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江苏运河区域的徽商及其社会互动*

2021-11-25 13:59郑民德余敏辉
江苏地方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徽商运河扬州

◎郑民德 余敏辉

(1.聊城大学运河学研究院,山东聊城 252059;2.淮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安徽淮北 235000)

提 要:明清两朝,江苏沿运区域属徽商重点经营范围,他们不但集聚于苏州、扬州、淮安等大城市,甚至连一般的市镇、乡村都遍布其足迹,在商业领域异常活跃。在经营方式上,既有坐贾,通过开设店铺,出售货物,获取利益,也有转运南北商货的行商,以赚取差价为目的。为融入地方社会,获得民众认同,徽商往往通过积极参与慈善事业及公共事务提高社会影响力,强化自身话语权。徽商在江苏运河区域的经营,一方面刺激了大量商贸型城市的崛起,活跃了当地市场、丰富了民众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也使运河文化包容开放、兼收并蓄、积极进取的特点得以展现,增强了江苏区域文化的活力与魅力。

明清江苏运河区域是整个京杭大运河沿线商业最为发达、市镇数量最多、经济最为繁荣的地区,其推动力除交通便利、政治地位高、人口密集外,还与徽商的长期经营密不可分。徽商作为明清两朝商界的执牛耳者,又称新安商人、徽州商人,在整个国家经济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他们不但实力雄厚、资本充裕、经营门类齐全,而且通过与当地社会的互动,不断扩大徽商文化的影响力与辐射性。作为与徽州相邻的江苏,沿运河区域历来是徽商分布的核心地带,其原因既有贩运距离短,又有水路相连通的优势,达到了节约运输成本、增加利润的目的,同时安徽、江苏两省在民风习俗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可以快速地融入当地社会,从而为商业经营的顺利开展提供便利。

作为大运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商业文化具有重要地位,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提到“加大对运河商贸、历史名人、传统技艺、民间戏曲等阐释力度,挖掘大运河在数千年历史中逐步凝练、升华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讲述大运河水上文明史,讲活大运河历史和当代故事,深化全社会对大运河文化的认知,切实增强文化自信”,因此通过对明清江苏运河区域的徽商及其社会活动的研究,一方面可以深入挖掘江苏悠久的商贸文化传统,为当今的长江经济带、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等国家战略提供历史经验方面的借鉴,另一方面对于江苏省的大运河文化带建设、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也有着一定的参考价值。

一、徽商在江苏运河区域的分布与经营

明清两朝,随着经济与商业的发展,涌现了大批具有较大知名度的商人、商帮,其中尤以晋商、徽商最为知名。徽商分布于全国各地交通便利之处,利用水路、官道作为运输路径。江苏运河沿线是徽商的核心经营区域,他们利用京杭大运河作为商业通道,建立起了大中型城市、中小市镇相互贯通的商业网络体系,经营范围涉及盐业、典当、木材等诸行业,对于丰富当地的商品市场、提高民众生活水平、扩大沿线市镇的知名度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明清江苏运河沿线的扬州、苏州、淮安、镇江等商业都会聚集了大量徽商,他们商业力量强大,对于当地市场有着巨大影响,甚至辐射南京、泰州等处。扬州、淮安属运河沿线著名商埠,为明清两淮盐业的枢纽城市,聚集了大量盐商,“内商多徽歙及山陕之寓籍淮扬者,专买边引,下场支盐,过桥坝上堆候掣,亦官为定盐价,以转卖于水商”[1],“向来山西、徽歙富人之商于淮者百数十户,蓄赀以七八千万计”[2]108。在两淮盐业八总商中,徽人占其四,几乎垄断了两淮盐业的销售,甚至能够影响到国家盐业政策的制定。这些盐商有官方背景,通过转卖获取利润,积累了丰厚的资本。他们发家后,往往买房置地,极度奢侈淫逸。据《太函集》载,“新安多大贾,其居盐策最豪,入则击钟,出则连骑,暇则招客高会,侍越女,拥吴姬,四坐尽欢,夜以继日,世所谓芳华盛丽非不足也”[2]108,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而其更大的消费则体现在婚丧嫁娶、衣食住行等方面,“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内出城,暮自城外入,五花灿著,观者目炫。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3],其他各种爱好稀奇古怪,不胜枚举,均耗费甚巨。典当业也为徽商重要行业,据《〔康熙〕扬州府志》载“质库无土著人为之,多新安并四方之人,贱贸短期,穷民缓急有不堪矣”[4],可见徽商在扬州典当业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明清江苏沿运城市基础设施建设频繁,所用建筑材料甚多,因此木材业也为徽商所重视,“徽多木商,贩自川广,集于江宁之上河,资本非巨万不可。因有移家上河者,服食华侈,仿佛淮扬,居然巨室”[2]179,他们的木材经营以水运为主,先从四川等地砍伐木料,顺长江而下,至南京收贮,然后通过京杭运河销售至扬州、苏州、淮安等地,甚至有北上临清、北京者。除以上行业外,其他行业徽商也经营颇多,如苏州府吴县徽商建有新安会馆,仅经营布业的商号就有程三茂、元记、正记、陶乾泰、朱庆长、大记、信记等28家之多,为营造良好的经营氛围,他们通过集体的力量与当地棍徒相抗衡,抵制其勒索与压榨。苏州、镇江等地人口众多,对于粮食的消耗异常庞大,徽商也以其为利,“采石有某大姓者,家畜舟,募水手撑驾,以是取利。有徽商某于其家雇舟载米,往吴门粜之,价适腾贵,二三日即尽,获利且倍。趋还,再贩至京口”[2]196,能够根据市场变化贩售粮食,以此获取高额利润。徽商在江苏运河沿线城市的分布与经营,刺激了城市的繁荣与兴盛,如扬州“徽人在扬州最早,考其时代,当在明中叶。故扬州之盛,实徽人开之,扬盖徽商之殖民地也。故徽郡大姓,如汪、程、江、洪、潘、郑、黄、许诸氏,扬州莫不有之”[2]109,其他城市也基本与扬州类似,只不过受影响程度大小有所差异而已。

除大城市外,江苏沿运河的一些繁华县城、市镇也是徽商驻足与经营的地点。苏州阊门上津桥,离城一里许,各省商人汇集于此,“闽粤徽商杂处,户口繁庶,市廛栉比,尺寸之地值几十金,筑室者争其址”[5],可见只要交通便利,即便不在市区之中,也往往成为商业枢纽。高邮有山西、徽州当铺,所用钱币各有特色,“曰西典,乃山西典商所用,绝无小钱。曰徽典,乃徽州商人所用,每百两头有小钱八文、十文不等”[6],可见典商在当地货币流通中具有很大的主导权。江都县徽商众多,为联络商业,凝聚力量,建有会馆,“徽国文公祠,在缺口街小流芳巷,本徽州府六邑会馆,光绪十一年由徽绅程夔等改建,正屋三楹,奉文公木主祀焉……又仙女镇有文公祠,系徽商木业所建”[7],会馆奉祀徽州名人朱熹,每年春秋两季众商致祭。沛县有紫阳宫,位于运河名镇夏镇城中,由徽州商人所建,祭祀吕洞宾,委托僧人管理庙宇。苏州府吴江县盛泽镇为运河名埠,交通便利,商货云集,“凡江、浙两省之以蚕织为业者,俱萃于是。商贾辐辏,虽弹丸地,而繁华过他郡邑。皖省徽州、宁国二郡之人服贾于外者,所在多有,而盛镇尤汇集之处也”[8],该镇徽州商人建有徽宁会馆,内祭关帝、忠烈帝、东平王诸神,建馆及运营经费来源于众商集资,甚至有商于平望、王江泾、黄家溪、谢天港、周家溪诸镇加以助力者。徽商在江苏运河沿线市镇的经营,强化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物资交流,构建了多层次的市场网络体系,对于增强自身的商业竞争力,扩大徽商文化的辐射性,提高沿线市镇的经济地位起到了重要作用。

明清徽商在江苏运河区域的分布与经营具有明显的特点。首先,与其他商帮占据大城市不同,徽商往往根据市场的差异性,在大中型城市、市镇、乡村均有分布,他们或形成群体性集团,或个人经营,利用便利的运河水路贩运商货。其次,徽商非常注重合作与乡谊,他们通过修建会馆、祭祀神灵与乡贤等方式凝聚力量,强化与其他商帮的竞争性,提升徽商在经营地的实力与地位。最后,徽商经营内容丰富,涉及衣食住行诸方面,能够根据货物价格涨落,从中操奇逐赢,由此积累了巨额财富,产生了大量巨商。

二、徽商与区域社会的互动关系

徽商在江苏运河区域并非只有商业经营,他们还非常重视与当地民众、文化的互动。为了创造良好的营商环境,得到当地社会的好感与认同,徽商往往通过修建庙宇、桥梁等建筑与设施来取信于民,甚至在危难时赈济灾荒、扶助他人、造福百姓。同时由于长期别离故土,世代居住于营商之地,部分徽商逐渐适应了当地的生活环境,他们入籍所在城市,甚至读书入仕,形成了仕宦家族,对所在区域社会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首先,徽商热心参与营商地宗教建筑的建设、维护及公共设施的完善,注重与当地社会的互动。明清时期运河区域宗教信仰盛行,作为经济发达、文化兴盛的江苏运河区域有着大量庙宇,信众数量庞大,庙宇在民众日常生产、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徽商利用宗教文化的认同,通过修筑庙宇、祭祀神灵等方式,逐渐融入了当地社会。盱眙县有三元宫,属道教建筑,位于县治西南,“在涧溪镇南街,徽、苏各商建”[9],不但是诸商日常祭神之所,而且也是当地民众供奉神灵之地。仪征县有佛教建筑毗卢庵两座,“一在八字桥南,一在西门外老虎山左米市,徽籍典商吴永隆建,后渐倾圮。乾隆丙子岁,曾孙志高继葺,规制重新”[10],可见徽商往往世代定居于营商地,甚至其子孙对于当地庙宇建设也是异常热情。除修建庙宇外,徽商在修建水利设施、铺路建桥方面也投入了大量资金,便利了商贾与民众的往来。明代徽商郑璬行商于扬州,“见运河为官民要道,遇粮运辄阻商行,璬捐金别浚一河,使官运无碍,商不留难,至今赖之”[11],所浚新河既便漕运,又利商贾,属一举两得的善举。婺源商人戴振伸长期在苏州从事木业,因频繁往来于运河沿线,所以洞悉江河水情,道光年间丹徒江口船闸废坏,船只往来险象环生,“董事请伸筹画筑二闸,并挑唐、孟二河。比工告竣,水波不兴,如涉平地”[12]。吴江县有饮马桥,明洪武间乡人陆仲和建,后年久失修,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徽商程栋重建。如皋县有东宾桥,俗名砖桥,清嘉庆时安徽、山西两省商人予以砌石重修,使桥梁更加稳固。苏州有赵公义渡,乾隆间由当地徽商捐款设置,方便了行人往来。歙县商人万松岭热衷于地方公共设施建设,“居扬州,家素丰,好施与,如煮赈施药、修文庙、资助贫生、赞襄育儿、激扬节烈、建造船桥、济行旅、拯覆溺之类,动以十数万计,与朱与白、吴步李齐名,当事闻于朝,赐光禄寺卿”[2]321。万松岭做了大量善事,甚至引起了政府的关注,被授予荣誉官衔。

其次,徽商异常关注营商地的慈善事业,如赈济灾荒、扶危济困、修建育婴堂等,形成了良好的声誉。清代歙县商人吴仰曾经商于常州,适逢发生水灾,民不聊生,吴仰怜民无以为食,“治粥糜以哺饥者。里之富人感公高义,皆曰:‘吴公行旅耳,尚不忍坐视其困,吾辈居同桑梓,囷有余粟,莫肯捐升斗以拯其灾,能不愧公乎’?于是相率出粟治粥,民赖以生。”[2]319-320在吴仰的表率作用下,当地富民纷纷煮粥赈民,稳定了当地社会秩序。徽商程应辰经商于扬州,“时值水潦,民大饥,输粟以赈,全活多人”[13]。新安人朱国靖经商于仪征县,“慷慨笃挚,不事浮夸,乐于施济。顺治辛卯、壬辰岁叠荒,请赈活饥民甚众,捐缮学宫,岁暮资寒士以膏火,掩骼埋胔,泽及枯骨,周急焚券,闾党称之”[14],为当地民众所称道。苏州徽商汪宇亭,“算命者言伊只有四十五岁之寿,无子。丙子岁饥,捐粥米一百六十石,后年七十余尚健,生四子,七孙”[15],汪宇亭因善而得以长寿与生子虽有因果论的元素在其中,但施善好德是明清社会所倡行的准则,具有宣教的功能。婺源人汪大浚经商于沛县,怜老惜贫,凡举债因贫困而无法偿还者,全部予以免除,不加责偿。歙县人程镐经营盐业于扬州,“扶贫恤孤,江舟覆溺者,尝募人拯之,行数十年不倦”[16],通过募人救援落水者,挽救了大量生命。徽商吴宗瀜侨寓苏州,“每岁必寄重赀赒族,又尝捐千余金集吴中同志,设义厂施浆粥、棉衣”[17],不但周济自己的亲族,而且联合在苏州经商的同乡一起从事慈善工作。明代扬州曾有育婴社,收养弃儿,后毁于兵燹,清初在扬州经营盐业的山西商人洪庥,安徽商人吴自亮、方如珽创建育婴堂,“顺治十三年建堂于西郭外,岁需银三千两,皆绅商所捐”[18],后因经费难以支持,由官府代为管理,每年从两淮盐规中拨款供给,形成了系统的管理制度与运作程序。

最后,徽商在江苏运河区域的长期经营与居住,深受江南文化的熏陶,大量徽商酷爱读书与交接士人,甚至通过科举步入仕途,成为官僚集团中的一员。徽州号称“东南邹鲁”,大量徽人科举未成后方开始从事商业经营,他们热衷于儒家文化,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奉为圭臬,经商致富后,往往勤于读书,力求仕进。安徽歙县人鲍勋茂之父为两淮大商,“勋茂由召试举入内阁中书,历官至通政司通政使,其在台谏时数陈天下大计,号为敢言”[19],其家族经历了由经商向仕宦的转变。徽商吴伯举经商于扬州,“博古重购商周彝鼎及晋唐以下图书,既有奇,千金勿恤,举一子,始冠,业已倾江都诸生”[20],喜欢购置图书,结交士人,并令子孙读书上进。歙人黄长寿年轻时喜好读书,然因父亲年迈,家业单薄,于是弃儒经商,治盐业于扬州,“翁虽游于贾人,实贾服而儒行,尝挟资流览未尝置。性喜吟咏,所交皆海内名公,如徐正卿、叶司徒等,相与往来赓和,积诗成帙”[21],具有相当的儒学功底,并喜与大儒交往。徽商程晋芳为新安大族,于淮安从事盐业经营,晋芳“独愔愔好学,服行儒业,罄其资以购书,庋阁之富,至五六万卷,论一时藏书者莫不首屈一指。好交游,招致多闻博学之士”[22],后授内阁中书并中进士,累官至吏部主事、翰林院编修。歙县人江珮年轻时即有奇才,日诵数千言,后因家庭变故而经商于扬州,“公未为儒,去而从贾,非其志也。顾时时诵《史》《汉》诸书及唐人诗,兴到援笔立就,所过名胜,辄眺咏移日。尤专意程督诸子修儒术,延师课业不遗余力”[2]469,除个人喜好儒学外,还勉励家族子弟读书上进,以科举入仕为目标。

总之,明清徽商与江苏运河区域的社会互动关系是异常密切的。一方面徽商通过关心慈善事业与公共设施建设,在经商地树立了良好的声望,从而为商业的顺利开展奠定了基础,增强了自身的实力,扩大了在商界的话语权与影响力。另一方面,徽商长久的经营与居住,逐渐被当地的文化所熏陶,对于读书仕进有着很大的热情,他们不但结交当地士人,同时以读书、藏书作为提升自身水平的手段,甚至通过科举为官达到光耀门楣的目的,实现了从贾到儒的根本性转变。

三、结语

明清江苏运河区域商业发达、市镇众多,有着大量的外地商人、商帮,而徽商之所以尤为突出,是与其经商策略及文化崇尚密不可分的。徽商在运河沿线构建起了商业都会、一般市镇、普通乡村的市场网络体系,并通过修建会馆增强交流,提升商业竞争力,从而在诸多商帮中脱颖而出。同时徽商还积极与官府合作,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淮安、扬州等地的盐业经营,从而积累了巨额财富,扩大了徽商的社会影响力。当然除从事商业外,徽商非常重视与江苏运河区域社会的互动,通过参与庙宇修建、完善公共设施、交接士人等手段,逐渐融入当地社会,而徽商文化也随之成了地域文化与运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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