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病的都市民俗
——江户“天花文化”初探

2021-11-25 19:26川部裕幸郭海红
民间文化论坛 2021年2期
关键词:天花都市日本

[日 ]川部裕幸 著 郭海红 译

前 言

传染病流行引发疫情,这在历史上自平城京到江户、东京,一直都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都市问题①参考文献按照从古代开始的顺序依次排列,分别有[日]福原荣太郎《天平九年的疫病流行及其政治影响——对古代环境及其影响的阶段性考察》《神户山手大学环境文化研究所纪要》4,2000年;[日]上田政昭监修、井上满郎著《平安京的风景》,文英堂,1994年;[日] 脇田晴子《中世京都与祇园祭——疫神与都市的生活》中公新书,1999年;[日]横田冬彦《城郭与权威》《岩波讲座日本通史11近世1》第265—266页,1993年;[日]斎藤修《都市蚁地狱说的再探讨——西欧与日本的比较研究》,[日]速水融等编《德川社会下的展望》同文馆出版,1989年;[日]安保则夫《神户港:霍乱、鼠疫、贫民窟——社会性歧视生成史的研究》学艺出版社,1989年;[日]小林丈广《近代日本与公共卫生——都市社会史的尝试》雄山阁出版,2001年等。。由于都市人口数量庞大,人员密集,其受危害程度亦非同寻常。在尚未具备现代医学与公共卫生学之有效性诊疗方法之前,民众是如何面对疫病灾情的呢?

天花在历史上曾经出现多次大流行,尤其给都市民众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本文以日本近世的天花疫病为对象,旨在考察都市民众如何看待这种多发的传染病,患者与家属又是如何与之打交道的。

天花是由于感染了天花病毒而发病的急性传染病,它的典型症状表现为从面部开始渐次全身出现红色斑疹,几天后丘疹发展为鼓起的疱疹,之后由红小豆大小转为蚕豆般的脓疱疹。据日本疾病发展史学者立川昭二的专项研究,天花恐怕是江户时代致死率最高的疾病。②[日]立川昭二《近世病草纸——江户时代的疾病与医疗》,平凡社选书, 1979年,第126页。即使治愈,也会在脸上留下瘢痕,许多时候会导致失明等严重的后遗症。天花也被称为疱疮、天然痘等,得过一次后即会产生强大免疫力,不会二次感染。

一、“恐怖的疫病”天花

近世史料对天花有众多描述,既有关于都市及其周边地区的,也有涉及村落以及偏远地区的。通过两者的对比,我们可以更清晰地明确都市空间对天花的认知,因此首先我们将目标瞄准村落。

关于天花,现在一般人认为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传染病,必须予以防治。近世有关天花的报道中,也有许多史料指出了其可怕性。

例如16世纪中期日本九州地区的事例,就充分说明了天花的可怕程度。安土桃山时代,数量众多的欧洲人来到日本,其中有些人把他们认为稀奇的、日本的风俗习惯以及生活样态记录下来,并传播到自己国家。其中有一位名叫路易斯·弗洛伊斯的耶稣会传教士,他于1563年来到日本,1597年死于长崎,期间他不仅在京都、九州地区积极地开展传教活动,同时还完成了宏大著述《日本史》的写作。这本著作以耶稣会在日本开展的长达半个世纪的传教活动为线索,涉及日本当时政治形势、经济状况以及地理、民众的生活风俗等具体内容,其中在“1566年发生在九州地区的若干事件以及五岛列岛的新鲜事与习俗”一小节中,他记录了生活在长崎的五岛列岛民众对待天花的态度。

在日本,天花较为普遍,和我们国家对待鼠疫一样。五岛的居民对于天花也十分厌恶,不管是儿子、女儿、妻子或丈夫,家里有一人得了天花,就会立马被从家里隔离。为了断绝同他人的交往,会在森林里搭盖个茅草小屋,在那里照看患者,给他们运送食物,一直到他们康复或者不幸死亡。患者彻底康复以后,如果是伺候老爷的人,还必须要等过去一定月份以后,才被允许进入老爷家里服侍。①《日本史》一书于1586年即写作完成,但在很长时期内没有完成出版。引用内容参考[日]柳谷武夫译《日本史》4《东洋文库164》平凡社,1970年,第6页。

据弗洛伊斯观察,五岛上的民众非常厌恶天花疫病,对天花抱有极强的畏惧心理和警戒意识。一旦发现患者,即使是家里人也会把他隔离到森林的茅草屋,即使是痊愈了,在一定时间内也要限制其活动。对患者的隔离,不仅是在五岛列岛,近世中期日本各地都可见这样的习俗。

以菅江真澄为例,天明年间(1781—1789)到文化年间(1804—1818),他遍历东日本,详细观察并记录了百姓的生活与习俗,天明二年他游历到木曾路,记录了在木曾御岳地区所见的天花习俗。记录中配有这样一幅图画,即患者被隔离在山里,一个人躺在稻草席上,同时还写了下面这段文字说明:

在信浓国的山岳腹地,御岳脚下,鲜有天花发生。偶有幼子患此病,则被带入近处山中弃置。乞丐得之收养照护,病痊愈时送还。后可获赠物品以示答谢。②[日]内田HACHI编《菅江真澄民俗图绘》(下卷),岩崎美术社,1987年,第368页。

意思是说信州的木曾御岳地区,很少有人得天花,如果有人患病,会被弃置在附近的山中。在那里由乞丐负责照料,病愈后送回各自家中,并可以得到主家的答谢。记叙的内容令人回味,总之是说明了天花患者不是在自己家中养病,而是被弃之山林的习俗。

医生兼旅行家橘南谿,写有一系列旅行游记,其中一部《西游记续编》,记录了自己游历日本各地所遇奇闻怪事。其中提到了天明三年其到访萨摩时的见闻:

从前,即使偶尔有人患染天花也会格外受人嫌弃,即使是父子、夫妇之间也必然送至野外山林,令其生活在小屋里,为其提供饭食,在其痊愈返回之前绝不会主动前去探望。近期,由于领主的训诫,对待天花患者逐渐转变为一般性的护理。③[日]橘南谿《东西游记》2《东洋文库249》平凡社,(宗政五十绪校注1974),1798年,第187页。

同前面提到的地方习俗近似,萨摩这里之前也是要把患者弃置于郊外山林,只是到了近些年,由于领主的训诫而逐渐转变为一般性护理。这里橘提到了“一般性”护理,值得我们注意。在橘的叙述中,遗弃患者确实是以前的事情,但同时橘也结合自身体验,讲到自己乘坐轿辇游历纪州熊野地区时,被误认为是天花患者,轿夫们惊恐逃窜,因此有感而发:“如此这般恐惧厌恶的话,即使是妻儿,患病后被弃置到山林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吧。”①[日]橘南谿《东西游记》2《东洋文库249》平凡社,(宗政五十绪校注1974),1798年,第188页。

遗弃患者的惯习,在其他地区也可见。著名的《北越雪谱》的作者铃木牧之出生于越后塩泽地区,他通过自己笔下的描写让江户的民众了解到了雪国生活。其在探访信浓与越后交界的秋山乡时写下了《秋山纪行》。“听说秋山依旧残留着古往今来的习俗,我一定要前去探访。”②[日]铃木牧之《北越雪谱》大型版本岩波文库,(冈田武松校订1991)1835年,第96页。由此,1828年秋天,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他带上大米、味噌、酱油就出发了。在快到秋山之前途经见玉村,他从79岁的孙兵卫老人口中听说了下面这段有关天花的讲述。

这个老人说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大家和秋山乡一样极度厌恶天花,最近即使患天花的人数有所减少,我们也是严阵以待。邻近村子这个秋天有人得了天花,村民一定是把他搁置于山中小屋。这就是秋山乡的惯习。同时会安排患过天花的远近村的人负责照看,包括饭食、煎药事宜。更不用说搁在五六十年前了。③《秋山纪行》于天保二年即写作完成,一直以手稿的状态保存。引用部分参照[日]竹内利美等编《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3,三一书房,1969年,第394页。

见玉村也和秋山乡一样,极度厌恶天花。尽管最近一段时期,很少有人得天花,但对于此“依旧是严阵以待”。具体是怎样的一种 “严阵以待”我们不得而知,但在见玉村邻近的野土村有明确的村规,规定对天花患者予以隔离到山里的临时安置小屋。只是不像木曾御岳、萨摩等地遗弃不管,而是安排有看护的人手。负责看护的人一定是曾经患过天花的人,当地人都了解,得过一次的人不会再得。除此以外,铃木牧之还用画图的方式描绘了秋山乡村口处悬挂的稻草绳,以及在稻草绳的正中央悬挂着告示牌——“患有天花的村民,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前方”④[日]竹内利美等编《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3,三一书房,1969年,第395页。——的情形。

畏惧天花的风俗,在近世后期也随处可见。下面的文字记录了1836年在时隔19年以后,发生在九州种子岛天花大流行时的情形。据记载,当时种子岛有人口1万4千余人,天花的流行导致200余人死亡。

为了逃避天花感染,有的人带着孩子逃离到乡下,或者在山林中搭建小屋避难。还有的人认为是痘鬼带来了天花的流行,于是放炮放箭以击退痘鬼。与战时敌军来袭时的恐慌状不无两样。⑤《道洁一代记录》河内和夫《种子岛上的天花》,《日本医学史杂志》19—2,1973年,第177页。

如上所述,天花被视为“唯恐避之不及的疫病”,只要有患者出现,就会引发极度恐慌,将之逐放到村外,遗弃或隔离到山林中,或者反之为避免感染逃离到山林中躲避,这样的风俗在各地都有耳闻。涉及其他地区的史料也数量众多,这里只是尽可能选取了来源于作者亲历后的文献。

这里再次想予以确认的是,保留有隔离或逃离习俗的地方究竟是一些怎样的地域?结论便是孤岛、深山以及传承有“古老习俗”的偏远地域。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天花禁忌习俗,并不是全日本任何地方都可见的、具有普遍性的惯习。弗洛伊斯对于厌恶天花的习俗提示为“五岛的习俗”,铃木牧之记录为“秋山的习俗”。他们的共通点在于多是作为近世的旅行游记、随笔记述文,作为猎奇或备受关注的话题性内容被记录下来。被记录下来的,不是司空见惯的常识性的东西,而是一方土地独特的习俗与事件,也大概正因为此,旅行的作者认为有记录留存的价值予以记述下来。在橘南谿、铃木牧之、菅江真澄他们眼中,天花禁忌的习俗也是一种“珍稀”习俗,所以把这些“罕见”天花流行的土地作为特异性地区予以介绍。橘在记述时,对萨摩当时针对天花病人实施的照料称之为“一般性措施”,可见对于橘、铃木、菅江又或者他们所想定的读者来说,天花患者并非一定是被恐惧、被隔离的对象,极有可能是被一般对待的对象。

二、都市区域的天花认识

近世史料中提到的天花,除了上一节中列举的“恐惧的疫病”“禁忌的疫病”认识以外,还有一种“并非可怕的病”“常见的病”的认识。

下面这段内容,是幕末到明治初期,生活在横滨的外国人居留地、从事英文报纸编辑和发行的英国人J.R.布莱克的观察记录。它对于我们了解当时日本人的天花观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特此全文引用。

横滨的卫生在此之前,横滨的居留地很少被传染病波及。由于是外国人的居留地,其卫生状况十分良好自然不必说,但是日本人之间,不同的季节总会或多或少有各种疾病的发生。

日本人与天花令人恐惧的天花会在冬、春两季,雷打不动地袭击日本人所在的城市。在日本人之间,由于天花普遍存在,所以他们也并不恐惧。他们认为,说不定何时就会得天花,所以自己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得上天花,他们会十分高兴。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们认为,与其成人后得天花,婴幼儿期患病更容易治愈。他们很少有人能逃过这一难。所以很多人脸上会留下瘢痕。很多人会被天花夺走性命,但与预期相比死亡人数并不多。在外国人看来,居然有人能逃过这一传染病,实在惊诧。那是因为在外国人看来,患了天花的小孩是令人惧怕、唯恐避之不及的,但是在日本人这里,不仅不把这样的孩子禁闭在家里,把他们同家里人隔离,反而是由母亲或者稍微年长一点的哥哥姐姐背在身上(日本的习俗)在户外随意走动。背着走动的人毫不在意完全不当回事,依旧和朋友或熟人聚集。他们对被传染的危险是默认的,因为有天花患者的家里,按照规定必须在家门口悬挂一种纸片,以此表示家有传染病患者。而且患病的孩子头上也会缠有红色布条,十分显眼地提醒别人“患有疫病”。尽管如此,也没有人会进行消毒,或者焚烧患病的人穿过的衣服,大家都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①[英]J.R.布莱克([日]NEZUMASASHI、小池晴子译1970)《年轻、日本》1,《东洋文库156》,平凡社,1880年,第260—261页。

这里与上一节提到的对于天花的认识完全不同。结合布莱克的记录,同时考虑接下来要论述的要点,可以总结为以下几条内容:

①天花在日本人之间多发,从冬季到春季多见,是一种常见的疾病。

②日本人认为一辈子不知哪天就会得上天花,事实上也确实几乎绝大多数日本人会得天花。

③对于天花患者,大家既不恐惧也不避而远之。与上一节提到的不同,即使有患者出现,包括家人在内的周边的人既不会感到恐惧,也不会有警戒意识。

毋庸置疑,这与前一节提到的内容完全不同。接下来我会通过更多的日记史料证明,这里的天花认知绝不是外国人源于表象观察后得出的错误认识。

近世有众多阶层的人们记录了多样内容的日记,并将之传承至今。其中不乏有关家人或朋友得上天花的过程描述以及照看的内容记述。接下来的论述中也会提到,以这些日记史料为参考,有若干篇论文涉及了近世对于天花的认知,这里选取《桑名日记》与《马琴日记》,就身边出现天花患者情况下,家人与周边人的对待方式与当时的实际情形展开考察。

《桑名日记》由桑名藩士渡边平太夫于天保十年(1839年)始历经10年时间写作完成。渡边平太夫是一名俸禄为10石①石与扶持是江户时代武士的俸禄计算单位。一石为10斗,约180升米谷。扶持米为每日补贴给武士的口粮,3人扶持约为1.5升米。——译者注3人扶持的下级武士,在桑名城下与同样身份的藩士一起在杂院过着简朴的生活。天保十年(1839年),平太夫的养子渡边胜之助,受命去守护桑名藩下属领地越后柏崎的军营,而不得已把3岁的长子镣之助寄养在祖父母也就是渡边夫妻家中。渡边由此开始了日记的写作,他把孙子镣之助的成长以及城下发生的各种事情记录下来,汇总之后不定期地让信差传送给远在柏崎的胜之助夫妇手中。《桑名日记》中就记载了天保十三年10月镣之助得天花时的情形。②[日]皆川美惠子《<桑柏日记>中记录的儿童疾病》[日] 本田和子、皆川惠美子、森下MISA子著《我们的<江户>:女性、儿童的诞生》新曜社,1985年,第144—166页。《桑名日记、柏崎日记》的引用出自[日]古川健一等编《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15,三一书房,1971年,第554—556页。

镣之助10月11日晚上身体微热,次日镣之助体温高热“眼晕走路无力”,他们担心“或许患染了天花”即刻去叫了大夫。大夫诊断后确定是天花,即刻给开了药方,那一整天镣之助持续高温体热。祖父平太夫听镣之助自语“眼晕吃不下饭”,于是用自己的手掌敷在孙子的眼睛上,安抚孙子,喂他吃茶泡饭。夜深镣之助撒娇要和祖父一同睡,于是平太夫就搂着镣之助一起入睡。这一天日记的最后一句就是“今天一天从早上开始一直陪在镣的身旁”。

到了14号,镣之助的体温下降,这次开始在脸上以及手足等处出现疹子。然后从这天开始,听闻镣之助患染了天花,亲戚朋友以及邻居们都带着东西前来探望。镣之助惊喜于收到这么多点心与玩具,心情大好。镣之助全身从额头到脚底出了超过300多个豆子大小的疹子,日记上记录了镣之助一连多天的生活,每天都有前来探望的人送来好吃的夹心蛋糕、团子、点心,还有陀螺、弓箭、风筝等玩具,镣之助过得十分开心。镣之助的天花相对症状较轻,10天时间就完全康复了。之后,镣之助的祖母去公共浴池时,大家还都很羡慕地聊起“亲戚和邻居们都说,镣得了天花,但得以很轻的症状痊愈,真有福气”。

通过上面的记述可以很清楚地了解,祖父搂着孙子一起入睡,并没有对天花避而远之。从日记的角度看,这是写给家人的私信,不会公布于众,因而其中记述的内容是完全可信的。

接下来看一下《马琴日记》。剧作家曲亭马琴活跃于近世后期,他生活在江户的神田明神下同朋町,经营药材生意的同时进行写作。在《马琴日记》中,他记录了天保二年2月到3月期间,他的两个孙子11个月大的次和3岁大小的太郎先后患染天花时的情形。①[日]前川久太郎《马琴日记中所见江户的天花习俗》《日本医学史杂志》22—4,1976年。[日]晖峻康隆等编《马琴日记》2,中央公论社,1973年,第296—321页。

马琴在得知孙子患了天花以后,马上仔细观察孩子们的症状,并予以谨慎应对。据说当时茜草色有助于天花的康复,于是他第一时间找人帮忙缝制了茜草色的上衣、头巾和护手给孩子们戴上,还派人去据说对天花十分灵验的神社求了护身符,把它挂在临时制作完成的天花神龛那里,不仅如此,还摆放了不倒翁、源为朝的红色版画。只要是有助于天花康复的手段可以说都用上了。和《桑名日记》的记述相同,每天都有许多人带着各种慰问品,来马琴家探望。既有出嫁了的女儿、各种姻亲的家人,也有当地领主、原来的雇工以及打交道的出版商,前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在此期间,次与太郎的天花也顺利治愈,于是反过来马琴家设宴款待大家以示庆祝,还特意请专门店铺制作了红豆饭送到前来探望以及给予关心的每家每户。

《马琴日记》中关于天花的表述,同样也并非给家人以及周边人带来恐惧的存在。不仅如此,天花患者的出现,还会让看护的人更有干劲,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重新确认平时人际交往纽带的契机。

以上有关天花患者的对应方式,并非仅限于知晓药材的马琴家,或者受托照看宝贝孙子的渡边家。从著名的《武江年表》《江户名所图会》的作者神田名主《斋藤月岑日记》于天保二年4月的记载②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纂《斎藤月岑日记》1《大日本古记录》24—1,岩波书店,1997年,第69—70页。、同样住在江户杂司谷的幕府御鹰匠同心《片山家日常集记抄》于文政十一年(1828)6月的记载③[日]皆川惠美子《日本近世儿童生存的一个侧面——天花中的儿童策略》《武藏野女子大学纪要》23,1988年;阁楼博物馆编《御鹰匠同心 片山家日常集记抄》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编《日本常民生活资料丛书》11,三一书房,1973年,第429—437页。、武藏国橘树郡生麦村名主《关口日记》于天保九年4月的记载④[日]大口勇次郎《德川时代的社会史》,吉川弘文馆,2001年,第88—89页。、同样是武州多摩郡柴崎村名主铃木平九郎《公私日记》于天保十三年的记载⑤[日]增田淑美《铃木平九郎日记中记载的儿童疫病》《江户期女性考》5,桂文库,1994年。等内容中,都可以读到有关天花患者如何在自家安心休养、邻里街坊前来探望的情形。

作为西日本的事例,例如京都下鸭神社的神主世家《田中兼赖日记》于宝历五年(1755)2月至3月的记载⑥[日]伊藤文子《近世都市生活中的天花神祭祀》《史窗》57,京都女子大学史学会,2000年。[日]稻本纪昭等编《下鸭社家日记》2,京都女子大学,2000年,第357—417页。、著名儒学家赖山阳8岁患天花的经过被其母亲记录在了《梅思日记》天明八年(1788)3月的记载中。下面是广岛城下的事件记录⑦[日]木崎爱吉、頼成一编《頼山阳全书》附录,国书刊行会,1983年,第31—35页。:

患病的皆为儿童,家里人和周边人都看不出任何恐慌,正常在家里照看患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人不做任何戒备前去患者家中探望,询问病情,给患者及家人鼓劲,祝愿早日康复。对于天花患者,完全没有任何禁忌、隔离与逃避的现状。

从全国范围看,这大致是应对天花的一般性措施。这里就画了一个大问号。上一节提到对于天花患者极度恐惧,又是隔离又是逃离,这一节则是毫无顾忌在自家精心照看患者,造成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方式的原因是什么?接下来将进行探讨。

三、都市区域与偏远地区流行模式的差异

解锁这个疑问的关键是天花既染患者具有的强大免疫力。得过一次天花,它就会在患者的体内产生强大的免疫力,除去免疫力缺损的人,不会二次传染。“一个人不会得两次天花”这一经验性知识在平安时代已经为众人皆知了。①[日]福部敏良《平安时代医学史的研究》,吉川弘文馆,1955年,第84页。

就像布莱克所观察到的,天花患儿不被隔离,在妈妈或者稍大点的孩子身上背着自由地在户外走动,以及周边的人毫不忌讳地凑过来打招呼等等,这些人一定是曾经得过天花的经历者。他们曾经得过天花,所以他们知道即使接触病人也不会被传染。这一情形在《桑名日记》《马琴日记》中也有类似记载。在《桑名日记》中,祖父与患染天花的孙儿同床而眠,并不是因为孙儿可爱而不计后果的行为,而是应该解释为祖父是天花的既染患者,明确知道自己不会二度患染而采取的行为。

也就是说,不惧怕天花的人,是那些曾经患染过天花并治愈的人。那些人在江户及其周边地区、京都又或者桑名、广岛等城下町,占据了成人的绝大多数比例。江户时代创作的川柳作品,将没有得过天花的人,专门称作“袋持者”“袋担者”。例如明和二年(1765)《万句合》②[日]阿达义雄《川柳江户俗信志(八)天花与俗信》《高志路》142,高志社(新潟),1950年,第24页。中写道“袋持者胆战心惊地前来探望”,对于“袋持者”“袋担者”的语义由来这里暂不展开讨论,可以确认的是这种专有称呼的存在佐证了没有得过天花的人的数量的稀少。

那么,为何在都市及其周边区域,天花患者会占据绝大多数?③以下内容参照:[日] 高桥宏《从疾病到文明论》,九州大学出版,1996年;[澳] F.M.Burnet(新井浩译1966年)《传染病的生态学》纪伊国屋书店,1962年;A.克里夫、P.哈格特《“麻疹”是如何传播的》《科学》14—7,日经科学社,1984年。这是由都市的基本特征决定的。周边区域的物资与人流不间断地向都市聚拢,都市同时是连接与远方其他城市的交通枢纽。因此,从流行区域带来病毒的可能性也高,与交通不便的地区相比,被感染天花的风险也大。但是,也正是由于多次的天花流行,除去造成众多的人员死亡,也使得具有免疫力的人数(天花经历者)不断增多。假定天花流行季的患者死亡率为25%左右,患病的25%的人员死亡,75%的人员获得免除二次感染的免疫力。如后面所述,假设这种大流行每隔5-10年反复发生的话,生存下来的都市民众的绝大部分便都是天花经历者,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的都市民众具有了免疫力。这样一推算,即使发生天花流行,感染的也主要是上次流行季尚未出生的婴幼儿少年,而大部分的成人不受其影响。

据日本近代医学史泰斗富士川游《日本疾病史》一书记载,以西日本的史料为主,奈良时代、平安时代、镰仓时代、室町时代天花流行发生的次数分别是3次、20次、8次、12次。④[日]富士川游《日本疾病史》(复刻1969年)《东洋文库133》,平凡社,1912年,第107—109页。宽元元年(1243)5月19日《百錬抄》⑤同上,第38页。中有关镰仓、室町时代的记述中写到“近日天花蔓延,小儿多有患染”,享德二年(1453)《立川寺年代记》中也记载着“这一年京洛区域小儿患染天花、多人死亡”,由此可见,中世都市区域,天花多是传染给儿童,也就是现在我们常说的儿童传染病。

所谓儿童传染病,并不是指基于儿童特有的生理特质与行为方式,相较于成人儿童更易于感染,而是说由于病原体常态性地散布于社会、交通集市网,所以孩子在成长为成人之前,几乎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该传染病。即,在成长过程中,几乎每个人都会接触到病原体,感染之后或是康复获得免疫力或是死亡,无非这两种模式。①有时部分病症例如脓疱疹会转为慢性化。可以让人获得终生免疫的病原体时刻都在,那么当社会人群的绝大部分已经感染过的情形下,针对该疾病尚未获得免疫力也就是新出生的那些孩子们就会成为被感染的主要对象。因此,从结果上看,儿童相比起成人更多地患染上天花。②据见市雅俊研究,18世纪英格兰,在天花感染扩大的大都市伦敦,不仅是婴幼儿,来自疫区以外的地方农村的青壮年劳工们,也时常患染天花。可以想象日本都市的情况应该具有类似性,只是作者尚未能发现直接性的佐证史料。[日]见市雅俊《疫病视角下的都市历史》《史潮》新26,历史学会,1989年。

战后日本在尚未普及预防接种之前,像麻疹、风疹、水痘、百日咳、流行性腮腺炎等都是这种性质的传染病。当下的许多年长者,在其儿童时期都经历过这些疾病。近世的天花也是其中的一种。近世都市及其周边区域,天花的病毒随时都在,所以几乎每个社会成员在其长大成人之前都会得上一次。

幕末长崎,师从西博尔特学习西洋医学的高良斋,用荷兰语写作完成了《日本现存需要关注的疾病目录与记述——日本疾病志》一文,向自己的老师汇报了日本的疾病状况。参照绪方富雄的摘译,其中良斋在提到日本比较突出的儿童疾病时,说到了天花与麻疹。他认为,日本没有谁能躲过天花与麻疹,而且由于该病具有致死性,所以在当时日本流传有这样的说法:“没有得过这两种传染病的儿童不会被计入家庭成员内。”③[日]绪方富雄《高良斎先生自笔蘭语文书介绍,尤其是有关蘭文<日本疾病志>的记载》《中外医事新报》1179,日本医史学会,1932年。此外,明治政府首任卫生局长、负责近代早期卫生行政的长与专斋,在其个人回忆录中提到“旧大村藩接种”时这样说:

旧大村藩领自古惧怕天花,……即使有幸治愈活下来,也多半畸形盲目,或者最终容貌上判若两人,因此很多时候在某人尚未患染天花之前,都不会谈及婚嫁问题,不将其视为一个真正的成人。④[日]长与专斎《旧大村藩接种的记述》,1902年;[日]小川鼎三、酒井SHIDU编《松本顺自传、长与专斎自传》(东洋文库386),平凡社,1980年,第186—187页。

江户时代,天花被视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必须经过的坎儿。WHO天花断绝计划成员之一北村敬曾经指出,只有得过天花,并且顺利度过这一难关存活下来的孩子才获得成人的资格,这种看法,不仅在日本,在疫苗接种推广之前,在许多国家都是相同的。⑤[日]北村敬《天花的消失》中公新书,1982年,第7页。据手头资料记载,法国所属科西嘉岛流行有这样的谚语:“如果孩子还没有得过麻疹和水痘,就不要炫耀自己有儿子。”[法]弗朗逊华兹·卢克斯[日]福井宪彦译《母与子的民俗史》新评论,(1978年)1983年,第240页;越南的谚语是这样说的:“无痘不成人”,[日]青山(香川)志保《作为文明化手段的医疗——法属印度支那的接种政策》神户大学大学院法学研究会编《六甲台论集:法学政治学篇》46—2,1999年,第5页。

1603年日本耶稣会编纂了《日葡辞典》,指出近畿地方民众把患染天花称为“大人事”。⑥[日]土井忠生等编译《日译日葡辞书》岩波书店,1980年,第165页。意思不是说成人容易感染,而是说得天花是获得成人资格、成长为成人的某种通过仪礼性的疾病。

基于全球史视角展开疫病与人类关系研究的W.H.麦克尼尔(William Hardy McNeill),发表有以下言论:

感染一次躲避过死亡即可获终生免疫,这种特性的传染病,如果在同一社区共同体内每隔5—10年流行一次的话,其本身就会自动成为一种儿科病。对于儿童尤其是婴幼儿,从人口学上看比较容易进行补充,所以相较于不分男女老幼、统统传播感染的疾病,主要以年少者为感染对象的传染病不会给共同体带来人口动态上的明显改变。①[美]W.H.麦克尼尔[日]佐佐木昭夫译《疫病与世界史》,新潮社,(1976年)1985年,第123页。

也就是说,交通不便的偏远地区,病毒侵入的发生率低,不会引发频繁流行,但一旦经历十多年到数十年间隔病毒侵入引发流行的话,就会波及该社会上所有年龄层的人,导致社会成员一下子、大量被天花疫病击倒。继而导致照看患者的人手不足、药品、食品、水、燃料、衣服被褥等供给不上,使得建立在相互扶助体系上的生活共同体面临崩塌,原本通过细致照料和治疗可以治愈的人也救不活,疫病危害持续恶化。而都市区域,呈现的是频繁的小规模流行、儿童人群的传染状态。这也就是为何都市社会对于天花不是过分恐慌,而是以平常心待之了。

这种由于流行模式的不同而形成的不同体验,在偏远地区与都市区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应天花的习俗。具体来说,在偏远地区,民众对于天花抱有恐惧心理,具有极高的戒备心,生成了许多预警习俗以预防感染扩大。一旦有人感染,为了将对共同体的危害降到最低限度,自然而然把患者丢弃到山野里也成为了一条村规。在都市区域,天花被视为任何人都会得一次、逃避不了的疫病,因此也就形成了文化上特有的对应形态,这在接下来的部分中会有阐述。

以上基于儿童传染病的一般性特点进行了演绎推论。在进入下一小节之前,我会列举几个史料,以佐证在近世的日本都市,上面所提到的事态实际发生概率之高。

江户时代,天花在都市及其周边区域的蔓延程度如何?天花感染者中成人所占比例大概有多少?很遗憾,我没有看到有关的准确统计数据。但还是能找到若干医师的记述。

甲斐的医师桥本伯寿于文化七年(1810)在江户出版了《国字断毒论》,该著述被评价为是合理的传染病论。其中对天花的流行状况进行了下列描述。

参考诸多记录可知,自延历九年之后,海内外不再见流行之状。偏远之地每隔6—7年会有流行,但三大都市则是时刻不断。……三大都市人数众多,疾病来袭之际,总有新生命诞生。感染疾患者也总是不间断。②[日]森嘉兵卫、古川健一编《国字断毒论》《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成》7,三一书房,1970年,第97页。

这段论述即使从当下流行病学上看,也具有相当的合理性。即,延历九年(790)之前,日本各地不间断地发生疫病流行,之后这一情况告一段落。延历九年这一节点,大概是他参照史料记录后确定的年代,在那之前出现了多次疫病大流行,许多人因此获得免疫力,感染的连锁反应明显下降,因而史书上予以记载的大规模流行不见了踪影。③服部敏良曾经指出:有关天花大流行的记述,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在史书里销声匿迹。他所指的时代就是镰仓时代。应该与后期可供参考的史料的大量增加有关。[日]服部敏良《镰仓时代医学史的研究》吉川弘文馆,1964年,第84页。当时,依据他的见闻,在近世后期偏远的地方每隔6—7年就会出现一次大流行。在这段时间里蓄积了一定数量、尚未形成免疫力的幼小儿童,包括在上一次流行中未被感染的人群在内,未感染者数量达到一定规模密度以上,就会引发感染连锁下的大流行。而三大都市即京都、大阪、江户,由于人口基数庞大,在一次流行爆发期内不可能全员感染,包括周边大范围的交际圈在内,未感染者的绝对数量依旧可观。此外算上每年的新生儿数量、以及来自偏远地区的未感染者人员,总能保持一定规模以形成流行的未感染人数。因而每年都会形成流行,都市成为了天花常态驻扎的地带。

京都、大阪地区于文政七年(1824)发行了《麻疹必用》(葛饰芦庵著)一书,也对天花的流行状况表明了同样的看法。“桓武天皇延历九年大流行。此后各地余毒残留,每五年、七年或三年、四年发生流行,三大都市连年春秋之季不绝。确因都市人口众多之故。”①《麻疹必用》都立中央图书馆加贺文库藏,25丁。大桥俊子彦《治疹法方》中也提到“天花虽每隔5—6年一流行,但一年之中总归会在日本的某处某地流行。不只是国中地区,江户由于是大都市,也总会有局部地区流行天花。”②[日]大桥俊子彦《治疹法方》川岛养庆抄录,顺天堂大学医史学研究室山崎文库藏,5丁,1824年。

宽政年间(1789—1801),《梅翁随笔》的作者在自己关于江户的见闻与巷谈的记录中这样写道:宝历年间(1751—1764)以前,江户地区每隔4—5年或6—7年会发生一次天花大流行,未曾患染的小儿必将全员中招,而在流行期以外几乎不见天花患儿。但是,到了宽政年间连续多年可见患者。③《梅翁随笔》作者、出版时间不详。日本随笔大成编辑部编《日本随笔大成》2—11,吉川弘文馆,1974年,第34页。

此外,据松本元泰,其本人于大阪学习疫苗接种,学成之后回到鸟取地方在家乡推广接种,于嘉永三年(1850)写作完成的《天花问答 附录接种》一书中,关于京都、大阪的流行状况有如下描述:

天平年间以来,天花陆陆续续在各地流行,如今每隔3—5年就有一次流行。近世京都、大阪地区一年到头天花不绝。也因此民众对天花更为熟知,对此不再抱有恐慌之心。④[日]浅见允晶《松本元泰著<天花问答与附录接种>(上)》[日]有坂隆道、浅井允晶编《论集日本的洋学》III,清文堂,1995年,第289—290页。

四、都市区域“天花文化”的盛行

近世,都市区域天花感染呈现扩散态势,这应该是个基本事实。面对这样的疫病现状,都市在许多领域创造出了与天花有关的常态化的物质文化与习俗。借用剧作家别役实的话,即“天花文化”迎来了盛世。⑤[日]别役实《当世疾病道乐》,筑摩文库,1993年,第246页。

关于天花文化,首先要指出的是具有都市特点的天花观的确立。在都市区域,天花被视为“一生中必然要得一次的疾病”,尤其是对孩子来说,天花是躲不掉的“儿童必患疾病”,因此形成了宿命论的天花观。进而基于对一次性染病、终生免疫的天花特质的熟知,家长们把患染天花、康复治愈视为成长阶段中的重要节点,形成了举行盛大庆贺仪式的习俗。在都市人看来,得以在患染天花后康复那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因而,举办“天花庆祝仪式”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不亚于七五三节日的重要的人生仪礼。⑥[日]高桥敏《在乡町桐生的儿童:吉田元次郎》《村里的学堂——家族与儿童的发现》《周刊朝日百科:日本的历史别册:重读历史20》朝日新闻社,1995年;[日]森田登代子《近世商家的仪礼与赠答——京都冈田家的红白文书探讨》岩田书屋,2001年;[日]本田和子《私密性的世界——儿童疾病的内涵》《作为异文化的儿童》筑摩学艺文库,1992年(1982年),第100—101页等。

前面也已经提到,大家会十分重视探望活动,亲戚朋友家有人得了天花,一定会前去探望,这也成为了人际交往中的惯习。接受探望的人家,会像办理红白喜事那样,认真地记录下来者的姓名与送来的慰问品。①[日]太田素子《近世农村社会所见围绕儿童的人情往来》《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研究报告》54,1993年。例如被称为“天花问候礼清单”那样的史料,在各地都有相当数量的留存。假设不能亲自前往探望,还可以通过书信问候。近世书信的诸多文例中,收录有天花探望格式的文例不在少数。

此外,由于患者多为儿童,因而许多面向探望儿童用的商品也被及时开发出来。例如被称为天花落雁的红色干粉点心、全一色红色印刷的天花浮世绘画、天花小人书等。②[日]川部裕幸《天花图的文献研究》《日本研究》21,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2000年。现如今,日本各地仍旧保留有五十多种以上、用于辟除天花的特色玩具。③[日]吹田市立博物馆编刊《疫神信仰中的祷告与许愿》1995年。

信仰方面,许多神社寺庙都宣传自己在治愈天花方面的灵验功效。文化十三年(1816)大阪出版了《神社佛阁许愿重宝记》,是针对大阪各个神社、寺庙的灵验内容以及许愿方式的介绍向导书。收录的69个条目中涉及疾病关联的有51条,其中祈祷天花疗愈的有9条,占比最多。此外还有诸病痊愈的8条、牙疼的6条、求子顺产的5条、痔疮的4条、头疼病的3条、下体病的2条等。文化十一年(1814)江户出版了相同类型的著作《江户神佛许愿重宝记》,涉及病愈康复的内容中,天花占了4条,数量最多。接下来的是口腔疾病3条、咳痰咽喉的3条、头疼病的2条等。④[日]岩井宏宝《个人祈愿与共同祈愿》[日]樱井德太郎、大滨徹也编《近代的神道与民俗社会》<讲座神道3>樱枫社,1991年。不仅在都市,在村落现如今仍可见祭祀天花神的庙宇、石塔。不仅如此,还存在众多数量的神社寺庙人员以及民间宗教者从事天花安泰祈祷与加持祈祷的活动。⑤[日]川口洋《牛痘接种法导入期的武藏国多摩郡地区天花疫病》《历史地理学》43—1,2001年;[日]山本光正《上总国望陀郡大谷村的加持、祈祷——以求雨、驱虫、驱天花为中心》《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研究报告》70,1997年。宽延三年(1750)桥本静话写作的《天花禁厌秘传集》,收录了29张纸中所含40条内容的咒语、药方、祈祷对象等的信息。⑥《天花禁厌秘传集》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宗田文库藏。

在各种杂耍与表演活动中,也能一窥天花的常态观。例如,在一些使用骆驼、鸵鸟、豹子等珍稀动物的杂耍活动中,为了吸引围观群众,表演者经常会在广告单上加注“观看表演可减轻天花症状”的表述。同样,半田稻荷的愿人、角兵卫狮子、耍猴艺人等低级宗教者与街头杂耍艺人、售卖杂货的人等,也会以有利于天花安康作为他们的卖点尽可能地吸引观众。⑦[日]川添裕《江户的杂耍》岩波新书,2000年,第91—112页。此外,香川雅信指出,都市的天花习俗中多见商业主义的影响以及编排下的信仰。[日]香川雅信《天花神祭祀与玩具——近世都市中民间信仰的一个侧面》《日本学报》15,大阪大学文学部日本学研究室,1996年。

对于家长来说,孩子感染天花是养育过程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市场上出版了许多面向普通大众的家庭治疗医学书籍。元禄十六年(1703)出版的畅销育儿书《小儿必用养育草》(香月牛山著)共有6卷内容,其中有2卷都是有关天花的举措。此外,以女性为对象讲解女性所需知识与心得的出版物中,也散见天花相关的记述。相对较早期元禄五年出版的《女重宝记》(艸田寸木子著)一书,就记录了如何在孕期与产后避免天花感染。在江户时代,有关天花的病因、症状、看护事宜、预防及愈后的注意事项等,都是育儿过程中必须要求掌握的基本知识。

得了天花以后,不仅要遵循医学层面的照料看护,还要搭盖供奉天花神的神龛,在稻草包两侧的圆盖子上竖上红色的纸符以祭祀天花神,恢复期还会以青竹叶沾酒水或混合了淘米水的温水滴洒到天花患儿的头面部,这些仪式性文化借助出版物以及宗教相关人士得以在全国传播开来。①[日]川部裕幸《孤岛民俗中的地域性与中央文化——以新潟县粟岛的天花习俗为例》[日]田中宣一、小岛孝夫编著《海与岛的生活——沿海各地域的文化变化》雄山阁出版,2002年。

众多的文艺作品与歌舞伎表演中也纳入了天花的主题。其中和天花渊源较深的当属被戏称为“麻子”的一系列作品——自元禄时期的井原西鹤一直到明治时期德富芦花创作的《雨后之月》。此外随笔、考证领域,涉及天花话题的各种巷谈、奇谈、考证的文章也不在少数。

法律上也将天花、麻疹、水痘列为法定传染病。幕府以及部分的藩地多次张贴公告,禁止患者与接触人员在一定期间内外出拜会与出勤。

宽政十年(1798),幕府用于培养医师的专门机构医学馆,设置了有针对性讲授、研究天花的“痘科”专业,以致力于天花医学的深入与普及。

综上所述,天花在文学、医学、表演、信仰、仪礼、习俗、交往、出版、法律、点心玩具等众多领域产生了影响,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内容,其详情将另稿阐述,在此仅就其概况进行简单汇总。

结 语

对于特定的传染病,人们的观念与行为作为某种民俗稳定下来,这其中经历的是几代人的惨痛经历,继而是患病体验与各种对策不断得以积累,并传承至今。其确立的前提是一生之中一定会面临一次的传染流行,而不是几代人的时光中都或有或无的少见的传染流行。从这个意义上说,天花造就了该类民俗。正如本文中论述的,天花反反复复在都市及其周边区域流行,侵袭民众的生活,成为了几乎常年驻扎该地域的、常态下的传染病。②关于该用语可参照前面相关注释。P. 哈格特认为:常态下的传染病(endemic diseases)与非连续性发生的非常态传染病(epidemic diseases),在流行病学上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样态。而对两者予以区别对待的意义也已经在本文的第三节中进行了阐述。

如此这般,当天花常态存在、人们对其见怪不怪之时,尽管其具有相当高的致死率,民众对待其的感受与观念依旧有别于其他疫病。即,认为天花来自生活圈的外部区域、偶尔侵入带给了日常态的生活以巨大危害的这种意识逐渐淡化,取而代之,采取了将天花融入日常文化的多元领域中、从而可以随时应对其来袭的姿态。换言之,就是将天花调教为某种文化性的存在。这也是天花都市民俗诞生的背景。按照现代的说法,便是与“疾病共生”,这也为我们思考人类与疾病如何相处提供了一种参照模式。

最后作为展望,我想指出的是,现阶段的研究对于各种习俗仪礼形成背后的原因并没有做到深入剖析,只是予以分类后记录事象,或者从民间信仰视角入手予以考察。然而,正如生态学的研究为民俗学劳作领域带来了崭新视角,兼顾天花的生态学基础上的探究理应蕴含了同样崭新的可能性。围绕疾病的民俗学研究,或许也已经进入到了立足于医学史与传染病学研究成果之上展开其研究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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