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核心理念及其当代表达
——以二轮《象山县志》为例

2021-11-05 06:02钱永兴
江苏地方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象山县核心理念志书

◎钱永兴

(象山县地方志办公室,浙江象山 315700)

方志的核心理念,就是人们对方志本质和规律的认识与表述。20世纪80年代以来,方志界对方志“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即方志的“事实知识(是什么的知识)”“自然原理和规律知识(为什么的知识)”“技能和能力的知识(怎么做的知识)”[1]有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取得方志基本理论研究的许多成果。为了使方志基本理论能够更为精准地总结方志的传统源流和编纂实践,使其能够更为有效地指导与时俱进的方志编纂工作,应当整合方志的“科学理念”“技术理念”和“工程理念”,揭示方志的本质和规律,追求合乎方志“本性的、合理的、高效的途径或方法”,以及形成对方志编纂活动和编纂存在物“总体性观念、规律性认识、理想性要求”[2]。这个整合理念可以称作“方志核心理念”。

《象山县志》书影

考察方志理论发展史,方志核心理念重在五个方面:方志的学科定位、方志的主旨确立、方志的体例设定、方志的资料处置、方志的编纂目的。前四者从方志的整体面目、精神内涵、内容表达、内容构成四个方面,确立方志的“生存法则”,使得方志充满活力,生生不息。后者从方志的价值取向,彰显了方志的“生存意义”,使得方志朝野皆喜,开卷得益。

以方志理论指导方志编纂实践,关键在于自始至终追求的方志本质和规律,确立有鲜明个性特征和时代特征的核心理念,并付诸实践。基于对方志核心理念及其表达的认识,浙江省象山县作为全国二轮修志的试点,对方志核心理念基于传统的时代性、个性化表述作了探索,并在2019出版的重修《象山县志》(下限至2008年,以下简称2019版《象山县志》)的“凡例”中作了直陈法的表达,用以统一认识,指导修志实践。其表述文字为:

自始至终追求方志的本质和规律,即确立地方志传统、当代学科智慧、未来学术理想,体现史学精神、人文精神、科学精神,采用文献资料著述、编纂、辑录并用方式,保证志书最大化、最优化的存史价值和文化内涵,满足用志者了解地情、休闲阅读、检索查用、学术研究等不同需求。[3]1

这条“凡例”,首先言明修志当“自始至终追求方志的本质和规律”,继之明确方志本质和规律即方志核心理念由五个方面构成:1.学科定位:确立地方志传统、当代学科智慧、未来学术理想;2.主旨确立:体现史学精神、人文精神、科学精神;3.体例设定:采用文献资料著述、编纂、辑录并用方式;4.资料处置:保证志书最大化、最优化的存史价值和文化内涵;5.编纂目的:满足用志者了解地情、休闲阅读、检索查用、学术研究等不同需求。

(一)

从古到今,方志的学科定位,都是方志传统、当代学科智慧、未来学术理想融合的思想。唐以前的地志,刘知几认为凡是明一方地域特色者,皆为地理书。刘氏《史通》卷十“杂述”第三十四中提出:“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异,风化异俗,如各记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志》、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此之谓地理书者也。”[4]宋郑兴裔则以其“当代学科智慧”,他在《广陵志·序》中提出的观点是:“郡之有志,犹国之有史。所以察民风,验土俗,使前有所稽,后有所鉴,甚重典也。”[5]清章学诚是志为史说理论的发扬光大者,其最重要的见解就是其“当代学科智慧”:四部之学中三方面的学问对方志基本面目形成至关重要,即纪传正史、律令典例和文选文苑,提出故欲经纪一方之志,必立三家之学,此亦章氏之“未来学术理想”。梁启超《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三)——方志学》中云:“注意方志之编纂方法,实自乾隆中叶始,李南涧历城、诸城两志,全书皆纂集旧文,不自著作一字,以求绝对的征信。后此志家,多踵效之。”[6]304其实说的就是方志借鉴“当代学科”考据学的情况。民国24年(1935)李泰棻纂《阳原县志》,首创党社、产业、生活等门类,显然借鉴了现代学科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由此可见,“地方志编修,在‘四部之学’时代,要借鉴各种传统学术的学问,在‘七科之学’时代,既要借鉴各种传统学术的学问,又要借鉴各种现代学科的学问,这是由地方志的基本特征所决定的。地方志的基本特征是:从取材范围来说,具有地方区域性和通史性;从题材的加工方式来说,具有著述性和编纂性;从题材的表达来说,具有志书体例性”。[7]

2019版《象山县志》除传统方志地理、史学、政书等学科定位外,另以现代学科“聚落地理学”“人类学(个体社会生活)”等为“当代学科智慧”和“未来学术理想”的选择,独创“乡村聚落”“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篇。

(二)

方志的主旨,不管是郑兴裔在《广陵志·序》中提出的方志“使前有所稽,后有所鉴”,明万历《四川总志·凡例》提出的方志“原本三才”“无裨于民者,不书”,还是章学诚提出的“考核不厌精详,折衷务祈尽善”“邑志尤重人物,取舍贵辨真伪”[8]843,民国甘鹏云《河北通志·凡例》提出的“本志以表现民族情态为主旨,故于‘民事’‘食货’两志,纪述特详”[9]191“凡纪事,以官文书为据,必具首尾,具年月。或所据非官文书,而出采访册者,必求确实”[9]194等主张,皆说明方志所表达的主旨当为史学精神、人文精神、科学精神。

志是博物之书,“它的内涵有一部分相当于博物学的内容,包括天文、地质、地理、生物学、人类学等,是一个地方的知识积累,还有部分则是史学的内容,是一个地方社会历史的存真”,[10]46所以方志不但以史学精神为主旨,而且还以重科学精神、人文精神的博物学精神为主旨。方志的史学精神,有研究者指出有三个方面的史学传统:系之于政,用之于政;不徇私情,秉笔实录;征文考献,实地采访。[11]

方志界对方志科学精神、人文精神的理解与此相通。认为方志是科学著述,有研究者提出,前提是要有科学的符合方志的体例,入志资料符合全面系统整体性要求,具有典型性代表性方向性,能真实反映客观实际,彰显因果关系,并能从总体上体现事物发展规律。[12]认为方志当体现人文精神,有研究者认为,要从人性的高度和深度来开掘方志,以人为本,加强人文部类记述,体现人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和主导作用,人文部类之外的各个分志,也要记述体现关怀人、尊重人、反映人的主体地位的内容。[13]

笔者以为:“人文精神的基点是对人类的普遍关怀,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人类社会的自存共存问题,另一方面是人类社会与自然协调和谐问题。博物学中的人文精神应以后者为重……中国方志要载录一方之历史,当然就要载儒道之天人合一,与万物为一体之道,中国方志要载录博学的知识,当然更要以人与自然协调和谐的思想作为精神本源。详确地载录自然的生态系统,是方志人文精神的一种表达方式……热爱自然,亲近自然,融情于自然,是方志人文精神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10]48-49

2019版《象山县志》第七篇“自然灾害”第一章“台风灾害”第三节“5612号台灾(八一台灾)”,是反映史学精神、人文精神、科学精神主旨的典型篇章。它以5倍于主体资料的旁涉资料,以充分的政府档案资料、气象学史料、地名资料、台灾亲历亲见亲闻者回忆等资料,详尽考证台风登陆时间、登陆地点、伤亡人数、村庄整体被毁情况等内容,还原台风登陆前自然现象、抗台抢险部署,台风登陆中水利人员抗台抢险情况,台风灾中灾后救人情况,台风灾后掩埋尸体情况,以反映这场给象山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台风灾害真实、全面的史实,推究其造成巨大灾难的原因,在于当时社会物质条件匮乏,防台基础设施落后,而人员伤亡众多(死3042人,伤5564人),原因之一是缺乏科学知识。并在节下小序中记述了2006年象山县召开的“抗击八一台风50周年纪念大会”:总结50年来象山人民防台抗台历史,确立“以人为本,科学防台”指导思想,完善科学防台措施和方法,丰富和发展抗台救灾精神内涵。[3]528-534

(三)

方志的编纂方式,从体例的角度去理解,可谓抓住了本质。故古人称某种编纂方式为“某体”,称两种编纂方式为“两体”,如撰著体、纂辑体。正如今论者所说:“欲明方志的著述性,首先要明方志的体例。”[14]

方志的体例,乐史撰成于宋雍熙末端拱初年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开后来方志著、编、录并用之先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如是评价:《太平寰宇记》“采摭繁富,惟取赅博。于列朝人物,一一并登。至于题咏、古迹,若张怙《金山诗》之类,亦皆并录。后来方志必列人物、艺文者,其体皆始于史。盖地理之书,记载至是书而始详,体例亦自是而大变。”[15]〔嘉泰〕《会稽志》各卷多以著、编、录并用,而其卷第二十则将辑录体单列,辑录会稽一地各家古诗文。〔嘉定〕《赤城志》各卷亦多用著、编、录,并精心撰写小序,以强化志书的著述性。

但至清代,学者在论述方志体例时,却多认为仅为著作(撰著、著述)、纂辑两体。乾隆五十八年(1793),章学诚论述黄恺修、陈诗纂的《广济县志》,认为方志以史家之书为正宗:“而史家又有著作之史,与纂辑之史,途径不一。著作之史,宋人以还,绝不多见。而纂辑之史,则以博雅为事,以一字必有按据为归,错综排比,整炼而有剪裁,斯为美也”。[8]873王葆心论述有关钱大昕修志议例的按语认为:“钱氏修志,盖用纂辑、撰著两体,用纂辑家之法取材,复用撰著家之法修书。”[16]

梁启超认为,纂辑、著述两派始于清乾隆中叶,前者为李南涧“历城”“诸城”两志,全书皆纂集旧文,不自著一字,以求绝对征信。后者为谢蕴山之《广西通志》,“认修志为著述大业”。[6]304梁启超强调“著述资料”与“著述”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他说:章学诚“‘三书’之法,其通志一部分,纯为‘词尚体要’‘成一家言’之著述;掌故、文征两部分,则专以保存著述所需之资料。既别有两书以保存著述所需之资料,故‘纯著述体’之通志,可以肃括闳深,文极简而不虞遗阙。其保存资料之书,又非徒堆积档案谬夸繁富而已,加以别裁组织而整理之。驭资料使适于用。”[6]308-309根据梁启超以上分析,所谓“著述资料”,其实包括辑录、编纂两体。故所谓“纂辑”体例,即为编纂、辑录两体合称也。方志著述、编纂、辑录三种体例并用,使得志书结构、门类、体裁、语言等呈现方志所独有的鲜明特征。

2019版《象山县志·凡例》因此而提出,志书编修当“采用文献资料著述、编纂、辑录并用方式”,并在编纂实践中灵活运用这三种体例:有以著述为主,辅以编纂、辑录的,如“综述”“大事记”“人物传”“象山舆图考”等;有以辑录为主,辅以编纂、著述的,如“丛录”等;有以著述、编纂为主,辅以辑录的,如各专志。

(四)

方志的资料处置,最重要的当要“保证志书最大化、最优化的存史价值和文化内涵”。章学诚在《修湖北通志驳陈熷议》一文中曾以“人物传”为例,谈到志书资料处置存史价值最大化的问题。他说,“史如日月,志乘如灯”,已经入史的人物,昭如日月,存史价值已经很足,但方志“灯者,所以补日月所不及也”,仍可进一步加强它的存史价值,“补史之缺,参史之错,详史之略,续史之无”,达到志书存史价值的最大化。[17]今有论者提出志书当“增强存史的深度和广度”。该论者陈泽泓指出:存史为修志之根本。笔者以为,这也就是方志资料处置要保证最大化、最优化存史价值主张的一种表述。

首轮志书最主要的质量问题是“入志资料的存史价值问题”,具体表现为误(记述不准确)、漏(该入志的资料未能入志)、粗(该详写的有地方特色、时代特色的事物、人物记述粗略)、谬(人为生造、篡改或采录不实造成错谬)。二轮修志当增强入志资料存史的深度和广度,最当增强的当为“分志”。其深度,不但要记述新时期出现的新变化,还要记述好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事物;不但要记述好总体的社会变化趋势,还要记述好局部的深层变化;不但要记述好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还要记述改革开放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以及处理这些问题的决策和措施。其广度,除了设置篇目当包揽新事物之外,重要的还有要摆脱部门志的窠臼,从存史与用志的角度,明确记述重点,扩大存史视野和记述广度[18]。

至于最大化、最优化的文化内涵,以清人杨维聪的话来说,就是入志资料可以“本之所以广学,推之所以立政,申之足以赞业,垂之足以示远”。[19]以今人刘益龄的观点来说,地域文化是方志应当全面系统记载的重要内容,地域文化入志对保存、整理、研究、开发、利用地域文化资源,维护和修复地方文化生态,促进社会、经济建设和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地域文化的构成,包括物态要素(以物质实体形式存在并具有一定文化内涵的事物,如文物、遗址等)、制度要素(人在社会、生产等活动中结成的社会关系总和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如经济制度、法律制度等)、行为要素(人们在交往中形成的各种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如礼仪、风俗等)、认知要素(人们认识、感受、解释世界及传递信息的方式,如语言、文字、图腾等),等等。[20]

2019版《象山县志》除综述、大事记之外,共53篇,大多数篇都在主体资料之外另设“旁涉资料”,或补主体资料不可及不能及之内容,或考证主体资料之真伪,或扩大与主体资料有关联内容之文字,或补充与主体资料体裁不同的资料等,并以不同字体、字号与主体资料相区别,这样设置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提升志书最大化、最优化的存史价值和文化内涵。

(五)

第十一届中国开渔节开船仪式(图片来自《象山县志》)

方志的编纂目的,有双重任务要完成,一是方志作为统合古今、无不备载及体现官方意志的地方文献,要实现存史、资政、教化等价值,另一是方志作为传播载体,要满足受众读者了解地情、休闲阅读、检索查用、学术研究等不同需求。前者只有通过后者才得以实现。所以传统方志理论和编纂实践,除了充分重视方志存史、资政、教化等功能外,还非常重视满足读者了解地情、休闲阅读、检索查用、学术研究等不同需求。

明代王鏊说,方志首先就是用来供“四境之内”人们了解一方地情的:“夫志何为者也,纪载郡之封域、山川、户口、物产、人才、风俗,以至城池、廨宇、井邑、第宅,前贤遗迹,下至佛老之庐,皆类次族分,使四境之内可按籍而知,而一代之文献不至无征焉,如斯而已者也。”[21]

明〔成化〕《新昌县志》在“凡例”中以志书内容设置“正(文)”与“旁(文)”为例,提出方志当“便观览之意”的观点[22]。民国时,黎锦熙将方志可供“观览”之意,表达为“休闲阅读”的主张更为清晰,他批评人们胶执章学诚方志为史之说,过重文献而忽视现情,视方志为一邑高文典册,他认为方志不至于如此隆重,方志的一个功能就是读者的“旅游指导”,类似《水经注》《东京梦华录》等[23],可以愉快地阅读。

方志满足读者“检索查用”,在编纂实践上,方志一直重视目录合乎逻辑地设置,重视小序的导引作用,将“俾易得检寻”[24]作为正文编纂的一个原则,时至今日,更重视索引的编制,这些都表明方志对满足读者“检索查用”需求的透彻了解和重视。

方志满足读者学术研究的需求,方志理论和实践最为经典的词语就是“征信”一词。〔嘉庆〕《广西通志·叙例》提出,方志引书注其所据之书,方志采录群书,乃臻详赡,就是“考古征信之义”[25]。梁启超甚赞名儒、学者修志,认为谢蕴山、阮芸台等“以学者而任封圻……门生故吏通学者多……故成绩斐然也”,[6]310就是因为他们所修的志书学术价值高,能满足读者学术研究的需求。

方志核心理念的研究,主要是探索方志的本质和规律,不管对方志学科的建立,还是对方志质量的提高,都是重要的、关键的问题。中西学术背景对方志本质规律的理解不同,传统方志核心理念的理论研究和编纂实践,自成体系,独具特色,传承有序,切实有效。考察方志理论发展史,传统方志核心理念中的学科定位、主旨确立、体例设定、资料处置、编纂目的五个方面,多见分项单独表述,也有不少集中并举,多项整体式表述。这种揭示方志本质和规律的方式,正是传统方志基本理论最为明显的特征。传统方志核心理念精神内涵及其表述方式,具有传承价值,并对当今及未来方志核心理念的创新,发生积极影响。

2019版《象山县志·凡例》中表述的多项整体式核心理念,使编纂人员更为全面、系统地探索方志的本质和规律,更为具有可信度、说服力地统一编纂者们的编纂思想,更为精准、有效地指导方志编纂实践,更为有可能地提高志书质量,更为可期待地编纂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志书。但这部县志的核心理念,仅为方志核心理念的一家之见。方志核心理念研究所期待的,应该是人人心中所有而人人笔下所无的,应该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应该从实际出发,以实践来检验。只要把握传统方志核心理念的精髓,又合乎时代精神与设计者个性特征,其所创意的方志核心理念,一定能够为自始至终追求方志的本质和规律,全面提高方志编纂质量,努力编修有鲜明个性特色的高品位志书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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