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中人物的“五短身材”

刘相雨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一、《金瓶梅》中的“五短身材”人物

《金瓶梅》在描写人物身材时，特别喜欢用“五短身材”一语。“五短身材”一般指“四肢和躯干短小的身材”[1]。如果四肢和躯干都短小的话，该人应该是比较矮小的，可能长得又矮又瘦，也可能长得又矮又胖。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不大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

从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来看，人们称赞男性往往用“高大”“威猛”等词语。如《诗经·兔罝》有“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诗经·简兮》有“硕人俣俣，公庭万舞”等[2]10，“赳赳”指健壮威武，“俣俣”指“大而美”。《诗经·硕人》有“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诗经·关雎》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2]75，“窈窕”“颀长”等大都是称赞女性身材的。《金瓶梅》以前的章回小说中，正面的男性主人公也往往身材高大，如《三国演义》中的关羽、张飞，《水浒传》中的武松、鲁智深等①(1)①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相貌一般比较清秀，女性化的色彩比较明显。。一般情况下，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五短身材”者会被认为是比较丑的。《金瓶梅》中的人物，“五短身材”者比较多，但是“五短身材”者长得并不丑。

西门庆的一妻五妾中，就有三人是五短身材，分别是吴月娘、李瓶儿和孙雪娥。

孙雪娥：《金瓶梅》第九回，潘金莲刚刚嫁入西门庆家，就见到了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3]。至于孙雪娥的其它方面，则没有具体描写。到了第七十五回，如意儿又再次提到孙雪娥，“倒是他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这几处提到孙雪娥时，都注意到了她的五短身材，但是她的五短身材给人的印象不是丑陋、矮小，而是“有姿色”“轻盈体态”“清秀”“白净”等，这也是孙雪娥能够从一个陪嫁的丫环跃升为西门庆小妾的重要原因。孙雪娥的身材，大概属于又矮又瘦型的。

李瓶儿：《金瓶梅》中两次写到李瓶儿的身材，先写了吴月娘眼中的李瓶儿，“生的五短身材，团面皮，细湾湾两道眉儿，且自白净，好个温克性儿”(第十回)；又写了西门庆眼中的李瓶儿，“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西门庆一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第十三回)。这两处对李瓶儿身材的描写是一致的，在脸形方面则有“团面皮”和“瓜子面皮”之分。当然，吴月娘是从远处看到的李瓶儿，西门庆则是与李瓶儿撞了个满怀时看到的李瓶儿，当以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描述更为准确。李瓶儿的五短身材是与“白净”“细弯弯两道眉儿”联系在一起的。皮肤白皙和眉毛弯弯，是当时女性之美的重要标志，这也是西门庆一见到她就“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的重要原因。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后，不久就成为西门庆妻妾中最受宠爱的一个。

吴月娘：吴月娘虽然出场较早，但是开始只写到她“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九回)，并没有写到她的身材；直到第七十六回，才通过任医官的视角写到吴月娘的身材，“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模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第九十回则写到了李衙内眼中的吴月娘，“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如果我们把吴月娘的“面若银盆”与“五短身材”联系起来，吴月娘应该长得又矮又胖。

《金瓶梅》中的孟玉楼是“长挑身材，粉妆玉琢”(第七回)，潘金莲是“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第九回)，她们两人的身材应该比较相似，都较为苗条；而李娇儿“肌肤丰肥，身体沉重”(第九回)，应该属于体态比较丰满的一类。

西门庆家伙计贲四的妻子贲四嫂，也是“五短身子，穿绿段袄儿、红裙子，勒着蓝金绡箍儿，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第七十四回)。后来，西门庆与她发生了性关系(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家仆人来爵的媳妇惠元，“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儿，搽胭抹粉，施朱唇，缠的两只脚趫趫的”(第七十七回)。西门庆与她也发生了性关系(第七十八回)。

可见，在西门庆的妻妾以及西门庆周围的女人中，“五短身材”的女人还是挺多的。这些女人大多长得颇有姿色，有的还颇得西门庆的宠爱。

除了西门庆的妻妾和仆人，《金瓶梅》还写到了几个五短身材的女人。如乔五太太“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多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第四十三回)；陈经济再娶的妻子葛翠屏，也是“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第九十七回)。

《金瓶梅》中的男人，也有三人是五短身材。一个是江湖医生蒋竹山，“生的五短身才，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第十七回)；一个是西门庆家的伙计韩道国，“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第三十三回)；一个是泰山碧霞宫中的道士石伯才，“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皓齿”(第八十四回)。《金瓶梅》中这三个五短身材的男人，给人的印象或是“人物飘逸”，或是“相貌堂堂”，或是“明眸皓齿”，从外貌来说，都不算丑陋；但是从人品来看，三人都比较差。蒋竹山借给李瓶儿看病之机勾引李瓶儿，并说西门庆“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去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第十七回)。他的劝说使李瓶儿改变了主意，决定招赘蒋竹山，并拿出钱来让他开药铺。而韩道国“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是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道国”(第三十三回)。韩道国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说谎、骗钱。在得知妻子王六儿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后，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鼓励妻子说：“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第三十八回)他为了金钱，竟然鼓励妻子出卖肉体！可见，韩道国夫妇连基本的廉耻之心都没有了。石伯才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为了巴结殷太岁，他专门“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第八十四回)，也是一个品质恶劣之人。

二、《金瓶梅》中“五短身材”人物的特点

如果我们将《金瓶梅》中的五短身材人物放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大背景下来看，就会发现以下特点：

(1)从数量上来看，《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人物比较多。例如《三国演义》描写了数百个人物，但是没有出现“五短身材”者。《三国演义》中，有些人物比较矮、丑，但是没有写到他们是五短身材。如张松“生得额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第六十回)，曹操见其“人物猥琐，五分不喜”[4]737-738。庞统才华出众，但是其貌不扬，孙权见他“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便“心中不喜”(第五十七回)；刘备初次见到他时，“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第五十七回)[4]703。如果与刘备的身长八尺、关羽的身长九长、曹操的身长七尺等相比，张松的身材“不满五尺”，很明显是比较矮的。庞统只是容貌较丑，并未提到他的身材情况。

《水浒传》中有两个人物是五短身材。一个是林冲的朋友陆谦，“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第十回)[5]134；一个是清风山王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第三十二回)[5]435。《水浒传》中的武大郎虽然“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清河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第二十四回)[5]307，但是没有说他是五短身材。陆谦为了巴结、奉承高俅父子，不惜卖友求荣，设计陷害林冲，是一个人格卑贱的小人。王矮虎虽然是梁山英雄之一，但是他十分好色，无论是武艺，还是人品，在水浒英雄中都算不上出色。

《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原来是个矮子，身不过四尺”，武艺十分高强，但是未提到他是五短身材。

《林兰香》虽然写到了燕梦卿、林云屏、宣爱娘、任香儿、平彩云等女性，但是大多没有具体描写她们的身材，只写到了平彩云“曲眉丰颊，雅步纤腰”(第十回)。男性人物中，只写到了耿朗“圆圆白白面皮，疏疏朗朗眉目，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举止”(第三回)[6]，其他人物如公明达、赫连照、季狸等，都没有写到他们的外貌。

《金瓶梅》中明确写到“五短身材”的人物就有十人，其所占的比例是很高的，在古代章回小说中也是罕见的。

(2)从性别上来看，《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女性比较多。《金瓶梅》中十位“五短身材”的人物，女性多达七位，男性只有三位。

《三国演义》中女性人物很少，有些女性人物即使在小说中发挥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对于她们容貌的描写也比较少。如貂蝉是王允实行“连环计”的关键人物，但是对于貂蝉的外貌只用了“年方二八，色伎俱佳”来形容；董卓见到貂蝉时，也只用了一词一诗的套语来形容(第八回)。对于貂蝉具体长得如何，她如何凭借自己的美貌让董卓、吕布两人神魂颠倒，读者们仍然不太清楚。周瑜欲以孙权之妹为美人计来幽禁刘备，被诸葛亮识破，未能成功。至于孙权之妹外貌如何，小说也没有交待，只提到她“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第五十四回)。再如曹丕所娶袁熙之妻甄氏，只用了“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来形容(第三十三回)。可见，《三国演义》对于女性的描写是比较简单的。即使是在小说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女性，《三国演义》的描写也是漫不经心的。

《水浒传》中的女性人物也不是太多，但是对于女性容貌的描写大为增加。如阎婆惜初次出场时，就对她有一段韵文描写：

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韵度若风里海棠花，标格似雪中玉梅树。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凡尘[3]。(第二十一回)

潘金莲出场时，也有一段“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第二十四回)的韵文描写①(2)①《水浒传》中的这段韵文描写，在《金瓶梅词话》中被移植到了第九回，用于潘金莲改嫁到西门庆家以后，吴月娘见到的潘金莲形象。施耐庵、罗贯中著《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09页。。潘巧云出场时，也有“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等一大段韵文描写(第四十四回)②(3)②《水浒传》中潘巧云出场时的韵文描写，在《金瓶梅词话》中被移植到第二回，用于西门庆眼中的潘金莲形象。施耐庵、罗贯中著《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619页。。其他的女性人物，如孙二娘(第二十七回)、顾大嫂(第四十九)出场时，均有一段韵文描写。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水浒传》对于女性人物出场的描写，就会发现，《水浒传》对于美女的描写都是相似的，包括眼睛、眉毛、头发、嘴唇、金莲、纤腰等等，带有很明显的程式化的色彩，人物外貌的个性化很不明显。《水浒传》对于丑女的描写也与此相似。

《金瓶梅》对于女性外貌的描写，处于从程式化的描写向个性化描写的过渡阶段。《金瓶梅》中对于女性外貌的描写，韵文、套语的部分大大减少，个性化的描写逐渐增多。《金瓶梅》对“五短身材”的女性的描写，打破了人们心目中美女必定“纤腰袅娜”的传统观念，使人们对于女性美的认识更加多元化。美女既可以是纤腰袅娜的，也可以是五短身材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金瓶梅》对于女性的个性化描写还很不成熟，小说中女性的身材基本上就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五短身材，一类是长挑身材。

《金瓶梅》之后的章回小说，用五短身材来描写女性，特别是美女的仍然不多。例如《醒世姻缘传》写了众多的人物，只提到了唐侍郎的女儿是“五短身材，黑参参面弹；两弯眉叶，黄干干云鬟”(第十八回)[7]229，但是在小说中大家都认为她长得并不出众。

《红楼梦》中描写了众多的美女，却没有一个是五短身材的。《红楼梦》中写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凤姐“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等等(第三回)，警幻仙姑“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第五回)[8]。其他的人物，则大多未描写其身材情况。

(3)从与西门庆的关系上来看，“五短身材”者颇得西门庆的宠爱。西门庆的妻妾之中，五短身材者较多；与西门庆有过两性关系的其他女性，也多有五短身材的，如贲四嫂、来爵的媳妇惠元。这反映出西门庆多元的性爱取向。西门庆在性爱方面，喜欢新鲜和刺激，因此他的妻妾中既有孟玉楼和潘金莲这种长挑身材的人，又有李瓶儿、孙雪娥、吴月娘这种五短身材的人。他生前念念不忘的何永寿的夫人蓝氏，“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西门庆“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第七十八回)。

从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来说，人们理想中的美女，往往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或者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曹植《洛神赋》)[9]，是天生丽质，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然而这样的美女在现实的生活中太少了，一般人很难遇到。《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对五短身材的爱好，正反映出人们审美观念的变化，人们不再盲目追求那些缥缈的梦中美女，而是立足于现实，寻找自己喜欢的人。除了身材窈窕的美女，五短身材的美女也受到欢迎。当然，《金瓶梅》中西门庆的这种疯狂猎艳的行为，是不值得提倡和赞赏的。

三、《金瓶梅》中“五短身材”人物的命运与我国古代命相观

《金瓶梅》在描写人物的时候，首先写人物的身材如何，然后再写具体的面貌，这是符合人们的认识规律的。我们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首先是这个人的高矮胖瘦，然后才是具体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耳朵等等。《金瓶梅》的这一写法，反映了作家正在逐步摆脱说书艺人程式化、类型化的描写，人物描写的艺术有了进步。

从整体上来看，《金瓶梅》中三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品质都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这一点与《水浒传》中“五短身材”的男人有相似之处，但是《金瓶梅》中众多“五短身材”的女人，特别是像李瓶儿、吴月娘、孙雪娥这样的美女，则是此前章回小说作品中很少出现过的。本文认为，《金瓶梅》对“五短身材”的美女命运的描写，除了受到此前文学作品的影响，更主要的是受到了我国古代命相观念的影响。

《金瓶梅》的作者是十分熟悉我国古代命相术的，并将其熟练地运用到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安排上。例如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 潘金莲兰汤午战”，吴神仙对西门庆及其妻妾进行相面，预言了西门庆等人未来的命运及最终结局，这种预言后来基本上应验了。第九十六回“春梅游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水月寺的叶头陀给当时近乎乞丐的陈经济相面，预言他“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你面若桃花光焰，虽然子迟，但图酒色欢娱，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还计较些”。众人打趣说：“他还与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个妻来？”可是，不久庞春梅派人找到了陈经济，把他接到守备府中，还给他娶了个妻子葛翠萍，妓女韩爱姐也爱上了他。叶头陀对陈经济命运的预言，也都一一应验。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在结构上具有重要意义，“此回乃一部大关键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写出来之人，至此回一一为之遥断结果，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此数人结果完，而书亦完矣。直谓此书至此结亦可”[10]102。《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在结构上的这种承上启下的作用，主要是通过吴神仙的相面来完成的。《金瓶梅》对“五短身材”的人物命运的描写，也受到了命相术的影响。

我国古代的命相术认为，“五短身材”的人并不一定命运不好，只要身体各部位搭配得当，“五短身材”者也可以位至公侯。例如：

五短之形：一头短，二面短，三身短，四手短，五足短。五者俱短，骨细肉滑、印堂明润、五岳朝接者，少卿公侯之相也。虽俱五短，而骨粗恶、五岳缺陷，则为下贱之人也。其或上长下短，则多富贵；上短下长，主居贫下矣。

——《太清神鉴》卷四①(4)①《太清神鉴》共六卷，收入《四库全书》子部，术数类。该书作者原题后周王朴撰，《四库全书提要》认为作者是托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810册，第802页。

五短谓头、面、身、手、足，五相俱短也。诀曰：五短之人形要小，更须骨细印堂丰。笏门五岳相朝拱，食禄封侯有始终。

——唐顺之《荆川稗编》卷六十六②(5)②《荆川稗编》被收入《四库全书》子部，类书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954册，第467页。

五短者，象土之形敦短也。圆、实、厚、短，五者俱全，各成一形，皆为土之正形，则主贵也。面圆、头大、厚腹、美肩、美股，皆土厚实之状也。容人、有信、行缓、心安，皆土德性之厚也。——《御纂医宗金鉴》卷三十四③(6)③《御纂医宗金鉴》被收入四库全书子部，医家类。该书是四库馆臣奉乾隆帝之命编纂，是对前代医书的整理和总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781册，第20页。

从上面的引文来看，五短身材的人，如果“骨细肉滑、印堂明润、五岳朝接”，是“少卿公侯”之相，将来会有比较富贵的命运；如果“骨粗恶、五岳缺陷”或“上短下长”者，则主贫贱，命运会很不好。按照命相术，五短身材的人，如果“面圆、头大、厚腹、美肩、美股”，则命运较好；性格方面，如果能够“容人、有信、行缓、心安”，则命运较好。

《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女人，出身和命运比较好的有吴月娘、李瓶儿、乔五太太、葛翠萍等，出身和命运比较差的则有孙雪娥、贲四嫂、惠元等。

我们先来看吴月娘。第九回中提到她“面若银盆，眼如杏子”；第二十九回中，吴神仙给她相面时，再次提到她“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可以看出，吴月娘长得面圆、头大，这是主富贵的面相。从吴月娘的性格来说，她能够与西门庆的五个小妾共处，颇具容人之量，西门庆就称赞说：“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倒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第十六回)。而“容人”在命相术中也是主贵的。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给李瓶儿相面时，指出她“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以及“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李瓶儿的“皮肤香细”“容貌端庄”“体白肩圆”等，大概属于命相术中“骨细肉滑，印堂明润，五岳朝接者”，是富贵的面相。而西门庆特别喜欢李瓶儿白皙的皮肤，“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第二十七回)。从性格来说，李瓶儿在嫁给西门庆以后，面对潘金莲的嫉妒与挑衅，往往选择宽容、退让。如第五十八回，潘金莲因嫉妒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就打丫环秋菊出气，把秋菊打得“杀猪也似叫”，李瓶儿“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颊痛泪，敢怒而不敢言”，事后她也没有向西门庆告状。再如第三十八回，西门庆本来已在李瓶儿房中，听见潘金莲雪夜弹弄琵琶，“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另外，李瓶儿对他的丫环迎春、绣春都比较好。可以说，李瓶儿也有“容人”的优点。

孙雪娥虽然也是“五短身材”，但是她“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而且“唇反无稜，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后来“必主凶亡”(第二十九回)。西门庆死后，她与来旺儿私奔被抓住，先是被卖到周守备府做饭(第九十回)，后又被卖到洒家店为娼妓(第九十四回)，最后自缢身亡(第九十九回)，恰好应验了前面的“凶亡”。从性格来说，孙雪娥的性格急躁，她对于潘金莲的受宠十分不满，多次在吴月娘面前告状，导致她和潘金莲、庞春梅等人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她的“凶亡”结局与她的性格也有着一定的关系。贲四嫂和惠元的最后结局，小说则没有提及。

西门庆的妻妾中，李瓶儿虽然死得比较早，但是她生前颇受西门庆的宠爱；吴月娘的儿子孝哥儿虽然出家了，但是战乱之后，吴月娘回家发现“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她“寿年七十，善终而亡”(第一百回)。李瓶儿、吴月娘的命运都还是不错的。

吴月娘、李瓶儿、孙雪娥三人，虽然同样是“五短身材”，但是她们的命运却有着很大的差异。《金瓶梅》并没有完全按照命相术的要求来安排人物的命运和结局，它对命相术的运用还是比较灵活的。

四、结 语

从小说发展史来看，《金瓶梅》中的美女已经走下神坛，走向世俗，她们不再像此前文学作品中的美女那样作为一种女神般的存在。《金瓶梅》中的美女，像普通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们也会嫉妒，会生气，会粗口骂人，会努力争取与丈夫同房的机会……而《金瓶梅》对于“五短身材”的美女的描写，则突破了以前文学作品中美女必然“腰肢纤细”的观念，反映了作家对现实生活认识水平的提高。另外，《金瓶梅》对“五短身材”女性命运的安排，又受到了中国古代命相术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