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五年崔希逸袭击吐蕃事件探析*——以王言为中心

2021-11-25 05:26景凯东
吐鲁番学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张九龄开元玄宗

景凯东

吐蕃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统一青藏高原的世俗政权,疆域辽阔,国势强盛。开元前期,吐蕃与唐朝进行了连年的战争,皆感疲弊。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吐蕃遣使请和,唐玄宗用皇甫惟明之策,派其出使吐蕃,表达唐皇和平之意。次年,吐蕃赞普、唐金城公主的丈夫赤德祖赞遣大臣名悉猎入唐,双方达成和解。二十二年六月,唐派左金吾卫将军李佺在唐蕃边境的赤岭立碑,以为分界。唐蕃进入和平时期。然而,这个相对和平的时期在短短数年后就戛然而止,将之终结的正是开元二十五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袭击吐蕃一役。

开元二十五年三月,“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自凉州南率众入吐蕃界二千余里。己亥,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①《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08页。,“吐蕃自是复绝朝贡”②《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5233页。。此战之后,玄宗大举更换边将,令萧炅、杜希望、王昊为河西、陇右、剑南节度使,分道经略,准备讨伐吐蕃,更下令毁去分界碑,双方重启战端。在唐蕃关系由和平转为战争的过程中,开元二十五年崔希逸袭击吐蕃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此役也拉开了开元后期至天宝年间玄宗在边境地区大规模进击的序幕。

那么,作为唐朝西境重臣的崔希逸为何会袭击吐蕃?对此,正史中给出了一个不算圆满的解释。按《旧唐书》记载,崔希逸本无意轻启边衅,但其部下孙诲入朝奏事时意图邀功,奏言吐蕃无备,如果出兵袭击,必能胜利。玄宗派遣宦官赵惠琮跟随孙诲前往凉州以视察、验证,赵惠琮到达后,矫诏令希逸出击,遂有开元二十五年三月河西兵破吐蕃于青海之事。事后,崔希逸因违背盟约而心情抑郁,与赵惠琮回到京城后,“俱见白狗为祟,相次而死”,建言偷袭吐蕃的孙诲也“以罪被戮”①《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第5233页。。细考此段记载,问题颇多。唐朝越界偷袭吐蕃,是足以扭转两国关系大事,赵惠琮只是秉承皇帝之意去前线了解情况的宦官,是否有权限擅自决定发动这次撕毁和约的攻势?此役之后,玄宗迅速调整部署,更换边将,毁掉界碑,如此严密而周全的后续措施,很难仅仅理解为对臣下突发决定的善后措施。史书对此次偷袭的主要执行者崔希逸、赵惠琮结局的记载亦以神鬼为言,不似实录,而近于史家之曲笔。这次改变两国形势的事件背后,很可能别有隐情。王惠敏详细考证了崔希逸的生平事迹,认为其抱恨而死源于个人理想化的人格追求与社会政治现实之间的矛盾②王惠敏:《唐代崔希逸其人其事考》,《史学月刊》2010年第10期,第130~132页。。李红阳分析了崔希逸在唐蕃和战中的作用,及其境遇与儒家传统价值观的关系③李红阳:《开元年间崔希逸在唐蕃和战中的作用探析》,《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年第10期,第66~69页。。

本文拟以王言材料为主要依据,通过分析崔希逸出兵前吐蕃方面的行动及唐廷后续的应对,将这次事件置于当时大的战略背景下加以讨论,分析事件背后唐蕃诸国的政治、军事博弈及崔希逸、赵惠琮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一、西方两强的联合

要了解此次事件的始末缘由,需要明了赤岭分界后唐蕃两国对彼此的态度及吐蕃的活动轨迹。

开元十八年唐与吐蕃虽然订立和约,但事实上两国的利益纠纷并未得到根本解决,连年战争所带来的双方之间的隔阂与不信任也仍未消除,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是暗流汹涌。这一点从和约订立前唐朝对吐蕃的态度及和约订立的曲折过程中可窥见一二。赞普的求和使节入唐是在开元十八年十月,十九年秋唐蕃达成在双方势力范围交界的赤岭地区互市的协议④“秋,九月,辛未,吐蕃遣其相论尚它硉入见,请于赤岭互市,许之”。见《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唐纪二十九·玄宗开元十九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796页。。开元二十一年正月唐遣使臣李嵩出使吐蕃,应是商讨某些具体事宜,返回时吐蕃以金城公主名义请求当年九月一日立界碑于赤岭⑤《旧唐书》卷一一二《李暠传》,第3336页。,但事实上直到次年夏天界碑才最终树立⑥“六月乙未,遣左金吾将军李佺于赤岭与吐蕃分界立碑。”见《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第201页。。签约划界前后长达数年之久,其间权衡反复可以想见。薛宗正先生认为,对于这次赤岭分界,唐蕃双方的理解是有分歧的,所谓赤岭分界是由赤岭互市发展而成,并不具有神龙界约那样的法定性质⑦薛宗正:《吐蕃王国的兴衰》,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93页。。在此期间,唐对吐蕃的印象实际上并未有多少改善。吐蕃使臣曾以金城公主之名向唐朝请求《毛诗》《礼记》《左传》《文选》的写本,秘书省正字于休烈上疏劝阻,称“戎之生心,不可以无备;典有恒制,不可以假人”⑧《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第5232~5233页。,反对送经典于吐蕃;裴光庭虽反对于休烈之议,然理由却是吐蕃“聋昧顽嚣,久叛新服”⑨《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唐纪二十九·玄宗开元十九年》,北京:中华书局,第6794页。,正可以用华夏典籍加以教化。玄宗对裴光庭的提议给予认可。林冠群先生将这一时期唐朝君臣对吐蕃的印象总结为“不识礼经尚待教化的西戎”①林冠群:《唐朝君臣建构“吐蕃观”之研究(下)》,《中国藏学》2016年第S0期,第91页。。可以看出,唐廷君臣对开元十八年的议和实不乏疑虑。在这种背景下,吐蕃的一系列外交、军事操作更刺激了唐朝的敏感神经,即与突骑施联盟,进一步介入西域。

早在高宗时期,吐蕃就试图将势力范围北扩,染指西域地区,更一度夺取四镇。武周长寿元年(公元692年),女皇武则天派名将王孝杰率军收复四镇,留兵戍守,吐蕃在西域的攻势被遏制,遂将战略重点转向东方,进犯唐河西陇右地区,并通过金城公主汤沐邑的名义取得河曲地区的控制权。开元十八年议和后,吐蕃明白在东线河陇一带暂时无法继续进取,遂将扩张重心转向西北方向,力图扩大在西域、中亚的势力范围和政治影响。然而唐朝在西域的兵力虽不若河西、陇右雄厚,但控扼天山南北的四镇、北庭亦不乏精兵良将。吐蕃为了扩张需要,遂积极寻求与西域强国突骑施的联盟,以利用突骑施牵制西域唐军。

突骑施汗国是当时西域最强的国家,其可汗即著名的苏禄,领有原属西突厥的十姓部落,兵强马壮,“众二十万,遂雄西域之地”②《旧唐书》卷一九四《突骑施传》,第5191页。。在开元前期,突骑施与唐关系良好,唐玄宗册封苏禄为“忠顺可汗”,并封原十姓可汗阿史那怀道之女为金河公主,嫁予苏禄,两国建立联姻关系。后来以一次外交事件为导火索,双方关系恶化,苏禄一度兴兵进犯四镇③“时杜暹为安西都护,公主遣牙官斋马千匹诣安西互市,使者宣公主教与暹,暹怒曰:‘阿史那氏女,岂合宣教与吾节度耶!’杖其使者,留而不遣,其马经雪寒,死并尽。苏禄大怒,发兵分寇四镇。”见《旧唐书》卷一九四《突骑施传》,第5191页。。虽重新修好,终不能无间如初。且作为唐朝抵御大食的屏障,突骑施向唐朝索求绢帛之数甚多,引发边将不满,而苏禄政治威望提高,成为中亚共主,更加深了唐朝的疑忌④薛宗正:《吐蕃王国的兴衰》,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89页。。苏禄本人被此前对大食、唐朝取得的胜利冲昏头脑,意图摆脱半臣服于唐朝的地位,获得更大的话语权。吐蕃利用唐与突骑施关系恶化的时机,加强与突骑施的联系,西方两强各取所需,达成结盟。

吐蕃与突骑施的政治联系和军事合作早已有之。开元十五年,苏禄攻唐时,吐蕃即出兵增援。当年秋,两国联手对唐朝发动了一系列攻势。九月初七,吐蕃寇瓜州;闰九月初二,苏禄与吐蕃赞普围困安西⑤《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具体日期参王双怀编著:《中华通历(隋唐五代)》,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9页。据《大事记年》,则赞普未亲往安西,参《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1992年,第152页。。可谓两线并举,声势浩大。除此次军事合作外,两国间也有正常的外事往来。据《大事记年》,“及至猴年(开元二十年),夏,赞普驻于巴局之丁丁塘,唐廷使者李京,大食与突骑施之使者均前来赞普王廷致礼”⑥《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北京:民族出版社,第153页。。开元二十二年后,吐蕃与突骑施的联盟进一步强化,突出的表现即是联姻。

吐蕃与突骑施的联姻在汉藏文献中均有清晰记载。《大事记年》云:“王姐卓玛类遣嫁突骑施可汗为妻。”⑦《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第153页。据《旧唐书》记载,“(苏禄)潜又遣使南通吐蕃,东附突厥。突厥及吐蕃亦嫁女与苏禄”,“以三国女为可敦”⑧《旧唐书》卷一九四《突骑施传》,第5192页。,“三国女”中的吐蕃之女,指的就是赞普赤德祖赞的姐姐卓玛类。这次联姻《大事记年》系于“夏,赞普牙帐驻于‘准’”⑨《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第153页。之后,当发生于当年夏秋,而唐朝遣李佺于赤岭立界碑在当年六月。当时唐与突骑施关系已经极为恶劣。郭平梁先生通过张九龄起草的一系列王言还原了这一时期唐与突骑施的关系变化,即开元二十二年,唐北庭都护刘涣杀突骑施使节,唐为平苏禄之愤,处死刘涣,传首汗庭,是年秋,苏禄出兵攻击西州、北庭,唐命令驻军还击,同时派兵增援,唐与突骑施之间的战争由此爆发①郭平梁:《突骑施苏禄传补阙》,《新疆社会科学》1988年第4期,第47~49页。。在发动战争的大致同时,苏禄迎娶了吐蕃王姐,显然是向吐蕃寻求支持。而吐蕃在赤岭定界后不久,即与苏禄联姻,更昭示出其对西域的野心。西方两强联姻的达成,触动了唐朝的敏感神经。张九龄所草《敕吐蕃赞普书七首》,大致作于开元二十三、二十四年间,是以玄宗口吻发于吐蕃赞普的七封敕书。第一封发于开元二十三年春末,其中即以突骑施问题指责赞普:“近得四镇节度使表,云彼使人与突骑施交通。但苏禄小蕃,负恩逆命,赞普既是亲好,即合同嫉顽凶,何为却与恶人密相往来,又将器物交通赂遗?”②(唐)张九龄:《敕吐蕃赞普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47页。愤怒之情,行于文句。唐朝甚至曾以唐蕃两国之情劝告吐蕃勿与突骑施联姻,从开元二十四年秋唐朝所发敕书看,吐蕃表面应承,实则并未终止联姻③“赞普越界与其婚姻,前者以意向道,即去寻已告絶;朕亦委信,以为必然;今乃定婚如初,党恶可见。”见(唐)张九龄:《敕吐蕃赞普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第666页。。吐蕃交通突骑施、联姻苏禄,使唐朝认识到其对西域的野心,唐蕃之间短暂的和平已显出破裂之兆。

吐蕃与突骑施的结盟使得唐在西域地区面临的军事压力陡然加剧。为了加快进军西域的步伐,配合突骑施的攻势,吐蕃调动大量兵力西进,这一举动不仅加速了唐蕃间关系破裂的速度,同时也使得吐蕃的边境兵力分布出现了变化,为此后的开元二十五年崔希逸进军青海埋下了伏笔。

二、吐蕃对勃律、西域的侵扰与其东线军队的西调

前文已述,吐蕃在东线与唐朝签订停战协议与分界合约后,并未停止其扩张图谋,而是将势力开拓的重点转向西方。其重心便是吐蕃西北连通中亚的交通要冲勃律地区。同时,吐蕃也向西域唐军驻地出兵,以配合其盟友突骑施可汗苏禄的对唐攻势。

进攻小勃律是吐蕃开拓西方的重要举措,也是其触怒唐朝的关键所在。小勃律是唐朝在西方重要的属国,位于今克什米尔西北部,扼守印度、中亚、青藏高原之间的交通要道。吐蕃如果想要将影响力扩展到中亚和南亚,此为必争之地。对唐而言,正如勃律国王没谨忙致书北庭节度使张孝嵩所言,“勃律,唐西门。失之,则西方诸国皆堕吐蕃”④《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83页。,关系到唐朝对中亚的影响力。吐蕃对小勃律早有企图,在东线与唐订立和约后,更加强了对小勃律的攻势。开元二十二年夏张九龄所草《敕勃律国王书》中已有“被贼侵寇,颇亦艰虞”⑤(唐)张九龄:《敕勃律国王(苏·没谨忙)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第679页。之句,其中的“贼”,应即指吐蕃。吐蕃对勃律加强攻势大致与李佺往赤岭立界碑同时,此前唐蕃和谈已持续数年,可见吐蕃对东线暂时无法动作后将扩张重心转向西方的勃律一带早有预谋。对吐蕃在两国和议已定的情况下向自己属国出兵的违约背盟行为,唐朝从官方沟通的渠道进行了干涉,如开元二十四年春《敕吐蕃赞普书》中有“且如小勃律国归朝,即是国家百姓,前遭彼侵伐,乃是违约之萌”⑥(唐)张九龄:《敕吐蕃赞普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第655页。之句,直言吐蕃入侵勃律违反和约。面对唐朝的阻止,吐蕃毫不理会。《旧唐书》言“其年,吐蕃西击勃律,遣使来告急,上使报吐蕃,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上甚怒之”①《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第5233页。。《大事记年》将吐蕃破勃律系于开元二十五年,是年“论·结桑龙则布引兵至小勃律国……小勃律王降,前来致礼”,三年后,赞普更是“嫁王姐墀玛类与小勃律王为妻”,彻底将小勃律变为吐蕃的附属政权②《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第153页。。在吐蕃向勃律发动进攻之始,勃律国王苏·没谨忙即向唐朝四镇节度王斛斯去信,即《敕勃律国王书》中所言“得王斛斯表卿所与斛斯书”③(唐)张九龄:《敕勃律国王(苏·没谨忙)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第679页。,信的内容当为请求四镇出兵支援。而唐朝之所以选择发敕喝阻吐蕃对小勃律的入侵,却并未出兵救援,原因正在于距离勃律最近的四镇军队此时正面临着突骑施的强大攻势,并无余力,故而只能坐视这一控扼中亚孔道的重要附属国沦入吐蕃之手。吐蕃、突骑施联盟对西域唐军造成的压力可见一斑。

除了出兵勃律外,吐蕃还积极进军西域,配合苏禄对安西四镇等唐军驻地的攻势。唐朝在开元二十四年正月发给吐蕃赞普的敕书中称:“近闻莽布支西行,复有何故?若与突骑施相合,谋我碛西,未必有成,何须同恶?”④(唐)张九龄:《敕吐蕃赞普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第655页。可见唐朝此时已侦知吐蕃军队西进的情报,故而向吐蕃发敕书质询,直斥其欲与突骑施联手侵扰西域。莽布支率军到达西域后,即配合突骑施对四镇发动了攻击。正如唐廷敕书中所言“今得安西表来,莽布支率众已到,今见侵轶军镇,并践暴屯苗,先知彼有异谋,犹自未将至此者”⑤(唐)张九龄:《敕吐蕃赞普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第668页。,时值开元二十四年秋末,莽布支大军已在西域活动数月之久,对唐朝的军镇、屯田发动攻击,与突骑施军队形成呼应。如此举动,显然已是公然违背和约,侵犯了唐朝在西域的利益。

吐蕃在西线的活动中很值得注意的一点,即军队的来源。无论是大举进攻勃律,还是进军西域,配合突骑施攻击战力强悍的四镇守军,所需要的军队都不在少数。而这批军队,很可能是从原与河西陇右唐军对峙的吐蕃东线军团中抽调的。《敕吐蕃赞普书》中提到的进攻西域的吐蕃军队统帅为“莽布支”,此人为吐蕃名将,汉文史料写作“烛龙莽布支”,《大事记年》则记作“属庐·莽布支绮穷”。《大事记年》言其于鼠年(开元二十四年)“领兵赴突厥”⑥《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第153页。,吐蕃常以“突厥”代称原在西突厥统治下的西域地区,此条记载正与《敕吐蕃赞普书》相合。值得注意的是,莽布支作为吐蕃方面大将,此前主要活动于河西陇右地区,前述开元十五年活动于河陇地区并攻陷瓜州城的吐蕃军即由悉诺逻恭禄和此人统领。唐蕃再次开战后的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十二月,唐将皇甫惟明奏“破青海道莽布支营三万余众,斩获五千余级”⑦《资治通鉴》卷二一五《唐纪三十一·玄宗天宝元年》,第6856页。,“青海”即指青海湖一带,可知当时莽布支又回到吐蕃东线与河陇唐军对峙。据考证,这位莽布支与后来崔希逸击败的青海一带吐蕃守将乞力徐同属于望族属庐氏,而属庐氏是吐蕃派往新占领区的主要部族之一⑧罗藏:《吐蕃大将乞力徐小考》,《青海民族研究》1994年第4期,第55~57页。。有理由相信,这位莽布支与他的族人乞力徐一样,是长期驻守在吐蕃东线的将领。之所以派遣这位东线将领负责统军进入西域,恐怕与这次出征军队的来源有关。据《大事记年》,开元二十二、二十三年,吐蕃在东线的吐谷浑故地均有大动作,二十二年,“征集吐谷浑之青壮”,“克吐谷浑之‘吃狗肉’部族”,二十三年,“大论穷桑前往吐谷浑”⑨《大事记年》,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第153页。。当时唐蕃已然休兵,吐蕃东线边境宁定,不过平定吐谷浑的一个叛部,似乎不需大规模征集青壮,且派吐蕃重臣中地位最高的大论前往镇抚。当时所发的青壮,有可能即被组织成军,用于西线战事。出征西域的军队选择烛龙莽布支担任统帅,可能与其本为东线军队的统帅且在吐谷浑地区有较高威望有关。从吐蕃在界碑树立之初即着手征集军队看,其对联合突骑施在西域发动战事亦是早有预谋。

吐蕃刚刚在东线与唐朝达成和解,就在西线积极进取。联姻突骑施、与其联兵进犯西域,加之不顾唐朝劝阻,进攻受唐册封的小勃律国,此三者,均触犯了唐在西域的重要利益。加之其他争端,如西南诸蛮的归属问题,使得双方的矛盾愈加激化,只维持数年的和平局面行将崩溃。而吐蕃将原本布置在东线的军队和大将西调,投入西域战场,则造成了东部青海一线的空虚,为开元二十五年崔希逸部的胜利和整体战局的扭转埋下了伏笔。

三、破局的一战与无奈的主角

开元二十二年立界碑之后,唐朝对吐蕃这个老对手未曾掉以轻心,与吐蕃毗邻的河西、陇右两大军区仍积极部署、准备,以防战事再起。时任河西节度使的牛仙客以精明干练著称,曾辅佐过王君㚟、萧嵩两任河西节度使。在其担任河西节度留后、节度使期间,河西“仓库盈满,器械精劲”①《旧唐书》卷一○三《牛仙客传》,第3196页。,这既体现了仙客的个人才能,同时也可看出河西诸军镇并未因和议分界达成而放松警惕,仍保持精良的战备。陇右军亦是如此,开元二十三年秋玄宗发于陇右节度使阴承本的敕书中明确指示“略观此意,(吐蕃)必欲为恶。必不得先举,远加斥候,察其动静”,要求吐蕃若有异动,要向朝廷奏报,同时又叮嘱要加强戒备、严格训练新兵②(唐)张九龄:《敕陇右节度阴承本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第597页。。足见唐朝中央和河西、陇右边军均已做好充分的战争预案,以防时局有变。但显然开元二十三年玄宗尚无意由唐军主动在河陇一线发动攻势。至二十四年,烛龙莽布支率吐蕃军进攻四镇,唐蕃之间剑拔弩张,边境态势之紧张可以想见。开元二十五年偷袭吐蕃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崔希逸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来到了凉州,就任河西节度使。

崔希逸,两《唐书》无传,事迹零散。据记载,他是“知名之士”,作为判官参与了宇文融的括户③《旧唐书》卷一八七《忠义传》,第4888页。。开元二十二年,为郑州刺史,后兼江淮、河南转运副使④《旧唐书》卷四九《食货志》,第2116页。,改陕州刺史⑤《授崔希逸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副大使制》,(宋)李昉编:《文苑英华》卷四五二《翰林制诏·制书·节镇》,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2291页。、河南陕运使⑥《新唐书》卷五三《食货志三》,第1367页。,几乎全程参与了名相裴耀卿主持的漕运改革。其间事迹虽记载不多,但先后参与宇文融括户与裴耀卿改革漕运两件影响当时经济的大事,且十余年间从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升迁至从三品上州刺史,可见其颇具吏干,才能获得朝廷肯定。开元二十四年秋,以散骑常侍衔出任河西节度使,接替调任朔方节度使的牛仙客。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崔希逸的职权范围不限于河西,授官制书中的头衔除河西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外,尚有“陇右河西采访处置使”①《授崔希逸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副大使制》,(宋)李昉编:《文苑英华》卷四五二《翰林制诏·制书·节镇》,第2291页。,且在开元二十三年《敕陇右节度阴承本书》中提到的阴承本后,至开元二十六年正月以鄯州都督杜希望知陇右节度留后之前②《资治通鉴》卷二一四《唐纪三十·玄宗开元二十六年》,第6832页。,此间并无年代确切可考的陇右节度使,很可能即由崔希逸以河西节度兼统陇右。崔希逸主持河西军务期间,可考的事迹主要有两件:其一是向朝廷上奏前任牛仙客所积物资甚丰,玄宗因此大悦,任命牛仙客为尚书③《旧唐书》卷一○三《牛仙客传》,第3196页。;其二就是与吐蕃将领乞力徐订立协定,罢去边界之栅与守捉使,此正是希逸偷袭青海后自以为失信于人的原因所在④《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第5233页。。这个史书记载的协定实则疑点颇多。其一,崔希逸上任之时,正值吐蕃烛龙莽布支兵出西域,双方表面维持和平,边境实已剑拔弩张,值此敏感时刻,崔希逸岂会私下与吐蕃边将会谈,并达成此等表示友好的条款,这不但会贻人口实,而且有通敌之嫌;其二,河西诸将长期与吐蕃对峙,均对吐蕃十分警惕,而崔希逸作为从内地调来的节度使,在河西、陇右军中并无根基,他如果想促成唐蕃边境撤去界栅守捉,必然会遇到来自麾下将领的强烈反对,崔希逸作为新任节度似不会选择这种会自损权威的行动;其三,此举与皇帝和朝廷的指示相悖,前引朝廷开元二十三年发于陇右节度使阴承本的敕书明确叮嘱其侦查敌情,严加防范,而史书中所记崔希逸主动向乞力徐提议撤去界栅和守捉的做法,显然与朝廷的要求矛盾;最后,吐蕃当时虽然在外交上仍与唐朝虚与委蛇,实则已将军事重心转向西域,与唐朝四镇驻军公然开战,乞力徐作为吐蕃边境重将,对于唐蕃关系恶化应当早有心理预期,在此涉及边境安全的大事上,绝不会因为信赖崔希逸个人的品行而自废武备。综上,在进一步证据出现前,崔希逸和乞力徐订立私约的记载是值得怀疑的。

根据史书记载,唐廷越境偷袭吐蕃军开始于崔希逸傔使孙诲入朝奏事,向玄宗说明“吐蕃无备,若发兵掩之,必克捷”⑤《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第5233页。,玄宗遂派遣宦官赵惠琮前往河西前线调查情况。赵惠琮的散官为中大夫,从四品上;职务为内侍,从四品上⑥(唐)孙逖:《授赵惠琮左监门卫将军制》,(宋)李昉编:《文苑英华》卷四○二《中书制诰·环卫》,第2040页。。内侍省直至天宝十三载才设置正三品内侍监作为主官,此前内侍即为内侍省最高官位,担任此官,亦可见赵惠琮当时在宦官中地位极高,深受皇帝信任。在前往河西之前,赵惠琮曾奉命出使突厥,商讨市马的一系列问题。根据前后两封《敕突厥可汗书》,赵惠琮出发前往突厥时“秋气渐凉”⑦(唐)张九龄:《敕突厥可汗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第643页。,熊飞先生系于开元二十四年八九月间;在后一封敕书发出的“冬中极寒”⑧(唐)张九龄:《敕突厥可汗书》,(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第646页。的十一月时赵惠琮已从突厥牙帐返回,并汇报了出使的情况。长安到突厥牙帐约三千里,兼之中间觐见可汗,商谈事务,三月往返,可谓颇为辛劳。结束出使任务后,赵惠琮尚未得到充分休息,即领命与孙诲前往河西。令当时地位最高的宦官之一承担此次任务,且时间如此紧迫,可见玄宗对赵惠琮的信任和对这次使命的看重。而到达前线后,赵惠琮在史书上留下的是不光彩的一笔,即因贪功矫诏令崔希逸出兵,打破和约。问题在于,赵惠琮所负的使命真的是史书所言的勘查敌情而已吗?他命令崔希逸出击是否出于他个人的贪功矫诏?

结合种种迹象看,事实恐怕并非如此。其一,从崔希逸军的行军路线看,此次突然袭击并非赵惠琮临时起意的计划,而是早有预案的行动。据《旧唐书》记载,崔希逸自凉州南“率众入吐蕃界二千余里”①《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第208页。,可见其应是统兵从河西节度的治所凉州出发,向南行进转入吐蕃境内的。如此行军,必然要经过陇右节度使治所鄯州的辖区,需要陇右诸军镇的协同。崔希逸当时以河西节度兼统陇右,固然有此权限。但河西、陇右都是唐朝西部重镇,两军齐动必然是国家层面的举动,若无王朝最高层的意志,仅凭宦官矫诏,不可能轻易发动。其二,从赵惠琮到达凉州的时间推算,本次行动准备时间不长即发动,但从战事进展来看,准备却相当充足。赵惠琮离开长安的时间史无明文,但不应早于其从突厥归来的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而凉州“在京师西北二千一十里”②《旧唐书》卷四○《地理志》,第1640页。,则赵惠琮到达凉州最早亦在二十四年年末,亦可能在二十五年年初。而崔希逸南入吐蕃两千里的时间,《旧唐书》记为开元二十五年的“三月乙卯”③《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第208页。,考当年三月并无“乙卯”日,应为“己卯”之讹误,为三月初七。深入吐蕃界内作战,必然要携带大量辎重,以车行一日七十里算,当已行军月余了。可见由崔希逸率领的河西军应在二十五年二月初启程。如此,则此次出征的准备时间不过一月左右。吐蕃境内本就地广人稀,崔希逸率军深入其界内两千余里仍未与对方主力军遭遇,此后应改变了行进方向。关于崔希逸与吐蕃军开战的具体日期,史书记载有冲突。《旧唐书》言,三月“己亥(二十七日),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与贼相遇,大破之”④《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第208页。;《新唐书》言“辛卯(十九日),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及吐蕃战于青海,败之”⑤《新唐书》卷五《玄宗本纪》,第139页。;《资治通鉴》日期与《旧唐书》同。这种矛盾很可能是由所取材料的不一致造成的,或许战事持续数日,亦或许所记为两次遭遇战。三月二十七日的郎佐素文子觜之战,面对的对手是吐蕃大将乞力徐率领的主力军,而深入敌境转战近两月的唐军取得了斩首两千余级的战果,乞力徐逃走,从此在史书中消失。能够在战斗中斩首敌人两千余,崔希逸率领的很可能是一支万人以上规模的部队。这支唐军能在只准备了不到一个月的情况下,深入高原腹地,在艰苦环境下连续行军近两月寻找对方主力,与敌军相遇后却战力不减,在对方熟悉环境占有地利的情况下取得了遭遇战的胜利,其士卒之精锐与携带给养之充足可见一斑。赵惠琮到达河西后,崔希逸在较短时间内就组织了精锐的军团和充足的给养,如果没有此前更长时间的筹备是难以想象的。更大可能是,崔希逸对于赵惠琮带来的命令已经有所预料,并进行了充分的准备。第三,战后中央对崔希逸和赵惠琮的态度。崔希逸在此战之后,依旧留镇河西。开元二十六年三月挫败了吐蕃对河西的进攻,五月调任河南尹⑥《资治通鉴》卷二一四《玄宗开元二十六年》,第6832页。。从孙逖所作《授崔希逸河南尹制》看,崔希逸不但由镇守河西的边臣调为管辖东都周边繁华之地的大员,其散官也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直接升为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大夫,升迁幅度实在不小。制书还用“能行上将之谋,略献西师之捷”⑦《授崔希逸左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副大使制》,(宋)李昉编:《文苑英华》卷四五二《翰林制诏·制书·节镇》,第2291页。肯定了他在西面战场取得的战功。其仕途并未因擅自发兵受到影响。崔希逸的身后事亦可谓哀荣备至,谥号为“安民立政”、“刑人克服”之“成”⑧(宋)王溥:《唐会要》卷七九《谥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23~1724页。,充分肯定了他的政绩和战功,这是唐朝对这位能吏边臣的盖棺定论。赵惠琮的升迁幅度则更为惊人,从四品内侍升为正三品的左监门卫将军,散官也从正四品上的中大夫升为从三品的云麾将军,仍知内侍省事。且授官制文称“顷令衔命,委以临戎。既逾险而深入,亦乘危而苦战。遂清狂寇,且振边威”①(唐)孙逖:《授赵惠琮左监门卫将军制》,(宋)李昉编:《文苑英华》卷四○二《中书制诰·环卫》,第2040页。。足见赵惠琮不仅没有因为所谓矫诏而受罚,反而因不辱使命而得到褒奖,加官进阶,继续受到皇帝的信任。从两人之后得到升迁来看,他们此前的行为显然并非矫诏,而是秉承皇帝意志的行动。其四,关于崔希逸因背约遭白犬为祟的记载有很明显的后续加工的痕迹。据《旧唐书》记载,崔希逸与乞力徐订约时,“遂发使与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后因赵惠琮矫诏,崔希逸背约出兵后,“以失信怏怏,在军不得志,俄迁为河南尹,行至京师,与赵惠琮俱见白狗为祟,相次而死。孙诲亦以罪被戮”②《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第5233页。。此段记载问题颇多。崔希逸在发兵袭击吐蕃后,又任河西节度使一年有余,期间还曾经挫败过吐蕃对河西的进攻,算是一位恪尽职守的边臣,他在河西节度任内的表现似与主观色彩颇浓的“不得志”不符。且希逸出兵青海后又在任一年有余才调任东都,这个不长不短的时段也不适合用“俄”来带过。见白狗为祟而死托言鬼神,更是典型的曲笔手法。综合以上四点看,所谓的赵惠琮矫诏令崔希逸发兵应是史书的曲笔,这次军事行动是秉承皇帝和朝廷的意志而发动的。

那么,唐朝为何要在选择在河陇一线发兵偷袭吐蕃呢?玄宗此前要求河陇的军队注意防范,并未要求他们主动出击。而促成唐朝政策转变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孙诲所提到的“吐蕃无备”。前文已述,面对突骑施和吐蕃在西域的联合施压,及吐蕃进攻小勃律带来的唐朝在中亚威信的下降,唐朝需要寻找能够扭转战局的突破口。而吐蕃将东线军队抽调进攻西域,使得邻近河陇的青海一带守军数量大大降低,对于唐朝而言,正是天赐良机。青海一带的吐谷浑故地,是吐蕃向东方进取重要的战略基地,吐蕃必然不会甘于放弃。如果唐军能在河陇一线取得突破,就能迫使吐蕃减少对突骑施的援助,回兵东方,唐朝由此可以取得战略上的主动权,减轻西域驻军的压力,扭转战局。因为这次军事行动极为重要,玄宗派遣了刚刚完成与突厥商谈贸易纠纷、熟悉当时战略形势的亲信宦官赵惠琮前往前线,与崔希逸一起部署这次行动。唐朝的这次选择与对外大战略方针的转变是一致的,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玄宗罢免文臣出身的张九龄,起用了久镇河西、熟悉边情的牛仙客为相,同时以仙客为兵部尚书③《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第204页。,赵惠琮在不久后即领命前往河西,很可能即有牛仙客的影响,可见二十五年偷袭青海是唐朝最高决策的结果。事实证明,唐朝的选择是正确的。吐蕃此时在东线的兵力确实捉襟见肘,崔希逸率军突入吐蕃界已两千余里,乞力徐才组织起有效抵抗,且占据地利的吐蕃军队居然不敌崔希逸的这支疲兵,足见东线吐蕃军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已远不如开元十八年和谈之前那支能主动进攻河西并与唐争夺河曲地区的精锐之师。此战的意义更在于奠定了唐朝在河陇一线战事中的主动地位和战略优势。崔希逸之后,杜希望、萧炅等又取得了一系列胜利。因为吐蕃将注意力转向东方,四镇北庭的压力也大大减轻,开始能够主动出击,开元二十七年夏,北庭都护盖嘉运袭突骑施于碎叶城,“威震西陲”④《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第211页。;田仁琬、盖嘉运等致力于复夺小勃律,重建唐朝在西方的权威。开元二十二年至二十四年唐朝面对吐蕃、突骑施联合打击的被动局面被彻底改变。

在这次行动中,崔希逸与赵惠琮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相当出色的完成了这次军事行动。但他们终归只是大战略环境下朝廷最高决策的执行者而已,真正的决策者远在长安朝堂之上。在当时的战略环境下,唐蕃双方都对和约的结束有充分心理准备,吐蕃进攻四镇更已是公然的背约行为,崔希逸偷袭吐蕃只是唐朝在新的战略形势下对吐蕃联合突骑施并出兵四镇、勃律的一种回应,标志着早已只存在于口头和外交语言中的和约彻底废除而已。但在儒家道德标准的约束下,唐朝并不希望自己在后人口中成为背约的主动方,也不可能让玄宗成为背约兴兵一事的最高决策者,更不可能让后世史家将此事置于批判玄宗后期开边兴兵和宦官酿祸的话语体系之中。故而在史书中,将出兵青海一事归结在私定和约却最终背约出兵的河西节度崔希逸、贪功矫诏的钦差内侍赵惠琮、希望飞黄腾达的河西傔使孙诲身上,甚至借重鬼神,用史家之曲笔构成了一个自洽的叙述。从这个角度讲,虽然崔希逸和赵惠琮生前显赫、死后哀荣,但终究成了官方历史叙述的牺牲品。

结 语

唐蕃约和停战后,吐蕃将扩张重点转向西线,与突骑施联姻结盟,联合进犯西域,同时进攻勃律以打击唐朝在西方的影响力,使唐朝陷入了极端不利的战略局面。开元二十五年河西节度崔希逸偷袭吐蕃事件,正是唐朝在新战略形势下想出的应对策略,即通过在河陇一线施压来转移战略重心、重夺唐蕃战争主动权。这次战役的背后,是唐与吐蕃、突骑施等强邻间的军事博弈。因这次战役而立下大功、同时却又在史书中遭受骂名的崔希逸和赵惠琮,则是被历史叙述选择的无奈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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