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青
汤普森的AT分类法中将“小红帽”型故事列为AT333,将“狼与小羊”的故事列为AT123,并将两个类型的故事归为互见类型。在其专著《民间故事》中,汤普森写到:“在食人魔类型的故事中,有两个相关的故事中的食人魔都是动物,通常是狼。对英国读者来说,就是他们常见的小红帽(AT333)和三只小猪(AT123)。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前一个故事中狼吃了小孩,而后一个故事中,狼吃掉的是动物。”①Stith Thompson, The Folktale,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46, p.39.阿兰·邓迪斯在《小红帽案例研究》一书中对汤普森归类表示怀疑,认为汤普森按照人物而不是故事情节来分类,导致了“小红帽”型故事和“七只小羊”型故事归属于不同的故事型,并说道:“我认为AT123和AT333有很大可能是同一个故事。”②Alan Dundes, Little Red Riding Hood: A Casebook, Wisconsi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9, p.22.艾伯华倾向于将中国台湾的故事列为AT123,同时认为这个故事的一个形式又非常类似于AT333,并认为对中国人来说,两个变体都是同一个故事,而不是不同的故事。③阿兰·邓迪斯:《民俗解析》,户晓辉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9页。林真美在其文章《虎姑婆考》中提出“虎姑婆故事是‘七只小羊’(AT123)与‘小红帽’(AT333)的复合型”。④林真美:《虎姑婆考》,1997年,转引自吴安清:《虎姑婆故事研究》,台湾东吴大学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04年。
关于AT123与AT333关系,还存在不同的看法。如段宝林在《“狼外婆”故事的比较研究初探》中就分析了中西文本的不同,并认为:“可以初步断定,中国的《狼外婆》型故事同欧洲的《小红帽》型故事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它们不是同源的。”⑤段宝林:《“狼外婆”故事的比较研究初探》,《民间文学论坛》,1982年第1期。吴安清在其硕士论文《虎姑婆故事研究》中认为虎姑婆故事独立于西方“七只小羊”和“小红帽”的故事之外,自成一型。⑥吴安清:《虎姑婆故事研究》,台湾东吴大学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04年。英国杜伦大学人类学系教授贾姆希德·德赫拉尼(Jamshid J. Tehrani)于2013年发表的文章《小红帽发展史》中指出了AT333口头文本的复杂性,并指出非洲和亚洲,尤其是亚洲AT333文本与AT123的难以区别。该文对58个来自世界各地的文本中独立的情节进行切割,运用贝叶斯算法和发生学分析方法,将58个故事中的独立情节录入算法系统。作者选取的58个文本分布于欧洲各国、非洲中部和南部、伊朗、印度、中国、日本、朝鲜、缅甸等地。运算结果显示,这些故事来自于两个概率较大的故事群,经过分析,一个故事群为AT333,一个为AT123,因此,AT333与AT123型故事有不同的来源。该文指出:非洲的故事应被归类为AT123,东亚的故事则是AT123与AT333的混合。①Jamshid J. Tehrani,“The Phylogen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PLOS One, 2013(11).这样的分析结果和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一书中提到的“该故事型(123)是已和第333型相混合的各故事,参见类型333C”②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 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3页。一致。遗憾的是,丁乃通并未进一步对123型故事与333型故事做出辨析,提出两者的差异。本文认为,AT123与AT333是两个不同的故事类型,二者存在根本不同的原因在于:AT123是“进家型”故事,而AT333是“离家型”故事。“进家”型故事是中国本土的故事,而“离家”型故事可能是外来的故事。
在《“狼外婆”故事的起源》一文中,作者韦世柏将该故事的源头追溯到《山海经》中的野人形象,并认为中国的狼外婆型故事最初产生于南方,其动物形象为野人,传到北方之后才有虎、狼、狐狸等异文。③韦世柏:《“狼外婆”故事的起源》,《广西师范大学学报》(研究生专辑),1989年第6期。在《从“绿瓢”与“秋狐”看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一文中,朱和双认为,诸多野兽变外婆吃小孩的故事是对远古时代真实存在过的“弃老习俗”的某种追忆。他还认为:“《山海经》中说的‘独脚人’或‘人首兽’就是‘绿瓢’的前身。”“老虎外婆型故事即源自西南少数民族(尤其是南迁的 Hmong)固有的祖先神信仰。”④朱和双:《从“绿瓢”与“秋狐”看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3期。徐华龙在其《变婆考》一文中提出:“我们只要粗略地回想一下变婆的原型,就会发现它与动物十分有关,往往被人称之为熊外婆、狼外婆等等,而这些动物并非现实中的动物,而是人格化了的具有灵性的动物……变婆故事十分古老,至少与神话时代相关联……变婆是老太婆死后所变……实际上是鬼文化产物。”⑤徐华龙:《中国民间文化—民俗文化研究 》第2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1年,第186—198页。这些分析表明,狼外婆型故事有着深远的中国文化根源。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篇追溯中国“狼外婆”故事的文章中,其中所分析的故事都是食人魔“进家”情节。《“狼外婆”故事的起源》中提炼的故事情节为“女妖进门”;《从“绿瓢”与“秋狐”看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一文虽没有对“进家”情节进行强调,但是文中分析的口头文本,如流传于云南玉溪市红塔区汉族民间的《丘姑外婆》、流传于易门县彝族民间故事《智斗老秋夫》及滇西北他留人的《独脚鬼为什么会吃人》等故事中,都是“进家”情节。《变婆考》中提炼的情节为“山中有一变婆,或称魔鬼、妖精、鸭变婆等等,一等其家中的母亲外出(或推磨去或走外婆家,等等),就伪装成孩子的母亲,或者外婆形象,上门行骗。”⑥同上,第187页。由于上述三篇文章所采用的故事类型都是“进家”型,且文章都能从中国远古文化中找到故事根源,本文认为“进家”型故事是中国本土故事。
在探究中国“狼外婆”型故事的时候,很多学者往往认为中国古籍文献中最早出现的狼外婆型故事是清代黄之隽的《虎媪传》,而祈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一书认为,其实早在吐蕃时期的敦煌古藏文《白噶白喜和金波聂基》和《金波聂基兄弟俩和增格巴辛姐妹仨》中,就已经出现了“狼外婆”型故事。①祈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同时,在来源于印度的《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则》的藏族《尸语故事》第九章《朗厄朗琼和贾波擦鲁》中,也有狼外婆型故事的异文,而敦煌文献的产生远远早于《虎媪传》。刘守华在《佛经故事传译与中国民间故事的演变》一文中提到:“我们不应当忘记,古代印度佛教经典,还有译成藏文,由藏传佛教进入西藏,后来转译成蒙[古]文的。”②刘守华:《佛经故事传译与中国民间故事的演变》,《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3期。季羡林在其著作《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中指出:“我们虽然不能说世界上所有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印度,倘若说它们大部分的老家是在印度,是一点也不勉强的。”③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6页。虽然敦煌文献中的文本残缺,不能完全破译,但是之前学者们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研究“狼外婆”型故事来源的一个方向——由印度佛经故事经由古代丝绸之路传入。
有台湾学者提出:“离家型故事在中国多流传于少数民族地区,当地多山区,常有野兽出没,父母必须教导孩子在户外面对野兽的方法,这样的生活环境反映在故事中就产生以离家型故事居多的现象。在家型在中国多流传于广大平原地区,平原主要发展农业,父母去田里工作孩子得独自留在家中,于是造成在家型故事流传的背景。”④林培雅:《虎姑婆》,《台湾大百科全书》,http://nrch.culture.tw/twpedia.aspx?id=2155,发布日期:1998年10月28日,浏览日期:2019年8月20日。这和江帆的《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一文中的观点有所分歧。江帆认为,“相比之下,中国的这类故事(‘狼外婆’型故事)主要是侧重教育少年儿童识别伪装恶人,培养看守家门的能力。我国以汉族为代表的的民间家居习俗是以关门闭户的封锁式院套为特征……国内一些少数民族由于受汉族影响……也不同程度地沿袭有族群寨居地封闭式居住习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与习俗氛围中,防范野兽、外人(生人或坏人)及异类精灵入家宅危害人们的生活,自然成为家居习俗的头等大事。在我国流传的多种‘狼外婆’文本中,许多故事要素都是为突出这一防范意识而设置的。”⑤江帆:《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 108页。笔者认为,出现上述分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从故事起源而是从文化土壤的角度对故事文本进行分析,没有充分重视“离家型”故事的重要性和独特性。“离家”型故事占的比例很小,即使是在多山地区,离家型故事的比例也远远小于进家型的故事。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一书中,333C型故事共收录了近120个故事,但只有7个故事中有孩子离家的情节,因此本文认为地理因素以及文化因素不是解释“进家”与“离家”两种故事型差异的根本原因,二者的差异在于其故事来源的不同。也就是说,“进家”型故事与“离家”型故事不是同一个故事型在不同文化环境中分化的结果,二者的不同在于他们有着不同的故事来源。
本文认为,“离家型”故事可能是从印度“罗刹吃人”的故事经由丝绸之路传进来,后与本土的“进家型”故事相结合,造成了中国故事混杂多样的现象。该假设的原因如下:
在《中亚华裔东干文学与地域文化》一文中,杨建军提到:“中亚华裔东干族的跨国迁居, 也是大致沿丝绸之路前行的,他们从西安出发, 经甘肃、新疆,翻越天山而到达中亚三国的迁徙路线,恰好都是古丝绸之路的途经地域。可以说,这群清朝末年沿丝绸古道而来的中国的西北回族,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秦陇到中亚的‘特殊的文化传播使者’。”“辽阔的秦陇大地上 , 居住着汉、回、藏、维吾尔、哈萨克等三十多个民族, 秦陇地区从早期的周文化、秦文化、汉文化到鼎盛期的唐文化,拥有历史悠久的多民族文化融合传统。”①杨建军:《中亚华裔东干文学与地域文化》,《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在李福清的《东干民间故事传说集》中,有一则故事名为《老汉带老婆的七个女儿》,故事中的五女儿在野外走失,并走到毛野女人的家里,毛野女人想吃她,便问道:“姑娘,你在铁炕上睡呢吗?在土炕上睡?”②李福清:《东干民间故事传说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3页。这一情节显然与藏族《三姐妹》中吃人的老太太反复问的三个问题有一致性,即:“今晚你打算睡帐篷门口呢,还是睡帐篷里头?”“你是盖着长满虱子的破羊皮袄睡呢,还是盖着新的羊羔皮袄睡?”“你是枕着上手磨石睡呢,还是枕着下手磨石睡?”③《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西藏卷》编辑委员会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西藏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 1997年,第 470—473页。这一共同的故事情节为“离家型”狼外婆故事由丝绸之路传入藏族这一假设提供了一定的支持。
同时,在敦煌古藏文文献中的《白噶白喜和金波聂基》和《金波聂基兄弟俩和增格巴辛姐妹仨》两个文本中分别有如下讲述:
白噶白喜小姑娘的妈妈被罗刹吃了……第二天一早小姑娘就去放羊。变成妈妈的罗刹便来捉她。
隆米龙和夏德娘江夫妻二人生下来三个女儿,父亲隆米龙去放羊时,被黑罗刹吃了。罗刹披着隆米龙的皮,冒充父亲,赶着羊回了家。第二天,罗刹叫大女儿去放羊,乘机把她吃了,还把吃剩的心,当作小鹿的心给母亲吃。然后又派二女儿增格巴辛去放羊。但是增格巴辛遇到一匹叫做“草地驴小虎”的驴子。在这匹驴子的帮助下,她逃脱了黑罗刹的追杀。④马学良、恰白·次旦平措、佟锦华:《藏族文学史》(上),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90—91页。
藏族《尸语故事》第九章《朗厄朗琼和贾波擦鲁》中的部分故事如下:
在一个地方,老两口有三个女儿,他们有一群羊,由老头去放牧。
有一天,罗刹鬼在山上把老头吃掉了,还吃了一只黑绵羊。罗刹鬼把老头的头皮剥下来自己戴上,再穿上老头的衣帽靴子,装扮成老头的样子,拿着老头的一块肥肉回家去了。到家以后,老阿妈来迎接他,罗刹鬼说:“今天我把咱们的大女儿给了山那边的那个大财主,喝了喜茶喜酒,杀了我们的那只黑绵羊,这是给你留的一份肉。”边说边把那块肥肉给了她。老阿妈把肥肉放在火上一烤,那块肉说:“老太婆!你吃老伴的肉呀!”老阿妈说:“阿啧!这是说的什么呀?”罗刹鬼赶忙打岔:“它说,要烤焦了,快吃了吧!”老阿妈把肥肉吃掉了。⑤班贡帕巴·鲁珠:《尸语故事》,李朝群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第70—72页。
在上述故事中,罗刹都是诱惑孩子去野外并吃掉了孩子,都属于离家型故事,而这些数量不多的离家型故事则多出现在敦煌文献以及藏族故事中。
另外就是文字演变方面的例证:在上面提到的藏族文献中,食人魔的名称为“罗刹”或“罗刹鬼”。在《“夜叉”一词在汉语中的演变》一文中,作者李新业提到:“汉译佛教文献中,夜叉也以害人鬼的身份出现,并常常与罗刹共现……食人夜叉形象丑恶,神通广大,好食人肉。”“夜叉随佛教传入中国后,也与中国鬼神观念相结合,以食人鬼的形象出现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成为一种‘中国化’的鬼”,“由于夜叉形象经常被使用,人们自然而然就拿它的凶残丑恶来比喻人,随之,夜叉变成为丑恶凶狠的人的代名词,有时成为人的别号。”①李新业:《“夜叉”一词在汉语中的演变》,《寻根》,2010年第5期。由此可知罗刹和夜叉有一定的关联。之后文中提到:“夜叉也有性别之分,男的叫夜叉,女的就叫夜叉女……男人凶恶者称为夜叉,那女的凶恶者是不是称为‘女夜叉’呢?不然。根据文献我们暂找不到资料证明女人凶恶者为‘女夜叉’,而是称凶恶的妇女为‘母夜叉’……与‘母夜叉’义同的一词是我们经常说的‘母老虎’,此词也指凶悍的妇女。”②同上。该文并未细致论证“母夜叉”与“母老虎”的关系,但是文章中提到的语言事实表明“夜叉”“罗刹”与“老虎”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这点从某种程度上说明罗刹吃人故事中的“罗刹鬼” 从印度传入藏族后,与中国故事中“虎姑婆”“虎变婆”“老虎婆”等有着某种相关性。
由上所述例证可知,流传于中国的 “离家型”狼外婆故事很有可能来源于佛经故事,由丝绸之路传入藏族地区。一方面,如上文分析的那样,藏族的“狼外婆”型故事与丝绸之路上的故事、与佛经中的罗刹故事有一定的相关性。另一方面,藏族的故事与日本的同型故事具有相似性,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离家型”狼外婆故事由佛教传入中国,后传入日本的可能性。藏族故事与日本故事的相关性将在下文的“中日故事的相似性”中进行分析。
20世纪40年代,钟敬文便开始征集各地的同类型故事,并在其撰写的《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一文中提出,“老虎外婆故事,即英法德各国所流行的 ‘红骑巾式故事’。它传播的地域,几遍于东西两洋。在学术上、文艺上的意义和价值,也很耐人寻味。”③同上。在其1932年发表的《老虎与老婆儿故事考察》一文中,他又提出该故事型与表达的核心是弱者在各方的帮助之下最终战胜敌人,与日本的民间故事和《五卷书》中的一些故事属于同一类型。④钟敬文:《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下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09—217页。但之后对此没有更多的论述。刘守华的《跨国选编中日韩故事合集的启示》及江帆的《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中也提到了中日韩故事的相似性。日本学者饭仓照平在《日本和中国的民间故事交流》一文中回应了中日韩狼外婆型故事的关联。他在文中指出:“‘中国的老虎外婆’和日本的‘天赐金锁链’不同的地方是故事的后半部。在中国是儿童们使用各式各样的手段消灭吃人的妖怪,可是在日本,儿童逃到外面之后,就爬上树以求天神帮助。儿童们向天神祈祷,请求赐给他金链子。”⑤[日]饭仓照平:《日本和中国的民间故事交流》,刘守华、黄永林主编:《民间叙事文学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页。该文同时提出:“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流传的故事中以下情节可能暗示着中国‘老虎外婆’故事和日韩故事之间的关联:被吃人的狐狸所追,爬上树的女孩子向在天空飞翔的喜鹊求助,恳求说‘若有铁绳子就给我一根铁绳子吧,没有铁绳子就给我一根草绳子吧’,抓住铁绳子的女孩子得救,抓住草绳的狐狸落地而死。”①[日]饭仓照平:《日本和中国的民间故事交流》,刘守华、黄永林主编:《民间叙事文学研究》,第8页。虽然提出这一观点,但是作者认为:“从树上垂下的绳子,和日本、韩国是从天上垂下来的绳子在什么地方有联系?那就不清楚了。”②同上,第7页。然而,在笔者收集到的中国“狼外婆”型故事的异文中,也有“从天上掉下绳子”的情节;同时,韩国文本中提到的兄妹变为日月的情节,中国也有类似的文本。
韩国的故事主要由以下几个情节单元构成:
1.母亲出门把孩子留在家中,中途被老虎吃掉。老虎变成母亲的模样穿上母亲的衣服来到家中;
2.老虎的声音、形体等特征不像母亲,经过孩子盘问和进一步伪装之后骗过孩子进入家门;
3.老虎吃掉最小的孩子,被其他孩子发现。孩子们逃出屋门爬到树上。老虎追出也欲上树;
4.孩子向天神求助,天神用牢固的工具帮助孩子上天,用不牢固的工具将老虎带到半空中摔死;
5.两兄妹登天后,哥哥化为太阳,妹妹化为月亮。③江帆:《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第 108页。
中国故事结尾处将主人公与月亮结合在一起的故事可以从云南、福建和台湾中部流传的故事中找到相对应的文本,流传于云南兰坪、剑川等白族聚居地区的《月里桂树》中有如下情节:
姐姐跑到家门口,见妖精就追来了。她无处可逃,就躲到家门前的桂花树上去。
这时月亮出来了,挂得高高的,照得亮亮的。
姐姐抬起头来,说:“月亮奶奶!月亮奶奶!妖精要吃我,你救救我吧!”月亮奶奶说:“好姑娘,我一定救你。”月亮奶奶从天上放下一根铁链子,叫姐姐拴在桂花树上,就一拉一拉,连人带树拉到月宫里去了。不信你们看,十五月亮圆,还看得见那棵桂花树的影子呢!
姐姐上了天,影子映到地上,妖精抬头望见了,就放声高喊:“大孙女,你要去哪里?”
“我到月亮奶奶家玩,等一会再接你上来!”
姐姐和月亮奶奶放下一根稻草绳,妖精拉着往上爬。爬到半空中,姐姐借过月亮奶奶的镰刀,一下就割断了草绳。妖精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跌个粉碎。据说,马牙石就是妖精的碎骨头变的。④大理白族自治州文化局编:《白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224—226页。
流传于福建福鼎县的《虎外婆》中写道:
山路弯弯,明月当空。金仔跑啊跑啊,老虎追啊追啊,眼看就要追上了!恰好路旁有棵大树,树梢几乎能勾着月亮。金仔蹭蹭爬上去,老虎咚咚咚追上来。老虎追到树下,发疯似的摇树杆,啃树皮,大树纹丝不动。老虎急的团团转,找来一堆枯树枝,就在树下点起火,火焰腾腾冲上树。金仔对着月亮大喊:“月亮婆婆快救我,老虎要烧死我!”忽然,月亮上“忽啦啦”落下一条五彩带,金仔一把抓住,随着彩带升到了月宫里……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编辑委员会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北京: 中国ISBN中心,1998年,第605—606页。
由以上故事可知,中韩“狼外婆”型故事可以从流传于少数民族地区的故事中找到相似的情节——故事结尾将逃脱的孩子与月亮联系起来。
日本广泛流传的“狼外婆”故事有两个亚型,即《日本昔话大成》中编码为245型的《老天爷的金绳索》和246型的《姐弟和女妖》(两个故事类型的差异在于245型故事是“妖怪入家型”,246型故事是“姐弟离家型”)。日本故事的特点在于孩子们借口上厕所逃脱女妖之后,女妖出屋寻找孩子,孩子们祈求老天爷降下金丝绳和腐烂绳,孩子们用金丝绳登天获救,女妖用腐绳上天,结果被摔死。①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第107页。这一故事结局和藏族《三姐妹》和《妖怪和两姐弟》中的结局相似。
《妖怪和两姐弟》的结尾部分写道:
超喜下楼后,急忙将绳子接下来拴在猪的脚上,然后悄悄逃出门外。到了外面,超喜见到处一片漆黑,就仰头求救说:“全知道的天菩萨呀,您如果疼爱我,请从天上甩下铁链,如果不爱我,请甩下棉花索子!”天菩萨被超喜的悲痛声感动了,就甩下了铁链。超喜便顺着铁链爬到天上。
……
第二天超喜从天上往下看,见弟弟已被妖怪吃的只剩一副骨架,妖怪正在火烧弟弟的头和头发。超喜十分悲伤,眼泪不断往下流,有一滴眼泪滴到妖怪手上,妖怪一抬头,一看看见了超喜,就仰天叫道:“全天下的菩萨呀,你若是疼爱我的话,就请扔下铁链子,不疼爱我的话,就请扔下棉花索子。”
天菩萨扔下了棉花索子,妖怪就顺着索子往上爬,爬到半中间绳子断了,妖怪摔下来摔在一块大石包上摔死了。②政协甘孜委员会文史委编:《甘孜州藏族民间故事集萃》,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第489—491页。
《三姐妹》中写道:
那老太太挣脱绿绳子又飞快地追赶小妹,快要追上了。小妹急坏了,冲着天空喊道:“苍天母亲,您要是有铁索请赶快放下铁索来。要是没有铁索就请您放下羊毛绳!”果然,从天上放下了一根铁索。小妹立即抓住了铁索,那铁索绳上了天空,苍天把小妹救走了。那老太太见小妹被天上放下的铁索救走,她还不甘心,也学着小妹冲着天空叫道:“苍天母亲,您要是有铁索请赶快放下铁索来。要是没有铁索就请您放下羊毛绳!”天上放下来一根羊毛绳。老太太赶紧抓住了绳子。那羊毛绳带着老太太升上了空中,升到半空中时,羊毛绳突然断了,老太太从空中掉下来,摔死了。③强巴班宗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西藏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第470—473页。
上述故事中的绳子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者主人公都是通过天上的力量摆脱了妖怪,因此,藏族的“狼外婆”型故事回答了饭仓照平的疑问,接合了中日故事之间的相关性的裂隙。由于在笔者收集到的藏族文本中有“绳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情节,与日本故事中的情节一致,因此日本的故事很有可能也是从中国传入的。正如刘守华在文章《略谈中日民间故事的交流——读〈日本民间故事〉》中提出的“从文化传承关系来看,在中日文化交流的悠久历史中,日本是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国家,看来彼此相似的这些故事,大部分源于中国”①刘守华:《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5页。。
邓迪斯在《“小红帽”案例研究》一书中收录了西方学者研究该故事的文章,在最后一篇自己的文章《用精神分析学解释“小红帽”》中提出:“这个故事本质上是女儿与母亲之间的代际冲突。”②Alan Dundes, Little Red Riding Hood: A Casebook, p.223.这一观点其实来源于法国民俗学家伊凡娜·维尔迪埃(Yvonne Verdier),在其1979年发表的《口头传承中的“小红帽”》③Yvonne Verdier,“Little Red Riding Hood in the Oral Tradition,”Marvels and Tales, 1—2(1997).一文中,作者在考察了流传于法国一个名为Minot的乡村的民间故事之后,提出狼外婆型故事想表达的是女性的成长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存在一个循环,女孩发育成熟便代替了母亲的角色,而当女孩有了孩子之后,母亲的循环就此结束,这一点在故事中表现为外婆的死亡。④Ibid.该文提出,相较于西方的书面文本,民间文本中有一个被删除了的重要母题,即:当狼提前来到外婆家把外婆吃掉后,留下了外婆的一部分肉,小红帽到了外婆家,在狼的指引之下烹饪并吃了外婆的肉。在邓迪斯的《“小红帽”案例研究》一书收录的论文中,很多文章都着力分析了欧洲小红帽故事中小红帽在不知情或知情的情况下吃掉祖母肉的情节的意涵。美国民俗学家杰克·齐普斯(Jack Zipes)在其著作《小红帽的考验与磨难》中,也强调了故事中具体的吃人情节,并且认为吃人情节是该故事的古老情节之一。⑤Jack Zipes,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 London: Psychology Press, 1993.在中国的故事中有妖怪吃小孩脚趾头的情节,但正如《从“绿瓢”与“秋狐”看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中分析的那样,本文认为这一情节是中国本土情节,而笔者要讨论的与欧洲故事情节相似的是另一个情节——吃亲人的肉并被揭穿的情节,这一情节出现于藏族的故事中,属于外来故事型。在上面提到的藏族“尸语故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罗刹鬼说:“今天我把咱们的大女儿给了山那边的那个大财主,喝了喜茶喜酒,杀了我们的那只黑绵羊,这是给你留的一份肉。”边说边把那块肥肉给了她。老阿妈把肥肉放在火上一烤,那块肉说:“老太婆!你吃老伴的肉呀!”老阿妈说:“阿啧!这是说的什么呀?”罗刹鬼赶忙打岔:“它说,要烤焦了,快吃了吧!”老阿妈把肥肉吃掉了。⑥班贡帕巴·鲁珠:《尸语故事》,李朝群译,第70页。
流传于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兄妹除魔》中也有类似的故事情节。《兄妹除魔》讲的是老妖婆来家里偷东西,被哥哥发现,于是把哥哥杀死,把哥哥的心肝留下给妹妹吃。妹妹上山,想方法除掉了老妖婆,并通过神奇的办法救回哥哥的故事。虽然该故事的整体情节与本文所讨论的故事不符,但是里面包含了大量与中国“狼外婆”故事相同的情节,如妖怪是食人魔、父母离家、妖怪进家,以及妹妹在杀老妖婆之前,欺骗老妖婆的女儿说她头上有虱子,假装为其挤虱子将其杀死的情节,这一点与其他“狼外婆”型故事中食人魔杀死外出的妈妈的情节一样,因此该故事值得讨论。
《兄妹除魔》中食人的情节如下:
妖婆用手抑死了哥哥。把肉割下来,放在锅里,煮熟了,妖婆拿走了肉,把心和肝留下来。晚上妹妹回家来了,看见心和肝,不知是哥哥的,认为这是哥哥给她留下的,高兴的就吃了。天黑了,哥哥还没回来,妹妹急了,出帐去找,乌鸦在对面叫:“妹妹吃了哥哥的心和肝”……①中央民族学院藏族民间故事编译小组编:《藏族民间故事》(第一集),内部资料。
在《小红帽的考验与磨难》一文中,齐普斯认为一个流传于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北部的口头文本具有重要性,其中的原因之一在于该文本中有吃祖母肉的情节,该故事部分原文如下:
Later on, when Red riding hood arrived, he said to her,“well, light the fire. There ’s some blood on the side of the chimney, and I want you to cook it.”
So red riding hood lit the fire, put the pan on top, and poured the blood into it. While the blood was cooking, the wolf said to her:
“Grubby, grub, grub
It’s grandma’s blood.”②Jack Zipes,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 p.5.中文译文为笔者所译。
小红帽来到祖母家之后,狼告诉她:“把火点上,烟囱旁有些吃的,你煮一下。”
小红帽就点了火,把锅放在火上,把血倒进锅里。在她烹饪的时候。狼对她说:
“肮脏,肮脏,肮脏,
那是你祖母的血。”
《口头传承中的〈小红帽〉》一文中也提到:
She may drink it as wine, while a voice murmurs to her:“you are drinking the blood of your grandma!”③Yvonne Verdier,“Little Red Riding Hood in the Oral Tradition,”Marvels and Tales, 1—2(1997).中文译文为笔者所译。
小红帽以为自己喝的是红酒,但是此时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你在喝你外婆的血!”
该文同时提到,在作者收集到的另一些版本中,有这样的故事情节:
While cooking, she hears:
Fricon, fricassea
Le sang de ta grantasse [your grandma’s blood](原文即为法文)
在烹饪时,她(小红帽)听到:
Fricon, fricassea
Le sang de ta grantasse (那是你外婆的血)①Yvonne Verdier,“Little Red Riding Hood in the Oral Tradition,”Marvels and Tales, 1—2(1997).另,引文括号里的中文为笔者所加。
接下来作者解释到,“fricassea”一词在文中有“心”和“肝”的意涵,也就是说小红帽在烹饪外婆的肉的时候,有声音对她说她在煮外婆的心、肝和血。这和《兄妹除魔》中被吃掉的部位是一致的。
藏族的故事和欧洲的故事具有的这种相似性也许是一种巧合,但是也有可能,与欧洲的某些故事一样,来源于佛经故事的藏族故事中保留了原始的故事情节。在《小红帽发展史》一文中,在通过数据分析之后,该文在提到欧洲AT333类型的故事时,说该故事可能有三个来源,分别为比利时11世纪的故事、尼日利亚的故事,还有一个来源为伊朗。②Jamshid J. Tehrani,“The Phylogen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PLOS One, 2013(11).那么欧洲的一部分“小红帽”故事会不会是由佛经故事传入伊朗再传入欧洲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中国的部分“狼外婆”型故事和欧洲的部分同类型的故事也就有了共同的来源,即佛经故事。经过对大量中国“狼外婆”型故事进行分析之后,笔者认为流传于少数民族地区的“狼外婆”型故事,尤其是藏族的故事,是解读中外(中国与其他东亚国家、中国与欧洲)“狼外婆”型故事之相关性的关键所在。当然,这尚须进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