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古建匠人

2021-11-24 13:44聂阳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33期
关键词:刘师傅古建匠人

2015年4月,西庄村魁星阁。图/连达

古建匠人是一个统称,他们是木匠、石匠、泥瓦匠、彩画匠等等,他们的工作与载入史册的名胜古迹相关,有古建筑的地方,就有古建匠人。

古建筑数量占全国第一的山西省,在建国以来的保护维修工作中,培养了众多有技术和经验的匠人,他们凭借双手将规划设计和施工概要变成每一处实在的成就,而翻阅文献和报道却难寻他们的身影,连名字都不会被记录。在相关文献里,他们被称为“施工技术队伍”,他们的存在,全在一砖一瓦、一梁一柱之间。

从士农工商的四民差异到元代以后的匠户制度,工匠的社会地位历来低下,现在的古建匠人某种程度上延续着这样的状态,他们处于社会底层,文化程度不高,多因家贫而辍学,转去学一门手艺,少数人能通过积累成为有资质的工程师。

我们对古建匠人的寻找从新绛县西庄村开始。2021年9月底至10月初,晋南运城市连下一周暴雨,新绛县多处古建筑面临危机,“国保”、“省保”的险情较轻,受损严重的多为未定级或未登记在册的古建,闫家庄一座本就破旧的魁星阁在暴雨中倒塌,而原本墙体大面积开裂的“县保”西庄村魁星阁,因今年的修复逃过一劫。

修复魁星阁

10月18日,农历九月十三,西庄村一年一度举行庙会的日子,赶集的热闹持续了整个白昼。天一擦黑,小吃摊贩推着车占据了通往村广场的路,广场里的戏台下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晚上这里要上演地方剧种蒲州梆子,古蒲州距此不远,位于如今的运城市永济县。

晚上7点多,刘师傅不紧不慢地从村东头走向广场,戏台上的演员已经开唱了,第一台戏唱的是《火焰驹》,一部才子佳人戏。刘师傅在人群最后排找了个空位站着,身旁是结伴看戏的村里人,搬着椅子、推着电动车或三轮车坐着。戏里的丫环遍数12个月的花期,开导小姐情路艰难,刘师傅向四周看了看,工队里其他师傅散落在人群里,一个也没找见。

刘师傅跟随工程队3月份来到西庄村,修复村里的魁星阁。工程队不到十人,带队的刘师傅和泥瓦匠张师傅、王师傅来自晋中市榆社县,木匠家师傅来自运城市万荣县,另外在新绛县本地招了一名木匠、两名小工。做饭的大嫂是从榆社县请来的,晋中晋南饮食有差异,榆社的师傅们吃不惯本地的菜。

工程队租住在村里一户人家,师傅们用木头做了几张单人床,住在一间屋子里, 除了床以外,家具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他们习惯了跟着项目走,项目在哪人在哪,几乎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

魁星阁从3月底开始修,按照原来的计划,现在已经修完,然而今年雨水多,工程延缓,预计得修到12月。这是一座清代建筑,寄托着村里读书人一举夺魁的祝愿,底部为方形的砖石基台,上面架了三层方形楼阁。住在魁星阁旁边的年轻人石头记得,小时候他天天爬上阁楼玩,在上面找当年日本人留下的弹坑。近几年魁星阁屋檐倾斜坍塌,砖墙开裂严重,村里不让小孩靠近了。

修复得先把已经损坏的墙体和屋檐拆除,完好的结构要剥离出来尽量保留,比如刻了字的木匾、屋檐檐角的风铃。重砌的砖块用的是从清代民宅上拆出来的旧砖,上面有当年手工制作留下的指痕,新旧程度、颜色深浅不尽相同,屋檐的木料也是特意寻的老木头,为了使修好的楼保留古意。

基台已经修好了,开工的时候,刘师傅站在魁星閣下面的临时工棚里统筹进度,泥瓦匠砌阁楼的围栏,木匠站在楼顶的屋檐上架设斗拱。帮工一个留在下面和石灰泥,一个把石灰泥搬上楼阁。

泥瓦匠王师傅每天从早上7点半工作到中午12点半,又从下午1点半工作到傍晚6点,一天近10个小时,最多只能砌300块砖。魁星阁的基台是下宽上窄的棱台,楼阁的围栏由镂空的花纹组成,围栏上还要修砌柱头,砖块大小不相符的时候,王师傅用抹石灰的刀把砖头削断,凭借眼力削出适合的长度。

这是一份需要经验积累的活计,王师傅从30岁学做泥瓦匠,到今年68岁,做了快40年。七八年前,他从建民宅转型修古建,别人退休颐养天年的时候,他开启了新业务。另一位泥瓦匠张师傅69岁,工程队里其他几位师傅都年过60,请来的两个帮工最年轻,五十多岁。王师傅很久没见过年轻人加入,没有人愿意从头学着干了,“这行不好做,全是受苦人干的,可是社会上受苦人的地位最低,钱不多,受的气不少,谁愿意干呢?”

“再有个十年我们就干不动了。”王师傅想,到时候古建谁来修呢?不过,他觉得工种是不会消失的,“受苦的人还是多。”

后继无人

古建匠人没有一开始就学古建筑修复的,都是从一门手艺开始,偶然接触古建。刘师傅原本是木匠,十八九岁时村里来了个建房子的木匠,他跟着干了四个多月,出来自己做家具装潢。上世纪90年代初他被人喊去古建修复的工程队里帮工,第一次做传统木结构建筑。按照图纸做,已有十几年木匠经验的刘师傅不觉得很难,除了斗拱比较复杂,需要慢慢看书学习,其他的他看一眼图纸基本就知道该怎么做。

那次工程结束后,刘师傅开始接仿古建筑的活儿,给公园、饭店修六角亭,太原动物园的几个凉亭便出自刘师傅的手艺。后来他去深圳、北京等地干了十几年,2010年后回运城,跟着现在的老板杨晋清从事古建修复。运城古建筑多,刘师傅带队修过运城南面的古楼,在永济市修护过普救寺、万固寺和蒲州老城。

刘师傅和家师傅在打磨电钻钻头。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工程量大小不一,需要的时间和人手不一样,有时候两三年修复一处古建筑,有时候一年能修两三处。刘师傅的工程队里,几个榆社老乡是固定的,还需要人就在熟悉的匠人圈子里找,底层匠人没有什么资质评级和证书,能证明他们手艺的只有熟人和口碑。文物局颁发的文物保护工程责任工程师证书,刘师傅没有考,他和大多数工匠一样,读完小学或初中就出来学手艺,没什么文化,年纪也大了,没能力也不愿意折腾。

刘师傅的儿子不愿意当工匠,他一个月全勤能赚到六七千元,儿子在铁路局做资料员,每月工资三四千元,比刘师傅少了近一半,“但他愿意坐办公室,出来干活太受罪。”刘师傅说。二十多年前,他也带过几个徒弟,年纪轻轻被招来项目里,跟着他干活。刘师傅在木料上画好线,让徒弟在一边看,边看边做就教会了。现在招不到年轻人。

木匠家师傅在永济市和刘师傅相识,今年修魁星阁时加入工队,他的家乡是运城市万荣县吴村,曾经很有名的木匠村。家师傅从小跟着相熟的长辈学手艺,沿袭着传统的师承关系,师傅管吃住,不收钱,徒弟跟着师傅干活,赚的钱都是师傅的。

近些年来村里的人在外开起了饭店,最开始有一两家在外开刀削面店、饺子馆,在亲戚朋友间传开,其他人纷纷效仿,年轻人都干餐饮了。木匠的手艺在村里渐渐失传。

在实际面临选择的人眼里,这份工作没有太多文史的精神光环,他们考虑的是实际的辛苦:常年不归家、在工地上干活、风吹日晒、有一定的危险。古建筑从业者的价值认同和行业光环是属于专家、研究者、设计师的,王师傅说:“我们自卑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骄傲呢?只有晚年的时候,想想自己修过什么名楼,留下一点回忆。”

培养工匠

除了自发学艺并參与到古建修复中的民间匠人,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以下简称“古建所”)历来注重发展和鼓励古建匠人。

1958至1966年完成的芮城永乐宫迁建,是山西省建国后第一个重点古建筑保护修缮工程,在山西古建筑保护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永乐宫是一座元代道观,建筑内壁上绘有大面积壁画,因为原址在拟修建的三门峡水库淹没区内,不得不赶在水库蓄水前向北整体搬迁。这次迁建为山西古建筑修缮工作留下一套至今未变的规范流程,并且培养了一大批工匠。

梁师傅在永济县尧王台。图/本刊记者聂阳欣

芮城县的梁师傅就在永乐宫搬迁时第一次接触到古建修复,他是1939年生人,今年82岁,我们在永济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修复尧王台。

梁师傅家里弟兄多,条件艰苦,小时候上不起学,外出打工,跟着木匠做学徒。1958年下半年,永乐宫施工队在整个芮城招工匠,梁师傅被招进去时,原址还未拆,当时面临的难题是壁画揭取,古建筑修整所及山西省文管会的专家还在试验揭取方案。另一边,工程师在给整体建筑绘图,标记每一块部件,以便拆分后能原样装上,坏的部分会清晰地在图纸上标明,需要做新的替换,补充完整。

梁师傅看工程师的标注干活儿,不懂的地方,就去问工程队里的一位老木匠。老木匠是五台县人,五台县古建筑多,老木匠在建国前就有丰富的修庙经验,因此被请来支援永乐宫搬迁。老木匠带着梁师傅做斗拱的构件,教他古建筑的结构,再加上自己琢磨图纸,经历八年永乐宫搬迁施工后,梁师傅成为了技巧娴熟的古建匠人,被招揽进古建所的前身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古建组。

去了古建组后,梁师傅得到了更专业的培训,有专家定期给工匠们讲课。他最崇拜的专家是柴泽俊,“他是我们的总工,是全能的,设计、绘图都是他(指导)。”柴泽俊2017年去世,生前曾全程参与永乐宫的迁建工作,主持、指导过五台南禅寺大殿、朔州崇福寺弥陀殿、太原晋祠圣母殿、大同华严寺大雄宝殿和天津蓟县独乐寺观音阁等一百余项古建筑保护修缮工程,实地考察和研究过山西一百多个县市的文物。古建组内部有对工匠的评级,从学徒、二级工、三级工直到八级工,逐层往上升级。梁师傅记得,低等级的考试看工匠的技术,木匠会指定构件和木料,看做活的快慢粗细和手艺高低;高等级的评定要看能否独立指导工程队,八级工相当于工程师。退休前,梁师傅的等级为七级工,在工程队担任领队。

梁师傅多数时候在晋南修古建,修过太原晋祠、解州关帝庙等等,唐代至清代的建筑都接触过,“一个朝代一个样儿,唐代的建筑用人字拱,宋代有普拍枋,明清做工更加细致。我修的(存在)最早的建筑是唐代的普救寺。”1986年重建普救寺是梁师傅在古建所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工程,建了八年。施工前在永济县广招工匠,仅木工就招了六七十人,永济县的薛师傅在这时被招进去,成为梁师傅的徒弟,一个新的传承又开始了。

原古建所所长任毅敏曾在接受《山西晚报》采访时说,从永乐宫搬迁开始,对工匠的这种培训机制从未间断,“什么地方用什么人。”任毅敏介绍:“山西南部的古建筑,我们一般会用到万荣的工匠,中部地区的古建筑就会用到五台、代县的工匠。”

这些在工程里培养出的工匠,成为山西省古建筑修缮的中流砥柱,默默无闻地守护着山西古建。

热闹与退场

西庄村魁星阁工程队的老板杨晋清本是彩绘匠,从榆社县穷乡僻壤的山村里走出来,组建工程队,直至创办自己的古建筑工程公司,在民间匠人中算得上励志。

与万荣、五台、代县这些因古建筑多而盛产匠人的地方不同,榆社县几乎没有古建筑,而14万人口中,古建从业者最多时达到七千人,其中人数最多的是彩绘匠和雕塑匠,榆社古建彩绘技艺在2011年被认定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杨晋清解释,榆社县在太行山西麓,“靠近山区,耕地是山坡地,不能灌溉,完全靠天吃饭,老天下雨就有收成,不下雨就没收成。改革开放以后手艺人出去打工,修文物古迹的活儿很多。”

杨晋清从小喜欢画画。1984年,初中毕业的他选择去县工艺美术厂当临时工,几年后在榆社组建了自己的工程队去太原做仿古建筑。工队最开始有二十多人,活儿多了以后,他又从老家招更多的人,相熟的工程队也会找他推荐人手,“走出去的人接连带人出来,慢慢地就形成榆社县没有古建、但古建匠人特别多的局面。”

几年后,杨晋清整个工队被太原市园林局收编进园林古建队,但不只做仿古建筑,“古建所修古建的需求多,他们有技术人员,但没有那么多匠人,就把仿古的人吸收过来,技术人员在队里做指导。”根据任毅敏总结的报告《山西古建筑的维修与管理》统计,1979年古建所成立后,至1999年共修复了山西各类古建筑五百余处,这个时期正是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的发展和成熟阶段。

杨晋清经历了从仿古到古建的转变,“仿古建筑(和原样)稍微有点不同也没人去纠察,但修古建的原则是原材料、原工艺,不能修改。以前每个工匠做的方式不一样,一个地区一个样,所以要先研究古人是怎么做的,得完全复制。”

工队里有的人不适应这种转变,杨晋清反而喜欢上研究古建筑图纸,彩绘工的任务不紧张,“古建筑修半年,彩绘半个月就画好了”。空闲时间杨晋清就琢磨画图纸,他有画画基础,但是不懂古建筑的结构。当时太原书店里关于古建筑的书特别少,杨晋清专门上北京去买,也不知道怎么挑,只要看到关于古建的书,就买回来。他最先看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搞古建要看的一本基础书,讲建筑式样,比例”,但其中有很多古代建筑专业术语,他看不懂,平时就咨询队里的老师傅,逐渐学会自己绘图。

1997年,杨晋清跟随原来的古建队修完故宫端门的彩绘后,就辞职了,开始自己承包古建修復项目,画图纸,招工匠。“我的工匠都是榆社的,合作了十几年。”2003年《文物保护工程管理办法》出台后,他考取了文物保护工程责任工程师证,挂在一个大古建筑工程公司名下。

近几年杨晋清的公司也经常招古建筑专业毕业的学生,招进来先做资料员,整理每天的施工情况,但大多数人工作几天就走了,“毕业生刚开始也喜欢古建筑,但实际工作后很多人受不了,加上工资发得不高,就走了。但他们没技术,我也没办法给那么多钱啊,我感觉他们在学校里只是认识了古建筑,可是没有实践,理论和实践出入很大。”

老工匠流失的情况也很严重,“现在古建修复的项目没有前些年多,‘国保和‘省保几乎都修完了,接不到项目,我养不起那么多工匠。”愈发激烈的市场竞争让杨晋清萌生退意,他打算过两年回榆社老家,不搞工程,只做设计图。

古建修复之困

近几年古建修复的项目减少,但实际上,像西庄村魁星阁一样损毁严重、亟待修复的“县保”以及未定级古建很多,修复的压力都落在县级政府头上。以新绛县文物为例,“国保”16处,“省保”19处,“市保”17处,“县保”613处,未定级文物83处,“县保”及未定级文物的数量远远多过前三级。

“全部修钱不够,有重点地修怎么确定?按濒危程度还是价值?怎么把钱科学合理地使用?”新绛县文物保护中心(下称“文保中心”)负责人杨英杰备感焦虑,自2010年起,新绛县文物专项费用每年不低于100万元,近几年维持在120万元。“这里面包含两百多位文物看护员的工资,每年每一处文物灭火器的采购费,剩下三十多万,一年只能修一处‘县保。”

很多古建筑情况不容乐观,县政府却没有能力修缮,杨英杰自2019年3月来到文保中心,每逢下雨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西庄村魁星阁2018年就被发现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一直没有立项,2020年春天连下四天雨,杨英杰赶紧去西庄村查看情况,“远远地发现不见了,我们吓坏了,心想是不是塌了,到了跟前发现是被楼前的大杨树挡住了。”2021年他赶紧把修复这座魁星阁提上日程,10月大雨时,他感到庆幸,“好在修了。”

经费有限,杨英杰只能先修产权属于村委会的古建,祠堂、村庙、戏台等,有三分之一的“县保”产权属于私人的,就看主人家愿不愿意修,这几年杨英杰只见到三户人家修复,都是条件不错或生活没负担的家庭。“古建修复花的钱多,铜钉、木料、蓝砖……原料价格就比普通水泥房贵。”曾有产权人对杨英杰说,宁愿拆了盖水泥房也不愿出钱修缮。2017年山西省文物局启动“文明守望工程”,希望借助社会力量保护古建。

闫家庄魁星阁在暴雨里倒塌后,杨英杰去现场看了,“可悲惨了,看着心里难受。”然而它不是保护文物,没法用文物专项经费修,只能靠捐款,“但古建费用高,村里人能捐多少钱?”他只能先让村长把倒塌下来的木料收集起来储存。

基层文保工作很艰难,外界也难以理解。暴雨中,“国保”龙兴寺因屋顶漏雨,滴落到塑像上,浸透一点水就有可能导致开裂。杨英杰找来大吊车,带着文保中心的工作人员给屋顶和塑像盖遮雨布,给屋顶盖时尤其要小心,以免破坏砖瓦,需要用吊车吊起一个人,让他在空中提着雨布,另外两个人站在下面支撑。后来有人在网上质疑“怎么只给塑像用雨布”。杨英杰心想,不然用什么呢?

杨英杰已经想好明年要修的古建,一个村子里的古戏台,“盖得很有风格,坐东面西,戏台中间有路,人可以通行,唱戏的时候搭上木板能合上。”戏台修好后,庙会时就能用上,“合理利用是最好的保护。”

(感谢摄影师李郁峰和古建筑画家连达对此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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