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廷辞职与国民政府国际宣传政策的转变*

2021-11-25 09:14拱岩颜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国联国民政府外交

拱岩颜

王正廷作为近代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先后担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等。九一八事变前,国内朝野对王正廷已有不满,其工作能力与为官作风均被人诟病,办理外交事务被时人批评为“颟顸”“软弱”(1)灵犀:《学生殴打王正廷》,《社会日报》1931年9月30日,第2版。,用人政策也频遭非议(2)金雷:《王正廷挨打之因果》,《世界晨报》1931年10月2日,第1版;芸:《王正廷用人政策之流毒》,《日本评论》1931年第1期,第6—7页。。

九一八事变的爆发将民众对王正廷的不满情绪推到顶峰。9月28日,王正廷被中央大学游行学生殴伤,并于几日后提出辞职。

对于王正廷辞职,王正廷的传记普遍认为原因是他充当了国民政府“不抵抗政策”的替罪羊。(3)王正廷传记主要有毛庆根:《中国“奥运之父”:王正廷传》,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完颜绍元:《王正廷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王舜祁、奉化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奉化文史资料(第19辑)·奥运先驱王正廷》,2008年。上述传记均将王正廷辞职归因于“不抵抗政策”,如《中国“奥运之父”:王正廷传》一书写道“当时不明事件真相的舆论和广大群众,几乎是一边倒,纷纷归罪于王正廷的妥协外交”。而王正廷本人回忆录《顾往观来》则对其黯然下台的经历只字未提。(4)王正廷著,柯龙飞、刘昱译:《顾往观来:王正廷自传》,宁波国际友好联络会,2012年。相关研究也普遍持王正廷因“不抵抗政策”而导致辞职这一观点。(5)主要研究有:包华德书中提及 “学生界把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以来未能说明国联对日采取有利行动归罪于他”,包华德主编,沈自敏译:《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译稿——民国名人传记辞典》(第11分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页;申晓云认为“不久后‘九一八’事变发生,王正廷因其在对日外交上的妥协退让,为学生所击,辞职下台”,申晓云:《国民政府建立初期“改订新约运动”之我见——再评王正廷“革命外交”》,《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实际上,王正廷被迫辞职并非由“不抵抗政策”这一单一原因所致,笔者在查阅史料中发现,王正廷辞职事件中有一个长期被人忽视的因素——九一八事变后王正廷起草的抗议书措辞不当导致了严重后果,这恰恰触痛了朝野对中国近代以来国际宣传长期不力而贻误外交的敏感神经。面对官方与民间掀起的愤怒声浪,辞职成为王正廷无奈的选择。既有的研究并不充分,相关史实有待厘清。本文拟利用相关史料在这一方面展开探讨,还原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导致丢官的来龙去脉,分析该事件对国民政府国际宣传政策的影响。

一、王正廷被迫辞职的缘起

1931年9月18日深夜,日本关东军炸毁柳条湖附近的一段铁路路轨,诬陷为中国军队所为,以此为借口,对中国守军驻地北大营发动袭击。事变责任完全不在中方,且中方为避免事态扩大,保持克制忍耐,并未与之交火。事变爆发后的第二天,国民政府采取一系列紧急行动,并责成外交部长王正廷起草一则抗议书。因事发紧急,王正廷并未与同僚进行充分商讨、修订,便擅自将抗议书向国际社会发出。

在当晚举行的中央执行委员会第160次常务会议上,王正廷将白天匆忙发出抗议书提交给会议,委员们发现,抗议书“起首即有‘据报日军侵入沈阳与华军冲突’等语”,诸位委员认为此等措辞“尤为贻人口实”。为补救失误,会议决定根据相关报告及张学良来电重新发一份抗议书。(6)王仰清、许映湖整理:《邵元冲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70页。但无奈第一份抗议书已无法追回,这为日本将九一八事变罪责栽赃给中国提供了口实。

9月19日,外交部致电中国驻国联代表施肇基要求国联采取措施使日本退出占领区域,并在电文中再三强调“我方毫无挑衅举动”“绝未抗拒”,(7)《外交部致出席国联代表施肇基电》(1931年9月19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66年,第2345页。希望施肇基向国联澄清事实,扭转此前在外交口径上的重大失误。由于时差缘故,这一信息尚来得及在9月19日国联会议上向世界传达。中日两国代表将九一八事变的缘由及经过报告国联行政院,中方代表在声明中特别指出,据当时所得之消息,此次事变之造成,中国方面绝不负其咎,以澄清此前的外交用语不当。(8)《出席国联代表施肇基为根据盟约第十一条申诉事致国联秘书长德留蒙照会》(1931年9月21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第2346—2347页。

外交部还电令驻美代表和驻非战公约签字国家的使馆,要求将事实真相告知驻在国政府。(9)《外交部致出席国联代表施肇基电》(1931年9月19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第2345页。9月21日,外交部再次致电各驻外使领馆,要求各个使领馆“向驻在地各界宣传真相”,并随时将日军在各地侵略、挑衅等细节及中国军民死伤情况电告中国驻国联代表及各驻外使领馆,以便广为宣传。(10)《外交部致驻爪哇等领馆电》(1931年9月21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五)》,(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65年,第1169页。中方急于澄清事实、弥补失误的迫切心情,跃然于档案记录之中。

然而,措辞不当的第一份抗议书造成的外交后果已难以挽回。9月22日,国联召集特别理事会,施肇基向国际联盟报告九一八事变经过后,国联认为应派调查团来华,并且在没有分辨事变性质和事变责任的情况下,将中日双方同等对待,要求中日两国驻军均退回原驻防地,“与中日两国代表协商一种确实办法,使两国立即撤兵,使两国人民之生命财产不受妨害”。(11)《国联行政院主席勒乐为请勿使事态扩大事致中日两国政府电》(1931年9月22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第2347—2348页。同时,因美国作用举足轻重但非国联成员国,国联也将决定照会美国。美国表示将与国联采取同一态度,敦促“撤退现时危险地带军队”(12)《美国务卿史汀生复国联行政院主席勒乐照会》(1931年9月23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第2348页。,而“危险地带军队”,自然也包含了并无过失、负有守土责任的中方军队。

对于国联决议,中方颇有不满。9月23日举行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290次会议上,王正廷报告了9月22日国联会议的情况,由“双方冲突”一词造成的后果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戴传贤:……中国是无兵可退、无防可撤的,对于这种情形,我们要详细的声明。否则国联必以为此次事件系两方军队之正面冲突,或以为现在两方在相持之中,所以才说要两方都撤兵。而实际上,是日本侵占了我国的领土,只有要日本撤兵,我们怎样撤兵?我们撤兵就是拿整个的东三省都让给日本!而况我们的兵都被日军缴械缴完了。国联要双方撤兵,无异认中国也出兵去打日本军队的,打败了才被日本占领许多地方,这是要声明的。

……

主席:中国实际上无兵可撤,如要两方撤兵,好像中国是和日本开仗的。(13)《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二九零次会议速记录》,李云汉主编、刘维开编:《国民政府处理九一八事变之重要文献》,(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185页。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邵元冲也认为:“中国军队有何原防可退,此皆外交部第一次致日抗议中所谓‘日军与华军冲突’一语之厉,一言丧邦,斯之何欤?”(14)王仰清、许映湖整理:《邵元冲日记》,第771—772页。邵元冲、胡汉民等人“深以外交贻人口实为憾”,认为国民政府应尽快搜集证据,向世界宣布事实真相。(15)王仰清、许映湖整理:《邵元冲日记》,第770页。

对一贯擅长国际宣传的日本来说,中国外交措辞上的失误无异于天赐良机,日本企图趁机坐实对中国的污蔑。事变发生后,日本对外宣称事件由中国先攻击铁路而挑起。面对日本的诬陷,中国奋起反击。国民政府外交部于9月20日致电施肇基,指出日方企图将事变责任推卸给中国,“芳泽所称冲突(collision),实系日军片面攻击绝未抵抗之中国军队……希相机切实辩正”。不仅如此,国民政府还对国际宣传的要点做出指示:“至日方宣传,此事因我军毁坏南满铁路之桥梁而起,实属捏造”“今日有日军进攻前,先自炸毁路轨,以为藉口之说,如日方接及此点,应力加否认”。(16)《外交部致出席国联代表施肇基电》(1931年9月20日),《外交部致出席国联代表施肇基电》(1931年9月19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第2346页。次日,施肇基遵循国民政府外交部训令,照会国联秘书长德留蒙,除告知九一八事变情势最新发展外,特地强调“我国军队及人民,因遵守本国政府命令,对此强暴行为,并未抵抗,以避免任何可使情势扩大之举动”。(17)《出席国联代表施肇基为根据盟约第十一条申诉事致国联秘书长德留蒙照会》(1931年9月21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9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九)》,第2346—2347页。

除了外交层面的斗争,在国际舆论层面,一场没有硝烟却极为关键的战争——国际宣传战,也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旋即展开。日本在事变发生24小时之内向世界发布消息,污蔑中国军队炸毁南满铁路、袭击日本守备队(18)Shuge Wei, News Under Fire, China’s Propaganda Against Japan in the English-Language Press, 1928-1941,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97.,这与王正廷代表国民政府对外发布的抗议书使用的“双方冲突”一词一致,王正廷的措辞等于承认了中国守军与日本军队确曾交火,帮助日本坐实了对中国的污蔑。

随后,因缺乏有效的电信控制权,中国对外发布信息严重依赖外国通讯社,这限制了中国在这场宣传战中的反应速度(19)Shuge Wei, News Under Fire, China’s Propaganda Against Japan in the English-Language Press, 1928-1941, p. 97.,于是路透社、《泰晤士报》等世界主流媒体纷纷引用了日方先发出的通告,一时之间国际舆论纷纷倒向日本。中日双方话语权相差悬殊,中方辟谣的声音格外微弱,“直到9月20日,中国才在租界区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上刊登了一则官方回应,温和地回应称,日本军队的行动‘完全是无端的’”。(20)Shuge Wei, News Under Fire, China’s Propaganda Against Japan in the English-Language Press, 1928-1941, p. 97.直到后来外国记者涌入沈阳调查,谁先开火的真相才浮出水面。

九一八事变中,中国守军实施“不抵抗政策”,极力克制以防止与日军发生冲突。而国民政府外交部发表的抗议书,恰恰错误地用了“双方冲突”一词,日本抓到了污蔑中国的把柄。这起外交事故令中国朝野上下异常愤慨。

与王正廷在“万宝山事件”与为自己操办五十寿辰两件事中遭遇的非难仅仅停留在民间抗议与社会舆论层面不同,这次王正廷首先面对的是国民政府内部的激烈问责。9月25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上谈及王正廷外交发言失误时,对王的批评毫不留情:

会议期间,各委员提出外交问题及满洲事件,向王正廷有所责难,各委员均有剧烈言论。王正廷辩答尤形激昂,会场空气顿为紧张。丁惟汾谓历来外交着着失败,遂致发生此种不幸事件;邵元冲谓全国国民对外王均无好感;陈果夫谓外王应自己觉悟,使国民表示同情。当时冷讽热嘲,语多难堪,外王愤极,遂当席表示消极,请辞去外交部长一职,以谢国人。(21)银丝:《王正廷突表示辞职》,《上海报》1931年9月27日,第2版。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气氛如此剑拔弩张,王正廷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其中固然存在派系斗争的因素,但王正廷的确在关键时刻出现重大失误,这恰恰给了政敌对他实施攻击的把柄,令其难以招架。

与此同时,监察院也为此事提案弹劾王正廷。监察委员李梦庚等人提出对王正廷的弹劾案,首要弹劾原因直指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而对王正廷外交政策和政绩的不满如“自掌外交部以来素无方针”“外交当局只知亲善”仅为长期原因:

当此外交紧迫之时,宜如何详核事实、严重抗议,以昭是非,引起国联之注意。乃王正廷提出第一次抗议文内,竟称“日军与华军冲突”等语。似此不查真相、贸然措辞、予日人以口实,实属失职已极。且事前该日人种种军事设施宣之各报,而王正廷并未闻有所表示,使友邦共知,竟一味敷衍蒙蔽。丧权辱国、如此重大,若不撤职查办,其何以整纲纪而挽危亡?应依法提起弹劾。(22)《对王正廷之两弹劾案》,《新闻报》1931年10月12日,第11版。

随后,监察院正式启动弹劾程序,理由也是 “贻误外交、丧失国土”(23)《监察(甲)官吏之弹劾:王正廷外交部部长贻误外交丧失国土提请国民政府惩戒等》,《中国国民党指导下之政治成绩统计》1931年第9期,第23页。,显然采纳并支持了监察委员的提案理由,即首要弹劾原因为外交措辞不当问题。

民众及社会舆论对王正廷所犯的错误异常怨愤,批评如暴风骤雨般涌来,连篇累牍。“国难临头,灭亡无日,而王(正廷)犹于国务会议席中,指为‘中日军队冲突’、‘不难解决’等语……我军毫无抵抗、而王竟自认‘冲突’,丧心病狂,抑别有怀抱耶?卖国媚外,令人痛心”。(24)老百姓:《外交部不如改为交际部》,《上海报》1931年9月27日,第3 版。甚至有传言称,王正廷“因得日本巨贿,故敢迳电国联间捏造中日军队冲突”。(25)金雷:《王正廷挨打之因果》,《世界晨报》1931年10月2日,第1版。此种说法在当时已被认为“查无实证”,但足以证明激起民众怒火的导火索在于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而非“不抵抗政策”。

各地民众要求国民政府将王正廷撤职查办。9月24日,南京十余万市民召开“反日救国大会”,会上对王正廷攻击甚烈,15名国民党员联名提出《非常紧急案》,要求中央“速将卖国媚日之外长王正廷撤职严办、明正典刑”,理由是“滥复国际电报”“此次日本侵占东省,我军节节退让,一切责任均应由日本负担。乃国际电询外交部,王正廷复电竟称系‘中日军队冲突’,减轻日本责任、增加我国耻辱。似此卖国媚日,实属别有肺肠”,该提案成为大会决议之一,向中央提出。(26)《首都各界反日救国大会》,《申报》1931年9月24日,第10版。随后,事态进一步发酵,据报道,截至9月27日,“请求政府罢免王正廷”的标语已遍及南京全市(27)《京市标语请罢免王正廷》,《时报》1931年9月28日,第1版。,民众甚至要求王正廷自杀以谢国人(28)光波:《请王正廷自杀》,《社会日报》1931年9月27日,第2 版。。

民众对王正廷积怨已久,舆论曾称“万宝山事件”等“所经办的案子没有一桩能差强人意”(29)灵犀:《学生殴打王正廷》,《社会日报》1931 年9月30日,第2版。,此次严重失误无异于火上浇油。9月28日,中央大学两千余名学生冒雨前往中央党部请愿,随后游行到外交部,愤怒的学生冲入官舍将王正廷打伤。(30)野寺:《王正廷被学生痛殴受伤详纪》,《上海报》1931年9月30日,第2版。由于“各方的非难”,王正廷提出辞职。10月3日,国民政府宣布批准王正廷辞去外交部长一职,由施肇基继任。

二、中国舆论对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的反思

关于王正廷被迫辞职的原因,学术界已有研究认为是他做了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替罪羊,实际情况并非仅仅如此。通过上述事件的分析,王正廷辞职由多种原因促成,既有民众对国民政府外交政策不满的长期原因,又有王正廷在九一八事变中外交措辞不当的直接原因。因一词之差造成国家利益受损,造成朝野激愤,王正廷被迫黯然下台。作为外交官,王正廷的外交用语不当为何会激起中国官方及民众如此强烈的反应?有必要将此事置于近代中国国际宣传长期不力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

近代中国外交软弱,不仅由国力积贫积弱造成,很关键却长期被人忽视的一点,是中国不重视、不善于进行国际宣传,从而贻误外交、导致国家利益受损。国际宣传是推进外交目标的辅助工具,中国国际宣传的落后使中国屡屡在外交中失利。反观日本,在自晚清开始的历次对华侵略中,日本向来污蔑中国有错在先、动武在先,以此混淆国际视听并作为向中国开战或攫取利益的理由。而中国因在国际宣传意识与行动上的长期滞后,屡屡在中日间的宣传战中落了下风。

近代以来中日间的首次国际宣传交锋可上溯至甲午战争。甲午战争被日本蓄意包装成“文野之战”,侵略行为竟得到西方支持,中方有苦难言。在甲午战争及议和期间,日本将国际宣传上升为国家战略,对其不遗余力,秘密聘请美国《纽约体坛报》记者豪斯作为国家宣传战的总指挥。(31)阚延华、付津:《甲午战争中的舆论较量及影响》,《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10期。豪斯充分运用他对西方媒体运作模式的熟悉,有意识地进行一系列新闻策划,将侵略战争包装为文明对野蛮、进步对保守、正义对非正义的战争,极大地塑造了西方媒体对这场战争的认识。战争期间和战后议和期间,日本先后面临三次公关事件,即“高升号事件”、旅顺大屠杀、李鸿章遇刺,通过成功的危机公关,日本均如愿地扭转了不利局势,实现了国家利益最大化。

与日本相反,清政府毫不具备国际宣传的意识,更遑论展开行动。学者考察清政府的作为,认为“中方虽在道德上拥有优势,但是清政府毫无动作,更没有主动向欧美新闻记者提供信息”(32)何扬鸣、吴静:《试析甲午战争期间中日对欧美新闻舆论的态度》,《国际新闻界》2009年第9期。,毫无话语权,只能任由日方运用公关手段使国际舆论倒向日方。

中日间较为重大的国际宣传交锋还发生在巴黎和会期间。巴黎和会是历史上第一次公开举行的国际会议,且攸关一战之后的世界格局。对中国而言,参会的中心议题是收复日本在一战期间从中国强行夺取的权利,尤其是山东的德国租界及其附属权利。当时的北京政府虽然意识到国际宣传的必要性(33)《外交部关于拟托巴黎巴尔干通讯社为欧洲大陆中国通讯机关的公函》(1918年7月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 辑 文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年版,第382—384页。,但对国际宣传并无通盘计划,仅派出《大公报》胡政之一人前往巴黎采访(34)黄锡景:《重大事件报道第一人》,《新闻爱好者》1996年第1期。。胡政之势单力孤且不通法文,所采写的新闻报道均发回国内刊载于《大公报》,未能见诸西方报纸,因此无法影响国际舆论。在宣传效果上,各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地位由该国在战争中为协约国事业作出的贡献而定,而中国并未认真宣传过14万华工对一战的贡献,因此西方列强当时并未承认中国在一战中的贡献与地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中国被边缘化。与此同时,中国也没有足够的意识与行动去向国际社会展示民国肇建以来的努力与进步,未能积极推动西方舆论对中国看法的改善。(35)《致梁士诒函》(1918年7月12日),骆惠敏编,刘桂梁等译:《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尼·莫理循书信集》(下),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第743—747页。

反观日本的国际宣传,不仅阵容强大,派出30 多名记者,而且宣传内容也颇具蛊惑性。日本宣称它有功于协约国的胜利,理所应当受到各盟国的尊重,它秉持如下理由:第一,日本没有加入同盟国集团;第二,日本向协约国供应军火和作战物资;第三,日本曾在战争的开始阶段为从澳大利亚开赴埃及的澳大利亚军队护航。(36)《致梁士诒函》(1918年7月12日),骆惠敏编,刘桂梁等译:《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尼·莫理循书信集》(下),第743—747页。而实际上,日本并未派出一兵一卒,而是置身事外,通过向协约国供应军火和作战物资大发横财。直到美国参战,日本才向地中海派出舰船,但“从未与敌人的船舰交过火”,并被认为是各国船舰中表现最差的。而至于所谓的护航,据西方记者观察“她在护航中并没有遇到危险,她是在和平水域内为军队护航的”。(37)《致梁士诒函》(1918年7月12日),骆惠敏编,刘桂梁等译:《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尼·莫理循书信集》(下),第743—747页。虽然日本的宣传不符合事实,但主导了西方舆论,据《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莫理循观察,“无论这个新日耳曼(指日本)的统治者们和思想家们做了些什么或说了些什么,我们英国的报刊……从未正确报道过”。(38)《第907号函附件 阿·季·穆尔-贝内特1918年9月1日自北京致埃·皮尔斯函》,骆惠敏编、刘桂梁等译:《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尼·莫理循书信集》(下),第748—751页。最后,巴黎和会不顾中国利益,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给日本。

1928年4月,国民革命军进行二次北伐。日本以保护侨民为名,派兵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其间,发生了“济南惨案”。与晚清政府、北洋政府相比,南京国民政府虽对国际舆论有更强的操控意识,但仍不敌日本的国际宣传。日本污蔑称冲突因中方枪杀日本士兵而挑起,并先发制人鼓动宣传机构大肆诬陷,冲突爆发后数小时内,日方关于此次事件的报道持续发出,随后日方报道被英文媒体大量转载。(39)Shuge Wei, News Under Fire, China’s Propaganda Against Japan in the English-Language Press, 1928-1941, p. 47.而中方则反应滞后,据《纽约时报》驻华记者哈雷特·阿班的回忆,事件发生后,他找到与事件相关的很多人进行询问和调查,包括英、美、德驻济南领事和西方传教士等,“找遍了济南城,但是没有找到任何中国人提供的信息”。(40)哈雷特·阿班著,寿韶峰译:《我的中国岁月》,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83页。这表明日方在这次宣传战中占了先机。

而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尚未统一全国并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承认,当时的不少国家还处于观望之中。面对突发的国际宣传战,作为一个处于弱势地位的新兴政权,缺乏足够的宣传经验和宣传机构。因局势纷乱,国民政府在信息发布上缺乏协调统一,对事件起因说法不一损害了中国的信誉。(41)Shuge Wei, News Under Fire, China’s Propaganda Against Japan in the English-Language Press, 1928-1941, p. 48.随后国民政府虽采取一系列行动努力纠正国际视听,如发表《告友邦民众书》将真相公诸于国际社会;向国联申诉,请求公断;派胡汉民、孙科、王宠惠、伍朝枢等人在欧美陈说事件真相;组织“上海中外记者济案调查团”等。(42)左世元、罗福惠:《济南惨案与国民政府的宣传对策》,《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李泰衡、田武雄:《从歪曲事实到揭露真相:日中双方围绕济南事件的舆论战》,《山东工会论坛》2018年第4期。但难以扭转国际舆论被日本主导的局面,英美报纸如《泰晤士报》《纽约时报》均采用日方观点作为主要信息来源。(43)Shuge Wei, News Under Fire, China’s Propaganda Against Japan in the English-Language Press, 1928-1941, p. 59—61.中国作为“济南惨案”的受害方,不仅正义得不到伸张,反而在日方的诬陷面前有口难辩。对此,有学者指出,“由于其时国民政府并无专门的国际宣传机构, 对外宣传并未能有计划、有组织地统一进行, 前期举棋不定、着手太晚,已让日本占尽先机, 而硬件设施的制约更是大大影响了其效果”。(44)赵庆云:《济南惨案与国际宣传》,《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屡屡因国际宣传而使国家利益受损的经历,深深刺痛中国人的内心。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一方面忌惮日本寻找可乘之机作为侵略的理由来栽赃中国、扩大侵略,另一方面对中国缺乏国际宣传、任由日本抹黑的局面痛心疾首。九一八事变中,为了避免冲突,中国守军本已处处极力克制,未放一枪一弹,以防止日军借机栽赃中国“进攻日军”。而王正廷在事变后的第一份对外抗议中将事件描述为“双方发生冲突”的不当措辞,恰恰授人以柄,使日本得以重施栽赃中国“首先开火”的故技,由此导致中国在外交上又一次陷于被动局面。王正廷外交措辞的重大失误触痛了中国长期以来因国际宣传不力导致国家利益受损的块垒。中国越是屡次在外交和国际宣传上失利,国民对王正廷的所犯的错误就越是气愤难耐。王正廷本已口碑不佳,他在历史紧要关头的失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朝野均对其作出激烈反应,迫使其辞职。

民众对于国际宣传长期在国际舆论中的劣势处境痛心疾首,“事事不如人,被人欺侮到如此尽头还不敢哼一声……我们有这许多的事实,为什么默默不作声,让人家去信口雌黄呢。如果被人打还不知喊痛,就被打死也不足惜了”。(45)寄萍:《高君珊欧美归来话国难(五)》,《申报》1931年12月22日,第11版。在外交无果、军事失利、国家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国际宣传被人们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而寄予厚望:“国弱到这般田地,外交既不能占胜利,武力又不足以御侮,我们难道已走到绝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吗?我想在现今状况之下,至少还有两桩事我们应当立刻去努力进行:这就是国际宣传,与抵制日货”。(46)寄萍:《高君珊欧美归来话国难(五)》,《申报》1931年12月22日,第11版。

民众呼吁国民政府加强国际宣传力度。舆论认为,中国在国际舆论中处于恶劣境地,固然有日本狡猾恶毒的原因,但国民政府“过于疏忽”的态度,也难辞其咎,“然考察其中缘由,一方虽因日本外交之狡猾,惟反观我国对国际宣传过于疏忽,致授人以破绽”。(47)《对日反抗中本校国际宣传之势力》,《协大半月刊》第1卷第19期,1931年10月,第5—6页。同时,媒体直接尖锐地指责国民政府在国际宣传上“太不努力”,“讲到国际宣传所以缺乏的原因,我们又不能不怪外交当局,平时太不注意、太不努力”。(48)独鹤:《国际宣传的重要》,《新闻报》1931年10月6日,第16版。

舆论进而认识到,国际宣传是中国自己的责任,向外界宣传自我并非“有失尊严”之举,相反,中国有责任主动将真相告诉世界,而非被动等待世界了解中国。中国在国际舆论中的劣势地位,不仅是日方的虚假宣传所致,也由中国自身宣传的缺位造成,这两方面因素致使欧美人士大多为日本所蒙蔽。舆论认为,中国应改变在国际宣传方面一贯的内敛静默姿态,要想掌握国际舆论的主动权就必须主动宣传真相、驳斥谣言,而非被动等待世界的主动了解和仗义执言,“国际宣传,诚不可少,盖世界是否受彼方蒙蔽,其责任当由吾人担大部分也”。(49)《国际宣传之效率》,《国闻周报》第8卷第40期,1931年10月,第5—7页。例如,面对日本在国联做出虚假承诺,以掩人耳目、暗度陈仓,媒体呼吁政府,“吾人今日所应努力者,惟在供给世界以种种真确报告,使知日本是否履行誓约?与夫履行之果否忠实?”民众有感于国际宣传机关的缺失,急切呼吁设立一个统一的机构承担对外宣传事宜,如南京各界反日护侨大会“呈请中央设立国际宣传局”,南京各界抗日救国会“呈请中央从速设立国际宣传机关”(50)《首都各界反日护侨大会》,《申报》1931年7月23日,第9版;《抗日救国运动》,《申报》1931年10月6日,第4版。,为即将到来的中日全面战争早做准备。

三、国民政府对国际宣传的调整和强化

中国因缺乏足够的国际宣传而屡次导致国家利益受到损失,这令朝野上下大为痛心,除了舆论掀起巨大声浪要求变革,官方也开始反思国际宣传缺位的问题,在9月23日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290次会议上,加强外交和宣传成为委员们一致的呼声。国民党高层认为“交涉自交涉,宣传自宣传,我们还是要有决心,省得人家看我们太不中用了”。(51)《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二九○次会议速记录》,李云汉主编、刘维开编:《国民政府处理九一八事变之重要文献》,第177—185页。在军事力量不足的情况下,要积极借助外交和宣传来捍卫国家利益。不久之后的第294次会议上,对外宣传再一次成为讨论的主题,陈肇英表示,“日本在国联信口雌黄,我们为什么不加以辩驳……我们对于日本的行动、芳泽的狡辩,在报上从未见有若何之辩正”。(52)《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二九四次会议速记录》,李云汉主编、刘维开编:《国民政府处理九一八事变之重要文献》,第195—200页。

九一八事变后被任命为中国驻国联代表团首席代表的颜惠庆总结中国缺乏国际宣传的教训,“回顾我国与世界交往的历史,我们对于宣传问题从来没有给予特别关注,一方面因为缺少经费,另一方面因为至今我们仍认为,这样做有失尊严,不值得”。(53)颜惠庆著,吴建雍、李宝臣、叶凤美译:《颜惠庆自传:一位民国元老的历史记忆》,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44页。鉴于日本派人赴美宣传,张学良建议蒋介石令颜惠庆早日赴美,“就近联络,以免美国受日方片面之宣传,致失事实真相”(54)《蒋中正致宋子文电》(1931年11月8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2-010200-00062-009。。戴季陶考虑到随着中日关系日趋紧张,国际宣传的重要性日益凸显,而国民政府未有专门的组织机构,建议中央宣传部与外交部组织一个特别情报部。1932年游历欧洲的魏道明回国拜谒蒋介石时称,中国“国际宣传缺乏”,“将致力于此”。(55)《魏道明抵汉谒蒋》,《申报》1932年9月11日,第8版。除了国民党高层,各地党部也纷纷提案,如汉口市党部呼吁“请中央设国际宣传局”、南京市党部议决“请中央设立固定国际宣传机关”。(56)《汉巿党部招待报界》,《申报》1931年11月1日,第10版;《京市党部决议事项》,《申报》1932年5月8日,第6版。国民政府外交部档案中记载:“可以见日人狡诈欺骗之伎俩,而吾人对国际宣传尤应加以注意矣”。(57)《外交部长罗文干谈话》(1932年2月8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6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六)》,第1509—1510页。这些都表明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对国际宣传开始产生紧迫的意识。

由此,在九一八事变导致民族危机的背景下,藉由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这一事件,朝野聚焦于中国国际宣传的薄弱,其重要性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促使国民政府加强对国际宣传的干预。

为应对九一八事变后的对外交涉,国民政府于事变后不久成立“特种外交委员会”作为临时性外交决策机构,其中“宣传组由陈布雷、罗文干负责,‘加紧对外宣传工作’”(58)左双文:《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外交决策研究》,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第39页。。虽然该机构存续期间仅为3个月,但据《邵元冲日记》记载,九一八事变期间,该机构在商讨国际宣传事务上有大量的日程安排,进行了诸多筹划与部署。(59)王仰清、许映湖整理:《邵元冲日记》,第773、776、777、778、794页;《中央政治会议特种外交委员会第十六次会议记录》(1931年10月17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5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五)》,第1219—1220页。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由程天放、陈布雷两人分工合作,程天放负责国外宣传,陈布雷负责制定宣传方针及指导国内宣传。(60)陈布雷:《陈布雷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页。外交部频繁致电驻国联代表施肇基等人,要求其“从事宣传唤起国联注意”(61)《外交部致驻国联代表电》(1932年1月23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5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五)》,第1190页。,还频繁致电各驻外使馆,“转告所在地政府并设法公布为要”(62)《外交部致驻外各使馆电》(1931年10月9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5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五)》,第1172页。。由此可见,在民族危机的背景下,南京国民政府积极尝试以国际宣传捍卫国家利益。

面对日本咄咄逼人的侵略势头与国际宣传战,中国逐渐放弃长期以来国际宣传上的无为状态,由被动防御转为主动传播,一系列行动开始展开:

其一,九一八事变后,面对外国不实报道、辱华言论、袒日言论,中国积极驳斥,以正国际视听。如比利时交通部秘书长加斯提欧发表袒护日本、诋毁中国的言论,外交部情报司向驻比利时使馆提供材料,由使馆根据材料在比利时发表文章进行驳斥。(63)《加斯提欧袒日论文之驳斥》,《中国国民党指导下之政治成绩统计》1933年第12期,第64页。西人范佛勒著《满洲摄政在法律上的承认及九国公约》一书在巴黎出版,“书中一味袒日,言论荒谬”,国民政府安排“爱斯加拉顾问撰文驳斥”,并将该文分寄海外,“俾世人明了中日纠纷真相,不至为范氏所蛊惑”。(64)《范佛勒著论荒谬之驳斥》,《中国国民党指导下之政治成绩统计》1933年第10期,第67页。

其二,针对中国与国际新闻界缺乏有效沟通的窘境,1932年3月,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四届二中全会通过《国难期间临时党务工作纲要》,在国际宣传方面,提出“对于竭力改善新闻电讯之传播,以谋国际宣传效果之增进”。(65)《国难期间临时党务工作纲要》,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6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六)》,第1582—1584页。为解决国际宣传资源匮乏的问题,国民政府通过补贴、收购等方式向租界区英文报纸滲透影响,学者魏舒歌认为,这种“借船出海”的方式不仅弥补了中国宣传设施不足的劣势,还“规避了‘党派’背景对消息可信度的负面影响,隐藏了宣传痕迹,并培植了自身的国际宣传力量”。(66)魏舒歌:《中国租界区的英文报与南京国民政府战前的国际宣传》,(台北)《传播研究与实践》第5卷第1期,2015年1月。

其三,民间外交也进入官方视野,特种外交委员会第59次会议上,戴季陶提议开展“国民外交”,“由国民公推代表赴海外帮同政府代表办理交涉……开一条外交新路”。(67)《中央政治会议特种外交委员会第五十九次会议记录》(1931年12月8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35辑)·日本侵华有关史料(五)》,第1275—1278页。在通讯社、广播电台等国际宣传硬件设施缺乏的背景下,这成为国际宣传的有力补充。不久,国民政府商议“派员赴各国及联络各舆论机关”。(68)王仰清、许映湖整理:《邵元冲日记》,第864页。随后即派遣精通英文的学者赴欧美演说,主动向世界展示中国国情和日本侵华情况。(69)《顾子仁演讲赴美宣传经过》,《民报》1932年11月20日,第5版。与此同时,对国际宣传刊物给予补贴并组织力量将中国学者相关英文著作、宣传材料向外国有关机构与人员散发。(70)《新中国建设月刊之补助》,《中国国民党指导下之政治成绩统计》1934年第10期,第50页;与之相印证的是,笔者在奥地利共和国档案馆见到该馆收藏有中日双方民间组织向奥地利驻上海总领事馆投递的英文宣传手册若干本,编印时间均为九一八事变之后。中方的编纂机构为“东北事务研究所”,作者为研究东北问题见长的国际法学家徐淑希、研究国际法与外交史的留英学者夏晋麟,内容多为讲述日本侵略中国的具体情况。

随着局势日益严峻,国际宣传在官方视野中已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1934年,国民党中央党部提出“扩大国际宣传计划书”。(71)土田哲夫:《中日战争时期中国的对美“国民外交”》,杨天石、黄道炫编:《战时中国的社会与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88—113页。1935年11月中国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决定“扩大国际宣传,以期世界各国真确认识本党及政治情形”。(72)《统一本党理论、扩大本党宣传案》,秦孝仪主编:《革命文献(第76辑)·中国国民党历次全国代表大会重要决议案汇编》,(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8年,第209—210页。相应地,为应对日本的国际宣传战,解决中国的专业化国际宣传机构尚未建立而严重限制宣传能力的问题,1935—1937年间,国民政府加强了国际宣传机构及相关设施的建设力度,如设立国际新闻摄影社(隶属中央宣传部)(73)《国际新闻摄影社组织规程》,《中央周报》1936年第426期,第32—33页。、扩充中央通讯社海外机构(7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影印本)第21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83—287页。、升级中央广播电台无线电发射机(75)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57页;《日本与我国竞争国际宣传》,《兴华》第33卷第13期,1936年4月,第33—34页。、设立外电检查机关(76)《民国时期国际宣传的主将》,王永杰等编:《政坛名人——民国政治舞台上的浙东人物》,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页。等,部署之密集,前所未有。

综上可见,王正廷九一八事变抗议书措辞不当一事,不仅迫使王正廷辞去外交部长一职,更重要的是使朝野认识到了国际宣传的重要性,从而推动了国民党和国民政府中央在国际宣传方面实现政策、制度、措施等多方面的转变。

全面抗战爆发后不久,国民政府成立军事委员会第五部,其后改组为国际宣传处,负责全面统筹战时国际宣传。全面抗战期间,中国的国际宣传不仅赢得了国际舆论同情,也争取了军事与经济支援、提升了中国国际地位。抗日战争取得成功,国际宣传功不可没。(77)王晓乐:《中国现代公共关系实践之发轫——对全面抗战时期国际宣传的历史考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10期。而追根溯源,这是受九一八事变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的直接刺激。

结 语

国际宣传是维护国家利益的重要手段,尤其是在国家实力相对较弱、缺乏国际话语权的背景下,适当的国际宣传会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外交的不足。由于对国际宣传的重要性缺乏足够认识,近代以来,中日间有过数次国际宣传交锋,中国基本以失败告终。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事件是近代中国国际宣传薄弱的典型呈现。九一八事变期间,中国依赖国联主持正义,希望厘清事实以取得国际同情,而王正廷在抗议书中误用了“双方冲突”一词,而冲突恰恰是中国方面要极力避免的词汇。王正廷的一词之差,导致这份抗议书不仅没能说清事实,反而授人以柄。日本顺势再一次故技重施,将事变责任推卸给中国,将对华侵略行动合理化。

王正廷外交措辞不当导致国家利益受到损害,令民众大为痛心,舆论对此掀起巨大声浪,要求中国重视国际宣传。受这一事件的刺激,中国政府逐步改变过去消极、不主动作为的态度,开始注重国际宣传,以树立国际形象、参与国际竞争。全面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设立专门的国际宣传机构,开展国际宣传的一系列努力,均自此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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