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凡
全面抗战爆发后,文化作为战争宣传动员的重要阵地受到社会各界的重视。国共两党均认识到戏剧在教育民众、发挥宣传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均进行了戏剧改造运动。戏剧由此深深卷入抗战洪流,并与政治、社会发生了深入互动。
目前,学界关于抗日战争时期戏剧改造的研究已有较多的成果。然就笔者目力所及,相关研究大都将目光投射于中国共产党的戏剧改造运动,关注中共抗日根据地如何通过戏剧改造运动,卓有成效地对当地民众进行深入动员与改造,(1)代表性研究成果有:韩晓莉、行龙:《战争话语下的草根文化——论抗战时期山西革命根据地的民间小戏》,《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6期;韩晓莉:《抗日根据地的戏剧运动与社会改造——以山西为中心的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11年第3期;李军全:《消“毒”:中共对华北地区乡村戏剧的改造(1937-1949)》,《党史研究与教学》2016年第3期;郑立柱:《戏剧调适与民众动员:以抗战时期的晋察冀边区为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而对国统区的戏剧改造运动则关照不足。仅有车人杰从社会舆论视角出发,对抗战初期成都戏剧演出的“爱国宣传”与“娱乐休闲”之间的矛盾进行了深入探析,(2)车人杰:《救国与娱乐:抗战时期成都戏曲行业面临的舆论压力及其应对》,《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但该文对于戏剧审查如何运行、戏剧改造怎样推进等问题的探究仍较为薄弱。此外,中国地域辽阔,各地区差异巨大,中共抗日根据地戏剧改造的成功并不能反映戏剧改造运动的全貌。因此,笔者拟对其进行更为细致的探讨,并比较国共两党戏剧改造的差异,以揭示戏剧改造运动的多重面相,深化整体认识。
福建是戏剧改造运动的重要地区。本文以抗日战争时期福建的戏剧改造运动为考察对象,以福建省所藏档案为基础材料,同时广泛参考报刊资料(3)虽然档案材料较为完整展现出福建政府戏剧审查监管制度的建立与运行,但档案主要为史实记述,同时由于其处于官方立场,不免有与民众脱离之嫌。而相关报刊材料则提供了大量鲜活的历史细节,其中,福建省抗敌后援会创办的《抗敌戏剧》和福建省教育厅编主办的《剧教》尤为重要,内中包含大量福建的抗战话剧剧本、各地戏剧工作情况以及各类人士的对戏剧改造的观点看法。因此,笔者将会对其进行深入解读,以便对档案进行补充、修正。,通过梳理戏剧监管体制的建立和运行、戏剧改造的具体运作,展现福建戏剧改造运动的源起、发展及衰落的全过程,并通过进一步分析,揭示其存在的问题及原因。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战局呈僵持之势。在此背景下,进行充分的文化宣传以开展战时群众动员、激发和维持民众的抗敌情绪,成为政府的重要工作。然而,由于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民众均为文盲,墨守学校教育方式显然无法进行有效的大规模宣传。(4)曾也鲁:《谈戏剧教育》,《福建教育》新1卷第2期,1940年2月,第5页。在此情形下,必须巧妙利用各类文艺形式实行社会教育。
随着战争的深入发展,政府与社会各界逐渐认识到戏剧是进行抗战教育的理想资源。教育部还组织巡回教育施教队前往河南、福建等省,积极推进戏剧教育。(5)《教育部积极推进戏剧教育》,《新闻报》1939年11月26日,第14版。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何治安亦大赞戏剧的宣传效能,“古今中外男女老少,莫有不对戏剧发生兴趣的,从三十里、五十里赶庙会看戏的人,是常有的事。散场之后,观众回去讲述剧中故事情节,给家人邻居们听,也是常见不鲜的事。这样,不但观众自身得到剧中的刺激,而且还有替你广播的可能,由此可见戏剧的宣传性,是如何的有力了”。(6)何治安:《戏剧宣传性与艺术性》,《抗敌戏剧》第2卷第12期,1940年10月,第5页。各界人士逐渐认识到戏剧是“寓教化于娱乐”的艺术,对民众而言不仅是精神层面的享受,也是思想启迪的重要来源。
而福建作为“戏剧之乡”,剧种繁多(7)根据记载,福建的剧种包含莆仙戏、潮剧、平讲戏、闽剧等17种,参见柯子铭主编:《中国戏曲志·福建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年版。,戏剧是当地民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当地戏剧的繁荣也与民众浓厚的宗教信仰密切相关,闽人于岁时节令、神佛圣诞、婚丧喜庆等各类活动无不演剧。听戏看剧是闽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福建具有运用戏剧进行抗敌宣传的天然优势。
福建的战局亦颇具特色。日军在占领厦门及部分沿海岛屿后,战事即告一段落。不过,全省其他地区虽未被攻占,却一直遭受日军的轰炸与封锁。一方面,福建面临日军严重威胁,具有抗敌宣传的迫切需要;另一方面,受战争影响相对较小,使得政府能比较从容地开展战争动员与宣传。另外,全面抗战时期,陈仪、刘建绪先后主闽,均表现出较开明的态度,延揽一批著名文化人士甚至包括身份隐蔽的共产党员到永安开展工作,客观上对战时文化事业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8)徐晓望主编:《福建思想文化史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03页。
事实上,全面抗战爆发不久后,抗日戏剧即在福建出现。1937年11月,福清县为扩大抗敌宣传,表演抗敌戏剧《浪子救国》《打回老家去》。(9)《融抗敌会续演歌剧》,《莆田日报》1937年11月23日,第3版。1938年初,仙游县公演《汉奸的子孙》等剧。(10)《仙游定元旦演抗敌剧》,《莆田日报》1938年1月27日,第3版。抗敌戏剧演出多处于自发状态,影响也较为有限。
受众甚多、影响广泛的传统戏剧也已不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当时闽剧所演剧目多为《妙善哀史》《西游记》《封神传》等神怪迷信题材。当时即有论者指出,“在此抗建期中,若不加以改革,任它延长下去,就何异于对民众下毒”。(11)田剑光:《关于闽剧的演进与改良的经过》,《抗敌戏剧》第2卷第12期,1940年10月,第19页。只有对传统戏剧进行改造才能使其脱胎换骨,发挥教育宣传的作用。
福建当局力图对戏剧进行改造,将其纳入抗战动员话语体系以教育民众。至1940年底,福建各地的抗敌戏剧团队达到80多个,遍布全省59县区,因缺乏研究、设计、联络及辅导机构,导致“未能齐一步骤,充分发挥力量”。(12)《为拟设立戏剧教育委员会拟定章程一份签请鉴核施行由》(1940年10月1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02 /007 /003958 /001。因此,时任福建省教育厅厅长的郑贞文提议设立戏剧教育委员会,专责推行戏剧教育事宜。同年10月,教育厅向省政府提交《福建省教育厅戏剧教育委员会章程》,该委员会据此负责戏剧教育之实验、改进及推广事项,成为全省戏剧团体的指导、协调机构。(13)《福建省政府教育厅戏剧教育委员会章程》,福建省档案馆藏,0002 /007 /003958 /033。
国民政府也非常重视戏剧的审查工作。早在1938年7月,国民政府即设立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负责重庆的戏剧审查事宜,在全国各省市也普遍设立戏剧审查委员会。不过,由于各省市的戏剧审查委员会大多附设于各地的社会处、教育厅等机关,工作难免有所疏漏。1941年初,据中央宣传部调查显示,“各地戏剧表演,颇多失当”,戏剧演出亟需有力审查监管。1942年2月召开的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会议,讨论设立专责戏剧审查机构。不久,颁布《剧本出版及演出审查监督办法》,规定戏剧审查由各省市的图书杂志审查处负责办理,原有戏剧审查机构一律取消。(14)《抄录呈》(1942年5月),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1 /000992.02 /005。同年4月1日,福建省图书杂志审查处接手戏剧审查工作,此前由福建省教育厅等机关组织负责的剧曲审查委员会依照规定裁撤。(15)《福建省执行委员会致福建省动员委员会》(1942年4月10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17/001/000126 /001。
不过,《审查办法》第九条仍规定“剧本上演期间由当地社会或教育行政机关负检查之责,遇有必要情形,各该地审查机关及须会同检查”。(16)《福建省戏剧审查应行注意事项》,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001/000992 /011。这使得先前负责的部门仍有权参与戏剧审查。福建省社会处即函图书杂志审查处,要求与图书杂志审查处共同负责戏剧检查工作。(17)《为戏剧检查工作拟应移归本处主办或每项剧本上演时先通知本处派员会同检查已希尽见复由》(1942年5月),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1 /000992 /006。省教育厅亦援引《审查办法》第九条,认为教育厅也具有戏剧审查权。(18)《教育厅致社会处》(1942年4月),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001/000992 /015。这种多元管理机制,对戏剧审查工作颇有影响。
戏剧监管机构建立后,福建全省的戏剧审查和整改得以逐步推行。从官方的角度考虑,现有的戏剧演出存在诸多问题,亟待整改:战时的福建面临日军威胁,但各地却常演出怪力乱神、风花雪月题材的旧剧,难免与抗战形势脱节;各类剧团“为数颇多,性质不一,向未举行登记”(19)《呈送福州市戏剧团体登记规则请核备由》(1942年10月),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3 /004585 /007。,难以管理;另外,抗敌剧团虽遍地开花,但各地却缺乏训练有素的演员。(20)《请设班训练戏剧人才案》(1943年),福建省档案馆藏,0002/008/004825/162。针对以上问题,审查单位数管齐下,力图加强对戏剧演出与戏剧团体的管理。
早在图书杂志审查处成立前,各地原有的剧曲审查委员会即对旧剧开展审查。如莆田县剧本审查委员会于1938年4月颁布《剧本审查条例》,禁演迷信色情、荒诞不经的戏剧,鼓励创作激励民族意识、提高抗战情绪及破除迷信邪说的剧本。随后,委员会即对莆田县各剧团演剧情况进行审查,并对演剧违规剧本进行禁演,同年4月30日即颁发审查结果:益华风班所演《刘秀灭王莽》歪曲史实、荒诞不经,禁演;冠群芳班《侠客憋淫》禁演……(21)《莆剧审查会一期剧本已查毕》,《莆田日报》1938年4月30日,第3版。可见,委员会在努力清理旧剧中的糟粕,力求戏剧演出紧扣精忠报国、惩恶扬善的主题,配合抗战现实需要。
图书杂志审查处接办戏剧审查工作后,审查制度更显规范完善。依照《福建省戏剧审查应行注意事项》,各地剧团表演戏剧,应于演出前将剧本和说明书呈送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审查通过后发放准演证,之后由图书杂志审查处将审查情况发送当地社会处等机关查收备份。(22)《福建省戏剧审查应行注意事项》(1942年6月),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1/000992/ 009。1942年7月2、3日,福建省动员委员会准备公演,图书杂志审查处即致函提出剧本审查事宜,并附发福建省动员委员会《演出单位临场审查报告表》一份,要求对出演时间、出演地点等详细内容进行填报。省动员委员会本应于7月4日发还,但迟至7月7日才送上2、3日剧情审查单,(23)《省动员委员会发还剧情审查单》(1942年7月7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17 /001 /000126 /003。严重影响戏剧审查的效率。可见,受审剧团并不会完全遵照规定接受检查,而是力图避免官方审查对演出的干扰和掣肘。即便如此,政府对戏剧的监督管理力度与以往相比仍有所加强。1942年7月11日,永安陶园戏院在演出前,向图书杂志审查处送上演出剧本,“夜场七本《薛仁贵征东》:见摩天张环惊走,得宝马仁贵遇主。忠魏征为国勤劳,奸张环谋反长安……”(24)《福建省图书杂志审查处准演通知单》(1942年7月11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1 /000992 /045。经审查无误后,图书杂志审查处向戏院发放准演通知单,准许上演。随后,图书杂志审查处致函永安社会处并送上一份剧目,一套完整的戏剧审查流程方告完竣。(25)《七月十一日戏剧事略》(1942年7月11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1 /000992 /043。
除加强审查戏剧外,福建各地政府还加强对戏剧团体的管理。1942年9月,福州市市政筹备处制定《福州市戏剧团体登记规则》,将戏剧团体分为甲乙两种,前者由官方组织成立,如战时服务团等;后者主要为私营剧团,如闽班四赛乐、三赛乐剧班。按规则,各剧团均需上报剧团名称、固定住址、隶属、经费来源等相关情况,演出必须得到准演证,违反规定要处10元以下罚款或停止戏剧活动。(26)《福州市戏剧团体等级规则》,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3 /004585 /002。
各县市还将受战事影响的失业戏剧演员重新组织起来,建立抗敌剧团,并给予各项支持。如1941年1月,古田县因县民对抗战事业尚无深入认识,“实有现身说法,当场演露敌军之暴行、敌人之阴谋及汉奸之残忍与末路并描扮我前线将士不惜牺牲、尽忠报国,战地人民不惜破产离家、锄奸杀敌、帮助军队、誓死以报党国之可歌可泣事迹”,以唤醒民众抗敌意识。(27)《古田县抗建剧团沿革表》,福建省档案馆藏,0082 /008 /000192 /016。1941年3月,莆田县抗敌剧团成立后,县政府每月拨款300元,还对其分配进行明确规定:演员费、设备费及准备费各100元。(28)《呈送本县抗敌剧团卅年度经费预算表请察查由》(1941年3月13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17 /001 /000173 /003。
不过,由于新成立的抗敌剧团多由旧戏班演员组成,不少艺员沾染烟赌等不良嗜好,且在思想上“沉溺在封建迷信的泥沼,认为旧剧中展现的忠孝节义都是绝对正确的”。(29)丁浪:《谈“旧剧现代化”》 ,《抗敌戏剧》第2卷第12期,1940年10月,第27页。因此,抗敌剧团要立竿见影地发挥作用,殊非易事。对此,各地抗敌剧团特对艺员进行意识形态灌输与相关技术训练。如莆田县戏剧委员会首先对演员进行集训,集训科目包括党义、新生活信条、国民公约等,随后进行调训,内容为三民主义浅说、军训及乐曲技术,以提高演员政治素养与专业能力。(30)《第一期工作实施概况》,福建省档案馆藏,0082 /008 /000192 /075。莆田县歌咏剧队还制定《队长督导员应注意事项》,对演员生活方面作了详细规定:要求队员平时衣冠必须整洁端正、不得有嫖赌烟酒等不良嗜好,队长督导员对于抗战建国消息地方新闻需要多加报道、应与队员共同生活、不得有尊卑上下之阶级观,力图塑造新型剧团生活氛围。(31)《队长督导员应注意事项》,福建省档案馆藏,0082 /008 /000192 /080。
从1938年初至抗日战争结束,福建政府通过强化戏剧审查、建立抗敌剧团及对演员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等相关措施,加强对戏剧表演和戏剧团体的管控。
戏剧改造的根本目的是利用戏剧向民众进行宣传教育,但各地剧团的问题仍然十分突出,所演旧戏“提倡忠孝节等者固属不少,而铺排绮情艳事者亦非少见”,不少旧剧与史实不符,内容上更是充满不合情理之处,亟需整改。
因此,各地新型的戏剧教育宣传机构成立后,即着手对旧戏进行改造。如莆田县戏剧宣传指导委员会制定《审查乡土剧本暂行标准》,规定凡违背法令、妨碍“抗战建国”意识、淫乱及鬼神怪诞的剧本均需禁演。不过委员会也认识到改良旧剧难以一蹴而就,故改造分期进行:第一期调查现有剧本;第二期改造旧剧本;第三期则尽量产生新剧本,禁绝违规剧本。(32)《本会工作计划》,福建省档案馆藏,0082 /008 /000192 /074。
委员会对剧团调查清楚后,第二期改造按规定进行。对剧本中的仙妖志怪等内容,委员会坚决要求删改。如《沈如行》表演文昌帝君、土地神等迷信内容,要求删去。此外,对史实不符之处也令各队改正,如《曾子兴》,委员会指出“买臣之妻迫嫁,孟光举案齐眉,皆汉以后事”,不宜由曹参说出;如《白良玉》一剧,委员会发问:纪都督进京为何由四川过山东?不合常识,应更正。可以看出,委员会努力纠正旧剧弊病,提高其严谨性。值得注意的是,旧剧改造中“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意味十分明显。如《薛仁贵射雁》一剧本是旧剧中提倡精忠报国的代表,但委员会考虑到薛妻阻夫投军、沿路啼哭一节,可能会使民众触景生情,影响当时兵役招募,要求删改。(33)《第二期审查剧本》,福建省档案馆藏,0082 /008 /000192 /046。
为满足抗战现实需要,各地剧团还演出抗敌新剧。1941年11月,泉州籁如平剧社公演抗敌剧《战胶东》,再现敌人蹂躏惨状、奸伪媚敌丑态,生动活泼。(34)《籁如平剧社筹演〈战胶东〉》,《福建日报》1941年11月7日,第2版。莆田县还将话剧与时事结合,1943年1月,中美、中英改定新约,莆田即举行庆祝,编排《民族解放》九幕剧。据称,该剧展现清廷腐败卖国惟妙惟肖,民众观看后,深刻认识了百年以来民族从耻辱到复兴的演变。(35)《第一期工作实施概况》,福建省档案馆藏,0082 /008 /000192 /079。虽然相关材料不免夸大,但可看出,各地通过演出抗日新剧,在宣传教育上取得一定效果。
各地推广新型戏剧的过程中,有人主张演出内容必须为抗战题材。福建省抗敌剧团的许超然即批评部分剧团斥巨资排演《钦差大臣》《茶花女》等剧,认为这些剧本虽不乏艺术价值,但戏剧演出更应“配合当前国际政治整个的动向,认不清大时代的核心,显然是与抗建阵线脱了节”。(36)许超然:《纪念“戏剧节”的意见》,《抗敌戏剧》第2卷第12期,1940年10月,第1页。在此情形下,审查机关屡次将认定为思想内容与时代不符的剧本禁演,如《雷雨》等。(37)《禁止演出剧本一览表》(1942年1月),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001/000992.02 /103。
对观众而言,看戏是为了休闲娱乐,剧团也要根据生存需要投其所好。实际上,民众并不会因为没有抗敌戏剧就放弃娱乐;反之,即便是饱含爱国情感的戏剧,若不够精彩也无法引起民众兴趣。车人杰的评述很有见地,他指出:观看休闲剧未必会分散民众抗敌的注意力,反而能使人们因战争而紧张的精神获得放松。部分管理者与知识分子将“救国”与“娱乐”对立,反映出其对大众娱乐的偏狭态度。(38)车人杰:《救国与娱乐:抗战时期成都戏曲行业面临的舆论压力及其应对》,《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过于强调抗敌戏剧的宣传性,也难免影响作品的艺术性。易墨即批评有些剧作只要求政治性,充满火药味:内容永远是中国军队在英勇地冲锋陷阵、日军如野兽般地奸杀掳掠,“一个又一个的回复于炮火的故辙”。(39)易墨:《对抗战戏剧的内容和形式的批判(上)》,《抗敌戏剧》第2卷第10期,1940年6月,第5页。不过,这一问题并不局限于福建,郑立柱研究显示,晋察冀边区部分抗敌剧因过于公式化、脸谱化,精心排演后反在民众面前吃了闭门羹。(40)郑立柱:《戏剧调适与民众动员:以抗战时期的晋察冀边区为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在当时,即有人指出,编演抗敌戏剧不能忽略艺术水准,否则无法吸引观众,宣传效果不会理想。(41)省抗敌剧团:《告全省戏剧工作同志书》,《抗敌戏剧》第2卷第7期,1940年1月,第1页。
要求戏剧团体必须出演抗敌戏剧不免强人所难,但聪明人自有办法,不少剧团采取“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如石码抗敌剧社所编新平剧《觉悟》,主要袭用《吴汉杀妻》的情节,讲述了日军侵占辽宁,逼刘庆长出任日伪官员,刘不屈遇害。当时马占山拟过兴安岭,适逢刘子任伪旅长,日方军官还将女儿许配给他,命其驻守该地,严防马部。马之参谋前往劝说,但刘子执迷不悟。刘妻在丈夫被害后抵达兴安,向儿子痛叙其父被害经过,并晓以家国大义,其子醒悟,杀妻反正,追随马占山共同抗日。母心安,自缢而死。(42)《石码抗敌剧社定期来潭》,《闽南新报》1940年1月15日,第2版。
剧团在民众喜爱的传统戏曲中灌注抗战内容,不失为宣传的有效方法,这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如晋察冀地区某剧社演出《新空城计》,即是借用京剧《空城计》框架,演绎日军从藁城进攻无极失败的故事(43)刘谷主编:《晋察冀革命文化艺术发展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页。,湖南不少剧团也在旧戏中注入抗战新词。(44)尹伯康编:《湖南戏剧史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页。不过,完全照搬旧剧不免有取巧之嫌,也不算真正的文艺创新。更为严重的是,有剧团还将其他题材的剧本稍加变动即称之为抗敌戏剧。如莫里哀的《吝啬鬼》虽然与抗日战争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只要爱钱如爱命的老头子到临闭幕时天良发现,把一半家私拿去劳军。得!抗战戏剧一部!”(45)张骏祥:《戏剧节感言》,《抗敌戏剧》第2卷第12期,1940年10月,第3页。
此外,为博人眼球,部分剧本以夸张情节哗众取宠。如《空屋男女》,内容为中方侦探识破日方女间谍诡计并将其逮捕,不过却对女特务色诱男子等描摹过多。(46)许超然:《空屋男女》,《抗敌戏剧》第2卷第10期,1940年6月,第10-15页。《无情女》一剧亦在福建各地屡次上映,讲述了樊秀云以身许国,立誓做“无情人”,她混入北平作歌女,美丽、善于交际的她迷倒北平一众敌伪,使敌人自相妒忌、残杀。(47)梅君:《〈无情女〉本事》,《福建日报》1944年2月14日,第2版。此类剧本立即招来批评,“真正的玩女人的不会那样傻,他不会把自己的事业放在一个女人身上来决定……想讨好观众,反而为观众所不齿”。(48)舒谦:《关于色情的剧本》,《剧教》第2期,1941年2月,第33页。
可以看出,官方教化与民众的娱乐需求、抗敌剧本的宣传需要与艺术表现,其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与矛盾,戏剧工作者如何把握、平衡,殊为不易。
福建政府对戏剧审查投入巨大,但监管效果却并不理想,这与管理机制的不合理密切相关。由于社会处和图书杂志审查处均有权检查,后经洽商,决定图书杂志审查处在戏剧审查后,及时通知社会处并附送原剧本一份,以便双方统一意见。(49)《1.函知本处派员审检戏剧由2.函请后戏剧准通知本处并请附还原剧本由》(1944年3月20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3 /003806 /010。但两处对接并不畅通,按规定,图书杂志审查处应提前通知社会处何时要共同检查,并派员经常联系。然而,图书杂志审查处在送戏剧准演通知单时往往逾期,导致社会处无法派员检查。(50)《派□□□□呈事宣请查照由》(1942年7月9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06 /001 /000992 /022。
另外,审查机关对违规演出并不能有效禁止。1942年6月4日,福建省图书杂志审查处明令,凡未依法申请获得准演证而仍违规演出的剧团,由当地社会或教育行政机关会同军警机关勒令停演。(51)《剧本未经审查不得演出》,《福建日报》1942年6月4日,第3版。1944年4月,图书杂志审查处再电晋江分处,要求对没有上演证的剧团禁演,如不送审或表演被禁剧目,应通知社会行政机关勒令停演。(52)《剧本上演应先申请》,《福建日报》1944年4月7日,第2版。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三令五申,反而暴露出审查虚浮无力。1943年5月,据福建省保安处调查显示,福建各大中城镇均有“淫邪之绍兴戏演出,且经年累月不断”。(53)《转发戏剧演出限制办法令即遵照由》(1943年5月10日),福建省档案馆藏,0089 /011 /006194 /003。
抗敌剧团演出虽然不乏观众捧场,但也面临许多困难。1940年5月至6月,福建省抗敌剧团随省主席陈仪巡回闽中、闽南演戏宣传,从工作人员记述中可以窥见演出的艰辛:5月10日下午1时,抵尤溪口,大雨倾盆。翌日六时出发,全体人员穿竹笠鞋,步行数十里到达尤溪;5月18日,步行赴大田,山路崎岖,且冒雨而行、泥浆没足,不少剧员脚趾肿烂;后到德化,第一日演出即遇大雨;5月31日,随陈仪赴埔镇,晚在该镇公演;6月1日,前往蓬壶,中途遇雨,衣履尽湿;6月17日,又冒大雨到惠安。(54)斯基:《本团巡回闽中南公演小报道》,《抗敌戏剧》第2卷第10期,1940年6月,第27页。由于闽省湿热多雨、地形重峦叠嶂,许多地区只能步行前往,剧团辗转各地,其艰辛可想而知。
1942年8月,泉州举行全省戏剧公演比赛,热闹非凡。在众声喧哗中,有人发文指出其中存在种种问题:即专演巨著大剧,讲究艺术,注意装置,不惜巨大耗费。安溪青年剧团为参赛所费达万元以上,泉州本地剧团所费也多在数千元。对此,作者呼吁戏剧工作者不要把全部精力均集注在都市剧场中,应该“对抗建的主力台柱——农民多多灌输以民族意识”。(55)《对剧人们的希望》,《民生报》(晋江版)1942年8月31日,第1版。农村与城市之间演出的不平衡,一直影响着福建抗敌戏剧的宣传效果。
不过,该现象显然事出有因。全面抗战以来,官方注重抗敌宣传,因而要求剧团免费演出抗战戏剧,由政府供给经费。不过各地资助标准并不统一,也无法津贴所有剧团。如仙游抗敌剧团称,经费只有抗敌后援会每月12元的津贴(后来增到20元)。(56)田青、郑毅:《福建仙游戏剧通讯》,《戏剧与文学》第1卷第3期,1940年4月,第415页。许多剧团只能挤在城市争取城市观众,院主为营利加高院租,剧团迫于生存压力,只好依靠提高其他题材戏剧的票价来维持生计。此外,抗战以来的通货膨胀亦是导致票价上涨的原因之一。1939年5月,建瓯大戏院票价为头等2角、普通1角(57)《建瓯戏院如意女班》,《闽北日报》1939年5月11日,第4版。,至1941年11月,建瓯大戏院票额已是特等5元、普通2元(58)《建瓯大戏院公演》,《闽北日报》1941年11月13日,第4版。,可见票价上涨之剧烈。剧员深受生活所迫,但去农村演剧亦不容易,“一向乡下人要钱,他们就反感,他们想看戏原不该花钱”。对此,戏剧理论家余上沅提出“凭物看戏”办法,即农民赶集时将售后剩余的米、蛋等农产品换来看戏,这样农民获得娱乐,剧员得到食品燃料,两全其美。(59)余上沅:《凭物看戏》,《抗敌戏剧》第2卷12期,第2-3页。然就现有材料看,未见其在闽省推行。
虽然国民政府亦有相关规定保障相关人员权益,如将上演津贴、奖金补贴演员,上演税、初演税用以保障剧作者。不过,1944年福建地方相关报道显示,“过去本省各剧团对于上演税之缴送,闻有未能切实履行”。(60)《闽上演税定百分三》,《福建日报》1944年2月23日,第2版。可见其长期流于空泛。
与此同时,政府屡次下令公演戏剧不得收费,若售卖券票则视为营业性演出,征收娱乐税。(61)《公演戏剧应征娱乐税》,《新福建》第6卷第5期,1944年12月,第61页。这自然加剧了抗敌剧团的生存困境。为维持生计,不少剧团在公演时也不得不违规售票获取收益。1943年2月,福州市党政军会议决定不准机关团体演剧配券,然而上杭镇公所剧团在演剧时仍向当地商户收取券资3380元。(62)《榕市一剧团演剧配券遭受处分》,《福建日报》1943年2月27日,第2版。直至1945年2月,福建省政府才改定新规,对抗战戏剧演出免征娱乐税。(63)《有关抗建戏剧演出仍得免征娱乐税》,《中央日报》(永安版)1945年2月9日,第3版。不过,不少管理机关已经将戏剧捐税视为重要财源,免征娱乐税仍然无法限制管理机构的敛财行为,纾解剧团窘境。抗战胜利后,此风更是愈演愈烈,1946年12月,福州市军警及行政机关均巧立名目演剧配券,强制售卖,动辄殴辱拘捕,“民家负担,二个月来已在数亿元之上,商民无力担负”。福州市政府无力制止,不得不呈请省主席查禁,“藉挽颓风,以轻民负”。(64)《请禁止以募集某项基金为名演剧配券以杜绝流弊》(1946年12月3日),0006 /004 /002353 /002。然而现实却是屡禁不止。
福建省政府开展的这场历时数年、着力甚勤的戏剧改造运动,受困于各种复杂因素,在抗战后期越来越难以为继。
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充分进行战时民众宣传动员成为取得胜利的关键因素之一。通过对福建戏剧改造运动的梳理,不难发现,国民政府并不否认发动和依靠民众参与抗战的重要性,也试图找到民众熟悉的文化形式,加强抗敌宣传。福建省政府通过建立加强对戏剧演出的审查监督、组织抗战剧团、审改旧剧与编演抗日新剧等措施,在教育民众、抗敌宣传方面取得一定成就。
不过,与中共戏剧改造深入农村相比颇为不同,福建的戏剧改造一直局限于城市地区。早在1941年,就有人指出,福建戏剧改造所能冲击到的仅限于县城,“全省性质的巡回剧团的工作中心也在各县的县城,偶尔下乡,好像一块小石头投入一池死水,虽然会起了几纹微波,可是石子沉没了,死水还是死水”。(65)徐君藩:《民众剧运与国民教育的配合》,《剧教》创刊号,1941年1月,第21页。然而,戏剧改造毕竟只是一种文艺运动,在管理机制不合理、贪污腐败等社会顽疾干扰下,指望它对民众进行深入动员与教育,难免过于苛责。在此情形下,其成效有限也就不言而喻了。
全面抗战爆发后,政治力量加快渗入社会肌理,对戏剧的改造即是一例。在“抗战建国”的现实需要下,福建当局力图将戏剧变为战时教育宣传工具,使得文艺与政治发生深入互动。闽剧是福建本土文化的重要代表,但近代以来,其中包含的大量落后因素已经与时代发展不符,对其整改显然具有积极意义。在改造过程中,工作人员对如何平衡作品的思想性、政治性与艺术性,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与讨论,对抗战文艺的创作不乏启示参考。然而,戏剧改造运动中的消极因素亦不容忽视,强调文艺为抗战服务自然无可厚非。不过,官方与部分知识分子希望按照自身标准规训民众,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民众与戏剧从业人员的现实需要,禁演与抗日题材无关的剧作更是过于简单粗暴,改造自然难以达到预期目的。
事实上,如果将戏剧改造运动置于更长的历史时段加以考察,不难发现,政治力量对戏剧的介入与利用,在清末民初即显露苗头,并兴盛于全面抗战时期,更在20世纪50-70年代达到顶峰。其间利弊得失,颇值得玩味。而对于以戏剧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而言,如何在适应现实需要的同时维系艺术水准、保持活力,则更是关乎自身生存与发展的长远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