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桂红
清末到解放战争前夕,湖北鄂东涌现了陈细怪、十八老子、闻筱辑、卢四运等一系列机智人物及传说群,尤以陈细怪及其传说群为翘楚。陈细怪传说是鄂东各地方民众在口头讲述过程中不断加工而形成的传说群。口头讲述的传承方式是造就陈细怪传说内容纷繁的重要原因,也是陈细怪传说最主要的传承与传播方式。这种以讲述者与听众为核心的传承机制的形成与产生有其复杂的原因。有关民间传说的传承机制的研究,陈泳超认为一切传说皆具备权力属性,权力的动态表达是“动力”,他在田野调查中探讨作为地方性知识存在的传说的变异过程,即“地方性动力”。(1)陈泳超:《背过去的大娘娘-地方民间传说生息的动力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刘丽丽从传承动力角度研究李自成传说的某一母题的发展演变的特有传承机制。(2)刘丽丽:《李自成传说“神异出世”母题传承动力考论》,《青海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朱婧薇以具体的传说为例,从媒介、民间叙事与人的互动关系的角度研究民间叙事现代传承机制。(3)朱婧薇《媒介变迁与民间叙事的现代传承——以木兰传说为例》,《文化遗产》2019年第1期。有关陈细怪传说的研究,刘守华、郑伯成研究了其产生、流传的社会环境、地理因素、传播因素等,并分析了其思想倾向、内容特色、诙谐幽默的美学特征等,但未有文章从地方性与认同的角度去探讨其传承机制。本论文以2017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陈细怪传说》(4)陈明刚:《陈细怪传说》,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年。(以下简称“传说”)中的“陈细怪传说”(合计189篇)作为研究对象,从在地化和认同的角度切入,探讨鄂东机智人物陈细怪传说的传承机制与认同建构之间的关系,希望这个个案的研究能够为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提供有益启示。
任何民间传说必须经过“在地化”的过程而成为地方传说,才具有“实感性”“可信性”。在一个限制性的时空里,民间传说必须以当地的某一具体可感的“纪念物”为依据的。这一“纪念物”可以是地方历史人物、地名与景观、历史事件、地方风物……也可以是地方本身等。地方传说因与这些纪念物之间的关系,使人产生一种地方真实感,从而将听众、演述者以及不在场的本地的更大人群连接起来,滋生或温习对地方传统的认同。陈细怪传说是地方性传说的典型代表。这一传说的传承的过程就是传说“在地化”的过程,是地方民众认同建构的过程。
从陈细怪的家谱、墓志铭、地方志及后人留下的手稿中可以得出:陈细怪传说在清朝末年已经形成,经过不同时期不同地方民众的不断加工与传承,逐渐形成一个丰富多姿的“传说群”。“其故事凡500余则,妙趣横生,为群众喜闻,经民间百余年传播、加工,至今在鄂皖赣之黄石、鄂州、浠水、蕲春、广济、黄梅、罗田……等20余市县广为流传;陈细怪被称为鄂东的‘阿凡提’。”(5)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湖北省志·人物志稿》,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第936页。作为鄂东“文士型”机智人物故事的代表,“在一百五十一篇作品中,有类型故事四十九篇,所占的比重为百分之三十点八。”(6)祁连休:《智谋与妙趣——中国机智人物故事研究》,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96页。除了这些类型故事以外,余下故事均为非类型故事。民间传说的传承与变异过程是丰富复杂的,陈细怪传说流传一百多年了,在此期间呈现出怎样复杂的传承状态已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当下丰富多姿的陈细怪传说不是照搬类型故事,而是经过鄂东及周边各地方民众一代代的创作与传承的结果,是将各种传说进行“在地化”实现了差异后的文本,是实现了传统的转化后而留存到今天的文本。具体来说,陈细怪传说的“在地化”外在表现主要为以下方面:
其一,历史人物。地方民众在传承民间传说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当地人群、历史人物等附会其中,让故事产生真实感。陈细怪传说中有历史上有名的鄂东籍人物陈沆、陈诗、陈銮等,也有地方上的真实人物陈凌霄、张月华、道士郭静、田百川等。 当然,陈细怪传说之所以以蕲春县为中心不断向四周辐射。形成如此巨大的传说圈,最核心的原因是陈细怪传说有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原型——陈仰瞻。陈仰瞻是蕲春县株林镇豹子山人,其弟为其作的“墓志铭”及《蕲春县志》《湖北省志·人物志稿》《湖北民俗志》都对其生平有所记载。陈细怪不仅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且是一个曾经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的乡村知识分子。(7)刘守华:《“滑稽之雄”陈细怪》,《民间文学:魅力与价值》,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365页。陈细怪这个人物就是传说核,是传说圈的中心。这是陈细怪传说地方性的最显著最重要的标识。陈细怪一生坎坷、经历丰富,他性情放达、诙谐倜傥、能言善辩、才气横溢,生前已名动一方,这些为传说的不断丰富与演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陈细怪虽为历史上的真人,但陈细怪传说绝不都是真事,而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有机融合。陈细怪传说是鄂东地方社会各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鄂东地方社会历史文化的载体。“人的心灵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人类创造文化历史的产物。”(8)葛鲁嘉:《心理文化论要》,大连: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9页。民众借陈细怪这一箭垛式人物形象表达他们的价值取向与观念,这一人物形象也成为鄂东民众认同表达的源泉。
其二,地理空间与景观风物。“在地化”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是传说与地方地理空间、景观风物建立联系。陈细怪传说涉及到鄂东所有县市及周边地方,有黄州、蕲州、黄石、蕲春的各乡镇村(株林镇、狮子镇、阳新、豹子山村等)、洗马、武穴、安徽霍山、江西九江等地。涉及到的景观风物有三角山、西塞山、蕲河、仙女庙、黄鹤楼等。不仅如此,传说中陈细怪的不少诗作将地名与景观风物嵌入其中,非常有地方真实感,如“豹子山中无豹子、龙王庙里有龙王”(《师训当尊》),“巴河疤哥摆巴渡,麻桥麻姐卖麻花,仙女散花浠水流来黄石,观音扬(杨)叶回风吹到兰溪”(《船上斗对联》)等等。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陈细怪的家乡蕲州及其乡镇,其次是黄州。陈细怪传说是以“传说圈”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这些地理空间、景观风物是陈细怪传说在鄂东落地生根、四散传播的重要依托,它们的存在大大增强了传说的可信度、传播度。这些地名、景观风物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地理,更是民众集体记忆的特定的、具体的空间。各种类型的集体都倾向于将回忆空间化,都会想法设法为自己创造这样的地点,并加以保护。“因为这些地点不仅为群体成员间的各种交流提供场所,而且是他们身份与认同的象征,是他们回忆的线索。”(9)[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这些地点也是记录传说发生的重要场所,它们可信地指示出传说的发生与传承的空间。空间是人类社会记忆对象的主要形式,其承载着每一个地区的集体性记忆。通过空间实体,我们可以有效地抓取过去。
其三,历史事件。民间传说的“在地化”表达方式之一就是与地方的历史事件建立连接。陈细怪传说有的时代背景涉及到地方社会的历史事件。陈细怪本是历史人物,加上传说中的历史事件,传说就显得更加真实无疑。在陈细怪的传说中,有多篇提到了鄂东历史上的大事件:“道光年间,黄州府大旱,田地都裂成龟缝,百姓逃荒要饭”(《吊脚诗句骂“西坡”》。“光绪年间,蕲州发了一场大水”(《打缸》)。“咸丰三年,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几万人马进驻了蕲春县大同乡,离株林不过几十里路”(《我怕长毛不来》)。这些历史事件是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的一种历史记忆。据查证:1824年(清道光四年)全境灾荒 ,夏旱秋涝,斗米钱五百,流民四起。(10)湖北省蕲春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蕲春县志》,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第9页。1848年-1851年(道光二十八年至咸丰元年)蕲州连续四年大水灾 ,其中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5-7月,大雨绵延不停、河堤溃毁、饿殍遍地,瘟疫肆虐。(11)湖北省蕲春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蕲春县志》,第9页。1853年(咸丰三年)太平军首克蕲州城2月10日,太平军林凤翔部顺江抵蕲州城下,集众内应一举攻入。(12)湖北省蕲春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蕲春县志》,第9页。由此可见,“一个传说的文本……不仅是我们了解另外一个历史真相的材料,同时它本身就是一个历史,也就是一个思想史的过程。”(13)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68页。陈细怪传说包含着地方历史的叙事,是一个特定的民间群体对历史事实的阐释与表达;陈细怪传说更是一种社会记忆,是其社会成员间或某次群体成员间分享的共同记忆。
其四,风俗习惯。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风俗习惯是一方水土孕育下的一方人群的民性之所在。陈细怪传说是鄂东人地方性知识与价值观念的集合。鄂东人的各种风俗习惯在传说中都有所体现。有岁时节庆与人情往来习俗。如:腊月三十夜,树蔸子(14)笔者注释:鄂东方言,指树的根部。烧火团年(《团年答对》);小舅子结婚,要送礼钱(《礼不送了》);七十大寿要大办酒庆贺(《反难探花郎》);元宵节前后几天,在沙滩上搭台唱戏(《戏台会上写对联》)等等。有婚丧嫁娶习俗。如:蕲春旧时有个习俗:新婚之夜的新娘子不开口说话(《洞房趣赌》);新婚三天,按风俗姑爷要陪新媳妇“回门”,双方家庭也都把新媳妇头一次回娘家、新姑爷头一次到岳父家看成是大喜事(《过河》);陈细怪的父亲死了,按照乡俗,要买一个纸扎灵屋(《两个灵屋》)。鄂东人信鬼神与兴风水。如:楚人“信鬼好祠”,认为鬼有人的情感意志,所以细怪和鬼斗智(《谎鬼》)。鄂东人祭祀祖先崇拜祖先,清明节祭扫坟台(《不打何曾到九泉》);鄂东巫风甚炙,当地人“扶乩”“敕马脚”(《施计治马脚》)。鄂东人喜欢看风水、寻找风水宝地,相信祖先祖坟风水好、后代子孙就发达(《保地》《看屋》)……这些风俗习惯有些是故事情节发生的背景,也是故事本身。风俗习惯属于民俗事象中的“精神领域”“心意现象”,是地方民众的心理诉求和愿望的载体,这也是外人很难去感受和领悟到的一种民俗现象,是地方性在精神层面的最深层最显著的体现。
其五,民俗语言。“民俗语言”又称为“民间语言”“语言民俗”。民俗语言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民俗文化的载体。陈细怪传说中的各种民间语言清晰活泼、形象生动,其中的一些鄂东俗语、熟语、歇后语、谜语、俚语更是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如:屁股头挂死老鼠——冒充打猎的、老鼠掉进书箱里——咬文嚼字、菱角掉进油桶里——又奸又滑、木匠的榫头——眼眼如生、上路的螃蟹——处处横行霸道;三个屠夫走到一起说猪,三个秀才走到一起说书;锅不离盖,秤不离砣;碗不离筷,公不离婆……这些方言土语使传说的传承成为可能,使传承人成为话语共同体中的一员。方言土语是民间传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地方智慧、地方文化的重要体现,也是传说的地方化的最显著的外部特征之一。
民间传说都有“传说圈”。陈细怪传说在传承的过程中,总是会将“圈”内遭遇到的相关事物囊括进来,使之成为口头传统自身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就是传说的“在地化”过程。陈细怪传说中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地理空间、风俗习惯等为其传承提供了强烈的地方实感性,同时这些又对“在地化”的民众经验起到了固化作用。这种地方实感性与民众经验为传说的传承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也成为其稳定性、扩布性的重要因素。当传说的讲述与这些具有地方实感性的事物、民众经验等联系起来,民间传说便成为真实生活事件的回忆,久而久之就成为民众的集体记忆中的一部分。
民间传说只有通过外部的和内部的地方性转化才能成为真正的地方性传说。民间传说其内部的“在地化”转化及传承的“生命力”(15)张举文:《民俗认同:民俗学关键词之一》,《民间文化论坛》2018 年第 1 期。核心就在于其价值体系。民间传说包含的价值体系是其文化价值之根,也是传说民俗认同的源泉。 民间传说的民俗实践是基于民俗认同的基础上的,其民俗实践又进一步加强认同。
陈细怪本名仰瞻,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有关陈仰瞻的生平事迹由其曾孙陈艾、同时代的乡人及其后人在民间口耳相传至今,也见诸于族谱、其堂弟为他写的“墓志铭”及《蕲春县志》《湖北省志·人物志稿》《湖北民俗志》中。综合民间传承与历史文献,可概括陈细怪的生平及事迹如下:陈细怪(1812-1874),蕲春县株林河新屋湾人,本名仰瞻;其父人称“大怪”,陈卓有父风,故以“细怪”呼之;细怪性情放达、诙谐倜傥、能言善辩、才气横溢,生前已名动一方(见其“墓志铭”)。陈细怪幼敏好学,才气过人;从小参加田间劳动,并到江西贩售大米、竹笋谋生;他一生憎恨官吏富豪鱼肉农民,六次参加科举考试,年近四十取秀才;1854年,太平军在湖北举行乡试,考中约士(举人),任某王府掌书;太平天国失败后回故里,曾陆续祭洪秀全、杨秀清等,讨韦昌辉檄;晚年于其“犁耙馆”教授学生为业;1874年,细怪于贫病中去世。(16)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936页。文献中还记载了民间流传的陈细怪的多则故事。
陈细怪传说是以真实的历史人物陈仰瞻为原型,是广大民众将其坎坷生动的人生经历、诙谐成趣的真实言行与民间传说、民间故事相结合不断地演绎与加工的产物。陈细怪传说是一个庞大的“传说群”,这一“传说群”从不同的侧面对陈细怪这一人物加以具体叙述,可以相互补充,亦有彼此矛盾、出入较大者。陈细怪传说群作品中类型故事所占比重不大,绝大多数传说具有较强的地方特色和个性色彩。概括来讲,陈细怪形象的主要性格与品质特征可概括如下:
其一,文采出众。中国古代,因科举应试的需要和文化传统的承袭,吟诗作对的能力是一个文人必备的文化素养。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中的陈细怪都是一个文采出众的乡村知识分子。陈细怪传说以大量的诗词联赋凸显了陈细怪出众的文采。诗词联赋是陈细怪与家人、亲朋好友互相逗趣娱乐和宽慰勉励的交流语言。如陈细怪幼敏好学,入塾数年,能吟诗作对。一次插秧,其父见农民扯秧用稻草束秧把,即景出对曰:“稻草扎秧父抱子”,适一农妇提一篮竹笋从面前经过,细怪即以“竹篮提笋母怀儿”作对;(17)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936页。诗词联赋也是陈细怪惩戒、打击封建统治势力的匕首投枪。他看不惯京官以权压人,作“咏蝇诗”曰“尔本生来在厕中,如何席上又相逢?红砣帽子京官样,绿锻袍儿宰相风。手捋胡须称巡学,口吹腔调假诗翁。更有一般堪笑处,生的儿孙叫相公”嘲讽京官装模作样(《骂京官》);诗词联赋也是陈细怪人际交往的粘合剂。一次,陈细怪一行几人去九江赴考,大家商量以一到十的数字入诗写乘船到九江的事,陈细怪以“一叶小舟,二把船桨,扯三叠蓬,着四面风,五六个人,七嘴八舌,离九江府,还差十里”胜出,众人遂抬凑他的船钱(《从一到十》)。诗词联赋更是陈细怪自我慰籍的精神食粮。生活困苦,朋友送来猪婆肉(18)笔者注释:鄂东方言,指下了崽的母猪的肉,肉质粗硬。。他以诗“恰才蒙君赐,全家大喜欢。柴烧三担半,水煮两锅干。肉似棉靴底,皮同旧马鞍。牙门三十六,个个不平安”状猪婆肉、谐孩子们的馋样(《咏猪婆肉》);他多次参加科举不中,愤作《不进学赋》《时运赋》自我排遣。陈细怪传说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诗词联对比重大,这在全国机智人物故事中是极其罕见的。出色的文学才华,这是传统中国社会的知识分子价值取向的体现,也是鄂东人极富创造性和个性的突出表现。鄂东是楚文化的聚集地。冯友兰在《论楚人精神》中提到“楚人虽不沾周之文化之利益,亦不受周之文化之拘束;故其人多有极新之思想。”(19)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17页。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曰:“诸子百家大半出于楚”。(20)饶宗颐:《荆楚文化》(集刊)第41本,台北: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1969年,第290-291页。明清鄂东教育与科举发达,科甲鼎盛,进士、举人、秀才如满天星斗,学术和文学成就名动天下。好创作、好诗文,是以《庄子》《离骚》为源流的楚文学的绚丽神秘、浪漫诗意的鄂东人民族特质的体现。陈细怪的家乡蕲州更是“士习文雅,其俗旧号厐朴,近亦渐趋侈靡,有三吴风,蓋缘地辟湖多,生理颇易。”(21)饶宗颐:《荆楚文化》(集刊)第41本,第290-291页。
其二,机智机巧。智是儒家仁义礼智四端之一目。中国人尚智的表现形态之一就是中国文化中存在着丰富的智谋文化。诸葛亮、姜子牙、刘伯温等人在民间长盛不衰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就是中国民间智谋文化最好的例证。作为机智人物的陈细怪的主要性格特征就是机智。陈细怪的“机智”是以各种疾智、急智、奇智应付各种矛盾、变故,致使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件出现喜剧性的逆转。机智,“机”字是关键。机,巧也。所以,机智实为一种巧智,是包含智谋的。陈细怪的“机智”的各种应对手法就是民间智谋文化的深刻体现,具体表现在解决问题的各种谋略上:他调虎离山,他的太平军伙伴王老四被抓被拷打,陈细怪放火转移注意力,以调虎离山之计成功营救了王老四(《调虎离山》);他智驯禽兽,他每天先对马作揖然后狠命抽打马,时间一长,这匹马一看见他作揖就蹶蹄踢脚,最后马摔伤财主、替他报复了财主(《对马作揖》);他故走极端,在遇到旱灾之年奸商论斤卖缸、存心刁难时,他故意以超常的举动——操起一根扁担“乓”的一下子把水缸砸成了碎片,让奸商无可奈何(《打缸》)……陈细怪的机智还有指桑骂槐、讲古训人、布设陷阱、将计就计等等。陈细怪的机智是中国人喜欢在各个方面讲究智谋、计策或策略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中国人的独有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体现。陈细怪的机智机巧更是体现了鄂东人的智慧、精明能干,但这种机智机巧也被很多人垢之为“九头鸟”的“机心”“巧诈”“巧猾”“刁滑”等。如《太平寰宇记》载:“又云楚之俗剽悍、巧猾。此所言则多汉晋以后楚俗之敝者。”(22)(北宋)乐史: 《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七 “峡州”,王文楚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861页。特别是明清商业因素的激励,机变智巧遂被彻底定格为湖北人最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化个性之一。陈细怪的机智机巧正是鄂东人地方文化个性的体现。
其三,尚直重义。正义是人类基本的价值追求之一。中国人治社会的礼制正义维护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普通民众的正当权益是无法得到保障的。机智人物故事是普通民众对正义的一种想象与解读。在陈细怪这一形象身上,传统知识分子的儒家的“义以为上”的价值取向和“内圣外王”的价值目标得到了深刻体现。林则徐禁烟期间,陈细怪写《禁大烟赋》,该文在境内五乡传抄,流传至今。(23)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936页。眼见官场腐败,陈细怪“讽诗送西坡”;大旱之年官员在位不作为,他“吊脚诗句骂‘西坡’”;地主财主欺压百姓,他巧计“讨工钱”“代李兰英写状词”……他以诗赋尖锐地揭露科举制度的流弊曰“也有半文不识,摆尾摇头;几多一窍不通,捕风捉影。分明夹带藏满身,反说文章挂齐颈”(《进学赋》)。他不仅口诛笔伐主持正义,他还积极行动加入太平军“努力杀咸丰”……陈细怪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也是民间大众心中的英雄。陈细怪作为叛逆者和“文侠”英雄的行为,正是鄂东人“民性劲直决烈,多存仁义”(24)李贤:《明一统志》 第五十九卷,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影印版,第473册,第218页。的文化性格的体现。这种“劲直决烈,多行仁义”的文化性格铸就了鄂东人尚直重义的品质;同时,陈细怪不畏强权、大胆反抗,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人格,这一形象继承了自屈原以来楚人 “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楚文化精神和知识分子的风骨。
其四,幽默聪慧。幽默是智慧的最高形式。幽默或曰幽默感是通过人的思维方式、言行展示出来的。陈细怪的幽默才华主要表现为:幽默的思维方式、幽默诙谐的行为方式与表达方式。幽默的思维方式,是指陈细怪以其诙谐、幽默、富有想象力的独特的思维方式去观察与思考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人事,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如陈细怪以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猫子、老鼠和乌龟之间的故事来比拟财主在灰长褂外面加了一件花领褂(《猫子、老鼠与乌龟》);幽默诙谐的行为方式,是指陈细怪在与人交往时,用各种幽默而富有谐趣的举动或戏谑或嘲弄或整治对方,或帮助、劝慰他人。如他以一大捆竹竿、一个大草包(草包里有两个鸡蛋),配上一副对联“送金蛋两个,孵化便成宝鸡;献竹马百匹,骑上胜过金驹”送给贪财好利的张月华作为彩礼来戏谑他(《送礼》)。幽默诙谐的表达方式,是指陈细怪与人交往时用婉转、含蓄的语言俏皮地表达自己的态度、想法等。如他以挽联“财发猪头账,可嘉;身葬鱼腹内,不值”戏谑了从外地买猪翻船淹死的屠夫嘉值,大快人心(《挽屠夫》)。鄂东人既具有北方人的剽悍气息又具有南方人的灵巧聪慧。幽默是鄂东人灵巧聪慧的重要体现,也是鄂东人富有自由的想象和激越的情感的文化个性的体现。屈原的《楚辞》虚实结合、奇伟瑰丽、驰骋浪漫想象“往观四方”,体现出楚文化不拘成规、天真狂放、充满奇思妙想的浪漫主义之美。陈细怪这一形象继承了楚文化的浪漫主义之美。陈细怪传说集中体现了鄂东人富有自由的想象和激越的情感的文化心理。
其五,达观进取。从楚武王首创县制到毕昇发明活字印刷,从开创禅宗的四祖道信到新儒学开山鼻祖熊十力,从张之洞治鄂推新政到辛亥首义,鄂东人身上始终表现出了楚人筚路蓝缕、积极进取、敢为人先的精神风貌。陈细怪自小才气过人,虽多次科举不第,但仍不放弃,四十岁考取秀才;家贫,他开拓新路到江西贩米、贩笋子;太平天国起义,陈细怪揭竿而起“努力杀咸丰”“天京试笔”;晚年他开设“犁耙馆”潜心以各种创造性教学方式教授学生……在任何境遇下,陈细怪都表现出鄂东人积极进取、勇于开拓的精神风貌。同时,由于鄂东相对优越的自然环境和自由随意的巫风,使得鄂东人能随遇而安、乐天知命。陈细怪家境贫困,无钱买好菜好肉过年,只买了一些下水、豆渣、虾皮过年,父子俩却一路高高兴兴和诗回家(《买年货》);大旱之年母亲数米熬不成粥,陈细怪却以一首富有诗意的“咏粥诗”让母亲流出辛酸宽慰之泪(《咏粥诗》);他多次考试未中,考官出上联“徒中师未中”,陈细怪自嘲自己是“人能命不能”(《人能命不能》)。正如梁启超先生说:南地“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25)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8页。“达观”二字确实道出了鄂东人的文化性格和人生态度。陈细怪的形象集中体现了鄂东人这种积极进取而又达观乐天的文化性格和人生态度。
人既是历史的主体,也是文化的主体。主体是一种“文化”间的相互关系,或者说,人是通过“文化”来建立主体性的。民间传说是一个被历史、民俗、时代不断拼接的“文化符号”,蕴含着民众深层的价值观。陈细怪,人称“鄂东怪杰”,一方面,我们说其文采出众、机智机巧、正直尚义、幽默聪慧、达观进取。另一方面,也有人说陈细怪狂放不羁、恃才傲物、有“机心”“巧诈”悍直、圆通……鄂东人的性格是杂糅的、价值观是多元的,历来有说“淳顽 (悍) 相半”(26)郭莹,梁方:《明清湖北人文化性格论析》,《江汉论坛》2014年第4期。“机而不浮”(27)谢肇淛:《五杂俎》卷 4“地部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 74 页。等不同的评说。陈细怪形象蕴含了鄂东民众的主要的价值取向,也体现了鄂东人价值多元的特点。陈细怪传说群是鄂东独特的地理位置、历史地位与多种文化交融的结果。陈细怪传说历经百余年传承至今,其本身具有的自愈机制的力量正是来自于陈细怪形象所体现的核心价值体系。陈细怪形象的核心价值体系是鄂东民众建立认同的民俗核心符号。民众在情感与价值的认同中将所在群体承载的文化传统推广、扩大其影响力,以求被更多成员所认可和传承。
民间传说是一种历史的记忆,与其说是记忆、记录,倒不如说它是一个选择的机制。“历史”对各种各样的传说进行了某种“选择”,使那些能够满足人们解释欲望及某种精神需求的内容在漫长的历史中得以继续“传说”。陈细怪传说是人们对过去事实的有意识、有选择的一种记录。在这种选择、描述和建构中,隐藏着鄂东地方社会对人群与文化的区分与认同。
民俗是地域性群体的文化传统的日常表现,是一种社会文化符号和隐喻,也是认同建构的方式之一。“民”是一个“任何有至少一个共享特征的群体”。“民”是一个民俗实践群体,是一个不断重构的群体。维系“民”的核心的是共享的俗。陈细怪传说的民俗实践是民众共享的俗,是各“小群体内的艺术交际”,更是鄂东民众日常生活的一种交际方式和日常民俗实践。这种交际方式和民俗实践活动不仅满足了当地民众的情感需要,还变成一种区域内的地方性知识被民众所接受、传承,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不断延续。这种行为活动使个体在情感或信念上与他人、与社会联结为一体,在人与人、群体与群体的交往中产生认同。认同是一种心理层面的精神生活。认同是“使生活有意义的、明确的和舒适的个人对群体或社会的归属和认同感”(28)张举文:《民俗认同:民俗学关键词之一》。。每一个个体和族群都有其独特的身份认同,这种身份认同只有通过表达才能被认识到。陈细怪传说正是鄂东人认同建构的一种表达方式。
传承机制的关键在于实践者,一个文化传统能否持续取决于其实践者的选择。陈细怪传说正是因其具有民间广泛认同的“生命力”而不断地被实践者选择。陈细怪传说的不断传承是因这一形象是鄂东民众价值观和认同建构的“核心符号”。陈细怪的主体形象特征是文采出众、机智机巧、幽默聪慧、积极达观、正直尚义。这一民间集体大众塑造的形象集中表达了传统中国民间社会对有文采、有智谋、有正义感与反抗精神的民间英雄的敬仰与崇拜,对幽默聪慧、达观进取、真诚善良这些美好品质的肯定与赞美。这就是陈细怪传说的文化价值之根,也是传说认同的源泉。通过民间传说,英雄和楷模被创造出来,在民间发挥着文化娱乐、伦理教化、价值规约等功用。同时,陈细怪传说从不同角度展现了鄂东地方社会清末民初时期尖锐的社会矛盾和冲突,通过腐朽、落后的封建势力与以陈细怪为代表的劳动人民的进步力量的鲜明对比,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表达了民众对真善美的追求、对自由平等、公正公平的理想社会的向往。陈细怪传说是鄂东民众共通的价值取向与情感、共有的民俗实践等文化元素共同凝结而成的社会文化的认同符号和隐喻。通过一代又一代、不同地方人群在日常生活中的不断讲述,鄂东民众以陈细怪传说为核心来建构与维系认同、传承文化传统,形成民俗认同,形成一种“基于共享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方式,即民俗,而形成的群体认同归属感”(29)张举文:《从刘基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表象看民俗认同的地域性和传承性》,《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陈细怪传说的民俗实践活动是基于民俗认同的基础上的,其民俗实践活动本身又是进一步建构与强化民俗认同的过程。
民俗认同(folkloric identity)指以民俗为核心来构建与维系认同和传承传统的意识与行为。(30)张举文:《民俗认同:民俗学关键词之一》。民俗认同是人类文化发展的根本规律。人类社会秩序的维护,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与交流,每个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生活,都是以民俗认同为基础的。民俗认同的意义体现在个体的“生活”的意义中。从日常生活角度来看,日常活动是最能确认一个人或群体的文化传统归属的活动。民俗认同强调的是通过民俗活动来使其日常生活有意义,帮助其构建或重建认同感。陈细怪传说历经百年历史的考验而不断发展演变,维系其文化传统的正是其吸引和包容不同文化及实践者的民俗认同。民俗认同又使个体和群体在文化互动中产生基于地域认同的心理归属感。
如果说,认同是个人或社会群体定义“我是谁”的方式。那么,“地方”则是个人与社会团体定位“我是谁”的坐标体系。个人或社会群体身份认同的建构往往是与“地方”密切相关的。历史上的陈细怪是蕲春县株林镇豹子山村新屋塆人。陈细怪传说经过一代代人不断的传承,在清朝末年就已经演绎成庞大的传说群,其流传范围从豹子山村不断扩大到鄂东及周边地区,从家族(宗族)、地域的集体认同发展成为跨地域的群体认同。鄂东民众正是通过陈细怪传说的民俗实践完成了个人、群体与地方的互动,从而实现了地方认同的社会化过程。通过这一过程,个人与群体将自身定义为鄂东地方的一分子,从而通过地方来构建自身在社会中的位置与角色。正是通过对“地方”和“认同”的意义的建构与互动,地方认同由此产生,“鄂东”成为通过文化的互动交流产生的基于认同的被建构的一个“地方”。“鄂东”成为承载着鄂东民众的一种精神性依恋与历史记忆的一个被建构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认同中,地方文化传统、共通的价值取向与情感进一步得以传承与巩固。因此,在陈细怪传说的日常民俗实践中,鄂东民众完成了传说的传承、也完成了对自己与所属群体的定位与认同。
作为传统文化的民间传说是一种被有意识地挖掘、利用和保存下来的社会文化符号和隐喻。陈细怪传说是鄂东民众共同利益和价值取向的集中体现,是群体的文化传统的日常表现。从根本上说,陈细怪传说是“文化自觉”意识的产物,是民众的自觉的选择。陈细怪传说从基于家族或宗族的认同符号发展成为跨地域的群体认同的符号,说明任何能够持续发展的文化传统一定是根植于地方民俗文化与价值体系的。正因为如此,这些文化传统能够适应环境的发展而不断地持续发展和传承。在日常生活中,任何地方性传说的传承机制都是通过民俗认同与地方认同的有机统一来完成的。
虽然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历经了“生活革命”,但我们仍然看到:从乡村的田间地头到城镇人群聚集的广场、火车站,从乡间的房前屋后到城镇的饭桌麻将桌,各地方的各种“小群体”共享着陈细怪的各种传说。陈细怪传说储存在个人的日常活动记忆中,陈细怪传说的日常民俗实践已经成为一种地方文化传统。“传统是一个社会的文化遗产,是人类过去所创造的种种制度、信仰、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等构成的表意象征; 它使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一个历史阶段之间保持了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构成了一个社会创造与再创造自己的文化密码,并给人类生存带来了秩序和意义。”(31)[美]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页。陈细怪传说承载着鄂东民众一代又一代的记忆、情感与价值观念等,是鄂东民众创造与再创造自己的文化密码。在传统文化保护与传承的今天,陈细怪传说不仅是当代“记得住乡愁”的重要价值体现,是溯源性怀乡情结的表达,更是激发民众的乡土情怀、地方认同感和增强文化向心力的文化内核。因此,陈细怪传说的传承机制的研究无疑有助于民众核心价值体系的重建与新时代良性社会秩序的建立,能给人类生存带来秩序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