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琴/口述 王 岚/整理
十年动乱结束后,为贯彻党中央“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拨乱反正方针,上海成立了党史调查领导小组,开展调查征集上海地方党史的工作。在市委宣传部领导下,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党委副书记兼历史研究所党委书记陆志仁任组长,市高教局副局长余立任副组长,抽调十几所大专院校的党史或马列主义课的教师为专职人员,组织了几队人马专门去采访当时受尽“四人帮”迫害的亲历上海地下党斗争历程的老干部、老前辈。
1946年9月16日,李维汉(右)和周恩来(左)、郭沫若在中共代表团驻沪办事处门前合影
1978年底,我刚调到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搞党史研究工作,即受命带领一个党史调查组去北京采访。那时,党史调查组成员对上海地方党史的认识多是从当时的教材中得来的,其他知之甚少甚至一片空白。李维汉也不在我们的采访计划之内。但有一天,北京有关单位登门拜访李老,当他听说上海有人在北京征集党史资料时,他当即派人找到我们,邀我们马上去参加座谈。我想这次机会实在难得,不可失之交臂。为了赶时间,我们叫上当时很少见的出租汽车,从市中心飞驰到颐和园附近他的住所。之后,我们和李老建立了联系,登门采访过几次,并整理发表了经他亲自修改的关于1929年的中共江苏省委的回忆稿,发表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海党史资料丛刊》上。
几次采访李老,使我对他的革命经历有了更深的了解。
李维汉同志1896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又名罗迈。
他是中共建党初期的重要骨干。1918年他和毛泽东、蔡和森等在湖南发起成立新民学会,为湖南的建党工作做了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准备。后又赴法勤工俭学,1922年和周恩来、赵世炎等18人发起成立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后改名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旅欧支部),同年转为中共正式党员。
他是中共五大以后的中央领导成员。1927年,在蒋介石、汪精卫先后叛变,国共第一次合作的大革命濒临失败的前夜,中共中央决定改组,成立了由他参加的临时中央常委会。发布表示继续开展反帝反封建革命运动的政治宣言,并部署独立领导武装斗争的南昌起义。李维汉主持了党的历史转折关头召开的“八七”会议,会议确定了纠正党过去的错误、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总方针。会议选出了有他参加的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并与瞿秋白、苏兆征一道,被选为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一直到1930年底,在上海极其险恶的地下斗争环境中,他协助瞿秋白、李立三、周恩来等领导党中央机关,开展全国各地各级党组织的工作。1928年,中共在苏联召开“六大”期间,指定他和任弼时同志留守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工作,邓小平当时是中央秘书长,也在此工作过。
李维汉还担任过中共中央直接领导的两个重要地区的地方党委书记。一是大革命时期,他接替毛泽东同志任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后改称中共湖南区执行委员会)书记;二是1929年的江苏省委书记。他由此积累了领导工农群众革命运动和坚持地下隐蔽斗争的经验教训。
1932年,他从苏联留学后到上海,即被派到瑞金中央根据地,在中央组织部门工作。他亲历了中央根据地的建设、红军长征和延安岁月。他率领一个纵队全程参加长征,到达陕甘宁边区和延安后,曾担任中央党校校长、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等重要职务,负责编辑出版中共中央的刊物《共产党人》,致力于党的理论宣传和干部教育工作,为全国抗战培养了大批人才。
李维汉是党的爱国民族统一战线事业的开拓者和践行者。抗战胜利初期,他作为中共代表团成员,随同毛泽东、周恩来到重庆、南京和上海参加国共两党谈判。谈判破裂,全面内战爆发后,他先后任中央城市工作部副部长、部长,之后长期担任中央统战部部长,主管统战和新政治协商会议工作,为发展爱国民族统一战线,团结全国各民族、各界爱国力量迎接全国解放而不遗余力。他对新中国的人民民主、多党合作制度的建设和完善,对党的民族政策、宗教政策的实施都做出了重要贡献。
1949年6月,新政协筹备会期间,他被推选为秘书长兼第一小组组长,负责提出参加新政协的单位和代表名单,经过三个多月的酝酿,他提出了一份包括社会各方面的662位代表名单。这份名单具有广泛的代表性,表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已为各方面所接受,被毛泽东称赞为“一本包罗万象的天书”。周恩来在总结新政协筹备工作时评价说:“维汉同志出力最大。”
1956年沈忆琴在中央党校学习时在天安门广场的留影(口述者提供)
新中国成立后直到“文革”爆发,他是任职年限最长的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文革”结束后的改革开放年代,他担任过全国政协副主席等领导职务。
李维汉同志是我党历史发展和众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见证者。他的革命足迹和我党的历史息息相关,晚年时他曾说:“我投身革命60年,体会最深的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要具有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和百折不回的革命毅力。”他是一位坚持共产主义信仰的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和李老接触的过程中,他主要谈了六大前后在江苏省委工作的经历,特别提到了作为中央巡视员到上海巡视党的工作的情况。
1927年秋,党中央迁驻上海,完全转入地下斗争。当时上海地方党组织的领导机构称中共江苏省委,并未另设上海市委。中央十分重视江苏省委和上海的工作,江苏省委是接受中央指示最快的地方,上海许多工作都是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进行的。
1928年初,李维汉参加了中央巡视上海的工作。从1929年上半年到1931年1月党的六届四中全会,他担任江苏省委代书记、书记,一直主管上海的党的工作。
1928年11月,中央为了加强、改进江苏省委和上海市的工作,组织了两个巡视委员会。一个由周恩来、康生(省委组织部部长)、李子芬(团省委组织部长)和李维汉组成,周恩来任主席,任务是巡视上海党的工作。另一个以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苏兆征为主席,任务是巡视上海工会的工作。
巡视一直延续到1929年2月间。在巡视期间,李维汉同志对上海市委下辖沪东、沪西、沪中、法南、闸北、浦东、吴淞等7个区的区委及下属的重点支部进行了巡视,参加了近百次会议,有时候一天要参加两三次会,同时还要和党员同志进行个别谈话。李老当年每巡视完一个区后,即写一份综合报告,并向巡委会做汇报,报告用复写纸写,一式二份,上报党中央和共产国际。李老说:“这些材料珍贵之处在于真实地反映了大革命失败以后,上海工人的情绪、要求和斗争动态。”1931年他在莫斯科时,共产国际要他去整理中共中央的档案,他还看到过这些复写的报告。李老记忆力很好,有一次他说:“每次外出开会都要化装,由区里或支部同志带到约定的地点去接头。有一次我去工厂开会,途中突然被人紧紧抱住,一看是巡捕,他要抄靶子(搜身),结果什么也没有搜到只能放了我。”
经过深入巡视,李维汉同志对江苏省委和上海各区党的组织和工作的基本情况有了比较透彻的了解,为后来起草1929年3月省委扩大会议讨论的《上海工作方针决议案》《组织问题决议案提纲》和说明书以及《上海组织现状和工作计划》等文件准备了素材。
党中央迁到上海以后,相当多的中央机关设在爱多亚路(今延安路)附近。爱多亚路以南是法租界,以北是公共租界。李维汉同志到上海后,起初住在淡水路,附近有不少党中央的秘密机关。瞿秋白、苏兆征的住处也在附近。中央其他一些负责同志都住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一带。
李维汉到江苏省委以后,建立了一个省委常委碰头商量工作的秘密机关,地点就在北四川路的一条弄堂里,是一幢坐西朝东的三层楼,机关设在楼下的写字间里,这个机关一直到1931年都没有被破坏。当时省常委每天都碰头一次,处理日常工作,解决重大问题;每周则召开一次省委和上海各区委的联系碰头会,有各区区委书记参加,李维汉主持会议。“有时其他省委常委也参加会议或主持会议。会议的内容主要是传达中央指示,谈谈日常的斗争,如哪个工厂哪个学校发生了什么斗争、情况怎么样等等。那时他们找热闹的地方碰头,记得有一次在五马路青云里附近的酒店楼上开会,四周都是流氓、妓女,我们在此碰头,人家并不注意……”说起当年地下斗争的经历,李老连诸多细节都记忆犹新。
1927年中共江苏省委旧址
他还提到三个会议:“一个是1929年春,江苏省委改组后召开的省委扩大会议,一个是1929年冬召开的江苏省第二次党代表大会。这两次会议反映了当时江苏、上海党的组织情况和贯彻中央路线方针的工作情况。另一个是1930年上半年召开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的预备会议,各地都来人参加,会议由李立三主持,我不是代表,但中央指定我在这次会议上作了一个关于上海工作的报告,介绍上海的斗争和工作情况。”
1928年上半年,党中央在今云南中路171号—173号设了一个机关,住机关的是从湖南调来的熊瑾玎夫妇,中央政治局经常在这里开会,做会议记录的曾是中央秘书长邓小平同志。李老对我们说:“六届四中全会以后,中央要分配我工作,周恩来同志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同我谈话的。后来由于顾顺章被捕叛变,才放弃了这个机关。1954年,毛泽东同志在杭州主持起草宪法。通知小平同志和我去那里商量。小平同志对我说:罗迈,我们两个到上海去看看那个老地方吧。我说好。跑到那里一看,房间的样子没有变化,但已变成卫生站了。这里是两届中央政治局——八七会议后的一届、六大后的又一届工作过的地方,而且是一个长期没有受到破坏的秘密机关。”
六大以前,党中央在静安寺路哈同花园附近开设了一个古董店,中央政治局常委也在那里开过会。店“老板”朱锦棠是湖南人,原是安源工人俱乐部的干部。大革命失败后,中央派他在上海开设了这个古董店做掩护。不料六大期间此人携款潜逃,古董店被迫关闭,但这个地方没有遭到破坏。李老说:“六大期间,我先住在静安寺。那时每天上午任弼时、邓小平和我要碰头一次商量工作。参加碰头的还有熊瑾玎和一个内部交通员,我们大多在二马路的一个酒店楼上碰头。我觉得静安寺离开二马路太远,来回不方便,就由中央秘书处在五马路转角清和坊的烟纸店的前楼布置了我的住家,这个地方邓小平也去过。但不久,在六大开会的人没有回来以前我就搬家了。因为我曾接到过流氓敲竹杠的匿名信,怕出意外。六大以后到1930年时,戈登路(今江宁路)康脑脱路(今康定路)口,有幢一楼一底的房子,也是党中央的一个机关,那里不供开会用,而是中央负责同志看文件的地方。六大以后我还到那里去看过文件。”
李老说:“当时秘密机关比较稳定,破坏比较少,任弼时、彭湃等被捕,我们都没有大搬家,也没有遭到破坏。反而在敌人的监狱中,我们还建立了党支部……”
“关于当时各区委的负责人,我记得沪东区委先是毛春芳,后在武汉牺牲。再是恽代英;沪西区委书记有刘仁、赵和尚、林仲丹即林育英先后担任过;法南区委书记曾由李富春担任;沪中区委书记曾经是何孟雄;闸北区委书记曾有陈云兼任过;江苏省委的秘书长是小阮。”
1982年5月28日,上海石门一路336弄(柏德里)9号党中央机关接头地点。左起:张纪恩、黄阶然和沈忆琴(口述者提供)
关于统一战线,李老认为:“统一战线是中国革命的三大法宝之一,不论哪个历史时期,革命的成败都同要不要统一战线有关。我党一成立,就搞反帝反封建的统一战线,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迎来了大革命。后来由于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葬送了统一战线,大革命也失败了。进入土地革命阶段,我们却是以不要统一战线的左的倾向开始的。当时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反对民族资产阶级,反对中间力量。我记得八七会议上,有个国际代表的发言中,明确提出中国只有打倒资产阶级才能打倒帝国主义。六大决议中,对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的问题也没有正确解决,后来毛主席才正确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以上错误中最主要的一点,是不懂得中国革命的长期性和不平衡性。我在上海工作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两个错误都存在。左的倾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存在着。所以,以后发生李立三的左倾错误,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他的思想基础的。”
李老还对我们说:“从苏联回来到苏区后,一次偶然听到博古说,上海要完了。我想怎么会完呢?上海党组织这么完善,工人力量这么强,怎么可能完呢?当时文委、中央特科都起了重要作用。后来事实证明,为了抗日,大家团结起来,在和中央失去联系的情况下,目标一致搞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所以上海没有完!上海也不会完!”
听着李老谈上海党史,我觉得他对上海的感情非常深。
“文革”期间,李老曾受“四人帮”残酷迫害,无端被关押达8年之久。出狱后,又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直到1977年才获得自由,回到北京。此时,他已81岁高龄,但思想却非常活跃,对党和国家的前途十分关注。
李维汉著《回忆与研究》,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出版。本书是李维汉的回忆录,回忆他从大革命时期一直到1964年间的革命历程,包括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回顾和探索
李老从狱中出来后,深感时不我待,就抓紧时间写回忆录,想对后人有个交代。那时候,他已年高体衰,但坚持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吃过简单的早餐后,就坐到桌前开始撰写党史资料。据他小儿子李铁林说:1981年,在讨论《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案时,针对当时某些人否认毛泽东同志的历史地位的错误认识,父亲在会上多次发言,正确评价毛泽东同志的功与过,同时把毛泽东同志晚年所犯的错误同科学理论的毛泽东思想区别开来,阐明了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党宝贵的精神财富,对文件的形成起到了很好的积极正面作用。也是在那时候,胡耀邦托人捎口信,要父亲将自己所知道的党早年的历史情况写下来。父亲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并且把完成这项任务作为晚年为党做的最后一项工作。父亲说,老干部要做到两条,一条是保持革命晚节,做一个好样的合格的共产党员,另一条是应该收集一点党的革命的历史资料交给党。
我有机会当面听李老谈对写回忆录的几条要求:
一、写回忆录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一定要认真地做。二、不以个人为主线,写个人回忆录要处理好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三、回忆中要阐述历史过程,但阐述过程要和总结历史经验相结合。四、实事求是要放第一位,写历史本来面目,不虚夸不加赞美之词,就是对历史文献也要核实。五、对自己也要采取分析的态度:个人经历与查阅历史文献相结合,个人活动是党的整体活动的一部分,要参阅文献;要广泛征求意见,个人回忆录和大家的回忆相结合,不过分相信自己。六、不轻易往外拿出去发表,要反复修改力求真实,先做小人后做君子。小人的特点是反复无常,君子的特点是一言为定。所以稿子出来,要反复修改,不要怕变,先做小人可以避免差错。
他要回忆的时间长达半个多世纪,这对已经耄耋之年的李老也是一个考验。一般来说,他先采取口述录音的方式,然后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再认真修改。他有一篇稿子,定稿之前,亲自修改了17处。定稿了不算,还要求发表时一定要写上“欢迎批评指正”,然后署名。
李老的晚年,时间几乎都花在写回忆录和研究亲身经历的党史上面,他想要为后人留下最真实的历史资料。
革命先辈为了追求理想信仰,用血和汗开创了一个新时代,能够记录下来,可以起到教育全党、激励后代的作用。
1984年,李老因病去世,享年88岁。习仲勋对李维汉有很高的评价:维汉同志在他的晚年,不仅奋不顾身地完成党分配给他的任务,而且倾注极大的心力于回忆录的写作,并把它当作为党的工作作出的最后努力。几年来,他竭尽余力,争分夺秒,以超人的毅力坚持工作,直至病逝前三个月还插着氧气管在病榻上修改文稿。他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尚精神,感人至深。可惜的是,终因心力憔悴,他未能把回忆录全部写完……还说,“他的一生,经历了建党以来中国革命的全过程,同我们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历史联系在一起”。
40多年前亲耳聆听李维汉同志谈上海党史,他对我说的一些上海党史我至今难忘。我怀念革命前辈李维汉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