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新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在当代散文创作中,有一位寄情乡土、注目农村、瞩望农民的作家,他执着于豫西南南阳这个小盆地,以散文的方式去书写、思索、表现这一地域的文化风光,用文字记录当地人的生存方式、思维方式、风俗习惯、性格心理,成为当代文学中独特的“这一个”。他,就是以乡土散文见长的周同宾。虽然他也曾写过一些都市题材的散文,但其散文创作中成就最高的却依然是以《皇天后土》《乡关回望》等为代表的乡土散文。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大规模的城镇化大潮中,乡土渐趋衰微,这特殊时空中的乡土恰是周同宾的观照对象。所以,和某些仅对乡土做浮光掠影歌颂的创作不同,周同宾既留恋乡土的美好温馨,又批判其保守愚昧;和某些仅对乡土做肤浅批判的创作不同,周同宾既痛切于乡土的落后封闭,又遗憾于田园牧歌的渐行渐远。周同宾对乡土的态度是深情而复杂的。进入21世纪后,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农村重新焕发各自独特的生机,在此背景下重读周同宾的乡土散文,理解其中留存的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从中寻找中原农民精神人格的源头和呈现,思索乡土嬗变的可能与希望,就具有了格外的价值。
新时期以来,“我就写过连篇累牍的农村题材散文”[1]2,这反映出周同宾清醒而自觉的创作意识,他选择了一个他最熟稔的、也是一个进入中国和中国人心里的独特通道。正可谓一叶而知秋、一斑而窥豹,或许会有片面之嫌,却可得深刻之长。自中国现代文学以来,乡土一直是众多作家关注与言说的对象,可观照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周同宾“我是农家子”的告白,蜕去了知识分子精英意识的粉彩,裸露出作家民间身份的真诚;洗去了迎合平民大众的浮躁喧嚣,保留住智者的思索本色。
“我是农家子,吃红薯饭长大,穿粗布衣成人,对农村和农民,一直怀有一腔挚情。自打学会做文章,开笔便写农村和农民。虽然住进了城市,吃上了公粮,心还留在农村,还时时记挂着父老乡亲。”[2]1于是,眼之所及、心之所系便成为周同宾意之所牵、笔之所至。周同宾摹写农村的景物,《野花三章》中的黄花菜、荠荠菜、勾勾秧,普通、平凡却自有深情暖意;《豌豆谣》由豌豆起笔,勾连起一段段贫苦忧思却坚韧的岁月记忆;《石头记》中静穆的顽石也如人般有不同的兴衰际遇。周同宾观察、刻画农村的人,《夕阳》下三位老婆婆在聊家常,杠二奶奶刚强志气,春三奶奶念旧勤俭,奎五奶奶黯然抱怨,不同的个性心思引领她们走过各自不同的岁月,背后折射出保守落后与现代变革交织错落的复杂意蕴;《故里三丑》五疙瘩、么六儿、叫天子在乡俗民情的厚重底色上演绎着自己多彩的人生故事;《阉牛人记》《阉猪人记》《舞龙人记》伴随着令人唏嘘不已的传奇演义,留下了一项项难得的乡村技艺。周同宾感受、体悟着农村的事,《榴花馆纪事》详尽谱写了榴花馆由盛至衰、再由衰转盛的变迁过程,其间点缀跃动着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痴情的、堕落的、凄惨的、勤劳的……由此弹奏出或幽怨或欢愉的人生节拍;《访箫》是在偏僻的乡野追随美妙的箫声竟访到两位老人:忘情吹奏的老头儿与安详听曲的老婆婆,悠扬多变的箫声原是丰富人生阅历的音乐呈现。周同宾欣赏、沉浸于农村的习俗,《龙王庙庙会记》随着人流在庙会上逛了一遭,写尽了热闹与惬意、满足与期待;《高台曲·旱船·高跷》徜徉于民间文艺的随情适意与自然活泼,发掘着乡亲们中的艺术天才,享受着物质与精神间交错互动的自得与追求。“似乎是,一旦生而为农民,即注定了永远是农民似的。农民的灵魂会抓住你,像老树的根须抓牢了土地。”[3]周同宾作为农家子弟对农村、农民的书写是满含深情的,他是故乡的一员,心紧紧贴着土地与农民,笔触间便油然而生一股眷恋和怀念。这种观照是自然平实的,乡土的朴实淳厚使他在表达上也趋于明朗澄澈,不屑于做语言上的铺陈修饰,只按其原初本来的状态老老实实地写出,却自有返璞归真的韵味。
周同宾“我是农家子”的告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他现在是身居都市的一位创作者,或者说,他是从乡土走出的知识分子,空间与身份的变动已经使他远离了农民所处的实际环境,所以才使得他能够拉开一定距离来审视农村与农民。归根结底,他只是农家之子,而非农家本身。乡土只提供了他写作的题材与对象,知识分子的视野才帮助他完成了独特乡土审美空间的建构。农家之子对农村的观照,身居都市对故土的回望,自然不同于农民自身对农村的理解。这既有子辈与父辈间无法割断的血缘亲情,却更有子辈与父辈间的代际沟壑,这是由现实发展和时间转换所带来的;这里既有乡土的自然情景与风情习俗,却更是居于都市对农村的回味咀嚼,这是空间变动所带来的。如果说最初,周同宾确是一位因喜爱文学而侧身文坛的农家子弟的话,那么越是身居都市,越是在工业化、现代化的氛围中,反倒越是激发了他知识分子身份的逐渐觉醒。农民和知识分子的身份转换终于融合为“我是农家子”这一独特的观照视野:以对农村、农民的一腔深情为底色,又突现出理智的审视与评判;既有身居其中对农村、农民感同身受的理解,又突显着离开后反观的客观与冷静。所以周同宾的作品,情歌与挽歌同吟、眷恋与剖析共存、深情与思想并重,这一特点尤其体现在他的《皇天后土》中。
首先,《皇天后土》的创作标志着周同宾非常清醒的记录式的文学理念的生成。在20世纪80年代末踏遍乡村搜集写作素材的过程中,他越发觉出一代又一代庄稼人的人生平淡而沉重,生出了乡土史书的感喟;他又慨叹于农民的渺小和个体生命的短暂易逝,遂“萌生了一个强烈欲望,想把形形色色的农民,一个一个写下来,为当代做个记录,为后世留下档案”[1]1。再加上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剧烈的社会变革对农村和农民构成了巨大冲击,这批经历转型期的农民身上,呈现出“鲜明的时代色彩”和“深刻的历史印记”——“旧的与新的,传统的与现代的,在他们身上,既矛盾,又统一。”[1]1于是,他选择了99位农民作为这个特殊时期的见证与标本,写出了99篇散文,记录下农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也完成了自己“代农民立言”的文学宏愿,这是一位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和浓厚担当意识的知识分子面临社会嬗变时的自觉选择。“《皇天后土》超越了文学本身的意义,具有某种‘史’的意味。”[4]
其次,从《皇天后土》开始,周同宾生成了明晰的文体意识。虽说在此之前,他创作散文多年,但对“何为散文”的思索在其创作中的体现并不是太突出。因为他初写散文就是源于对文学的爱,又是照着杨朔散文模式描红起家的,冲动难抑的热恋之情、模式套路的直接模仿,使他根本不可能静思散文为何物。时至80年代末期,人到中年的人生历练、笔耕不辍的文学经验,为他的思想成熟和文体创新准备了扎实的积淀,他对人生、对散文都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思索。深邃独到的思想、自然质朴的话语表达,形成了“口述实录体”散文的典范。作为一个走出乡土的知识分子,“我”隐于文后,介入而不代替,客观而不冷漠;“把注意力投向故土”“使文章土起来”[1]278,从而成就了当代散文创作领域独特的这一个。周同宾“我是农家子”的告白与沈从文“我实在是个乡下人”的自认何其相似。他们都深情瞩望他们走出的那片乡土,真诚地回归于那片地域文化空间,一为北方的南阳盆地,一为南方的湘西世界,借此构筑出自己的文学天地。不同的是,沈从文的小说持“乡巴佬”的性情排斥着城市文明的侵袭,在宁静和谐的乡土中寄寓了理想化的满足;周同宾的散文以农家子的气质静观着乡土由传统向现代的演变,在情与理复杂的交织中透露着历史发展与个人命运的真实。湘西本就是一个与汉儒正统文化格格不入的异质空间,出现在沈从文的虚构中,自然就更显出异域的奇幻与野蛮;而南阳本就为中原腹地,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染,出现在周同宾的实录中,自然更显出中原乡土的厚重与质朴。
因为“我是农家子”的观照方式,顺着周同宾的散文可以进入一个位居中原的乡土世界。它由远古走来,传承千年,如今正在经历着一次艰难的蜕变,那些农耕时代的点滴记忆与文明遗存正在悄然消失,幸而周同宾——中原农村的观察者、思考者、记录者,用文字保留了真实的细节片段,不虚美、不隐恶,颇能引发人的深思。
中原是中华民族先民们最初繁衍生息的地方,它地处内陆,延展着大片肥沃的黄土,人与土地就在这片空间中结下了深厚而特殊的情谊,形成了独特的中原农耕文明景观。从古至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首先关注的无疑是生存问题。他们比不得海边的人们,可以捕捞鱼虾果腹;比不得山上的人们,可以打猎、摘取菌果充饥。黄土地上的人们只有从土中刨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把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希望都寄托在无言的土地之中。土地的产出直接决定了生存的质量,祖祖辈辈的父老乡亲们只有踏实、勤恳地劳作,以对土地虔诚的态度期盼着丰厚的回报。所以中原乡民们的生活中,少了份诗意,多了份凝重;少了份浪漫,多了份沉实;少了份灵动,多了份淳厚;少了份神奇,多了份纯朴……“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黏着在土地上的。”[5]《历史的乡野》可以看成是周同宾乡土散文的总纲,道不尽历史与现实的交织、情歌与挽歌的缠绕。《土地梦》虽写父亲个人与土地的坎坷缘分,实则是勾勒了中原乡民们千百年来真实的生存和心理状态。《读〈农政全书〉》《乡关回望》《乡井》《新石器时代》《陶》等,编织了中原农村真实的生活场景。《骡马、牛驴及其他》《牛的咏叹》《乡村的树》《豆》《老屋》等,以农人之心观景观物,构筑了一幅诗情画意与繁重劳苦并存的生存图景。于中原乡民而言,生存其实就是活着。政治上的朝代更迭、经济上的嬗变兴替、文化上的盛衰代序,似与他们无关,也不会关注到他们每一个个体。而他们呢,也不会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纳入自己的视野。虽然说到底,是无数最基层的农民构建了乡土、支撑了国家,可作为无数中的一个,他的心思终究只在生存。“只要能活下去,决不扯旗造反,甚至,即使饿死沟壑,也不犯上作乱。”[6]15五爷刨地刨出了马掌和铜簪,可他决不会发思古之幽情、感慨世事变迁。反倒因为地太难刨,红薯窖只挖了不到三尺深,红薯冻坏大半,致使一家挨饿,五爷就骂几百年前的官马大道为何偏偏走他家门口,几百年前的人就净欺负他。黑妮挖土挖出了十几件青铜器,可他既不具备认定这些文物的知识积累,又缺乏最起码的文物保护意识,在他眼里,这些都是砸碎了可以卖的废铜。于是,这些数千年前的负载着文化艺术信息的宝贵青铜器换回了一块肥肉和四瓶红薯干做的酒。周同宾文中的“乡野”,不再是某种人生理想和崇高信念的寄存地,千百年来,这里演绎着无数和生存有关的故事:生老病死,劳作耕种,婚丧嫁娶……一切顺从生存本能的支配。既如此,也就无法对其做出道德层面的评判,只是生存本相的裸呈,所以越发显其苍凉而无奈。“世世代代,他们就是这样重复着,重复了几十个世纪。那个被文人们叫作历史的东西,似乎与他们无关,也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们的意识。”[7]
乡土之上,以生存为第一要义,地处中原乡土的人们,世世代代靠农耕为生。土地的出产除了有赖人事,还必须倚靠天时,所以节气、时令就成了带有明显农耕印记的四季轮回的节点,而填充它们的,恰是那一方乡土特有的习俗风尚,载体则为曲艺、农谚、乡谣、故事、传说……与生存相伴生的这些风俗民情的上演,就成了乡民们难得的狂欢:企盼风调雨顺、放松压抑的心情、消磨农闲的无聊……这是和生存图景相对应的独特人文景观。《龙王庙庙会记》兴致盎然地叙写了龙王庙庙会的盛况,庙会虽因龙王庙而起,可世移时易后龙王庙被拆除,一年一度的庙会却沿袭不辍,而且越发有名气,可见无论是龙王庙还是庙会都是为乡民服务的。庙会上有戏台、临时的街市,有看戏的、卖东西的、买东西的、看热闹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品种繁多的实用物品,实在是一派活力四射的生活场面。《高台曲·旱船·高跷》由南阳的楚文化渊源引出到处萌生的民间文艺,高台曲、旱船、高跷便是常见的几种。关于演员、剧目等的趣事娓娓道来,写尽了乡土的欢娱,既展现了农民的独特艺术天分,又挖掘了各种艺术形式在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润滑剂和调节剂作用。《魂牵梦绕地方戏》在悠扬的氛围中梳理了故乡戏曲的曲种、演出形式、前世今生的演化,既有沉浸在回忆乡戏中的满足与惬意,也有地方戏改造和转化以及终将远离的隐忧与悲哀。《歌谣的黑土地》回到了乡土的童年岁月,历数儿时所吟诵的歌谣,连缀起乡间的生活与回忆,极富童真之心与乡土之色,充分显示了周同宾率直朴拙的赤子情怀。汪曾祺曾言:“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8]如果说中原乡民们的生活因生存之累而越发显得沉重的话,那么这些风俗的存在就是一点光亮的点缀,给生活添加了乐趣与情趣,也使生活中有了随处可寻的期望与盼头。
中原乡土,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照四时节气安排农事,奉行着农耕文明的规则;而人世也形成了一套与之相应的秩序:尚勤俭、重德识、辨善恶。
农耕经济形态培育了乡民们劳动自立的意识和勤奋吃苦的精神,加之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格外珍惜,所以就凝聚成了反对空谈、崇尚实干的勤俭精神。《榴花馆纪事》中榴花馆的兴衰变迁,其实就系在勤俭二字上。榴花馆原是一处清幽的院落,是孟员外的家馆,只因曾上演其子与恋人双双殉情自尽的事就被指为鬼宅。流浪汉留根儿云游归来,便要下了那座院落,红红火火地过起了日子。但他终究积习未改,吃喝成性,不事稼穑,花光了财产,也令榴花馆再次破败。他的儿子小根继续住在榴花馆,娶了桃叶。勤劳能干的桃叶立刻使榴花馆变了模样,他们的日子越过越滋润,榴花馆重新又成为村里一处美的所在。勤以修身,俭以养德。从本质而言,勤俭不只是影响到乡民们生存的行为信念,而且是儒家文化根基的精神规约。
中原长期以来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形成了以伦理道德为核心的文化价值系统,所以乡土生活秩序也是以德识来支撑的。同时,“耕读传家”的古训也激发了乡民们对文化知识的尊重,对有胆识的人的敬仰。《露丑》就生动刻画出了一个农村中德识兼备的人的生活状态。范某最初受过穷、作过难,于是就打定主意学手艺发家致富,靠着吃苦坚韧,他养殖银耳成功。但他并没有过那种暴富奢华的生活,而是保持着俭朴的本色,不盖楼,不买高档家具,而且自己致富之后,他毫不保留地向学员传授技术,自费办学习班,还亲自上门指导。同时,守信用、重然诺,说到做到。在一次指导学员返回的路上,他丢了提包,随身几乎没带钱,为了解饿,就溜到菜园里偷了两个萝卜。辗转回家后,他按当初留下的地址寄去了20元钱,了却一桩心事。德为立身之本,识为立身之法,德识兼而有之,才能在乡村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为乡民们所尊重。
在乡村,古往今来,人们形成了朴素的、本能的善恶观念。《中邪》即反映了此种观念。作品把吴老木的性格痼疾和命运变化放在了一段特殊的背景中。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专制的氛围助长、放大了恶的体现。吴老木是大队负责人,“官儿不大,就是厉害,整人不眨眼”[1]33。这其实是浓厚的封建等级观念和粗暴的恶习在乡村杂交之后产生的人性之恶,它屏蔽了人们原本的良心与正直。因为吴老木的恶事多,乡亲们恨他怕他。但在乡村,又似乎一直运行着一套人们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善恶之道。吴老木的儿子车杠在打倒“四人帮”那年疯了,人们会很自然地把这看作是吴老木的作恶多端在儿子身上的应验。现在,吴老木自己又病了,“他怕死,怕死后吴振兴、老四婆他们在阴间缠他”[1]35。其实,这不也正是吴老木内心深处对这种善恶之道的认同吗?
这就是周同宾用他的乡土散文描画出的中原乡村民间,它在广袤的黄土地上延展着自己滞重而实在的生存状态,点缀着色彩斑斓而又有规可循的风尚习俗,表演着自由、随意的艺术形式,按照独属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念和秩序法则在运行着,这是作为执着立足于农村的知识分子周同宾呈现出的一个美丑共融、善恶交织、瑕瑜互见的复杂文化形态。
周同宾散文勾勒了古老传统和现代变革在乡土上的浮沉迁移,描摹了其间更为丰厚、也更为生动真实的人生和人性内涵,为准确把握乡民们的物质世界、精神世界提供了一份有益的范本。他通过描绘中原农耕文化环境中特有的生存方式和风俗人情,展现出独属于民间的艺术画卷,以质朴、自然、优美、恬淡的笔调营造出一个中华民族的乡土空间。在他的散文中,情、景、人是完全融合的。这种融合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指在他笔下,情、景、人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一掂起笔,故乡的人、事、情、景,便历历宛在目前……”[9]17绵延的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的人相互依存,共同组成了一幅含蕴深厚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二是指作为作者的周同宾把一腔深情热血、深思慨叹都交付于他所摹写的对象,故而两者相融相合,“故乡的泥土,给我衣食,也给我思想,情感,哲学,艺术”[9]17。作者与他所创造的文化空间高度契合,共同组成了一片单纯质朴的审美天地。
周同宾的乡土散文,大致可分为写人、记事、摹景、状物、抒怀五大类,无论哪一类,他都保持了比较一致的写作风格。周同宾常使用白描手法,白描原是指中国画的一种绘画技巧,只用墨线勾勒而不着色彩,在文论中就是指不用铺陈、渲染等修饰,只用极简淡的文字来描摹人、事、景、物的状态与精神。《皇天后土》是口述实录之作,是99位农民的人生纪实。每篇前的人物介绍实为周同宾匠心独运。这些介绍不是主体,故而贵在短;要能引出下文,或说明意旨,或画龙点睛,必须得体传神。每篇大约百十字,极简单地概括讲述人的外貌特点。如以下几例:“屈巧儿,女,五十九岁,脸皮如蚕茧,布满细纹儿。眉毛粗而重,直插两鬓。头发却已花白、稀疏了。”[1]3“刘文革,男,二十二岁。白脸儿,大眼,扫帚眉。好笑,笑得俏皮。”[1]36“王金龙,男,五十七岁。赤面,长身,宽肩,直背,剃了头,刮了脸,越发显不出老相。”[1]39这一幅幅的人物小像简洁传神,既能引发读者丰富、自由的想象与联想,又能激发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并且与下文人物家常化的述说还能很好地贴合,实在是生花妙笔。
留白是中国画的一种技巧,即画面内容不把整幅画纸占满,而是构图上留下大片空白,周同宾把这种方法也借用到了散文创作中。《寻不出散文的月夜》由月亮引出月下乡野,但绝不是文人笔下常出现的清幽柔媚,而是遍布世俗喧嚣:种种琐事的通知在广播里重复播放,新房落成工匠们喝酒庆祝,满屋的小伙在闹房哄笑,还有的在对骂……无一诗情画意,但这却是正在进行着的现实。传统乡村的静谧安详已渐行渐远。周同宾最后写道:“举头望月,仿佛只有月儿依旧。”[10]115月亮映照下的乡村还会发生哪些变化?终将走向何处?周同宾似只写出了自己心底的那份无奈,而把更多的思考留给了读者。《羊皮》有点笔记体小说的神韵,短短六百余字写出了勾小七的传奇人生,但其中却有一丝疑点:10年前勾小七走后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新房落成后为什么就上了锁?这些疑问非但没有解决,反倒由于文章结尾“乡亲们都纳罕:勾小七什么时候还回来呢”[10]144的发问而成为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读者可能远未尽意,但这不正显示了文章本身的魅力吗?留白之法,使散文张弛有度、疏密有致,简洁凝练而富有韵味,更重要的是充分尊重了读者的参与、创造意识,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联想和想象空间。
在语言上,周同宾深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精髓,力求做到朴素自然。在散文中,如需直接使用人物语言,那就基本采用实录,保留乡土口语的原汁原味,这一点最集中地体现在他的《皇天后土》系列散文中。“写这个系列,着力追求的是语言的质朴,自然,有生活气息,有乡土风味。也就是说,要写出地道的豫西南的农民语言,不同的农民的不同语言。”[1]278身份、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性格等的不同均造成人物使用语言的差异,周同宾不加修饰、润色,原样写来,保持了语言的真醇,再现和提升了语言的活力与表现力。作者的语言尽量贴合描写对象。“我则要把注意力投向故土,想使文章土起来……”[1]278这既是他在创作《皇天后土》时的自觉追求,也是他乡土散文语言的一贯风貌。朴素自然的语言特色源自作家真诚的创作心态和求真的文学观念。他关注农村与农民,力求写出生活原生态的美,展示民间真实的存在状态,那么作为语言这个本体,也就带有了浓郁的乡土本色意味。质朴无华,不掩饰,不做作,感情纯真坦诚,行文自然流畅简洁,全是从作家心底流出的文字,呈现着周同宾对乡土的一片赤子胸怀。
“周同宾则由于自己独特的身份和位置,有机会书写地处边缘地域中的草民生活。”[11]立足于中原,关切乡村人物的悲欢,借他们的个体生命存在观照、思考社会、历史、人生,借南阳一地的乡民生活与精神世界挖掘中国乡土的根脉与转型,这应当就是周同宾乡土散文的创作的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