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继 海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北爱尔兰女作家安娜·伯恩斯(Anna Burns)凭借其小说《送奶工》(Milkman,2018)获得2018年度曼·布克奖,这个奖项因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缺位而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评奖委员会主席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在2018年10月16日晚上的发布会上说:“我们之前都没有读过类似的小说。安娜·伯恩斯以其独特的风格,挑战了传统思维,营造出令人惊讶而又身临其境的文体形式。这是一个关于野蛮、性侵和抵抗的故事,却又充满了富于感染力的幽默感。”[1](1)以上引用文字均为笔者翻译。评委会的颁奖词写道:“安娜·伯恩斯小说《送奶工》的语言实在令人惊奇,第一人称主人公既独特又一以贯之的声音,听起来风趣幽默又富有弹性、机敏精明而又朴实无华。小说一开始,她的词语就把我们拉进了她日常生活的、充满暴力的世界——被谋杀的危险,人们可能被国家打击小队杀害——而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必须对周遭现实作出恰如其分的应对,在一个混乱的年代,在家人、朋友、爱人的各种要求之间寻求平衡。小说成功地勾勒了在一个居住密集、无隐私可言的社区里流言和社会压力的强大,刻画了流言和政治信仰如何被用来作为针对个体女性残酷无情的性侵工具。伯恩斯以北爱尔兰政乱时期的生活经历为素材,描写这样一个世界,其中一些个人可以滥用社区赋予的权力压制抵抗国家政权的人。然而这决不是一部表现一时一地的作品,小说对于处于危机中的任何社会都具有普遍意义。”[2](2)以上引用文字均为笔者翻译。1
安娜·伯恩斯1962年出生于贝尔法斯特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工人阶级家庭,接受过中学教育。她1987年迁居伦敦,2014年起居住在英国东南部的乡村。她的第一部小说《不见骨头》(No Bones,2001)也是以政乱时期的北爱尔兰为背景,描写一位青年女子的成长过程,获得重要奖项。她的第二部小说《小建筑》(Little Constructions,2007)几乎没有引起注意,但是2018年的《送奶工》使她一举成名。
这部小说被吴洁静译成中文,2020年8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书的封面印着这样一句话,“就是这本书!道破女性承受的语言暴力”[3]。华中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英文系硕士研究生谢熠萌2020年的学位论文《论〈送奶工〉中的暴力与女性生存困境》,从主观暴力、语言暴力和体系暴力三个方面探讨了暴力对女性的多重压迫[4]10-44。《名作欣赏》2020年第7期刊登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杨冰峰的文章,题为《安娜·伯恩斯的〈送奶工〉中的庶民政治与性别伦理》,探究在特殊历史时期庶民政治背景下普通女性受到的来自社会政治和男性权力的双重压迫,而造成压迫的根源不是来自物质或经济环境的现实危机,而是来自政治流言、心理暗示以及渗透于日常生活各个角落的政治——心理环境[5]。《外国文学》2021年第1期刊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李元的文章,标题为《析安娜·伯恩斯小说〈送奶工〉中的后现代女性成长叙事》,作者指出:“与传统成长小说呈现男性正向发展不同,这部小说更关注女性内向的自省和挫败,属于成长小说在20世纪后半期出现的一个次文类——女性成长小说。”[6]强调这部小说以细密的笔法刻画女性成长的困难,论述女主人公自我意识中的碎片化和损耗,凸显她那些突围、觉醒和僭越的瞬间,具有典型的后现代女性成长特征。
国外对这部小说研究的有伊朗内沙布尔大学的罗哈耶·法尔西。她的《〈送奶工〉中的情感图式与认知策略》聚焦女主人公由其信念以及对外界环境的判断所决定的情感图式,运用莱希的“情感图式疗法”,从文本和超文本两个方面分析了女主人公成长的困境、焦虑与应对策略。文本层面聚焦于人物与社会的关系,分析她对外界要求的情感反应,超文本层面涉及读者,讨论女主人公对外界的情感评判与解释如何影响读者的情感图式,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自己的情感图式进行修正或者重构;文本分析展示小说女主人公的情感发展脉络,超文本分析显示文学文本通过诉诸读者的情感图式发挥疗伤的效果。正如法尔西所说:“因此,本研究建议将阅读小说作为一种治疗方法,以发展读者的情感与认知。将莱希的‘情感图式疗法’应用于小说,证明文学是规范和社会化人们的情感生活、调节其认知活动的重要手段。”[7]波兰卡托维兹西里西亚大学的莱泽克·德隆在《阿尔多因的后部落小说》一文中将伯恩斯的《送奶工》与大卫·奇南的《美好时光》(2019)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这两部小说都关注了部落叙事中民族主义的地缘政治,都对扭曲历史事实的做法进行了有力批判,对北爱尔兰以及其他后部落社会中的文化记忆进行了重新界定[8]。
本文通过对这部小说的细读,尝试展示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如何制造流言、精妙的自我指涉如何揭示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多重叙事层面和复杂叙事声音如何营造了情感叙事的结构,使这部小说成为雅俗共赏、职业批评家和普通读者都喜爱的优秀作品。
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北爱尔兰“政乱时期”(1969—1998)一座无名的小城。“政乱时期”是指主要由天主教徒组成的北爱民权协会在大城市煽动的要求改组政府的示威游行,其中的激进分子组成“爱尔兰共和军”,与信奉新教、拥护政府的极端分子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或明或暗的战争。叙事人是一个18岁的无名女孩,家里人称她“中姐”(middle sister),因为她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和三个妹妹。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她已经18岁,母亲两年前就开始催促她结婚,给下面的妹妹们树立榜样。她有一个同居的“准男友”(maybe boyfriend),周二他们秘密约会,周末一起外出,但是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因为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她真正找对的人,所以称他为“可能的”男友,即准男友。城里的人们闲来无事喜欢打探隐私,尤其喜欢打探男女私情方面的逸闻趣事。这里的人们分成了赞成留在英联邦内的“保卫政府派”(defenders-of-the-state)和主张从英联邦独立或者分离出来的“与政府断绝关系派”(renouncers-of-the-state)两个截然对立的政治势力。由于历史原因,这里的人们有信仰天主教的,有信仰新教的,还有信仰其他宗教的,信仰的不同也导致观念和行为的冲突。因此在这里流言、谣言、谎言与宗教分歧、政见纷争、恐怖谋杀混搅在一起,大家生活在一个没有安全感、人人自危、任何人随时都可能遭到暗算甚至被杀害的环境中。
中姐是一个有独立见解不随波逐流的人,一个有理想抱负特立独行的人,与周遭的人、环境格格不入。她除了按时上下班回家,与准男友在一起之外,从来不打听别人的隐私,不关心政治,不过问宗教。她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读文学作品,手不释卷,经常是一边走路一边读书,所以人们称她为“边走路边读书”的女孩。她这样平静的生活被一个41岁的中年男人打破了。这个人也没有名字,大家称他送奶工,关于他的身世、家庭,没有一个人知道,但他是“人中豪杰,勇士之冠,当地社区的英雄”[9]128(3)参考文献[9]所引用文字均为笔者翻译,下同。,可以推测他是当地主张从英联邦分离出去的势力的一个头目。他盯上了中姐,利用一切机会与她搭讪。第一次是在她跑步时假装偶遇,请她搭乘他的便车回家,遭到拒绝。第二次是陪她跑步,边跑边聊,因为对她没有言语和行动的冒犯,尽管她很不自在,很不情愿,也没有对他恶语相向。但是她已经开始刻意躲避他,更换了乘车车次和地点,约了三姐夫与她一起跑步,与准男友更加频繁地约会。中姐与送奶工的第三次会面是她晚上听成人法语课出来,他在外面等她:
就像前两次我们的会面都是由他主导一样,这一次也一样。他不停地提问,但是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因为他的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不是询问情况,也不是要对他的猜测给予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都是一些断语、评论、暗示、警告,为的是让我明白他一切都很清楚,只是在后面加上“你怎么看?”“你觉得对吗?”“是不是这样啊?”“不是这样吗?”他就这样谈了自己对于古代希腊罗马兴衰的看法,而他这样谈的时候,我在想他的那辆小货车,那辆白色的小货车,那辆他每次都开着的小货车。他在跟踪我吗?我在听法语课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车里等我吗?观察我,观察我身边的人,观察我们观看日落时的焦虑?他谈话的方式和语气,仿佛他以前就认识我似的,仿佛以前在某个场合有人引荐我们认识似的。这一次,就像上次在公园和水库旁边一样,他的目光斜向远方,不直接看我。接着,他又开始提问,这一次是关于我的准男友,之前他从来没有提起过。[9]75
送奶工与中姐三次会面后,不再假装偶然碰见,而是公开地追求她,行动变得肆无忌惮,变本加厉,中姐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几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以致中姐搞不清他们见了多少次面,是真的见面还是她幻觉中出现他们见面的情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被大姐夫看见了,大姐夫告诉了大姐,大姐来劝说没有结果,就告诉了妈,妈苦口婆心,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也不起作用。现在送奶工整天纠缠着中姐,社区的人们看在眼里,流言不胫而走,说中姐不道德,与送奶工关系暧昧,说中姐下贱,找靠山寻求保护,说社区不能容忍中姐的行为,要予以制裁。小说开门见山,第一段话就紧紧抓住了读者:
送奶工死的那一天就是某人拿枪抵着我的胸膛,称我是猫,威胁要打死我的那一天。他被国家打击小队的人射杀,我对他被射杀一点也不在意。有很多人在意,其中就有那些人,用流行的话来表达,就是“知道我看见了但是我不会说”。人们在议论我,因为他们认为,或者大姐夫认为,我和送奶工有暧昧关系,我18岁,他41岁。我知道他的年龄,不是因为他被射杀后媒体报道出来,而是在这之前好几个月,谣言的传播者们就说,41岁和18岁令人恶心,23岁的年龄差令人恶心,他有妻室儿女,别让这个女孩给骗了,有这么多不起眼但是安分守己的人在看着呢。在他们看来,与送奶工这段情事,过错似乎在我。而我与送奶工没有情事。我不喜欢他,对他追求我、试图与我发生关系感到害怕和慌乱。[9]1
小说中的大姐夫很坏。大姐的初恋情人被暗杀,她悲痛中认识了大姐夫,怀孕后无奈嫁给了他,彼此没有感情,因为她心里一直装着初恋情人,他则是个好色之徒,在外面拈花惹草,还特别喜欢到处打听是非。他在中姐12岁时就对她动了邪念,后来因为试图对修女非礼而受到惩罚。与之形成对照,小说中的三姐夫是个好人,侠肝义胆,嫉恶如仇,尤其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负女性,在社区里名声很好。中姐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特别是在受到送奶工的骚扰后,寻求三姐夫的保护,但是她没有告诉三姐夫自己受到送奶工骚扰的事情。
鲁迅在谈到阮玲玉的自杀时说,是流言杀死了她。中国大约从公元前8000年的旧石器后期,即伏羲生活的时代,开始进入父权制社会形态,男性开始支配女性。到了公元前1000多年前的西周,周公旦制定了《周礼》,明确了君臣父子关系。孔子在春秋末年,有感于世风日下,提出“克己复礼”的主张。西汉董仲舒向汉武帝进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封建礼教从此深入人心,三从四德从此成为中国女性的行为道德准则。1919年的五四运动刮起了“砸碎孔家店”的风暴,但是数千年的教育使得封建思想已经深入人们骨髓,内化为众多中国妇女的自觉行动。无论是莫言的《红高粱》还是陈忠实的《白鹿原》,都表现了社会和家族势力对于女性贞洁的硬性要求。
伯恩斯的小说《送奶工》设置在北爱尔兰一个相对偏远闭塞的小城,人们信仰新教也好,天主教也好,其他教派也好,都是基督的信徒。基督教在本质上也是男尊女卑的,这从上帝造人先造亚当,后来为了免除亚当的孤独,从他的胸部取出一根肋骨,用这根肋骨造出夏娃,就可以清楚看出来。《送奶工》是一部关于流言的小说,讲的是流言如何强大到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中姐目睹了太多没有爱情的婚姻,希望自己找到真爱,所以她与准男友的关系只是一种尝试,内心一直犹豫不决。她对于送奶工没有好感,极力想摆脱他,但是到了后来,所有人,包括她的发小闺蜜,她的三姐夫,她的准男友,都确信她与送奶工有情事。铺天盖地的流言被人传播、重复,以致到了最后成了不争的真实,整个社区所有人都认为她与送奶工有暧昧关系,使她有口难辩。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她信仰的宗教和她生长的环境也要求她保持女性的贞洁。送奶工的追求与纠缠带给她巨大的精神压力,妈和大姐的苦苦劝诫增加了她的压力,社区人们的流言蜚语使她抬不起头,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和诉说的对象,这种孤独、绝望、无助足以压倒普通的女孩。但是她有文学作为安慰和支撑,文学给了她勇气和力量,使她面对压力、面对流言、面对误解时能够从容不迫,在危险和恐惧中保持清醒和理性,战胜了困难,躲过了厄运,最终走向成熟。伯恩斯呈现的是一个既荒诞又理性的社会、既滑稽可笑又遵循基本规则的人们、既愚昧落后又朴实自然的环境。
为了增加小说的普适性,伯恩斯故意避免给人物起名字。人们称呼的、而且名字叫送奶工的那个人,与从事送奶职业的真正的送奶工,其生平和生活状态读者都一无所知。中姐做什么工作,三姐夫做什么工作,准男友和厨师做什么工作,小说作者统统没有交代。因为他们从事什么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痴迷于什么,痴迷到何种程度,这种痴迷又会导致他们做出哪些疯狂的事情。小说中的厨师、核武器男孩、药片女郎都没有名字,都是因为他们分别痴迷于厨艺、核武器、下毒而得到的绰号。中姐在谈到药片女郎频繁给人下毒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痴迷的领域或者对象,这种痴迷既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自我欺骗,用来掩盖自己的疯狂:“任何人可以用任何事掩盖疯狂——教育,职业,家庭生活,性生活,宗教,健身,面部美容,生养孩子,为自由而战斗,对国家进行管理。”[9]171
三姐夫痴迷于健身,对于他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每天跑十几公里。在小说第六章开头,他明明知道中姐中毒了,还打电话询问为什么她不去跑步,妈再三解释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三姐夫硬是听不明白,中毒与不能跑步有什么关系。准男友是一个狂热的车迷,对各种轿车的尺度、性能、外形、内饰、配置、价格、功率、油耗等了如指掌,讲起来滔滔不绝,忘乎所以,完全沉湎于其中不能自拔。他同时也是一位政治上的狂热分子,在自己家里挂上敌方旗帜,招致非议、谴责和愤恨。但是他人品正直、热情好客、襟怀坦荡,经常高朋满座。他有一个厨师好友,痴迷于烹饪到了对各种蔬菜、各种肉类的营养价值都如数家珍的程度,在小说里就以厨师相称。在社区人们眼里,中姐对书籍的痴迷也是不可思议的。她不与任何人交往,不关心身边的琐事,与家人关系疏远,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人们对她侧目而视。后来有了送奶工对她追求的事情,她随即成为舆论的焦点和中心。
痴迷与怪诞是孪生兄弟,心智的痴迷必然表现为行动的怪诞,而根源在于理性的丧失。药片女郎其实就是精神受到刺激而发疯,她给中姐下毒,不是因为中姐与送奶工有暧昧关系,而是认定中姐伙同送奶工“杀死了20多名社区妇女”。药片女郎在给中姐下毒之后,又下毒毒死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妻子向警方报案,警方还没有来得及实施抓捕,药片女郎已经被杀死了,谁杀死了她成为另一个悬案。小说中这样的悬案很多。小说中的“某人”是另一个疯狂的典型,他是被妈看中的可以做中姐对象的人,他也自认为配得上中姐,就信心满满地前来求亲,不料被中姐坚决回绝。后来受到妈及其同伴们的鼓励,他再次求婚,又遭到拒绝。他的父亲及几个哥哥因为从事独立(分离)活动死于非命,他的弟弟前不久刚刚被炸死,年仅15岁。送奶工被杀,他认为是她出卖的结果,跟踪她走进女厕所,用手枪抵着她的胸部,威胁说要杀死她。可是他内心矛盾,色厉内荏,握枪的手抖个不停,中姐早就看透了这是个窝囊废,趁他不备夺过枪向他脸上砸去,接着一群妇女冲进来,劈头盖脸、拳脚相加一顿痛打,还以强奸未遂罪将他扭送进了监狱。
对小说作一个结构分析可能有助于理解作者的意图。小说分七章,长度分别是7页、42页、71页、35页、21页、42页和35页。第一章讲送奶工盯上了中姐,开始追求她,与她有两次接触,都被大姐夫看在眼里。大姐夫告诉了大姐,大姐又告诉了妈。她想念准男友,回忆与他度过的时光。第二章叙述与送奶工的两次简短会面给她带来的巨大压力。尽管三姐夫可以信赖,但是不可以交心,准男友爱车胜过爱她,而且是政治狂热分子,她怀疑能否与他长久相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使她感到难以承受。第三章最长,以送奶工与她的第三次会面为主线,穿插着讲述送奶工如何威胁要杀死她的准男友,妈、大姐以及社区里那些“虔诚的女人们”如何极力挽救她。在这一章,她的家庭环境、家族历史,尤其是她死去的父亲少年时期曾遭性侵等细节,逐渐披露出来。第四章她担心准男友的安全,希望他放弃对车的痴迷和政治上的激进主义,两人开始吵架,关系恶化,她精神几近崩溃。第五章中姐中毒被抢救,妈与那些“虔诚的女人们”讨论送不送她进医院的问题。中毒事件使她获得了短暂的休息,避开送奶工的追求和人们的流言蜚语,从身心俱疲的状态逐步恢复过来。第六章中姐在恢复身体过程中发现妈爱的是真送奶工(小说中有两个送奶工),听到他被枪击受伤送进医院的消息,妈不顾一切去照料他。中姐与准男友在电话里发生激烈争吵后,决定与他重修旧好,悄悄去看望,却发现准男友与厨师有同性恋关系,从此称他为“前准男友”。第七章追求中姐的送奶工被杀死,她遭“某人”袭击并将其反制。
细读之后我们发现小说各章之间的衔接十分巧妙。第一章结尾,中姐对送奶工的追求感到不安,所以第二章开头,她采取措施以避开送奶工。第二章结束,中姐与三姐夫在一起跑步,自以为已经摆脱了送奶工,不料第三章第一句话就是,“第三次见送奶工是他出现在我晚上听完成年人学习法语的课后”[9]50。到了第四章开头,“与送奶工的第三次见面没有能够使我摆脱他。后来的会面,真正的会面,还有社区人们假想的会面,也一次次发生了”[9]121。中姐的情事人人皆知、家喻户晓,她与准男友的矛盾冲突也逐步升级,最后连她最要好的闺蜜也忍不住要来劝诫了,劝她改掉一边走路一边读书的习惯,改变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态度。第四章结尾她和闺蜜约定在酒吧间见面,第五章开头叙述她在酒吧间里被药片女郎下毒。第六章开始,中姐在家养病,三姐夫打电话约她出去跑步。第六章结尾处,送奶工开车送中姐回家,要她第二天穿最好的衣服等他,而第七章一开始,大姐告诉她,送奶工被国家打击小队的人枪杀了。小说结束,故事回到了原点,叙事人中断了与准男友的关系,结束了一段爱情,摆脱了送奶工的纠缠,认识了生活的艰难复杂,成熟了。
伯恩斯在叙事声音和节奏方面,既遵循传统又独树一帜。整部小说都是主观叙事,全部故事都是通过中姐一个人的视角讲述和展开的。叙事人进行的是传统的“全知”(omniscient)叙事,她同时也是“可靠叙事人”(reliable narrator)。她的声音清晰明了,虽然有时候不免淹没在各种嘈杂的声音中,但自始至终占据叙事的主导地位。小说叙事的节奏也是在“概述”(summary)与“场景”(scene)之间交替进行。伯恩斯可以用几句话结束几个人的生命,如:
这次在酒吧间会面之后,我与闺蜜又见了三次。第一次是四个月后在乡村参加她的婚礼,我是除了主持婚礼的神职人员外唯一没有戴墨镜的。新郎和身穿白色礼服的新娘都戴墨镜。婚礼之后一年我又见了她,这次是参加她丈夫的葬礼。自那三个月后,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她与丈夫合葬在一起。[9]155
再如她中毒被抢救过来后在床上昏睡,可以视为叙事人的内心独白:
第一次醒来是白天,我躺在床上琢磨法语词“是”的人称、时态和格的变化。第二次醒来,我还在床上,思考如果这是他隐蔽地对我进行性追求的最近效果,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他。第三次是从噩梦中醒来,梦见普鲁斯特,他实际上是20世纪70年代一个不道德的作家,却冒充世纪转折时期的人,所以我将他告上了法庭。接着我又睡着了——我就这样睡睡醒醒反复多次——最终彻底醒了,我知道危险过去了,身体在好转中。[9]168
但是更多的时候,伯恩斯运用大量长篇的“场景”表现叙事人的内心活动:
我又在思考这个选错配偶的问题。我不是指那种从一开始就两情相悦、彼此恩爱、相互尊重的夫妻,他们一路走到人生的某个节点,然后其中一个人去世了,另外一个人走到某人或者某处开始新的生活。我是指人们与自己不爱的人结婚,旁人一看就摇头,说这个人不应该跟自己不爱的人处在这种关系中。造成这种情势有多种原因。一种情况就是这儿的政治局势,你想要的人可能突然死去,为什么把感情全部投入到那个可能没有陪你走多远就进入坟墓的人?再就是害怕孤独以及与之相联系的社会的责难。随便找个人结婚就是。他就行,这个男人就行。或者她不错,娶了她吧。你就这样结婚了,因为你得入乡随俗,因为你不能让人们失望。日子已经定了,婚礼已经准备好了,你们确定了蜜月到哪里去吗?还有就是害怕自己,害怕自己不能够独立,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因此找一个没有认识到独立的重要性也不鼓励你独立发展自我的人结婚了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爱的人别人也爱,你选择了这个人就会招致那些人的嫉妒与愤恨……巨大而持久的幸福可望不可即。人们虽然结婚了,但是心里有迟疑,有负疚,有遗憾,有恐惧,有绝望,有责难,有牺牲。这也是为什么我为了保护自己而不结婚,宁愿停留在彼此的“或许关系”中,虽然有时候不免想将这种关系推进到正式的、确定的关系。这些就是造成选错配偶的所有原因。现在我明白了,爸就是那个选错配偶的人,虽然妈指责他,一直指责他,指责他抑郁、赖床、住院、死亡、不爱她。可是问题不在爸而在妈,因为她曾经爱过,而且现在还在爱着送奶工。至于爸,他知道自己是选错的配偶吗?他在意了吗?心碎了吗?因为他不仅站错位了,而且允许自己一直这样错位下去。抑或他知道,甚至在两人结婚之前就知道,妈对他来说也是选错的配偶?[9]185-187
伯恩斯小说的叙事技巧区别于其他传统小说的形式和结构,如叙事人大量的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另外,段落之间的衔接时有时无、段落界限含糊不清,给读者的理解造成困难和挑战。读者需要充分把握作者在叙事结构上的精心安排、仔细体会叙事人光怪陆离的意识活动以及小说中多频次出现的词汇、句法创新,逐渐体会中姐日常生活中令人窒息的封闭感和信任危机。《送奶工》的创作不是简单复制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建构理想的女性主体,而是以绵密的叙事表达中姐的自我意愿和情感失败,同时描写那些碎片式觉醒与突围的瞬间。
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婚姻中的择偶问题。小说叙事人最关心、最在意的就是如何找对人。她痴迷于读书,读书对于她来说,既是爱好,也是消遣,既是逃避和自我保护,也是掩盖自己“偏执”“疯狂”的手段。福楼拜、司各特、狄更斯,凡是她能弄到手的,她都贪婪地、废寝忘食地读。也许她想通过读书找到生活的勇气和方法,甚至找到择偶的秘笈。大姐婚姻的不幸是在小说一开始就点明了的,大姐屈服于习俗,随便找人草草结婚,经常坐着发呆,想念她的初恋男友。所以她像妈一样,极力催促中姐尽快择偶结婚,对中姐与送奶工所谓的情事嫉妒得要命,倾尽全力也要破坏掉。而妈的婚姻不幸是一点点逐步披露的,直到后来真正的送奶工受伤,她才向中姐吐漏真情。
小说中有两个送奶工:一个是中姐的追求者,人们称呼他送奶工(Milkman);另外一个是真正从事送奶职业的人(the milkman)。前一个送奶工是遭到伏击被射杀的,如果国家打击小队是代表政府的话,那么这个送奶工就是独立(分离)分子或者恐怖分子。有讽刺意味的是,国家打击小队是在连续误杀伤了六名无辜者(包括真正的送奶工)之后才将其射杀的,官方的媒体称,虽然误杀伤了几个人,但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被杀死了,也是大快人心、值得庆贺的。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送奶工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他只是名字叫Milkman,真正的送奶工the milkman或许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他此前受到国家打击小队的枪击受了伤,被送进医院,妈和她的伙伴们争先恐后地照料他。尽管妈和爸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一共生养了十几个孩子,她真正爱的不是爸,却是这个送奶的人,一个分离分子、独立分子、恐怖分子。这个送奶工年轻时是众多女孩追求的偶像,包括妈和“某人”的妈。他爱上了一个叫佩吉的女孩并且与其同居,这个女孩后来进了修道院,送奶工从此发誓不爱任何人,因此以“不爱任何人”的送奶工闻名。但是他帮助了很多人,“某人”的妈,其丈夫和几个儿子都相继死于非命,他前往安慰,爸死的时候他也来安慰妈,而且还帮助、鼓励中姐,夸她的几个妹妹懂事聪明,将来前途无量等。小说临近结尾,妈受到大姐等人的鼓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这个“不爱任何人”的真送奶工可能出于同情与关怀与“某人”的妈同居。
像“某人”的家人一样,中姐的二哥也因为参加了独立(分离)活动而被国家打击小队杀死,四哥也因为同样的活动而受到通缉,逃亡在外。三哥为了不连累心爱的恋人、药片女郎的妹妹,假装不再爱她,一年前与她断绝了关系而随便娶了一个姑娘。现在他后悔了,在中姐会见药片女郎的妹妹时,突然从后面冲过来。二人的会面是小说中最具戏剧性的场景。他听说药片女郎多次给妹妹下毒,自己钟爱的人濒临死亡,就冒险回来看她。药片女郎的妹妹一开始拒绝他的关爱,到最后接受了他的表白,听任他把她抱到车上送进医院。这是小说中表现为了爱情甘愿承担责任、牺牲一切的精神,也是叙事人中姐追求的目标,也许还是小说作者希冀的一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