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邮

2021-11-24 01:28樊北溟
读者·原创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银匠高邮汪曾祺

樊北溟

翻翻中国的文学地图,某一个地方因为某位作家的执着书写而闻名的,实在算不上少数。远一些的,有柳宗元的永州、柳州,苏轼的黄州、密州;近一些的,也有老舍的济南、郁达夫的北平、张爱玲的香港、迟子建的北极村……但像高邮这样,广为读者偏爱,并且能让人每每提起来脸上总洋溢着欢快的市井气息的,到底还是少数。

提起高邮,人们随口就能背出不少句子:“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等到真正走在高邮的街头,不断在店铺的招牌上瞥见“XX蛋行”的字样;行在乡间,道路两旁不断闪过整排整排的葡萄架时,心底自然生出一种来自文学的默契。这让人不禁好奇:到底是高邮培育出了风格独特的汪曾祺,还是汪曾祺用文字成就了独一无二的高邮?

高邮,史称江左名区、广陵首邑,早在秦王嬴政时,此地就已经修筑高台、设置邮亭了。名字诉说着身世,高邮也是中国唯一一座以邮命名的城市。2000多年的建城史,使高邮天然就带着几分稳健和厚重。如今,城中仍有“两座宝塔一魁楼,文游台上走一走”的俗话。但我不爱看那些。在高邮,不必刻意追溯往事,寻常人家门前的手写对联,茶馆笼屉里飘出的串串白气,道旁枝间缀满的硕大的红石榴,甚至只是不紧不慢正观察着你拍照的市民,都让那些邈远的怀想有了现实的凭依。

扫开一辆停在街边的共享电动车,我穿行在梧桐优雅的树影里。车头前方的画面渐渐幻作黑白,汪曾祺的文字随着眼前的画面一点一点漫卷开来。这么多年了,这里的人们还像从前那样,缓慢而从容地生活着。

“王二的熏烧摊每天要卖出很多回卤豆腐干……除了豆腐干,主要是牛肉、蒲包肉等。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

“侯银匠店是个不大点的小银匠店。从上到下,老板、工匠、伙计,就他一个人……侯银匠一天就这样丁丁笃笃地敲,戴着一副老花鏡。”

“她(薛大娘)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卖完了。卖完了菜在保安堂店堂里坐坐,从茶壶焐子里倒一杯热茶,跟药店的‘同事说说话。”

“高邮城西濒临运河,王西楼的名曲《咏喇叭》:‘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正是运河堤上所见。”

我在高邮的街头和许多位“王二”“侯银匠”和“薛大娘”打了个照面儿,也坐在运河故道旁的台阶上吹了好一会儿来自唐朝的风,耳旁夏蝉扰攘,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伤。我并不难过,只是觉得感伤,这种情绪是这座不紧不慢的小城赋予我的。历史留下印痕,时间有了形状,古朴的高邮,安眠在汪曾祺的文字记忆里。

汪曾祺纪念馆并不算大,我在纪念馆门前来来回回走了六趟,看天,看云,看墙上云影徘徊,静静地想念一个名字。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汪曾祺都是一个被“遮蔽”了的人。“新文学的评判标准依赖于诸多海外标准,无论哪一条,汪曾祺在其中都是游离的状态,不在文学思潮的兴奋‘点上。”

只有当尘嚣慢慢消退,人们才能一点一点体悟出汪曾祺的妙处来,留恋着一粥一饭的厚味,感动于人间草木的深情。汪曾祺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告诉我们:生活的面貌未必永远是美的,但我们却可以在生活中随时寻找诗意和审美。

不过,高邮可不只出过汪曾祺。

“宋代曾以此地为高邮军,大概繁盛过一阵,不少文人都曾在高邮湖边泊舟,宋诗里提及高邮的地方颇多。那时出过鼎鼎大名,至今为故人引为骄傲的秦少游,还有一位孙莘老。明代出过一个散曲家兼画家的王西楼(磐)。清代出过王氏父子——王念孙、王引之。还有一位古文家夏之蓉。”

那些从小就生长在运河边上的人们,生命里一定会有些别样的气质吧!热了,就去河边洗一个通透的澡;闷了,就在河边看一会儿往来船只;饿了,就转身洗菜淘米;饱了,就在岸旁吹一吹爽朗的风……水不紧不慢地向前流着,流动着的水带来了无限的可能,人们在水边自由自在地生长着,自由自在生长着的人们最终成就了自己的人生。

“‘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他们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高邮的骄傲。‘高邮还有个汪曾祺,是特定时空坐标中让人惊奇的存在。”汪曾祺纪念馆里的展板上这样写道。馆内展出了大量汪曾祺的创作手稿和部分生前遗物,并且别具匠心地将汪老的文字配图投影在墙上。如今,这里也是当地的公共文化空间,居民们在这里惬意地读书、自习、喝茶,让人敢断言,只要假以时日和机缘,这里还会再出“秦少游”“汪曾祺”。

入了夜,沿水两岸密密麻麻全是人。夏夜舒爽的清风混着嘈杂的人声,引诱着我一路循声向前。

站在桥上往下一看,好不容易才在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中,看清戴着头灯奋力张网的人们。怎么大晚上的打鱼呢?到底有没有鱼呢?满心的疑问如同鱼吐出的水泡,一连串地往上冒。

站在一旁“观战”的人们也如我一般好奇,人们努力欠着身,满怀期待地盯着每一张被拽上岸的网。

有没有鱼又有什么要紧呢?人们只是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消夏,在高邮,生活总是有趣,日子总能可喜。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

来高邮之前,我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着汪老的这句话。可是来了高邮,我发现纪念馆的门外并没有花,于是和门口的保安大叔坐了一会儿。

有没有花有什么要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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