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斟自饮手艺人

明前茶

在丽江永胜古镇，刚被井水冲洗一新的石板路上，珐琅银匠小谭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速摇动抽银丝机器的把手。他媳妇手中握着银丝的一头，边向前跑边回头。小谭大声催促她：“别东张西望，别跑歪了，旁边是别人的赛道！要笔直地跑，要匀速跑！”一根纤细的银丝正在两人之间生成。小谭7岁的女儿说：“只要一抽银丝，爸爸就成了魔鬼教练，那一头不管是谁拉着银丝，都会挨训。”

小谭闻声说：“当年，我在这条石板路上跑了7年，我爷爷才答应把银胎掐丝珐琅的手艺教给我。抽出均匀细致的银丝来，是做掐丝珐琅的第一步。你看，这银丝细得透亮、白得发光，像不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上仙的发丝？”

小谭的妻子已经跑了好几趟，气喘吁吁，听闻此话笑道：“先把银块锻打成银条，再像这样拉成银丝。做这么久才攒齐了一个银壶上要用的掐丝银线。娃儿，你爹马上就要闭关做珐琅掐丝了，你们要玩要闹，千万离他的西厢房远点儿。”

大家都晓得小谭的脾气，等他一进西厢房关上门，孩子们的笑闹声自然而然就远了。小谭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细香，调匀呼吸，开始慢悠悠地创作。银壶上预先留下了轻浅的凿痕，那是掐丝珐琅的草稿。现在，小谭要将那些“上仙的发丝”用镊子小心弯曲，蘸取浓厚的白及浆粘贴到凿痕上，组成花瓣、叶子、蝴蝶与鸟雀的轮廓。光靠白及浆的粘力还不够，还要用喷枪烧焊一下，这样，银丝才能被牢牢地焊在银壶上。接着，要用稀硫酸泡煮，除去焊药、白及等杂质，才能进入下一道工序：点蓝。就是将用泉水化开的釉料填进之前由掐丝包围的轮廓中，直到与掐丝轮廓齐平。这些从矿石中提取的釉料多为蓝色调，所以，这一上彩的工序被唤作“点蓝”。

小谭的妻子也被准许参与点蓝。她笑称，两人是高中同学，缘分是在一起替镇上中学出黑板报时结下的。出黑板报需要配图，有一天，小谭说她画的玫瑰花“没有丝绒感，感觉水喷上去结不成滚来滚去的水珠，不真”。她气得3天没有理他。

成年后，她曾外出打工8年，归来时，看到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面目沉静的汉子。他送了她一个银胎掐丝珐琅发夹，上面有一朵盛放的玫瑰花，带着深邃的质感与色调，红到微微发黑，似乎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又好似含着一缕莫名的哀愁。她被这朵花打动了，尤其是听他说，釉料填充到每一片花瓣中后，还要经过惊险的“烧蓝”工序，才能获得这种神秘莫测的颜色，她的心弦就被拨动了。

“烧蓝”需要用喷枪在发夹的背面左右燎动火焰炙烤一番。而这只发夹，每烧制一次，浓厚的釉色就会向内收缩，需要重新补色，再烧。小小发夹，一共烧了四次才成。喷枪喷出的蓝色火焰温度要达到870°C，玫瑰诗意又哀愁的颜色才能牢牢烧结在银胎上，而白银的熔点是961.93°C，温度稍有失控，多日心血就会软化、崩塌。

一只发夹，赢下一段姻缘。二人的订婚礼物是小谭手制的一对掐丝珐琅银碗。10年前，小谭曾经在丽江古城开了一间掐丝珐琅银器店，后来，古城的游客越来越多，从早到晚充斥着喧嚣，小谭就关了店，回到永胜古镇。知道的人都说他痴狂——丽江的生意多好做呀，任何一个银匠铺，只要开着门，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能招来成群结队的游客，就会卖出一件件银镯、银壶。永胜古镇有什么？唯有悠长而寂静的日光，一寸寸移过青石板街，唯有黎明的鸟鸣、孩子的笑声，打破这冬日的静谧……

拉丝机摇动时发出的轻响，像唱针走在唱片上，像墨块走在砚台上。此时的古镇就是那张悠悠旋转的唱片，那方收敛心神、释放墨香的砚台。它是清凉宜人的，又是活泼自在的。小谭正小心翼翼地以银丝镶出一只翠鸟的轮廓，就听见妻子在院中悠然回应人家：“一套茶器花一个月来做，究竟值不值，要去问喝茶的人。摩挲这壶，眼观这景，是不是觉得自己过去几十年都白活了？”

“真正的手艺人都是自斟自饮的，我们家小谭不爱吃那些热闹的酒席，也许是嫌那闹哄哄的场合品不出酒味。我何苦要逼他？丽江古城他都不肯去，更别说去大城市。”

小谭抿嘴偷乐——老婆算是他的知己，只不过，有一个细节她没有说到点子上：离开了永胜的山泉水，所有的矿物釉料都沒法儿在银器上烧出如此明艳纯真的色彩，掐丝珐琅的技艺将失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