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京,李夫泽
(1.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5;2.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文学院 ,湖南 娄底 417000)
王闿运(1833-1916),原名开运,字壬秋,又字壬父,号湘绮楼老人。湖南湘潭县云湖桥人,近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晚年曾担任中华民国国史馆馆长。王闿运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民族矛盾日益尖锐、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大变革时代。当时的知识分子,都希望通过独特的方式改变满清王朝日薄西山的颓势,期冀通过对时局独特的思考挽救中华民族任人宰割的悲惨命运。湖湘本土的许多思想家大多转向中华传统文化典籍中,希望能从中找寻到救国安民的治世大法。譬如王闿运的同乡先贤魏源就醉心于老学研究,著《老子本义》以融汇佛道的独特方式寻求救国治人之道;王闿运的同乡平辈王先谦则醉心于荀学研究,著《荀子集解》以采集各家的广博视野反思社会历史问题;王闿运的同乡后辈王时润则沉浸于法家思想,著《商君书集解》以取材法家的研究视域提出深刻独到见解。王闿运则以《春秋公羊传》为生发之根本、以《论语训》为初步之尝试、以《老子注》及《鹖冠子注》为进阶之成果、以《庄子注》为立学之大成,构建了其独特而又精微的政治哲学理论体系。而“德充应帝王”的政治思想,则鲜明地体现在其《老子注》及《鹖冠子注》《庄子注》等著作中。
王弼之《老子道德经注》 及《论语释疑》可谓是王闿运构建政治思想的理论渊源所在。王闿运素来倾心于魏晋文化,对魏晋时期的哲学思潮亦较为熟稔。翻阅《湘绮楼日记》,其批阅汉魏两晋史书的记录随处可见[1]20。可以看出,魏晋名士风流儒雅的高尚情操深深地影响了王闿运的文化性格。而作为魏晋名士中最杰出的青年才俊之一的王弼,对王闿运的文化思想及人格情操产生过重大影响,似乎也是意料之事了。具体而言,王弼在老学思想方面对王闿运的影响可概括为以下数点。
首先,王弼的《论语释疑》极大地开拓了王闿运老学研究的学术视野。《论语释疑》本就是以老学释义理、以玄学解《论语》的名作,其中王弼以道解儒的学术思想极大地开拓了王闿运的研究视野。光绪十七年(1891年),正值王闿运主讲四川尊经书院时。为便于教学,他编撰了著作《论语训》。修书期间王湘绮广泛的接触到了各大《论语》方家的学说精粹,其中最令他震撼的是王弼的《论语释疑》。在《论语训》中,王闿运引用王弼之注次数最多、篇幅最广,可见王弼对其影响之深。《论语释疑》在论述“虚”“实”与“道”的关系方面、给予了王闿运极其幽微深广的智慧启迪。王弼在论述“虚”“实”与“道”的关系时认为,颜回是“虚中”的典型,而子贡是“盈实”的代表。虽说二人的路径不同,然而最终的指归仍是“道”。王弼认为:“颜子上贤,体狊而微则精也。故无进退之事,就义上以立名。”[2]80正因颜回通过心灵的领悟虚微、依虚观实,故能使“体狊而微则精”,将精诚之道自个体推及至群体。而子贡则“积学既盈,亦能中道”[2]81,正因子贡通过外在的具体实践改造世界、变革社会,故能使“积学既盈而中道”,同样能将精诚之道广泛推行。笔者认为,《论语释疑》不仅为王闿运提供了一种以道观儒的思想维度,更深化了王闿运政治哲学构建的理论深度。在“虚”“实”与“道”的关系问题上,《论语释疑》给予王闿运深刻的启示:选择自内而外的道德践履,亦或是选择由外而内的政治实践,最终都能达到变革现实社会的目的。
其次,王弼的《老子道德经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王闿运老学研究的理论内涵。《老子道德经注》是王弼哲学思想的代表作,更是老学研究史上不可忽略的重要作品。王闿运曾多次辑校《老子》,其中在校点补录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时,王氏接触到了王弼《老子道德经注》,并深受其影响。王弼在解释《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章句时,言“法,谓法则也。人不违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违天,乃得全载,法天也。天不违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故转相法也。”[3]64法即是所谓的法则,人类不违反大地的“法则”便能得到安宁,大地不违反天空的法则便能得到安稳,天空不违反“道”的法则便能得到平静,“道”不违反自然的法则故能得其本性。这就是所谓的“转相法”。在王弼的哲学世界中,人、地、天、道、自然形成了一个圆融完满的开放式循环结构。人遵循地之法则,地遵循天之法则,天遵循道之法则,道遵循自然无为之法,而自然无为之法又集中表现在人之上。因为“天地之性人为贵”,故而人能通过自我的主观能动性统摄地、天、道、自然之性;又因“王是人之主也”,故帝王统领人、地、天、道、自然之性[3]69。王弼在此高度赞扬了作为“人之主”的帝王。帝王既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构建人与天地万物间的联系,更能紧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故王弼认为帝王“处人主之大也”[3]64。王弼认为,封建帝王是千万人之主宰,更是道德最完满者、行动最迅速者。反之,这一思想亦给予王闿运极大的理论启示:在乱世之时若封建帝王德不配位则应改换帝王,当推举最适合做帝王的人才治理天下。王弼之《老子道德经注》极大程度上深化了王闿运“德充应帝王”政治思想。
再次,校注《庄子》《鹖冠子》的学术实践,自另一维度补充丰富了王闿运老学研究中政治思想内涵。王闿运受《庄子》中《德充符》及《应帝王》二篇之影响,提出“德充应帝王”之思想,并认为“孔子学于老子,诸子各从而效之,惟庄子通焉”。[3]65清宣统辛亥年(1911年)六月,王闿运于湖南安仁县出版了其精心校注的《鹖冠子注》。王氏在这部著作中对《老子》之政治思想亦略有提及,可看作是其晚年对老学政治思想研究的一个补充。王闿运认为鹖冠子“其书言四稽五至,欲人主之知人”。鹖冠子之著作广博精深,终究与《老子》殊途同归,乃是言兵、谈政、应帝王之书[4]69。因而他认为鹖冠子之书与老子之书在政治哲学理论方面可以互补;与老庄相比老子哲学与鹖冠子哲学在理论体系方面联系更为紧密。这当然是王闿运面对中国近代内忧外患的时事提出的一家之言罢了。然而从中却可看出王氏老学政治思想研究的理论发展轨迹,及其晚年时期从另一视域对“德充应帝王”思想的独特阐发。
王闿运通过《老子注》《庄子注》《鹖冠子注》等著作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老子帝王学研究思想体系。这一思想体系的构建深深根植于当时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鲜明反映出湖湘学人面对风云变幻时经世致用以济时艰的不凡品格,深刻影响了后世知识分子前仆后继探求富国强兵道路的伟大实践。王闿运《老子注》帝王学研究思想体系的核心理念是“德充应帝王”,其中“德充”是“应帝王”的德性要求,“治人用道”是“应帝王”的实践途径,“应帝王”是“德充”与“治人用道”的最终目的。三者相辅相成,构成体系。
首先,“德充”是“应帝王”的德性要求。王闿运认为,必须寻求一位才高德厚的“圣人”作为帝王,率领黎民百姓驱逐列强、重振国威。他虽然对晚清政府深感失望,但却仍以济世之心积极寻求一条解救中国倒悬之急的新途径。王氏似乎在《老子》中寻到了希望。与柏拉图的“哲学王”思想相似,王闿运认为只有老子所描绘的圣人做帝王,才能引领当时的中国走向富强之路。一方面,圣人拥有与时俱进的秉性。因为《老子》言:“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3]129圣人能以己心体察百姓之心,为百姓欲为之事,救苍生于危难之间。另一方面,圣人最有能力改变社会、造福众生。
第一,意欲“德充”,必须“尚清净,持三宝”。王闿运认为,要想充实自己的品德,必须不断修磨清净平和之心。因而修养主体应当崇尚清净之道,秉持三宝之要。所谓“持三宝”,即是老子所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3]170“慈”具体表现为对统治阶级的宽容。圣人在未成帝王之时,应当尽力辅佐统治阶层,助其治大国、理良政。在他看来,圣人应当慈以佐治:“盖职在佐治,虽有庸主,犹欲其善政”。[4]68既然处于辅佐之位,就应尽辅佐之力。即使所辅佐的并非明君,也应尽力助其实现善政。这正是圣人相较于普通人之高妙处。“俭”表现为对繁文缛节的摒弃。王氏认为,老子并不是一个非礼薄俗的狂妄之徒。老子实际上是欲努力去除许多繁琐而不必要的无聊礼节,使修炼者不为虚文假礼所束缚。王闿运敏锐地把握到了时代气息,觉察到中国知识分子再也不能一味沉浸于书山文海中、沉溺于繁文缛节中,而不问实事。因而他结合时代特征改造了老子的“持三宝”思想,认为“俭”即应简化文教礼节而瞩目时代风云。“不敢为天下先”则是王氏对道德修养主体的要求。“不敢为天下先”是圣人沉潜的一种表现。修养主体在“不敢为天下先”的默默沉潜中韬光养晦、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变革社会。他援引老聃之例对此进行了具体说明:老聃之学并不受当时统治阶级重视,然而其并不像某些思想家四处弘扬自己的学说,也不像某些思想家于各国政要面前高谈阔论,更不似某些思想家迂腐呆板且抱残守缺。老聃正是在默默沉潜中涵养品性,以待吉时。王闿运认为,修养主体应当努力沉潜,积蓄力量以壮大实力。然而沉潜并不等同于遗世独立,沉潜者应与那些追求长生不死的俗人划清界限。只有通过“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之修炼途径培育自我优良品格,方能涵养德性以成大业。
第二,意欲“德充”,必须“无汲汲于世之心,有勤勤忧世之深”。“无汲汲于世之心”是指修养主体不应当仅热衷于一己之功名;“有勤勤忧世之深”则是指修养者当深刻忧患时闻政事、努力进行改造客观世界的伟大实践。“无汲汲于世之心”并不是引导修养主体成为完全超越世俗的“真人”,而是要求修养主体摒弃一己之私利,而谋求天下之幸福。他希望修养主体不但能摒弃一己之私利,而且还能摒弃自我之功名。在谋求富国强兵的艰难路途中,修养主体应当秉承为国牺牲的责任意识,与舍我其谁的担当精神,以追求“德充应帝王”进而实现富国强兵的伟大目标。“有勤勤忧世之深”揭示了修养主体在奋斗过程中彰显的实践品格。王闿运提出,庄子“从容纡徐”而不实践,他并不“与老子同忧”,不具备实践精神,与老子相差远矣[4]68。修养主体应乐于实践。王闿运认为,孔子阐扬学说待价而沽、接淅而行,提出高妙理论却不乐于改变条件施行之。老子是“知其不可为而乐为之”,孔子则是“知其不可为而苦为之”,因而在精神境界上,孔子与老子相比还存在一定距离。这当然只是王氏的一家之言,却能看出其对实践精神的重视。
其次,“富国强兵”是“应帝王”的实践途径。王闿运认为若欲“应帝王”之大业、救国家于水火,仅仅凭借修养主体的道德践履还远远不够。圣人应善于“富国强兵”而使国家以崭新面貌屹立于世界的东方。他追求的富国强兵之实际目标是“胜民、久国、治人、用道”[4]68,这折射了当时知识分子欲使百姓生活幸福、国家长治久安、平民享受良治、大道得以应用的美好愿望,反映了当时中国人民对国家美好前途的憧憬与向往。因而王闿运认为,圣人应当积极投身于富国强兵的具体实践,“以救末世之乱”[4]69。
第一,“富国强兵”的核心是“言兵晓战”。王闿运指出,三代之后,“儒者言益繁”。 这些儒者总是通过贬低老子其人其学,以彰显自身的不凡。他们“辄曰:老子无礼人也,不可以治。或曰:世外糸虚,足以养生。”部分鄙陋儒生将老子曲解为“无礼人”,认为他的学说不足以治国理政;更有甚者认为老子向往的是虚幻的世外桃源、追逐的是神奇的长生之术,而不注目于现实政事。王闿运批判这些儒生是“竖儒”,认为他们“尚自不知孔子,何由知老子”。他认为老子并不是不言礼法文教,而是较少谈及。因为老子注重的是富国强兵之道,强调的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3]149的治国理政之路。王氏为老子其人其书千百年来少有知己而感到悲愤,独到地指出:“彼且不得已而论用兵,岂敢弃礼乎?”[4]69认为老子先论用兵,再谈礼法,且寓礼法于用兵之道中。王闿运这一观点初看甚为奇绝,颇有惊世骇俗之感,然而却有着深厚的现实背景。他亲眼目睹晚清政府饱受列强欺压而忍气吞声,北洋舰队号称强盛却节节惨败,众多士人沦为书蠹而不识实学。王氏认为这正是知识分子追名逐利,不解实学且不懂兵法造成的。因而他借老子之口讽时事之政,认为意欲富国必先强兵。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须先言兵事而后讲礼法。他认为知识分子应有言兵晓战继而德充应帝王的责任担当意识。可见王氏的解老思想自有其独特的时代内涵。
第二,“富国强兵”的旨归是“佐治善政”。如果说“言兵晓战”更偏重的是“久国用道”,那么“佐治善政”则更偏重“治人胜民”。“养兵用兵”的“强兵之道”终究要落脚于“佐治善政”的“富国之路”。因而王闿运期冀通过“佐治善政”的方式以建设一个富强独立的国家。要想“佐治善政”,就需要大量优秀人才,“佐治善政”正是从人才的角度提出的一种独特政治思想。“佐治”是针对人才所提出的,而“善政”则是针对挖掘人才的统治阶级而言的。“佐治”之人才若“欲人主之知人”,就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使得自己能得到赏识,且需要不断努力辅佐君王以成就盖世之大业[4]69。“善政”之君王若“欲其善政”,就必须努力提升自我道德修养与政治素养,不能被权欲的力量所迷惑而成为“昏君庸主”。且需要不断努力发掘人才,根据时代特点挖掘各种类型的人才[4]68。
再次,“应帝王”是“德充”与“治人用道”的最终目的。王闿运认真阅读了《老子》文本,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作出了深刻的反思。当时的中国社会并不缺少优秀的人才,也在一定程度上引进了许多国外的先进技术。为何中国却依旧饱受列强欺压,以至于沦为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呢?王闿运认为这正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统治阶级出了问题。他认为,若人才处于辅佐之职位,虽遇昏君庸主,仍应尽力辅佐之。但若是君主实在不善于理政治国,则可取而代之。因为家国社稷必须设立管理者,一个国家无管理者治理则会天下大乱。与其放任国家由昏君庸主把持而愈加混乱,不如取而代之,担此大任。王闿运这一思想源于其所著《春秋公羊传笺》:“《春秋》兼百王之法,遂贤者之志,隐不辞亦许以让也。”[2]143他认为《春秋》《老子》等经典著作兼纳数种成王成圣之大道,蕴含了贤人志士之宏志。此成王成圣之道、贤人志士之宏志具体表现为无力治国者应当归隐辞退或让位贤者。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王闿运政治哲学中的民主思想:德才兼备应登帝王之位,无德无能者应当让位贤人。
“应帝王”者拥有知圣率人之才。王闿运认为:“圣人不患无位,德充而应帝王。”[4]68圣人是不会忧虑其是否有远大前程的,因为圣人能不断充实自己的德性、丰富自己的才能,终将自然而然地走向帝王之位。王氏在《老子注》中也延续了其春秋公羊学思想,认为历史上确实存在一个“德充而应帝王”的黄金时代,身处这一时代每位圣人都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代帝王。尧、舜、禹等圣人本即德性高尚、晓战知政,故他们成为帝王自在情理之中。三代以上的圣人不但道德品质高尚,还善于发掘人才、长于人事管理,领导能力极其卓越。
其一,“应帝王”者能知圣。“知圣”即是知晓圣才,要求帝王能发掘人才、培育人才。王闿运认为《老子》“应帝王”思想不仅要求帝王自己能成圣,而且要求帝王能发现人才。笔者认为,“知圣”就是能求贤,就是能善于发现其他优秀人才。王氏以古喻今,认为当时的满清皇帝与历史上的其他昏君别无二样,他们“要之皆当位行政”,只不过尸位素餐鱼肉百姓。又不善于发掘人才以至于“不暇迂阔”,不但没有广纳人才的心思,反而还厌弃儒生。而儒生则囿于儒道之分,无法放弃偏见,更不晓“德充应帝王”之大道,他们只能从《老子》中看见其“务行趣时,非薄礼法”的旷达与不羁,却不能明白“德充应帝王”思想的真谛。王闿运认为,彼时中国从上至下皆不能“知圣”,他们对各类人才缺乏尊重与理解,自然无法进行济世救民之实践[4]68。
其二,“应帝王”者能率人。“率人”即是能率才人,要求帝王能治理人事、管理社会。王闿运认为老子“德充应帝王”之精妙被世人冷落的原因在于统治者不善于治国理政。他认为“自三代以后,在位者用道,无位者贵儒”[4]68。三代之后的帝王将相,虽重视将《老子》之思想运用于政治实践中,却不善以“应帝王”之道管理家国人事,更不善于在理论上对之进行发展与补充。于是居庙堂之高者虽重视道家思想,处江湖之远者却发展了儒家理论。“在位者不著书”,以致于他们没有建立以“应帝王”之道为根柢的“率人”理论,更没有运此道于治人理事之实践中。另一方面“儒者言益繁”,儒生不断著书立说并在实践中发展其治国理事之思想,导致话语权被部分儒生所抢占,以致他们污蔑“老子无礼人也,不可以治”[4]68。因而“德充应帝王”者不仅要能在实践上“率人”,更要能在学问上“率人”。
历史上许多圣人既具“知圣”之才,又富“率人”之学。然何故他们都未成功勋卓著之帝王呢?王闿运认为,这是因为老子、孔子等人皆生不逢时。老子虽“知其不可为而乐为之”,然而却四处碰壁;孔子能“知其不可为而苦为之”,然而却接淅而行。这并不是因为老子与孔子无帝王之才,而是他们所处的时代已是三代之后,“德充应帝王”的黄金时代早已远去。王闿运借古讽今,认为:“然而圣不世出,世必有主。主者率中人,上下无知圣之材,则多用老子言,取其卑之无高论。”[4]68三代之后,圣人并不会如雨后春笋接连而出,更不会各领风骚引领长达数百年的繁华盛世。即使平庸的时代,亦需要枭雄统摄天下,维持社会的繁荣稳定。而平庸的时代必将缔造平庸的统治者,这些统治者并无知圣率人之才,他们并不理解《老子》的“德充应帝王”之道,只不过是借其言语的玄妙与精微来迷惑黎民百姓罢了。又有部分浅薄之徒“不足知老子”,他们认为老子“则流为申韩”而将老子的“德充应帝王”之学等同于申不害、韩非子等人的帝王学说[4]68。衰朽腐败的晚清政府正是这样平庸的统治者,他们缔造了一个平庸而浮躁的时代,以至于百姓深受官僚毒害而民族饱尝列强欺凌。王闿运期待能有一位“德充应帝王”的圣人拯救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故他对这位拥有知圣率人之才的圣人充满无限期待。
王闿运“德充应帝王”政治哲学思想表达了其对晚清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寄托了他挽救民族危机的美好愿望,蕴含了他经世致用的报国热情。其“德充应帝王”思想在近代湘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经过不断的发挥与补充,对当时及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氏在吸收各派老学思想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独具近世湖湘特色的政治哲学思想理论。“德充应帝王”思想一方面在其个人思想发展史上具有独特地位,深刻地影响了其《庄子注》《墨子注》《鹖冠子注》等哲学著作的思想阐发;另一方面,这一政治哲学思想也极大地震撼了其他重要思想家,深刻地影响了其理论阐扬与政治实践。具体说来,王闿运“德充应帝王”思想的深远影响主要有三:
首先,王闿运的“德充应帝王”政治哲学思想对近代湖南乃至近代中国的政治哲学构建产生了重大影响。“德充应帝王”政治哲学思想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大批高素质的政治人才,特别是在政治实践方面对近代中国产生了重大影响。譬如王闿运即按照“应帝王”的标准培养了一代英杰杨度,杨度能敏感把握近代中国的时代脉络,从劝袁世凯称帝至积极参加进步革命以至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王闿运还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政治人才,诸如夏寿田、章士钊、魏喻义、陈士杰、陈兆棠、陈兆文、张声恒、杨锐、顾印愚等。他们之中有的如陈士杰、魏喻义、张声恒等积极参加湘军以此报国,有的如夏寿田、陈兆棠、陈兆文、顾印愚等积极投身政界以此改世,有的如杨锐积极参与变法以身殉国,有的如章士钊勇敢投身民主革命改天换地。
其次,王闿运的“德充应帝王”政治哲学思想对近代湖南乃至近代中国的政治实践探索产生了重大影响,特别是在政治理论方面对近代中国产生了重大影响。如宋育仁在四川尊敬书院学习期间深受乃师王闿运政治哲学思想影响,在理论上主张铸造金币、开办银行;发展工商、整顿税制;兴建交通、重视农业。这些光辉论述当然离不开王闿运“德充应帝王”政治哲学之“富国强兵”思想的影响[5]231。除宋育仁之外,王闿运还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批优秀的理论人才,诸如廖平、陈兆奎、陈兆葵、刘揆一、梁镇中、蒋啸青等。其中廖平、陈兆奎、陈兆葵等人著作在极大程度上丰富了我国传统经学的理论内蕴,而刘揆一、梁镇中、蒋啸青等人都在各自生活的年代积极传播进步思想理论。这都离不开王闿运政治哲学春风化雨般的渲染。
再次,近代许多学者意识到王闿运的政治思想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人的精神品格,特别是部分学者注意到了王闿运所塑造的理想人格对于近代湖南人的重要影响。一,王闿运“德充应帝王”思想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人拼搏奋进的精神品格。王闿运高足杨度曾在《湖南少年歌》中言:“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曾胡欲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4]6王闿运积极以“德充应帝王”思想游说曾国藩与胡林翼,却不被二位大将所采纳。然而王闿运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懊丧,反而更加努力奋进地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影响他人、改变世界。王闿运后来又积极与大臣肃顺探讨时事,颇受肃顺赏识。肃顺为慈禧所杀后,王闿运仍不气馁,反努力著书立说,成《春秋公羊传笺》《老子注》等书以此寄寓其高妙深微的政治哲学思想。王闿运在著作中及实践上所表现的拼搏奋进精神都极大地鼓舞了万千志士,成为他们不断奋斗的精神动力。二,王闿运“德充应帝王”思想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人活泼开放的精神品格。毛泽东在其名作《体育之精神》中盛赞王闿运充满活力,富有体育之精神。王闿运的活泼开放正出自其“德充应帝王”思想。王闿运眼中的《老子》是活泼生动、开放包容的,“应帝王”者亦应胸怀博大、海纳百川。这样一种活泼开放的精神品格深刻影响了近代湖湘儿女,更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
综上所述,王闿运独特的“德充而应帝王”式的政治理论经由“德充”而成圣以至“应帝”而成王的过程,其“德充而应帝王”的政治哲学体系也因此承继了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逻辑运思路径,并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