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军
1935年华北事变后,中华民族危机空前加深,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意识到中日之间的战争已不可避免,延续近十年内战的国共两党,开始寻求政治上的妥协与合作。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的发生及和平解决,再一次将国内政治推向“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与和平统一团结御侮的新阶段”。(1)毛泽东:《国内和平实现后的形势和任务》,《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95页。全面抗战爆发后,为了巩固国内和平,“消除各界疑虑,取消对立状态,以便同国民党成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夜,中共即明确表示:“一、苏维埃政府改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为国民革命军,并受南京政府及军事委员会的指导;二、在特区政府境内施行彻底的民主制度;三、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党政府的方针;四、停止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2)毛泽东:《中日问题与西安事变》,《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481页。中共的上述承诺,虽不乏对双方力量对比之考虑,但更寄托着共产党希望与国民党精诚合作、共同御侮的真诚愿望。可以说,正是基于共同的民族利益和抗日愿望,两个曾经对立的政党再一次握手言和。然而,两党之间力量的悬殊、观念的歧异、利益的相冲、信任的缺失、情感的隔离,却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着两党合作的诚意,撞击着国共两党各自预设的合作底线。(3)杨奎松:《论抗战初期的国共两党关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
全面抗战时期国民党曾三次发动反共高潮,但学术界的研究则主要集中于第二次反共高潮之典型案例——皖南事变 ,(4)较具代表性的论著有何理:《皖南事变》,《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3期;张海鹏:《论皖南事变之善后》,《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5期;杨奎松:《皖南事变的发生、善后及结果》,《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3期;邓野:《皖南事变之后国共两党的政治较量》,《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5期,等等。而对其他两次反共高潮中的主要事件几乎一笔带过。近年来虽有学者对晋西事变和1943年国民党闪击延安之计划给予关注,(5)杨奎松:《晋西事变与毛泽东的应对策略》,《史学月刊》2016年第1期;邓野:《日苏关系与国共的战略利益——1943年蒋介石制裁中共的策划与取消》,《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贺江枫:《蒋介石、胡宗南与1943年闪击延安计划》,《抗日战争研究》2016年第3期;耿磊:《1943年中共就国民党闪击延安计划之应对》,《党的文献》2018年第5期等。但对第一次反共高潮中颇具影响的陇东事件及其相关问题研究却少有触及。笔者曾对陇东事件进行过初步研究,(6)柳德军:《陇东事件与国共关系之演变》,《史学月刊》2019年第9期。但因受史料及篇幅的局限,仅呈“陇东问题”之一端。鉴于此,笔者在原有研究的基础上,以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对陇东县域的争夺与谈判为中心,以甘肃省档案馆所藏“陇东问题”档案及相关报刊资料为依托,系统论述1938—1940年间国共在陇东县域的政权结构、兵力布局、民众动员,以及双方对陇东事件的态度及其应对措施,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国共两党对陇东县域争夺的政治取向与权力内质,从中揭示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在信念各异、信任缺失之情境下所呈现出的不同抗战理念和政治诉求。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在“精诚合作”的意境下,双方政权和军队共驻于陇东各县。国民党将陇东各县划分为第二、第三两个行政区,第二行政区辖平凉、静宁、庄浪、华亭、崇信、隆德、固原、海原、化平九县;第三行政区辖庆阳、合水、泾川、镇原、灵台、正宁、宁县、环县八县。(7)丁雍年、唐祖梁、郑美菊:《陇东的两次反摩擦斗争》,政协甘肃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5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9页。虽然国民党在陇东各县均设有县政府,并占据了陇东各县的中心区域,但共产党在陇东县域之边缘区域,亦设立了自己的县政府,如“庆阳设化赤县,县治设新镇堡;固原设固北县,县治设苦水掌;环县分设环县及曲子县,环县设环县旧治,曲子县治设环县所辖曲子镇;合水设华池县”。以上各县隶属于庆环区,专员公署设于曲子县。“宁县设新宁县,县治设齐家川;正宁设新正县,县治设湫头镇,以上二县隶关中区行政专员公署管辖”。(8)《关于呈报所有特区纠纷及该府处理经过情形事致重庆蒋中正代电及蒋介石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5。
国共两党在陇东县域各自设立县政府,标志着抗战时期陇东地区存在着两种不同性质的政权机构。然而,在合作与竞争共存的陇东县域,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其政权的存在和发展都不得不依靠各自军队的支持。国民党县政府所依赖的不仅有留驻陇东的国民党军一六五师,还有署、县政府组建的保安队,而共产党县政府基本上也设在八路军实际控制区域。正如1938年11月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报告称:甘肃自西安事变后,八路军即入驻陇东一带,积极活动,“其活动之方式,一系以军队为掩护,秘密进行‘赤化’工作;一系以甘宁青边区政府为根据,企图扩大‘赤区’,于是凡有八路军驻扎及毗邻特区各地域,时生纠葛”。(9)《关于要求查明八路军驻扎情形事致甘肃省政府密函及甘肃省政府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5。
那么,全面抗战初期八路军在陇东各县实际控制哪些区域呢?据档案文献记载,八路军在陇东各县实际控制庆阳第四区的4/5,约占全县面积的一半强;合水县第三区一部,约占全县面积的1/10;正宁县第一、第三两区各一部,约占全县面积的3/7;宁县第一、第四两区各一部,约占全县面积的1/5;固原第二、第四两区各一部;环县的全部。(10)《关于要求查明八路军驻扎情形事致甘肃省政府密函及甘肃省政府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5。
除在上述区域驻军外,八路军在国民党行政管辖区域内亦有驻军。如合水县城驻有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一营400余人;宁县县城驻有一二九师三八五旅七七○团一营400余人;驿马关驻有一二九师三八五旅一团1000余人;柳树湾刘家岗驻有警备第七团500余人;镇原县城驻有一二九师三八五旅七七○团一营500余人;一二九师三八五旅旅部设于庆阳城内。(11)《关于要求查明八路军驻扎情形事致甘肃省政府密函及甘肃省政府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5。
国共两党在陇东县域同设政权、同驻军队,不仅使陇东政局变得复杂微妙,亦使国共两党在合作之始即明争暗斗。1938年1月,国民党第三行政专员钟竟成致电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称:“本省第三行政督察区之庆阳、合水、正宁、宁县、环县,八路军活动已久,所有各该县之民众团体,全被把持。三区专署,现虽进行改组,但未整理就绪,是以一切民力之发动,几全成为对付县政府之工具。”既然国民党陇东区署认为上述各县之民众团体已成为八路军用于对抗县政府的工具,那么,如何切断其与民众之间的密切联系,并将其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国民党甘肃省政府即顺应署、县政府要求,规定了民运工作三原则:“一、确为合法之民众团体,应设法协助其发动民力;二、为八路军主持而经改组就绪之民众团体,得酌量情形,令饬办理,发动民力事件,仍应严密注意;三、为八路军主持,未经改组之民众团体,应限制其活动,仍设法进行改组。”(12)甘肃省政府:《关于限制为八路军主持未经改组之民众团体活动等事的代电和训令》,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22。
虽然甘肃省政府试图以上述原则限制中共的民运工作,但结果却难如愿。1938年12月,庆阳县长王致云报告称:边区政府为扩大势力范围,一、将合水、庆阳两县划归曲子专署管辖,并有将专署迁移庆阳之传闻;二、密派大批精英干部前往各处吸收党员,动员“学校教员学生与机关团体职员、动摇份子及地方绅士土劣等入党,参加该党各种组织”;三、在庆阳设立消费合作社,“名虽提倡生产,实则扩张势力,勾引民众入社,为其活动工具,侦探我方各种消息”,合作社“所贩之货物,皆以军队押送,拒不完税,出卖时物价低廉,各商店大受影响,税务亦受阻碍。现合水、镇原、宁县、西峰镇皆有此现象”;四、派中共党员在乡间宣传革命,如“实行革命的三民主义,使民众个个有饭吃,有田耕”;五、利用地方干部“把持各级抗敌后援会,以抗战为名,设立商会、工会、妇女会、各级农会”,并组织“农民抗战团,民生解放组,工人抗战团,商人抗战团,妇女抗战团,青年队自卫队等”。(13)第三区专署:《关于呈报“共党”活动情形事致甘肃省政府呈及省政府密令》,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中共领导的民运工作迅速发展,令甘肃省政府惶恐不安。为了争夺民众,垄断乡村社会的控制权,1938年11月,甘肃省政府制定了“对付八路军活动实施纲要”,并对陇东统战县域的民众运动作了较为详细的规定。然而甘肃省政府也意识到,限制八路军的活动固然重要,但其根本还是要加强自身工作,提高民众信仰,健全行政体系。面对如火如荼的中共民运工作,国民党陇东当局深感无力匹敌,其结果是,惟有严密防制,强制拆解之一途。1938年12月,陇东第三行政专员钟竟成试图强行改组中共领导的抗敌后援会及民运组织,遭到八路军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的坚决反对,王不仅对甘肃省政府新颁之办法表示质疑,亦坚持认为“后援会必须民选”,并警告称:县政府决不可与民众发生冲突,“否则彼必帮助民众”,且由此产生的后果须由钟竟成负责。对此,钟感到“关系重大,未敢擅专”,请示省政府予以指示。但他在报告中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即倘因顾虑而加以忍让,“则不但合水工作无法推动,更影响镇、庆、宁等县”。(14)钟竟成:《后援会改组及民众组训各问题,经用尽办法,据理和平交涉,仍无结果,拟即返署转省请示》,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22。为慎重起见,他建议朱绍良能否“以私人关系,电示真相,再定行期”。(15)钟竟成:《关于请求电示中共近日态度真相致民政厅厅长施奎龄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22。
对于上述棘手难题,甘肃省政府拟定三种交涉方案,以便顺势而为:“一、依据该区与八路军改组民众团体之商定,据理和平交涉;二、和平交涉无效,在不引起武力冲突之范围以内,强制接收;三、强制接收,如必致演成武力冲突时,即依王维舟意见,后援会委员之产生由人民选举,但应由县党部指导,县政府监督,须设法取得领导权。”(16)施奎龄:《关于民众团体改组及钟竟成晋省事致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22。甘肃省政府也表示,上述办法的执行,“得由该专员依据本府赋予特权,调集区属各县保安队,妥为布置,严加防止,必要时并得随时请调国军协助”。(17)甘肃省政府:《关于核示合水后援会改组办法致钟竟成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22。
由此可见,全面抗战初期陇东政局虽然复杂多变,但在国共合作、共同御侮之抗战形势下,国共双方在涉及敏感的党、军关系时,仍能做到谨言慎行。其表现在陇东县域,双方的争夺虽显激烈,但几乎不涉及党、军关系。当然,这一时期共产党在陇东县域的发展,事实上亦未超出甘肃省政府所能容忍的底线。诚如1939年1月朱绍良致电西安、天水行营称:自八路军入驻陇东以来,“秉其一贯扩展势力之野心,将庆阳、宁县、正宁、环县、合水、固原等县一部分地域,划归所谓边区管辖,并以蚕食之手段,逐步向外发展。比年以来,经本府严切防制,虽纠纷摩擦不断发生,而其势力尚局于固有之范围,迄未越雷池一步”。(18)甘肃省政府:《关于防范异党经过情形致西安天水行营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6。
尽管甘肃省政府对其防制效果颇为得意,但八路军在陇东县域的积极活动,以及在其控制区域内“划分行政督察区”,设置专员公署及县、乡政府等活动,使甘肃省、县政府心怀忐忑,认为八路军的上述行动“一则为割裂行政区域,一县之内而有二个县长,致县政府职权无法行使;一则为鼓动人民抗款避役,致应征公款,无法征收,应征壮丁,亦受影响”。为此,甘肃省政府曾与八路军驻兰办事处党代表谢觉哉进行磋商,并提出了三项暂行划界办法:一、1937年11月25日以前经八路军编组且正式选举负责人之乡镇,暂划为八路军暂驻区域,25日以后八路军不得再行编组乡镇,由各县政府依法编组保甲;二、25日以后各县组建之人民团体,依照国民政府法规,重行改组;三、已编组乡镇而同时编组保甲者,应将乡镇撤销。但上述办法遭到了谢的拒绝。(19)朱绍良:《关于呈报所有特区纠纷及该府处理经过情形事致重庆蒋中正代电及蒋介石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为了进一步限制中共力量的发展,1939年1月,甘肃省政府制定了应对八路军活动的八项原则,作为陇东各县政府的工作指针,试图以此实现其遏制之整体战略。同时,甘肃省政府也认识到,国共对陇东县域的争夺,主要集中于第三行政区,为求该区工作之顺利进行,甘肃省政府特召集该区党政军负责人,会同商定“第三行政督察区党政军工作推进原则”十二项,并在此基础上,赋予第三区行政区专员四项特权:一、特区事件由三区专员按照省政府核示之八项方针,全权处理;二、三区各县保安团队,“如专员认为必要时,得自行调动配备”;三、凡受专员指挥监督的工作人员,“如有工作不力,除县长应加具意见,呈报本府核办外,其余均可先行直接奖惩,事机紧急时,并得电请任免”;四、凡预算内的支出,如为特区事件所必需,而一次在500元以下,经县政会议通过者,得由专员核准和补报。(20)朱绍良:《关于呈报所有特区纠纷及该府处理经过情形事致重庆蒋中正代电及蒋介石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在加强第三行政区政策引导并赋予权力的同时,甘肃省政府还着力于该区基层政权的建构及行政人员的培植。甘肃省政府认为,“现任三区专员钟竟成,庆阳县长王致云,宁县县长方镇五等,均属本党忠实信徒,志虑忠纯,堪资倚俾”,但乡镇保甲机构对民众的控制力不足。鉴于此,甘肃省政府决定:一、陇东三区各县保甲,应于1939年1月21日“重新编查整理,同时调整保甲长,以收组织民众之效用”;二、函请第八战区司令部遴派政治员20人,并从西北训练团三期毕业学员中遴派91人,前往三区各县工作。对于甘肃省政府的上述努力,朱绍良曾直言不讳:“本府对于特区事件,既不敢敷衍因循,养疮贻患,亦未便操切从事,致肇衅端。惟有加紧工作,以和平手段,取得人民之信仰,并相机处理一切纠纷,避免正面之冲突,以期上纾钧系,下解倒悬。”(21)朱绍良:《关于呈报所有特区纠纷及该府处理经过情形事致重庆蒋中正代电及蒋介石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由上所述,抗战初期国共两党在陇东的摩擦,主要集中在县级政权、乡镇保甲,以及民众运动的控制上。基于对中共民运工作的恐惧,甘肃省政府在尽量避免军事冲突的前提下,最大可能展示自己的“正统”优势,从政策制定和执行两个层面对中共的民运工作进行全方位限制,以期达到解散、改组八路军领导的民众组织,甚至将其纳入国民党基层政权有效控制之下的目的。甘肃省政府之所以在国共合作之初即对中共力量的拓展极力限制,归根溯源,一是国民政府各级政权对共产党力量的发展抱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偏见;二是国民党军政要员认为国共合作的前景极不乐观。诚如甘肃省民政厅长施奎龄所言:“国共两党之不能永久合作,凡稍知内幕者无不明瞭。据各方观测,抗战结束之日,即两党清算之时,虽来日之事未可预知,然就以往之情形推测,非无可能。尤应予以限制,以免其发展过速而形成腹心之患。”(22)《关于陇东纠纷应力使其地方化严重化事致甘肃省政府签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46。
1939年是国共关系发生重要转折的一年,一是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民党正面战场的压力有所缓解,开始有余力关注日益紧张的国共关系;二是国共两党谈判的失败,使蒋介石试图以政治手段化解中共问题的计划彻底破产;三是抗战两年来中共力量的迅速发展,令蒋介石惶恐不安,他甚至意识到如不加紧遏制,抗战胜利后自己将失去对整个国家的控制。(23)杨奎松:《抗战初期的国共两党关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有西方学者评论称: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当国民党人正被赶出他们拥有最大财富和最高权力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并在这一过程中丧失了精锐部队时,中国共产党却正在渗入日军战线后面的广阔农村,在那片土地上扩张势力并赢得民众的支持”。(24)费正清、费维恺编,刘敬坤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年》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55页。
基于对中共力量迅速成长的疑惧,1939年1月,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上,国民党中央不仅成立了防共委员会,而且公然提出“防共、限共、反共”的政策,并于同年4月、6月、11月陆续制定了《防制异党活动办法》《共党问题处置之办法》《处理异党实施办法》等秘密文件,从而使国共两党的合作关系日渐异化。受此影响,甘肃省政府对陇东统战区域的争夺也变得更加迫切。在“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原则下,甘肃省政府不仅把“防共”“反共”列为施政的首要目标,还公开在陇东建立“防共线”。
国民党中央及甘肃省政府的上述行径,不仅强烈刺激着国共关系的敏感神经,亦严重威胁到中共陇东政权的生存,国民党加强遏制与共产党寻求发展之间已不再有缓冲余地。此后,国共双方在陇东县域的争夺亦开始由政治角逐向军事摩擦过渡,而这种过渡亦随着抗战的持久深入、国共两党谈判的失败而愈加剧烈。正如蒋介石在国共两党谈判时所强调的:“共产党员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或共产党取消名义将整个加入国民党,我都欢迎,或共产党仍然保存自己的党我也赞成,但跨党办法是绝对办不到。我的责任是将共产党合并国民党成一个组织,国民党名义可以取消……此事乃我的生死问题,此目的如达不到,我死了心也不安,抗战胜利了也没有什么意义。”(25)《陈绍禹等关于一个大党问题与蒋介石谈判情况向中央的报告》,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6页。
事实上,如何处理抗战时期的国共关系,中共中央政治局在1938年9月的训令中亦有明确表述:“此次抗战是本党树立政权之机会,我们只有在最低限度能够自卫条件之下,才能谈到牺牲。须知此次抗战,实为本党与国民党生死斗争的最后关头,国民党当局政权既不开放,而且到了宪政时期定名为三民主义共和国,违反世界革命的潮流。要知站在党的立场上,主义的立场上,决无朋友可言。希望全体同志体会党的意旨,站住脚步,无论到什么情形,对于内心主张,决然不能让步。”(26)天水行营政治部:《关于奉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密令,要求注意防范共产党活动事致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7。不难想象,在不同抗战理念与理想引导下的国共两党在随后的合作中必将相互设防,摩擦频发,初已明争暗斗,后至武力试探。
国共在陇东县域的武力试探于1939年初已初露端倪,而争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统战县域的控制权上。1939年1月甘肃省政府代电称:甘肃固原二区何家岘、安家川一带,自被八路军占据后,政府当局与八路军代表曾于1938年10月3日在草庙子召开联席会议,但讨论毫无结果,“现固原保安队与三山八路军仍然对峙,划界问题亦未解决”。10月17日,八路军又以“加强武装组织为名,强行开入合水县城,省府为避免发生意外计,未加武力干涉,迄今尚未解决”。(27)《关于八路军开入合水县城等事致甘肃省政府快邮代电及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八路军与国民党保安队在陇东县域的军事对峙,使陇东政局更趋复杂,双方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1939年1月31日,三区行政专员钟竟成报告称:一、鄜县及合水县属之太白黑云寺一带,“敬日发现八路军西移,人数不明”;二、延安运来子弹甚多;三、驻合之第三营原驻东关,“感晨移县府后民房,控制我保安队,并遍筑工事,城门加岗数人”;四、“艳日迫合水保安队将原驻之东城楼让出,并将县府电话截去,现接话须由营部转,正严切交涉制止中”;五、“陷日无故闭城数小时”;六、由曲子调来中共保安队约一营,增驻庆阳卅里铺。(28)钟竟成:《报告八路军近日对庆合情势严重,职拟冬日亲赴庆城就谈及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八路军在陇东县域的积极活动,使国民党陇东当局顾虑重重,如何设法将其调离,无疑成为陇东当局期望的目标。1939年2月钟竟成密电朱绍良,不仅对八路军在陇东的活动大肆攻击,而且将陇东纠纷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八路军:八路军“本其扩大‘赤区’之企图,在庆、合、宁、镇等县有计划的开拓,近更变本加厉,恣意进展”;在军事方面,“积极调兵布阵,故张声势”,“鲁团驻白马铺之王营,被其一团之众包围监视,并封锁食粮,控制水源,截断交通,搜检文件,至晚更任意鸣枪,示威挑衅,我军低首容忍,幸未冲突”;驻宁县之八路军,在各城楼高架机枪,对县府及保安队进行“威胁”;镇原、合水严重情形仍如前状;“县府及保安队均在其优势兵力瞰制之下,一切政令几致无法设施”;在政治方面,任意“诬辱”下级人员,“借词逮捕保甲长,致使庆阳三、四两区联保主任望风避匿”。(29)王治岐、钟竟成:《18集团军在庆合宁镇等县各种行为近更变本加厉,职等交涉无效,请钧座早日贯彻调防之命令》,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既然陇东当局认为陇东纠纷之源在于驻陇之八路军,那么,如何将八路军调离陇东县域,抑或将其局限于一隅,陇东署、县政府几经商议后拟定了如下办法:一是根本办法,即省府早日贯彻调防之命令;二是过渡措施,即在调防未完全实现前,将一六五师扼要分驻于庆、合、宁、镇等县各重要市镇及据点,先以保安队伺隙潜入其范围,推行政治,发动民力,如遇阻挠,即以保安队制裁,倘对方公然干涉,或压迫保安队引起冲突时,一六五师即出面制止或予以支援。但陇东署、县政府也认识到,驻陇之八路军配备已告完成,“自恃占有城垣,足资凭守,倘我不与其斤斤县城,专重于乡村广大之推进,彼或不敢出城寻衅”,若此计划能够实现,既可避免冲突,亦可求推行政令之最后一着,“若再无效,则惟有诉诸军事解决或政治退让”。(30)王治岐、钟竟成:《18集团军在庆合宁镇等县各种行为近更变本加厉,职等交涉无效,请钧座早日贯彻调防之命令》,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对陇东署、县政府之计划,甘肃省政府深表赞同,认为八路军上述行为,足证其“扩大赤区之企图”,“惟抗战紧急,未便以此之烦,惹起事端,致重钧座内顾之忧”。经再三斟酌,甘肃省政府决定,在军事上维持原状,暗中监视及戒备;在政治上照常推进,根据形势妥为应对。其实施办法为:“一、八路军王旅调防,听候中央命令办理;二、王师各部,仍驻原地,维持现状;三、庆、合、宁、镇等县保推进至八路军现驻地,并绝对避免无谓冲突;四、在调防问题未解决以前,政治工作人员应抱定极端稳健态度,避免正面冲突;五、军政外表保持正常态度,处理不得操切,并绝对避免自我启衅。”(31)《关于制定对付八路军之基本方针实施办法事致蒋介石、王治岐、钟竟成、施奎龄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对于国民党陇东当局的肆意攻击与严密防制,八路军决定予以严正抗议。1939年1月23日,中共中央在“关于我党对国民党防共限共对策的指示”中明确指出:国民党“限制八路军重要方法之一部,为不准干政与筹款筹粮,我应公开表示,抗战部队与游击部队不能不吃饭,如能加饷,可考虑改变筹粮办法。已建立之政权未到万不得已时,决不应轻易放弃”。(32)《中央关于我党对国民党防共限共对策的指示》,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第13页。1939年2月15日,八路军后方留守处主任兼河防司令萧劲光致电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提出三点质问:第一,鲁大昌部何以入驻陇东?第二,栒邑、淳化二县为八路军驻防区域,而陕西省第七区行政专员张明经、栒邑县长张中堂“竟敢不顾防区规定,违抗委座意旨,集中七县保安队八百余人”,将留驻该县之八路军“残废伤兵包围,鸣枪威胁,殴打侮辱,迫令退出土桥一带,事后复捏造事实,诬控上峰”,意图何为?第三,陇东之庆阳、合水、正宁、镇原、宁县,陕北之洛川、绥德、清涧、米脂、吴堡、葭县、神木、府谷等县,为八路军奉命驻防区域,“当地一部党政人员,歧视八路军部队,蜚语迭起,摩擦横生,甚者如陇东之钟专员,指挥军队,侵入边区,摧残民运,如临大敌,长此不已,甚非国家前途之福”。(33)萧劲光:《陕西七区专员张明经栒邑县长张中堂驱辱八路军伤兵陇东钟专员指挥军队侵入边区应请通令遵守法纪重视团结等情谨闻敬祈复示祗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针对萧劲光的质问,朱绍良在复电中却虚与委蛇:一、“陕省殴辱伤兵,殊深轸念,惟非本省管辖,未便有所主张”;二、鲁大昌部入驻陇东,则是奉行行营的新军事计划;三、钟竟成为本省三区专员,只负责区内行政督察及保安责任,“奚能指挥军队,当系传闻失实,致生误会”。朱绍良还辩称:甘肃省庆、环、合、宁、正等县,系军政部划为八路军募补区域,在区域内虽可酌驻部队、募补新兵,但亦非有明文规定,更未划为防区,不准他军入驻,“方今大敌当前,地方纠纷万不宜有,除随时告诫外,希即转饬当地部队,恪守精诚团结之诺言”。(34)萧劲光:《陕西七区专员张明经栒邑县长张中堂驱辱八路军伤兵陇东钟专员指挥军队侵入边区应请通令遵守法纪重视团结等情谨闻敬祈复示祗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透视萧、朱二人之电文,双方虽都有责备对方之意,但亦希望对方能信守承诺,约束部下,以利抗战。然而1939年之后的国共关系已然变味,“精诚合作”的状态亦不复存在,武力试探几乎成为此后国共关系的主要话题。事实上,纵观抗战时期国共关系的发展脉络,这种小范围的局部冲突,不仅得到省一级政府的暗中支持和策划,更得到蒋介石的默许和纵容。对于蒋介石而言,“只要这类摩擦和冲突能够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并在一定程度上能给中共制造麻烦,限制其力量发展,蒋对这种摩擦行为会尽量保持一种超然的默许态度”。(35)柳德军:《陇东事件与国共关系之演变》,《史学月刊》2019年第9期。在坚持抗战之1939—1940年,太平洋战争尚未爆发,中国的抗战前途仍不明朗,团结中共坚持抗战,争取国际舆论支持仍是国民政府的中心工作。因此,如何妥善解决国共之间的地方性冲突,既能使其常态化,又不会从根本上危及国共合作抗战之前途,则不断拷问着国民党中央及地方政府。
面对错综复杂的陇东政局,甘肃省政府亦有自己的一套独特处置逻辑。1939年3月11日,甘肃省民政厅长施奎龄称:八路军在陇东各县“造成种种不幸之事实,本府以国难严重,不欲轻启衅端,复以军事力软弱,不能有所举动,历采和平政策,予以容忍,以期迁就事实,藉资过渡,然该军得寸进尺,相逼益甚,察其所作所为,似已窥破我方弱点,乘此布置未周之际,攫取陇东”;“委座及中央各负责当局,对于上述情形,洞若观火,对于共党要求,从未直截了当予以核准,然为顾全国际视听,体念抗战艰难,又予接受。故边区政府成立已久,既未正式核定,复不明令取消”;其所以如此者,乃因“中央本无不可,奈地方反对何”,揣其意旨,“即地方尽可出头制止,而中央处于斡旋地位”;其实“中央未尝不欲制止,而苦于无机可乘,无词可假”,倘若“命而不从,则于威信有碍,故为求中央地方政策之一贯,则本府之和平政策,亦有变通之必要”。据此,施奎龄认为,“对于陇东纠纷,应力使其地方化、严重化。即中央卸责于本府,本府诿之于三区专署,由三区专员会同地方驻军,协同保安队,予以抵抗,迨事态扩大,则声请中央制止。似此办理,胜则可驱逐其势力出于陇东,败则有中央出头制止,且有词可假,其结果必不令甘肃省政府退出甘肃,而将八路军调开陇东。共党必当俯首听命,如不服从,则中央即有词可依据制裁”。(36)《关于陇东纠纷应力使其地方化严重化事致甘肃省政府签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6。施的建议得到甘肃省政府的采纳,亦成为这一时期甘肃省政府处理陇东问题的依据。
甘肃省政府对陇东纠纷的应对及处理原则,为陇东地方政府的“反共”行动提供了支撑,亦使其更加肆无忌惮。钟竟成在1939年3月8日的呈文中公开称:自七七事变爆发,共产党宣誓服从中央,红军受命改编,“第八路军三八五旅因缘时会,移驻合水县,以抗战为号召,谋势力之拓展,视募补区域为势力范围,借军事掩护作赤化运动,擅自组织非法团体代替政府职权,威胁政府,干涉行政,受理诉讼,勒派军粮,滥征捐款,阻扰社训,破坏保甲,种种恶迹,擢发难数,俨然于一县之内建立两种政府,行使两种法令,人民于一国中受两重管辖,负两种义务,妨害国家统一,贻误抗战前途。仰赖第八战区司令长官司令部令饬该旅移防,实为治本之图”。(37)《关于取消八路军三八五旅“赤化”运动事致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24。
与此同时,陇东地方当局公开破坏八路军领导的民运组织,搜捕八路军工作人员,扣留八路军物资。1939年4月9日,庆阳保安大队附李鸿儒派“便衣”在西峰镇巡查,“捕获八路军便衣探柴庆一、李占元、杜成召、谢荣高等四名”。(38)强镇美:《八路军近在陇东之活动积极化》,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41。4月25日,八路军三八五旅七七○团二营教导员江贤如携通讯员前往团部,经过义门时被当地保安队拘留,扣押于西峰专员公署,并百般侮辱;驿马关南沟农会及自卫队被保安队强迫解散,并捕去农会主任赵天海;陇东地方当局继续阻止八路军购买粮食,并声称要消灭三八五旅。(39)《为据八路军后方留守主任萧劲光佳电称请转饬释放被捕教导员江贤如等以息纠纷等情仰即查明办理具报由,及甘肃省政府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6。陇东地方当局的公开“反共”行动,使得本就敏感的陇东政局似有山雨欲来之势。此时国民党中央“防共、限共、反共”的政策业已确立,甘肃、陇东当局亦完成了“反共”的准备,这一切都预示着国共在陇东县域的争夺,将不再局限于政治对抗和争取民众,而开始转向武力冲突。
对于国民党陇东当局的公开“反共”行动,八路军后方留守处主任萧劲光立即向甘肃省政府提出抗议:“查陇东之庆阳、合水、正宁、宁县、镇原等县,为西安事变和平解决时蒋委员长划归敝部驻防之区,两年以来,军民相安,即与邻区言,且亦和好无间”。不料近月以来,“蜚语迭起,摩擦横生,今日之事,曲直已明……劲光为顾全大局计,除令敝驻军谨守防地,仅于迫不得已时采取正当自卫手段外,至希顾全民族大义,迅饬一六五师退返原防,并祈令饬各县长扶植民运,严惩奸徒,恢复贵我双方友谊关系”。然而萧的抗议并没有得到甘肃省政府的回应,相反却得到了陇东第三行政区专员钟竟成的驳复,其复电不仅认为萧劲光所述“均系颠倒事实”,且对萧之抗议嗤之以鼻。(40)《第三区专署冬代电赍萧劲光马电及本署驳复感电原文乞鉴核示遵由》,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5。
既然和平呼吁已难以取得和平之结果,驻陇八路军决定予以有限度的反击,以示惩戒。自国民党三区保安司令部特务队将镇原屯子镇、中原镇、平泉镇等地八路军工作人员逮捕后,驻守镇原之八路军七七〇团三营营长张怀兴便“派人监视县长邹介民,凡县长公务员出入城内门,均严密检查。下午六时后,城内各处,设岗布哨,任何人不能通过”,同时派“该营九连柳连长率该连九十余人枪齐全,开往县属马渠镇,协助工作人员活动”。(41)强镇美:《八路军近在陇东之活动积极化》,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41。1939年4月20日,钟竟成在报告中称:八路军在镇原的“非法”活动日益活跃,“巧日起,在东西城及北山赶筑工事,并在街来往搜巡,情势愈趋严重,各政皆停”。对于八路军驻陇部队的上述活动,钟竟成一方面电饬镇原县长邹介民立即完成一切必要准备,相机采取“自卫行动”;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做最坏打算,即如对方“悍然不顾一切,非忍让所能过,戢时在衅由彼起之,须力争主动,以减少损害”,并商准一六五师派兵一营,开至太平、孟坝等镇,西峰专署亦调特务大队两中队,开镇原策应。(42)钟竟成:《据邹县长报告八路军在镇原赶筑工事,情势严重,已指示应付范围,并商准王师长派军策应,及省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此时邹介民对前景满怀乐观:“职县保安两中队计六分队,一分队现驻马渠镇,一分队奉专员令调往西峰镇,其余四分队驻扎县城,分守东南西北城城防”,虽枪劣弹缺,八路军“如一旦有事,决与周旋”。(43)《镇原县长邹介民寒代电报八路军非法活动经过详情乞示遵由》,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
国共双方公开的武力对峙,使陇东形势更趋严峻,军事冲突一触即发。1939年4月22日,钟竟成密令镇原县保安队以演习为名,试图掩护城外部队入城,被驻县八路军发觉后,拒之城外,但钟竟成严饬保安队务必进城,“如再拒绝,即与周旋”。(44)钟竟成:《镇原保安队养午野外演习后回城八路军竟闭城拒绝交涉无效露宿一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镇原县长邹介民见势不妙,于“巧日出巡后”不再返城,“现尚驻屯子镇”。4月25日,留守城内之国民党保安队阴谋暴动,试图与城外部队里应外合,被驻城的八路军果断镇压,城外保安队虽借机攻城,但也被八路军“迫退至七里河”。(45)钟竟成:《据报镇原我留城内保安常备队枪弹敬日均被八路军收缴及省政府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
镇原冲突发生后,钟竟成在呈报事件“真相”的同时,要求严厉制裁驻陇之八路军,其呈文称:“该军一贯包藏祸心,得寸进尺,此次事件旨在消灭保安队,夺踞镇原县城,实现其扩大赤区之阴谋,实属有意破坏统一,务恳迅调国军,予以有效制裁,以示严惩,或将该军调离陇东,以恢复秩序。”(46)钟竟成:《续报镇原情况三项谨祈钧夺》,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而甘肃省政府在致萧劲光的电文中,亦将冲突之责任归咎于八路军,认为镇原事件起因于“镇原保安队养日下午,在西峰镇三八五旅王旅长东门外野外返城”,八路军驻县部队“关城拒绝,遂致露宿两宵,敬晨进城,贵军复将城门紧闭,并在城楼以机枪扫射,遂起冲突”。至于如何解决争端,朱绍良认为,现值抗战紧急,“军政双方应开诚合作,地方冲突万不宜有。如该县保安队擅自行动,自应严加惩处。惟是非曲直不明,殊不足以昭折服,兹拟派员前往调查真相,妥谋合理解决”,同时电令钟竟成耐心等待,“俟遴得要员,即饬前往调查解决”。(47)钟竟成:《续报镇原保安队与八路军已发生冲突,现由王师长出面调处,请借此将该军调离陇东或派大员商定合理解决及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
镇原事件发生后,宁县县长方镇五见有机可乘,不仅要求八路军撤离宁县城防,而且要求将抗敌后援会及所有抗日救亡团体交由县政府接管,遭到八路军拒绝后,方镇五遂赴西峰专署密商,寻求对策。1939年4月29日,钟竟成致电甘肃省政府,陈述了陇东署、县政府明确的“反共”态度,并征求甘肃省政府意见:“据宁县方县长报告,八路军梗日强占东城门,将我保安队守兵迫退。艳日,又强占西门,缴去守城保安队枪,捕去士兵一名,并强欲将保安大队部门前围墙拆除,破坏我方防卫工事,岗哨直布至县府门前,监视县府行动,决裂在即……查该军得寸进尺,合水纠纷未了,即在镇原生事,镇原事件未结,又在宁县挑衅,除饬方县长暂行极力容忍两日候命外,是否退让出城,抑采自卫,并调一六五师镇压,请训示遵。”(48)钟竟成:《据宁县方县长报告八路军强占东西城门缴我守兵枪并捕去一名等情是否退让抑自卫请示》,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从随后宁县事态的发展来看,陇东署、县政府的“反共”计划无疑得到了甘肃省政府的暗中支持,不仅国民党军一六五师的三个骑兵团突然开至宁县,方镇五亦随之赶回,并于4月30日凌晨,亲率保安队、壮丁队700余人与驻宁县之八路军警备七团一营发生冲突。然而,方的保安队在冲突中并未获胜,其本人亦被“围困于县府头门之上侦探宁楼”。(49)袁树棠:《八路军艳晨猛攻保安队伤亡甚重小部缴械县长被困门楼祈即设法》,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虽然此时钟竟成预布在城外的国民党军趁势攻城,但无奈八路军坚守城池,宁县局势亦陷胶着状态。
镇、宁事件的发生,并未沿着甘肃省政府预设的轨道运行,陇东当局在镇、宁事件中也未占到便宜。不可否认,镇、宁事件是国共双方为争夺陇东县域的控制权而发生的一次武力试探,但就事件本身而言,不论发生之范围、冲突之烈度、交涉之结果,均未达到甘肃省政府满意之程度。虽然在冲突之前,甘肃省政府进行了精心谋划,但国民党在陇东县域羸弱的地方部队和虚弱的民众动员能力,严重制约了陇东署、县政府作用的发挥。而基于对国共合作之抗战前途的顾虑,国民党驻甘之一六五师只能从旁协助,暗中支持,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陇东事件的烈度和广度。
虽然镇、宁事件本身被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但事件引发的连锁反应,却使国共双方都不得不谨慎对待。1939年5月2日,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密电钟竟成:“查近日十八集团军先后在镇原、宁县暴动,均系借词挑衅,先以武力占据县城,其他各县难免不采同一方式,现本府正统筹合理解决,值此严重关头,各该县长绝对不准离开县城,小事应积极忍耐,避免冲突,如万不得已,亦应竭力自卫,避免蔓延日广,解决愈难。”(50)甘肃省政府:《关于密饬各县长绝对不准离开县城避免冲突事致钟竟成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同时要求钟竟成搜集共产党“救亡报标语,及一切侮辱政府及本党之言语文字,或用拍照摄影,汇寄本府,以凭依据交涉”。(51)甘肃省政府:《关于宁县事件致西峰王治岐师长、钟竟成专员及重庆蒋介石、孔祥熙、西安程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
此时甘肃省政府也认识到国民党在陇东县域的兵力部署与民众动员能力,与驻陇之八路军相比较并无优势,因此“今日之事,首重邹县长回城,各事均可,待抗战后再行算账”。至于镇、宁事件之起因,甘肃省政府认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八路军“借抗战之名,行发展之实”,且政策不会因抗战而变更,其扩展亦不会因抗战而退让,“故以情动之,以理喻之,甚至以法绳之,必不能博其一顾,而多一次退步,即使其多一次侵占之机会”;二是国民党陇东署、县政府对于省政府之方针,茫然不解,以为制造纠纷,即为忠党爱国,言词既多轻薄,态度尤属鄙夷,况且八路军又“别具用心,无事尚须寻衅,况乎有词可借,于是一言之失,遂启纠纷,片语之差,必生冲突,历来争端,类多由此”。(52)甘肃省政府:《关于应付八路军活动方针事致西峰钟专员竟成专员、重庆中央党部执行委员会等代电及中央执行委员会等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7。
既然甘肃省政府认识到陇东纠纷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而军事冲突又非形势所宜,那么,如何利用国民党的“正统”地位,追究事件责任,惩办“罪魁祸首”,争取在国共交涉中取得话语优势,最大限度地遏制中共力量在陇东县域的发展,无疑成为甘肃省政府交涉谈判的首要目标。
镇、宁事件究竟该由谁来负责?国共双方在纠纷发生前即有各自的说辞。早在1939年4月6日钟竟成在“陇东事变报告”中即陈述称:“查本省陇东合水、镇原、正宁、庆阳等县,原与陕北膚、延一节壤境相接”,自西安事变后,边区政府所属部队便在“沿边地方与我密迩驻扎,初多勉能就范,继竟大肆拓张,占据合水,分割正宁”。(53)《陇东事变报告》,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24。
与国民党陇东当局的报告相对应,1939年4月18日,八路军三八五旅在报告中亦陈述了国民党三区专署压迫八路军的各项事实,其内容有三:一是“无端寻衅,压迫本军”;二是“特设专门机关(指《新陇东报》),无端诋毁”。如,销售托派刊物《抗战与文化》,刊登诋毁八路军及边区政府之言论与漫画,刊登诋毁苏联之漫画等;三是有组织有计划地限制和诋毁八路军,其表现为“涂抹八路军在西峰镇之标语;镇原县长邹介民不准民众购粮与八路军,并唆使理发兵拐盗枪枝;庆阳县长王致云检查与八路军接近之民众;合水区长王永清枪伤士兵,翟县长横加庇护;蒲川联保主任李长温骂八路军及共产党是敌人;合水齐巡官捣毁店子镇群众夜校,并骂八路军是土匪”。此外,陇东三区专署还组织“黑军”,摧残救亡组织,“挑拨友我两军感情”,查禁“救亡报”,虐待抗日军人家属,勾结土匪,扰乱边区等等。(54)施奎龄:《关于陇东问题拟具办理指示请核示事致甘肃省政府朱绍良签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7。
镇、宁事件正是在国共双方相互猜疑中悄然而至,其起因于国共对陇东县域的争夺,而根源于共产党寻求发展与国民党必欲遏制之间的碰撞。镇、宁事件发生后,朱绍良致电蒋介石、孔祥熙、程潜及一六五师师长王治岐称:“十八集团军近在陇东,企图消灭保安队,扩展势力,镇原纠纷未平,宁县事件又起,长此以往,伊于胡底。现已一面仍按地方事件性质,电萧劲光互派大员,借谋合理解决,一面电一六五师派队前往制止冲突,如不服从,即以武力制裁。”(55)甘肃省政府《关于宁县事件致西峰王治岐师长、钟竟成专员及重庆蒋介石、孔祥熙、西安程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事实上,试图以武力解决陇东问题之想法并非甘肃省政府独有。1939年4月初,八路军三八五旅亦致电延安,“请以武力解决陇东问题”,但未被准许,“最近连日秘密会议,结果派副旅长耿飚赴延安报告,仍请武力解决”。(56)钟竟成:《据报三八五旅现派副旅长赴延安报告以武力解决陇东问题拟请互派大员会商具体办法》,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7。
1939年正值抗战紧要关头,国共两党均不愿于此时大动干戈,即使不免偶有摩擦,仍尽力将其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正如毛泽东在《关于目前战争局面和政治形势》一文中所言:“我们要懂得,统一战线里是一定有摩擦的……统一战线有一万年,摩擦也有一万年,有统一战线就有摩擦存在。因为有不同,所以有摩擦,不过我们是尽一切力量使摩擦减少。”(57)毛泽东:《关于目前战争局面和政治形势》,《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1—152页。1939年4月16日蒋介石亦称:“共党在甘东陕北一带积极扩张势力,与地方政府及军队摩擦日深,亟应严令甘青宁各省府振兴教育,整饬吏治,加强民众组织,整理交通,禁止军队苛派,禁绝烟毒及缠足,虽有共党煽惑,时无隙可乘,不足虑也。”(58)蒋介石:《共党在甘东陕北扩张势力亟应加强组织无隙可乘希注意施行,及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6。由此可见,在抗战之艰难岁月,无论是毛泽东还是蒋介石,均不愿看到国共双方在陇东统战县域发生不可预测之军事冲突,但都能够容忍双方在有限度之摩擦中不断壮大自己,用柔性争夺的方式掌握统战县域的主导权。
既然国共两党都不愿意看到镇、宁事件再度升级,那么,如何获得有利于己方的解决方案,无疑成为国共双方都尽力追逐的目标。镇、宁事件发生后,八路军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等首先质问钟竟成指出,1939年4月29日晚发生之武装冲突,衅开于镇原县保安队,且冲突发生后,该专员非但不予制止,相反继续调保安队增援,由此观之,该专员制造冲突之心已非一日。此次事件之责任,当由该专员完全担负。该专员倘能迷途知返,迅速制止保安队的继续妄动,并停止增援,则责任尚轻,局面亦较易收拾,如果执迷不悟,扩大纠纷,则将陷于不可收拾之局面,“对抗战前途固然不利,而对贵专员个人恐亦无以善其后矣”。(59)《三区专属鱼代电赍因镇原宁县事件与八路军交涉来往文件请鉴核由》,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6。
对于王维舟等的上述质问,钟竟成认为是“颠倒是非,虚构事实”。(60)《三区专属鱼代电赍因镇原宁县事件与八路军交涉来往文件请鉴核由》,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6。陇东署、县政府在报告中坚持认为:八路军警备七团汪营之所以攻击县府保安队,一是“不愿保安队驻县集中训练”;二是“恨县府催征粮秣未能足数”;三是“恨县府不布告民众租给该部熟地耕牛”。(61)《关于报告宁县事件的前因后果致省政府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64。此外,因该县保安队素质不良,训练缺乏,加之3月间所选拔之精壮士兵,大部被编入第二中队派赴镇原,所留者枪支窳败,子弹缺乏,既无机枪炸弹,亦未构筑工事。相反,汪营在起事之前,多有准备,起事之夜,又行动突然,以至于县府保安队一触即溃,县长虽亲赴缉宁楼指挥,但因伤亡过重、子弹射罄,其部纷纷越城溃逃,县长及附近之部队10余人亦被迫逃入缉宁楼中。(62)《关于报告宁县事件的前因后果致省政府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64。
姑且不论该次事件如何发生,仅看该事件发生后甘肃省政府的应对态度及处理原则无疑是偏袒至极。1939年5月7日朱绍良代电称:“查十八集团军自入驻陇东以后,对于部队纪律,未能切实整顿,往往任意干涉行政,坐致摩擦横生”。据甘肃省府调查,此次事件之发生,“系当地驻军主动……并非地方政府对于该军施以任何威胁被逼而成。至于一六五师始终居于斡旋地位,绝无向三八五旅进攻之行动。况且十八集团军为中央部队,一切中央法令均应遵守,举凡逾越职权,破坏行政之所为,均应由各该部队长官严加约束,以维固有之令誉。以此观之,此次镇原事件,应由三八五旅负其全责”。“现值国难当前,抗战紧急,军政双方亟应开诚合作,万不宜以地方纠纷影响团结”,“恳乞转呈天水行营,令饬负责办理善后,并将肇乱之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严加惩处”。(63)《御代电饬将钟专员与八路军摩擦情形速查明据报由及甘肃省政府代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36。
甘肃省政府对于镇、宁事件处置的极度偏袒,使天水行营颇感为难,正如程潜在复电中所称:三区专员钟竟成在镇、原事件之前,“即用狂谬公函致三八五旅王旅长,似有意激成事变,而镇原、宁县事件发生,据报恐另有他因,故钟等之报告未免张大其词,自难轻信”。(64)《关于钟竟成专员处理陇东纠纷报告自难轻信事致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64。孔祥熙亦于1939年5月9日致电朱绍良,令其务必“妥为处理,勿使事态扩大为要”。(65)孔祥熙:《民一辰东及民一卯俭两电均悉,务希妥为处理,勿使事态扩大》,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7。
既然国民党高层均不主张甘肃省政府在陇东纠纷中牵涉太深,朱绍良只能令钟竟成妥善交涉。钟竟成遂致电萧劲光,“请其迳电制止在宁县八路军之非法行动,并由一六五师政治部派成锦前往制止”,同时提出两点建议:一是“双方停止军事行动,听候双方派员解决,一切恢复事变前之状态”;二是“撤除一切战时戒备,开放城禁,准许公务员自由出入县府。所需食品、饮料得自由购置”。(66)《任冠军关于“陇东事件”呈军委会政治部报告:报告之五》,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 第2编 政治(2),第201页。在得到八路军的肯定答复后,其又派代表谭季纯与八路军代表王观澜进行谈判。谭、王交涉后初步商定:一、停止攻击,撤退围城军队;二、开启城门,恢复县政;三、《新陇东报》停止诬蔑八路军。然而不意上述办法尚未履行,国民党保安队又有增兵炮轰之新举动。如增援镇、原之军队不仅未见撤离,还增加一排,且有“西峰保安队二百余人进驻镇原附近之十里洞,扬言向我进攻”。宁县方县长不仅在县府加修工事,且城外之一营两连均未撤离,“并增迫炮一连,寒日起,即向我开炮”,宁县与庆阳间的交通亦被阻断,情形紧急。(67)萧劲光:《关于要求停止军事行动履行会商初步办法致甘肃省第三区行政督察专员钟竟成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041。
国民党驻陇东部队的上述举动,使可望和缓的陇东局势再起风云,而陇东交涉亦无法进行。无奈之下,谭季纯亲赴兰州寻求对策,经朱绍良面授机宜后,于6月26日重返庆阳继续谈判。经过紧张交涉,双方代表于6月29日在庆阳驿马关签订《镇、宁两县事件初步解决办法》,其内容如下:“(甲)镇原、宁县恢复事变前原状:(1)两县保安队进城仍驻原地点;(2)城内守卫仍照事前配备共同防守;(3)专署特务大队于七月一日撤回西峰镇;(4)一六五师在两县保安队进城同时撤出桃园太平镇焦村及宁县附近;(5)十八集团军增援部队候一六五师撤退后一星期内撤回原防。(乙)责任损失由谭、王两代表会同调查处理;(丙)其他问题候原状恢复后再行商办。”(68)《关于呈报第十八集团军“延不遵约撤退”事致重庆蒋介石孔祥熙西安程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64。
初步解决办法的签订,标志着陇东纠纷暂告停歇。为了获得持久和平,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周恩来赴陕调解,但不幸堕马受伤,行程暂止。1939年7月16日,周恩来致电朱绍良:“弟奉命回陕,想委座已有电告,月前经西安曾与铭三兄商定,边区各项纠纷务使事态平缓,以利解决。抵膚后,悉镇、宁两县纠纷得贵府谭参议与此间王委员公平协商,已获初步解决,至为欣慰。弟本拟此间事毕,即赴兰州一行,藉聆教益,不意灰晚竟因堕马伤折臂,经医诊视,须两月始克复原,外出恐须衍期,误事匪浅,良用谦仄,谨先电告一切,仍令鼎力维护,使得公平解决,以利团结。”(69)周恩来:《镇宁两县纠纷仍令鼎力维护使得公平解决,及朱绍良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6。为了彻底消除陇东冲突之隐患,周恩来不顾臂伤未愈,于9月间途经兰州时与朱绍良会晤,并向其阐述了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及和平解决陇东事件的态度。周、朱会谈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镇、宁事件所造成的紧张状态,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国民党必欲“遏制”与共产党寻求“发展”之间的矛盾,因而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陇东冲突再次发生乃至进一步升级的可能。
针对国民党地方当局发动的一系列军事摩擦事件,中共中央曾于1939年1月25日致电蒋介石:“两党合作过程中常有摩擦现象,最近尤甚。许多地方不仅原有的共产党员政治犯未曾释放,而且常有逮捕和杀害共产党员之事。陕甘宁边区问题,虽经先生一再承认,但政府机关延不解决,少数不明大义分子,遂借以作无谓之摩擦。”(70)《中共中央为国共关系问题致蒋介石电》,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第18页。为了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避免摩擦再度升级,八路军三八五旅王维舟、耿飚等提出《陇东纠纷第二步解决之意见》,再次呼吁国民党地方政府“与驻军须秉同舟共济、密切合作、互尊互助之精神,对于双方有关事件,须随时交换意见,以免发生有碍团结抗战之误会及纠纷”。(71)王维舟、耿飚:《陇东纠纷第二步解决之意见》,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64。
然而,甘肃军政当局对这一解决办法不仅置之不理,甚至积极策划新的摩擦,并对各县政府有组织的“反共”遏制行动给予暗中鼓励和支持。如国民党固原县长陈阁丞在1939年9月30日的报告中称:八路军驻守之何家岘、高家岔等地,有十保之大,“职到此后,一面加紧限制扩展,一面设法收复。故任职月余,即收回两保半,已编组保甲”。(72)丁雍年、唐祖梁、郑美菊:《陇东的两次反摩擦斗争》,政协甘肃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5辑,第54页。正宁县长孙宗濂亦表示,“为将来计,必须扩大地方政府权力”,设法争取民众,确立民众对政府的信仰,以树立永久不拔之基,最好“在三区选择若干据点,组训民众,教以自卫,使其相互联系,彼此助援,以备将来不虞之需”。(73)孙宗濂:《复陇东问题关系抗战极宜避免军事冲突利用政治解决》,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64。对于陇东各县的上述行动,朱绍良认为国民党正规军应在此类行动中保持监视态度,暗中声援,各县长的主要任务是在八路军势力未达之区域“加紧政治工作”。(74)丁雍年、唐祖梁、郑美菊:《陇东的两次反摩擦斗争》,政协甘肃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5辑,第54页。
虽然国民党军政要员都认识到“加紧政治工作”对争夺统战县域的主导权作用重大,但又不得不承认与中共基层政治工作相比,国民党弱点太多。如“(1)我方派往各县工作人员指导者多,而深入民间者少,彼则深入农村;(2)我方党政军人员多各自为政,甚至互相推诿攻讦,而彼则绝对一致;(3)我向民众摊派地费,一县有多至十七八万元者,彼则仅向少数地主勒索;(4)我方人员不能一律洁身自爱,予彼以口实;(5)各县我仅驻保安队,彼则驻有军队掩护,工作民众易受其威胁”。(75)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据报陕甘宁边境共党猖獗而我方弱点亦实予以可乘之机,奉谕矫正五项办法及甘肃省政府复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7。
既然“政治工作”在陇东县域的争夺中无法取得优势,那么如何“合理”地使用武力,并在有限度的武力冲突中将共产党力量驱除出陇东,无疑成为陇东署、县政府的工作重心。为了做到“有理有据”,自镇、宁事件结束后,陇东署、县政府即不断搜集八路军在“镇、宁、庆、合等县非法活动及挑衅行为”,(76)《关于汇报陇东十八集团军二十八年七八两月份“罪行”材料事致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105。以作今后发动武力惩戒之依据。陇东当局的反共态度和积极谋划,为陇东冲突的再度升级埋下了伏笔。就在陇东当局的反共准备就绪之时,陇东冲突在经过半年的短暂停歇后再度爆发,且冲突的广度和烈度均超过前次。
第二次陇东冲突首先在宁县发生。宁县县长方振武在冲突之前准备充分,不仅在县城“掘有地道,埋伏地雷”,(77)程潜:《关于转达“萧劲光电称此次陇东事件真相”并盼派员查处》,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而且在1939年12月10日晚,亲率保安队突袭八路军驻宁县之罗营,西峰专署亦派保安队连夜增援。因事出突然,“罗营损失甚重,该营长且负伤”,(78)程潜:《关于转达“萧劲光电称此次陇东事件真相”并盼派员查处》,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仅有一小部突出城外。八路军虽派队增援,但因人数较少,寡不敌众,在国民党军九十七师齐团和保安队的联合攻击下,被迫退出宁县县城。12月14日晚,镇原县长邹介民亦率县保安大队向驻城之八路军王营发起攻击,15日,西峰专署派保安队增援,占据了南山和东山,国民党军九十七师段营亦到达申家塬,并在16日用迫击炮轰击王营机枪阵地,因力量悬殊,加之王营伤亡甚众,被迫突围出城。(79)程潜:《关于转达“萧劲光电称此次陇东事件真相”并盼派员查处》,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宁、镇事件发生后,合水、太白等地的保安队亦“纷起响应,袭击我后方机关”,(80)程潜:《关于转达“萧劲光电称此次陇东事件真相”并盼派员查处》,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国民党合水县长翟大勋亲率县保安队百余人,突袭八路军三八五旅驻合水部队,在八路军特务连的猛烈反击下,县保安队迅速瓦解,县长翟大勋被俘,合水县城被八路军完全控制。与此同时,八路军接管了庆阳县政府旧城办事处及第三区署防空监视哨等,拘押办事处主任及工作人员10余人。三十里铺的国民党第四区署亦被群众组织捣毁,两区署内的联保主任和保甲长等也被拘捕教育,庆阳两区的国民党势力被完全驱逐。(81)黄武周:《中共在陇东抗战的成绩》,《抗战与文化》1940年第5期。
纵观第二次陇东事件之发展脉络,虽然国民党陇东当局于事变前做了充分准备,但冲突的结果并未达到甘肃省政府的预期,八路军驻陇部队仍未被驱离,除宁、镇两县暂时取得军事优势外,合水、庆阳等县均被八路军占据。更令其担忧者,有“贺龙部大唱打开第一部国际路线与新疆沟通”(82)《西峰镇情报三项》,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之说。正如朱绍良在密电中所云:陇东事件之远因,“厥由该军企图宁、镇、正等县之特区化,而其近因,则由合水传戒烟民,引起暴动。我方极力容忍,彼等变本加厉,宁县冲突于前,庆、镇、合等相应于后……此间,贺龙师已达绥德,安定方面亦增兵来甘,揣其用心,不恤扩大事态,以为要挟政府之地步”。不过,朱亦表示,“我方业已妥为准备,各线均占优胜,势难得逞。惟抗战紧急,诚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亦不欲过为己甚,现与萧劲光商洽解决中”。(83)《关于陇东事件原因及仍希随时协助给西安蒋铭三的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
既然抗战形势不允许国共两党在此时此地大动干戈,而国民党陇东当局试图通过武力驱逐八路军之阴谋又无法实现,那么,如何通过谈判的手段迫使八路军驻陇部队撤离,以缓解日益激化的陇东政局,遂成为国共双方交涉的主要话题。
陇东交涉的首要问题聚焦于事件责任的承担上,对此,国共双方各执一词。对国民党而言,基于自身的“正统”地位,对事件的追责主要集中在八路军职权的“越轨”和对纠纷起因之承担;而对共产党而言,若对国民党方面的挑衅摩擦“逆来顺受,则将来摩擦逆流必更大,顽固气焰必更高,故我应以冷静而庄严之态度对之”。(84)《中央关于我党对国民党防共限共对策的指示》,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第12页。1940年2月1日,毛泽东在《向国民党的十点要求》中指出:“自去年三月倡导所谓《限制异党活动办法》以来,限共、溶共、反共之声遍于全国,惨案迭起,血花乱飞。犹以为未足,去年十月复有所谓《处理异党问题实施方案》。论者谓已由‘政治限共’进入‘军事限共’之期,言之有据,何莫不然。”(85)毛泽东:《向国民党的十点要求》,《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23页。
陇东局势的发展最终突破了“地方性”的局限,引发了国共两党高层的关注。1939年12月25日,朱德、彭德怀等联合发表通电,痛斥国民党各地方当局的反共阴谋,明确指出“陕甘宁边区二十三县是二十五年十二月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蒋委员长早已承认之区域”,三年以来,均属八路军后方,军民协作,相安无事。不意自1939年3月流行所谓“防制异党活动办法”以来,压迫之风起于国内,“湘南有平江惨案,河北有张荫梧事件,山东有奏启荣之进攻,河南有确山县之流血”,而在西北,“则高呼消灭边区,打倒共产党,环边区之四周处处进攻”,于是“宁县、镇原则被围两月,栒邑则杀人夺城,鄜县则重兵压境,靖边则扰乱不已,安定以两次袭击”。7月间,“蒋委员长派周副部长恩来到西北调停后,一时平静,方期摩擦从此消弭,阴霾为之扫净,不意近月以来,情势并转且复变本加厉,所谓‘处理共党实施方案’乃从新发现于各方,而调兵遣将、攻城略地之消息又不绝于耳矣。蒸日,九十七师千余人及保安队进攻宁县,我驻军罗营长受伤,兵士死伤过半;寒日,九十七师两千余人进攻镇原,我驻军王营死伤百余,两城均被九十七师夺据。现复集中大军准备向庆、合进攻”。鉴国事之艰难,念团结之重要,望国民政府能维护国家法纪,“惩办肇事祸首,取缔反共邪说,明令取消‘防制异党活动办法’及‘处理共产党实施方案’,制止军事行动,勿使局部事件日益扩大”。(86)朱德:《通电取缔防制异党活动办法精诚团结》,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
朱德等之通电引发诸多关注,蒋介石亦不得不稍加过问。1940年1月1日,蒋介石密电朱绍良称:据报陇东事件起因于钟竟成收容共产党变节分子苗于刚、柳椊青,并派苗、柳二人率领大批党务人员在镇原南三镇一带诱惑其他共产党人叛变,期间招入了“毫无诚意自首之共产党员赖辉皇等四十余人,赖等遂将钟专员对共党工作计划秘报驻庆阳之八路军”。八路军得报后,即“印发‘敬告陇东青年同胞书’,揭破钟专员对共党之计划及国民党工作之企图,声明陇东最近局面之恶化与各县事件之发生应由钟专员负责”等。(87)《关于要求呈报陇东“共党”与保安队冲突原因等致甘肃省政府快邮代电,及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6。
对于蒋介石的密电,朱绍良在复电中坚持认为:将陇东事件定性为地方性事件,乃是甘肃省政府之既定方针。依据此项方针,所有日常工作之推进,轻微纠纷之处理,一般令饬地方官吏多负责任。至于中央所颁之各项办法,甘肃省政府尚未转发,即使钟竟成也不过是依令执行,不知所本。至于赖辉皇等所报告者,不过是钟竟成的计划,非中央及甘肃省府之计划,而其“敬告陇东青年同胞书”所称之国民党工作企图,亦当出自揣测,或系其他各处泄露机密所致。如就事件本身而论,实无引起目前事态之可能。“而朱德有日通电要求取消‘防制异党活动办法’及‘处理共党问题实施方案’,则实含有要挟政府之意。然此两项办法,本府均依据实际运用,并未转行,自亦非钟专员所能负其责任”。(88)《关于要求呈报陇东“共党”与保安队冲突原因等致甘肃省政府快邮代电,及甘肃省政府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36。
朱绍良针对朱德等通电,还拟具了详细的复电内容,并将陇东事件之责任全部归咎于八路军“干涉行政”与“越权行为”,认为此次事件“全系该军有意造成”,而朱德等之通电,更是“颠倒是非,捏造黑白,似不恤扩大事态,以为要挟政府之地步”。至于此类事件之处理,应由地方负责,“不仅中央未加指示,即本府亦不欲多所与闻。良以省县职务各有分野,本府可纠正其过分之行为,而不能抑制其必要之防护。且贵军已改编为中央部队,抛弃固有主义,同一国军,何待防制,庆、合、宁、镇为本省辖县,同一省境,何待争夺”;“吾兄领导袍泽,深明大义,既能接受改编于前,当可贯彻始终于后,且望督饬部队停止军事行动,其一切责任由双方互派委员彻查处理,如过在地方,本府当依法惩办,如过在部队,亦请吾兄依法处断”。(89)《关于拟具对朱德等通电的“复电原文”是否可行向蒋介石的请示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
虽然朱绍良在复电中言之凿凿,但萧劲光在“陇东事件真相”之呈文中却将其谎言一一道破:一、宁县方面,“对方事先掘有地道,埋伏地雷,足证对方早有准备,并非偶然;此次保安队及九十七师之一团袭击罗营,乃为奉行命令,实现预谋”;二、镇原方面,“对方保安队首先进攻,嗣有九十七师步炮同时参战,激战两月,王营又以伤亡甚大,突围出城,所谓镇原暴动一节,乃对方而非王营长也”;三、合水、太白等地之保安队亦纷起响应,“袭击我后方机关,切断王旅长交通,如谓我方主动,何以对方不但起事,四起响应,我驻西峰之林代表幸事先脱险,否则已遭暗算”;四、“近闻一六五师亦已开动,将会同九十七师大举向庆、合进攻,并闻西峰保安第九团团长并邠县县长亲率团队有向边区挺进模样。此情形若无整个计划,何能调动大队正规军及地方行政官吏!”萧劲光的犀利质责,使得国民党高层深感触动,以致于程潜等亦希望朱绍良能“即派员调查真象,迅速处理,勿令事态再行扩大”。(90)程潜:《关于转达“萧劲光电称此次陇东事件真相”并盼派员查处》,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
虽然朱绍良对萧劲光“事件真相”之陈述予以否认,但也认为有必要“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并由双方互派大员,彻查真相,公平处理”。(91)程潜:《关于转达“萧劲光电称此次陇东事件真相”并盼派员查处》,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甘肃省政府寻求谈判之态度得到八路军的积极响应。1940年1月7日,萧劲光致电朱绍良:“钧座领导西北,有意息争”,奈陇东地方“一意孤行,无心和洽,敬祈夙断事纲,力排对议,撤大我之师退返原防,示人以诚,则纠纷自解,和好可期。否则,我愈镇静,彼愈嚣张,我愈忍让,彼愈进迫,终至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则生存攸关,亦甚难遏制下级人员义愤”,宁、镇“两城虽被突袭,官兵虽凶牺牲,劲光至此未增一兵,无非体钧座之意,谋事件之和平解决”。对此,朱绍良亦表示,“就本府观察,此事并无任何重大症结,只须部队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则一切是非及责任问题,均可由双方彻查处理,并不以地方所报告者为根据”。(92)萧劲光:《关于对方军队在宁等地连日增兵进攻等情形给朱绍良的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
既然国共双方都有息争之意,那么探寻一条“公正”“合理”的解决办法,遂成为国共双方不断磋商的主要内容。事实上,在陇东冲突再度升级之始,国共双方即有函电往来,陇东专署提议“停止军事行动;恢复合水县县长翟大勋等一切被俘人员之自由;派负责代表至西峰镇商谈”;而八路军则坚持“先行无条件恢复宁县、镇原两县原状;谈判地点在庆阳或驿马关”。(93)丁雍年、唐祖梁、郑美菊:《陇东的两次反摩擦斗争》,政协甘肃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5辑,第60页。双方就此争论不休,而陇东冲突仍在持续。
正当陇东谈判拖延无着时,在蒋介石授意下,何应钦与叶剑英以朱德等通电为蓝本,就陕甘宁边区名义及其范围等问题进行磋商。首先,何应钦试图从国民党“正统”地位否认陕甘宁边区存在的合法性,认为“所谓边区,委座从未承认”。其次,对于陕甘宁边区的范围,“根据二十八年二月林祖涵致行政院呈文,边区所辖只有十八县(即陕西省之膚施、甘泉、鄜县、延长、延川、安塞、安定、保安、靖边、定边、淳化、栒邑十二县;甘省之宁县、正宁、庆阳、合水、环县五县;宁省之盐池一县),并无所谓二十三县。其后蒋主席曾有一划专员之案,大约包含膚施、甘泉、安塞、保安、靖边、定边及其附近县份之一部,但此案亦未批准”。目前似可在“林祖涵及蒋主席两案之间求一折中案(特别声明系领个人意见),军事与行政必须分开,不得保持特殊名目,至该专员区内之行政人员,可由十八集团军保请政府任命”。再次,何应钦认为朱德等通电,已“逾越军人本分”,且通电“所称之‘防制异党活动办法’及‘处理共党实施方案’,本会并未颁发”。(94)何应钦:《关于陕甘部分县区域归划及其有关问题和“共党”洽商情况给朱绍良的电及甘肃省政府的回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相对于何应钦咄咄逼人的谈话,叶剑英则含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一、希望维持边区名义;二、陕甘宁边区范围“若照蒋主席案则太小”,希望从长考虑;三、边区名义若用两个行政专员区代替,则可考虑并可电询延安。(95)何应钦:《关于陕甘部分县区域归划及其有关问题和“共党”洽商情况给朱绍良的电及甘肃省政府的回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
何、叶谈判之结果,国共双方均不满意。中共认为:“共产党则之何负于国,何损于民,深入敌后,流血苦战者,非共产党领导之八路军新四军乎?以边区论,共产党几曾过二十三县以外之尺土寸地乎?攻栒邑、夺宁县、占镇原,而执行其所谓消灭边区、打倒共产党之任务者,究何人乎?大好河山半沦敌手,而唯此区二十三县是乎?清夜扪心,能不能汗颜乎?”(96)朱德:《通电取缔防制异党活动办法精诚团结》,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对于中共的态度,蒋介石心知肚明,“共党问题之症结,目前不在陕北几个县,而在共党应有根本的进一步之真诚服从中央命令,执行国家法令,为全国革命之模范,而不自居于整个国家体制之外,造成特殊关系”。(97)蒋鼎文:《“委座”召见周恩来、叶剑英对共党指示要点(二份)》,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47。
对于蒋介石的顾虑,朱绍良亦有同感,他给何应钦的复电中称:“‘共党’问题为国家腹心之疾,此次中央统筹调整,划设专员区,自系迁就事实,暂资过渡。”不过,在划设专员区之前,务必坚持两个先决条件:一、自边区政府成立以来,设立省政府、专员公署及县区乡镇各级政府,俨然另成一国。此次调整,应责令取消其设立的边区政府及省政府,“其划设专员区之县份,专署县政府之设置及一切措施,必须秉承省政方针,不得自成风气,其未划入县份,应将一切畸形组织即日取消,由省政府接收整理”;二、按照“本省现实情形,庆阳被占区域约占全县面积四分之三,宁县约为七分之一,正宁约为七分之三,合水约为十分之二,环县约为五分之四,固原约为十分之一,镇原根本即无特区。自此次事变以后,合水虽全部被占,其他各处我方均占优势”。“就弟个人意见,兰州国际关系日形复杂,以距离共党愈远为愈妙,最好令其退出甘省,而以陕省多划一二县为交换条件”。(98)何应钦:《关于陕甘部分县区域归划及其有关问题和“共党”洽商情况给朱绍良的电及甘肃省政府的回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1-82。细观朱绍良之复电,其基本观点有二:一是希冀从法理层面否认陕甘宁边区的合法存在;二是试图从军事上限制陕甘宁边区力量的发展。观其着眼点不仅注重陕甘宁边区,更忧心于共产党与苏联的关系。国民党高层的意见交换,从中隐现出抗战时期国民党对共产党力量迅速发展的恐惧与偏见。
国共两党的高层谈判及国民党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意见交换,基本上确定了国共双方陇东谈判的底线,陇东局势开始趋于和缓,“陇东九十七师已撤走,程潜、朱绍良在蒋命令下已表示和平”,(99)毛泽东:《目前政治形势及对阎锡山的方针》,《毛泽东文集》第2卷,259页。中共中央也决定派谢觉哉赴陇谈判。1940年2月12日,谢觉哉抵达西峰镇,与国民党方面谈判代表李学谟就陇东问题进行了初步磋商,并商定临时解决办法:“一、双方停止军事行动;二、暂维现状;三、互释被捕人员;四、根本问题俟谢觉哉到兰州与省政府主席商谈解决。”(100)丁雍年、唐祖梁、郑美菊:《陇东的两次反摩擦斗争》,政协甘肃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5辑,第60页。然而,对于陇东谈判,陇东署、县政府却抱有偏见。诚如罗历戒在报告中称:“最近陇东共党表面上虽云,希望纠纷之和平解决,暗地则积极布置,到处游击,军事行动日益紧张,并拟以全力与我周旋。故现下之陇东形势虽云停止双方军事行动,从事和平谈判,实则较前更加紧张混沌耳”。(101)罗历戒:《陇东事件之近况》,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105。为此,谈判期间钟竟成坚持要求驻宁县、镇原的八路军全部撤退,遭到谢觉哉的拒绝。为了劝其悔悟,停止制造摩擦,谢觉哉于3月12日返回延安之前致函钟竟成:“以先生之才,如用之得当,必卓然有以自见,然不效命于抗战之前线,反而于抗战部队之后方从事摩擦,此则弟不能不深为先生惜者也。”(102)《谢觉哉一九四〇年三月十二日致钟竟成函》,丁雍年、唐祖梁、郑美菊:《陇东的两次反摩擦斗争》,政协甘肃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5辑,第63页。姑且不论钟竟成阅函后之感想,就观此后事态之发展,则不难发现陇东事件不过是国民党“限共、溶共、反共”之既定政策的一次武力试探。在“反共”高潮风起云涌之时,国共之间的“根本问题”亦决不可能通过和平谈判得以解决。
陇东事件根源于国共两党抗战理念的歧异,加剧了彼此摩擦的烈度和广度,考验着国共合作的坚韧性和承受力。全面抗战初期国共关系之所以融洽,一方面是抗战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中共有限的力量几乎不能对蒋政权构成有力威胁。但由于东南沿海及华北主要城市相继沦陷,国民党军亦损失折半,而共产党则发动全民抗战,深入敌后战场,迅速发展力量,其军队人数由“抗战爆发时的4万余人,猛增至15万人”,至1939年,共产党的力量足以威胁到国民党“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权力走向,国共之间的争夺与摩擦日渐明朗,其烈度和广度亦不断加强。(103)杨奎松:《论抗战初期的国共两党关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
随着1939年初国民党一系列“防共、限共、反共”政策的陆续出台,标志着蒋介石最终放弃了以“联党谈判”的方式说服共产党放弃政权、军队和地盘的政治理想,开始加紧对共产党政治上和军事上的遏制,其表现在陇东县域,则是以“行政统一”为借口,以武力试探为手段,以划界谈判为目标,限制八路军在陇东统战县域的民运工作,并试图以最小的政治代价驱逐八路军在陇东的军事存在,最终达到限制中共力量的发展,收缴八路军民运工作的成果,压缩陕甘宁边区的范围,并试图从根本上否认陕甘宁边区合法性存在的目的。当然,甘肃省政府对于陇东可能发生的摩擦和冲突,亦设计了一套较为完备且独具特色的地方性应对方案,但国民党陇东区域虚弱的兵力部署及羸弱的民众动员能力,却严重制约了陇东署、县政府的正常发挥,亦破灭了甘肃省政府的政治期待,而对陇东县域的划界谈判也正是在国民党军事行动失败后的无奈之举。
此时的国民党已意识到,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的各种政治组织,既不能通过军事手段予以肃清,亦非一纸命令即能取消,应付之道,惟有“改良地方行政,以谋民众福利为要”。其具体表现,即在接近边区之各县,加强党政工作,阻止中共力量的扩展,并对其行政机关人选,“应格外慎重,待遇应提高,经费应酌量增加,地方人力财力如有困难,中央可酌予补助”。(104)《指示应付特区方针》,甘肃省档案馆藏,15-001-0053。对于国民党的柔性政策,共产党迅速予以回应。1940年3月25日,毛泽东在报告中指出:“对中央军要谨慎,有向我摩擦者,只应搜集其摩擦材料陈报,切忌轻易戴大帽子”;“现当整个西北、华北的反摩擦军事斗争告一段落之时,各方亟应加紧这一统一战线工作”。(105)毛泽东:《对顽固派的斗争策略》,《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277页。
不可否认,1939年以后国共之间的军事摩擦仍然持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客观而言,虽然蒋介石乐于看到共产党因应付频繁的局部摩擦而顾此失彼,但他“从未设想过与中共全面开战”,即使国共之摩擦发展至有如皖南事变,他仍“不希望事态进一步扩大和激化”。(106)杨奎松:《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69页。然而,“如果说类似于陇东事件这样的摩擦行动是抗战时期国共合作的一种常态,那么,皖南事变则是这种冲突性合作的一种异化”。(107)柳德军:《陇东事件与国共关系之演变》,《史学月刊》2019年第9期。因为1940年前后之国际形势仍扑朔迷离,中国的抗战仍艰苦卓绝,此时的中国惟有坚持国共合作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才能赢得国际同情、舆论支持、民众倾力。也许在此期间,国共两党之间的摩擦仍将不断发生,但两党都明白,决不能在民族危难之际大动干戈,因为两党对中国未来命运之安排,惟有抗战胜利才有实现的可能,而两党之间“根本问题”之解决,也只有在抗战胜利后才有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