在作品上。“作藏锋笔写如许大字,极可人意,最妙是锋少而有力也。”[5]可见,宋代制笔的笔芯技术是支撑笔毛的关键;由于皇帝喜爱绘画与书法艺术,宋代制笔产地区域更加广泛,主要分布在东部沿海地区;宋代制笔业面临转型时期,宋代之前的书法作品以健毫为主,为适应行草书以及文人作画的需要,从硬毫转为软毫。宋以后书法作品有丰富的笔墨变化以及抒发内心的方式,借助软毫更容易实现。苏轼在《试吴说笔》记载:“前史谓徐浩书锋藏笔中,力出字外。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若用今时笔工虚锋涨墨,则人人皆作肥皮馒头矣。’用吴说笔作此数字,颇适人意。”[6](P2235)唐代书法注重法度,宋代书风追求内心的抒发,苏轼认为书画风格不同,所适合的笔也并不相同,在“尚意”书风流行的北宋,文人士大夫使用软毫来作画,赵佶作为“喜工”的书家,则选择使用硬毫来书写瘦金体与创作工笔画。新的笔毫制作工艺的出现,一方面促进了“尚意”书风的形成,推动书法艺术的创作;另一方面,书家与画家对于笔墨线条的追求,进一步促进制笔业的发展,提升对制笔行业的要求。
宋代是我国制墨的另一高峰期。宋代最具有代表性为松烟墨与油烟墨。皇帝文人喜爱使用李廷珪墨,宋太宗下令雕刻的《淳化阁帖》为李廷珪墨所拓,称“李墨本”。苏轼、司马光对李廷珪墨大加赞赏,北宋流行用水墨绘制植物与山水。画风的转型以及时代潮流的引领,画家的创作与用墨有着根本的联系。由于在宋代松树大量砍伐,导致成本急剧增加。宋代开发出油烟墨,整体制墨质量较高,需求量也极大。油烟墨的出现,影响周边海外国家的制墨业的生产。由于两种墨在纸上所呈现的墨色、光泽度不同,书家、画家对于墨的取材具有个性化特征。宋代姜夔在《续书谱》中云:“凡作楷书,墨欲干,然不可太燥。”[7](P389)蘸墨不足,墨汁不能掩满笔画是“燥”。赵佶所创作的瘦金体具有笔锋劲健、书写节奏强的特点,使用油烟墨进行书写黑度更好,整幅作品呈现效果更加干净、爽利。北宋熙宁、元丰年间,张遇在其所制的墨中加入麝香、金箔,被称为“龙香剂”,成为墨中极品,供皇室单独享用。可见宋代皇室用墨不仅在设色方面有所讲究,还在墨的味道上进行改良。赵佶不但使用油烟墨,而且使用苏合油制墨,只因苏合油燃烧后有特异芳香,可见赵佶制墨的奢华和精贵。[8]宋代文人对墨的使用,对于当时制墨工艺的提升具有推动作用。制墨不仅在于使用,还具有赏玩的特点,文人墨客将自己的抱负以及追求寄托于墨之中,宋代的墨具有人性化品格,注入深厚的文化内涵,促进制墨业发展。
宋代由于刻帖的兴起,纸张的耗费量加大,书画艺术风格发生转变,对纸张的质量有着新的要求,刺激当时造纸业的多样化与高质量的发展。北宋时期,竹纸技术得到明显改善,于淳熙年间开始使用,并且制造出尺寸非常大的纸张。纸张的大量生产与活字印刷术有着密切联系,为宋代文化艺术的转变奠定基础。北宋诗人梅尧臣对澄心堂纸赞誉有加“滑如春水密如茧”,一纸价值百金。宋代在纸品上进行更为精细的加工,将艺术性与实用性两者进行融合。由于宋代书风以及绘画风格的转变,提供大量高质量纸品,为书画艺术的发展打牢基础,为之后的雕版印刷事业的发展提供了保障。
文房四宝中,唯有砚台最为耐用,保存时间长,流传千年不会损坏,供后世欣赏与研究。宋代的砚台种类很多,遍及全国各地。宋代石砚为了适应文人墨客的审美需要,迎合时代审美潮流,造型也是千姿百态。对于砚石的纹理以及用料成为宋代文人实用、欣赏、收藏、把玩的需要,刺激宋代石砚的发展。康州端溪县的砚台生产已经达到相当规模。大观年间,赵佶命广东漕臣采集端溪出产的砚台,役使劳力五十余人,只为获取珍品。南宋高宗,在自著《翰墨志》中对端砚有如下评价:“色紫如猪肝,密理坚致,潴水发墨,呵之即泽,研试则如磨玉而无声,此上品也。”[7](P366)认为砚台在研墨时无声,可作为判断砚台品质的标准,对端砚赞赏有加。
文房四宝作为书画创作的重要载体,反映当时社会的艺术潮流。书风的转变和绘画主题的变化,使得毛笔在选材上颇为讲究,书家根据自身所书作品的特点,对用笔的选择更为缜密。在用墨方面,依据两种墨在纸上的不同呈现方式,在书法方面,使用油烟墨对于整幅书法作品呈现效果更佳。宋代由于雕版印刷以及帖学的兴起,不仅要保证纸张的供应量还要保障纸张的质量,实用性与艺术性两者并驾齐驱。砚台的质量决定书法的好坏,北宋文人墨客既看重砚台的用料,也看重砚台的造型与纹理等因素。文房四宝虽是实用品,但也是包含了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情感、审美意识于一体的工艺品,体现出时代独有的审美风格。
唐代书家完善楷书的法度,成为后世书家学习的典范,艺术风格主要以华丽外倾、奔放恢宏、敦厚丰润为特点。进入北宋后,艺术创作主体由官僚贵族转化为士大夫平民,形成雅而俗化的文艺趋向。文人为主体的书家提倡放纵和抒情达意的“尚意”书风,成为宋代书法艺术的新发展。宋四家不拘成法,勇于创新,各具特色。文人精神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凸显,追求自由意志的表达,向往悠闲适意的生活。由于现实环境与内心世界的差异加之禅宗思想在宋代的传播,将自身情感和心性世界与世间万物融合一体,开启以禅论艺的风气,彰显自然清新、平淡纯真的精神理想。
书法是抒发内心情怀的一门艺术,书家借助运笔提按速度,线条粗细,结字章法的错落参差,墨色的留白与着色予以体现。从线条的律动来管窥书家内心世界的波动。
北宋制笔工艺向软毫发展,从北宋时期的书法作品来看,具有丰富的笔墨变化以及舒缓从容的书写节奏。由于书体风格各不相同,在用笔方面也会注重选择。书写挺拔俊健的楷书,如宋徽宗的瘦金体,宜使用硬毫,可使书法作品更有弹性,劲健有力。书写宽厚肥润的字,如行书或草书,宜使用软毫,讲究气息脉络,强调虚实结合,展现飘逸,更具洒脱自然。受禅宗思想的影响,苏轼认为书法在创作时应摆脱法度的束缚,强调形外之意的艺术趣味,心无所念才能创作出佳品。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6](P2183)
苏轼在此处强调不需过于遵循法度,提倡顺从内心,敢于创作新意奇趣的作品可称为佳品。如苏轼所作《寒食帖》,起伏多变,节奏感强。在点画之间有钩、挑和牵丝的行书特点,呼应关系显露。通过对苏轼书法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其使用软毫书写,使点画间脉络相通,意气贯穿其中,增加了行书的灵动性和呼应关系。
笔者认为北宋时期开发油烟墨,一方面是由于用墨需求的不断增加,另一方面是由于书家通过所书写的内容表达自身内心世界,受主观精神指引。油烟墨相较于松烟墨更为沉着,颜色更为黑亮,适合写笔锋劲健、节奏感更为明显的书法作品,作品呈现效果更为干净爽利。米芾所写《蜀素帖》形态变化幅度大,变化多姿,这就需要使用油烟墨来体现。米芾在创作时使用淡墨,具有疏放外展的效果。墨色的丰富变化是书家内心情感变化的一种外现形式,整幅作品的书写节奏与艺术家个人情感相结合才具有意义。受众在观赏书法作品的线条以及整体结构时,能够体会到书家用墨的真正内涵。
王羲之在《书论》中写道:“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7](P28-29)为体现精致细腻、幽雅清淡的书风,可选用光细一些的纸面;若书风奔放恢宏,则使用粗糙的纸面呈现效果更佳。纸张的选取与留白对艺术家创作的书风有一定影响,例如宋徽宗的瘦金体在黑白处理上更加强调点画的变化,对线条的粗细统一单调,从而失去了层次变化,过于呆板单薄。用墨和纸张的晕染才能虚实相衡,和谐统一。
书法的需要促进了笔墨纸砚等器用的发展,笔墨纸砚的改进也进一步影响书法家的创作风格。文人墨客对于书法创作风格的转变,更多地体现出个人情怀,正所谓“宋人尚意”[7](P575)的具体体现。
综上所述,书法家的情感体验和主观精神是其创作书法的核心,书家的用笔技法是创作的手段与方式,而书写工具是承载其内心世界和技法的载体。笔墨纸砚的质量、特性以及书家的喜好直接影响其创作内容的最终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