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宫宇凡
图/林秉亮
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三十多年来,艺术家梁绍基观蚕、听蚕、悟蚕、梦蚕,与蚕痴缠共舞,编织出一个轻盈灵性又铿锵壮阔的艺术世界,对“时间”与“生命”进行永恒追问。
9月29日,“梁紹基:蚕我我蚕”大型个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展览借助一系列层次丰富的沉浸式装置、影像、摄影及声音等作品,系统性梳理了梁绍基过往三十余年与“蚕”共谋的创作实践。
策展人侯瀚如写道,梁绍基的作品让人们“在一个绝对当代的生态,亦即这个‘史无前例的脆弱和危险的处境中,一起去想象和试探某种我们可以赖以自救的‘诗意出路。”
个展开幕前两日,梁绍基刚刚度过了他的76岁生日,这是对其过往艺术生涯的一次归纳和检阅,也是他开启创作人生的又一个新起点。
“我原本想做个回顾展,但侯老师说,要克服一种自恋式的回顾,又激发我创作了一批新作。”年逾古稀的梁绍基精神矍铄,话音落得倔强,他希望自己的创作生命绵延不绝。“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步入美术馆一层中央大厅,地上铺陈着蚕丝包裹的巨大香樟木残体,两种生命携着各自的历史彼此渗透,形成作品《沉云》。
“1990年代农村城市化运动中,它们被锯断,我花时间把它们找来,组合成了这些作品。”据梁绍基介绍,《沉云》取用的是唐代的香樟木,这些沉淀历史的残木意味着传统根源在当下的存在,具有疗愈作用、富于生命的蚕丝则蕴含文化的绵延、超越和可能性。
在作品《沉云》中,梁绍基表达了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吸纳与思考。自2000年起,他独自搬到浙江天台山居住、工作,追慕曾在那里生活的唐代诗人寒山,欣赏其超然物外的精神,静对生命和艺术的收放。
“我生在上海,去过北京,后到临海,再至天台,我待的地方越来越小,但我觉得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大。”
少时的梁绍基,住在上海襄阳路永嘉路附近,记忆中,“那一带知识分子出没,音乐学院、原来的上海电影制片厂,还有好几个剧团。不少出版社在绍兴路,淮海路那边原来有中苏友好画廊,我小时候常去看。但影响最大的还是楼下邻居李文俊(翻译家)他们家,他高中时就开始翻译,他哥哥姐姐跟个犹太人学钢琴、小提琴,他妹妹搞声乐,所以他们家常有音乐会,而且有很多外国小说,我那时还在上小学,受他们影响,就此喜欢上了文艺。”
青年时期,梁绍基曾在北京从事展览设计,后回台州组建工艺美术研究所,经过历史运动和自然灾害,他格外珍惜新时代所带来的余裕,毛笔、雕刻刀、油画棒……各种创作技艺他都钻研。从事工艺编织设计时,他试图实现手工的温情、雕塑的体量、油画的色彩,灵活运用麻、毛、金属和竹木等材质,重建织物构成……艺术的尝试踉踉跄跄,在懵懂中摸索着力点。
1982年,梁绍基获得机会远赴法国和德国考察。亲眼目睹卢浮宫中的大师杰作,他意识到那是无法逾越的高山,但蓬皮杜却让他看到延续艺术的另一些可能。德国包豪斯的织物则启发了他日后的软雕塑创作。
1986年,梁绍基在中国美院师从壁挂艺术家万曼探索软雕塑,4年间从恩师那里习得实验艺术精髓及对艺术的敬畏与专注。万曼去世前后,梁绍基的壁挂作品相继在国际上获奖,并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这时他已开始计划做些别人没尝试过的东西。
1988年,梁绍基开始以“蚕丝”进行探索,开启“自然系列”的创作。他首次使用枯干的蚕茧,结合金属和宣纸,把茧子钉在丝布上制成一个几何形魔方。创作期间,他看到,光照下茧子在丝布上生成重重虚影,仿佛活了起来,于是,他想到尝试用活体媒材做真正有生命的作品。
第二年,梁绍基开始在临海自己亲手养蚕。他深谙蚕性,将蚕置于木、竹、金属等不同材质的物件之上,建立起自己的艺术语言。
1999年,梁绍基的作品《床》系列亮相威尼斯双年展。他将发电机铜线圈截断,绕成一个个摇摇摆摆的小床架,把蚕放进去,让它们在上面生长吐丝、张网、结茧、蝶化……
梁绍基以这件小尺度作品表达了他在某个时刻对生命的领悟。创作过程中,蚕吐丝的时候,梁绍基经常通宵陪伴,有时席地而眠。有天醒来,他发现一只蚕掉在他的脖颈上。他觉得,某种意义上,蚕的一生也是疲于奔命的人的写照。“我的疲于奔命、坚韧不拔和蚕不是一样的吗?我就是一条蚕。”
《沉云》 2014-2018。图/木木美术馆
“蚕我我蚕”展览的命名,大约也来自这样的感悟。展厅现场,美术馆通往二层的手扶梯被梁绍基打造成了一条茧形甬道,邀请观众一起步入蚕的世界。
梁绍基说,他感受到蚕的生命和自我的合一。“蚕丝对我而言,是时间和生命的结点在漫长绵延的旅程中的显象——存在和存在者之迹,它划出无穷大又无穷小的一。”
《天庭( PSA特别版)》 2013-2021。图/王闻龙
从纤维艺术过渡到活体艺术实验,“蚕”成为梁绍基打破创作惯性思维的有力武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批蚕逝去,又一批蚕孵化出来,梁绍基的作品参差百态,疏疏密密的虚薄白纱覆盖封存了生命的诞生和消逝,周而复始。
“虫、蛹、蛾,蚕的一生中有三次‘蜕变,这对蚕来说是生命必然的历程,我们的历史也是如此……一方面,我们有‘春蚕到死丝方尽,歌颂它的奉献精神,另一方面又说‘作茧自缚。这是悖论,但世界正是在这样的悖论中纠缠不休,这里面就有无数次蜕变与阵痛。”
展览现场,一楼侧厅,八字交叉的巨型链环从昔日发电厂的天井悬空而落,柔蚕轻绕包裹其上,与沉重冷峻的金屬材质形成对比。“蚕喜欢往最锋利的边缘攀爬,蚕丝攀援之中,尽显忍耐力。蚕顺着八字形结构吐丝,相比按经纬吐丝,覆盖同样面积,却是最省力的,覆盖密度也更大。”据梁绍基介绍,这件作品《沉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八字结构,源于蚕吐丝的形态,其中还蕴藏着某种涅槃重生之力。“记得有一天,我看到一条蚕爬到屋顶上差点滑下来,空中乱丝飞舞,蚕一边吐丝一边沿着这些丝往上爬,最后生命获救了,这种‘千钧一丝的意念让我久久难忘。”
《沉链》仿若但丁《神曲》中的“炼狱”,大型装置《天庭》则营造出庄严的宗教氛围:4件蚕丝缠裹铁丝而筑成的丝锥占据着空间的“轴线”,前方是3根丝织光柱,灯光在蚕丝覆盖下显出某种神圣的意境。“疫情以后,人类经历着向死而生的严峻时刻,我越发觉得蚕丝中光的主题是正确的,从整个对生命、时空、宇宙的追问里,去重新诠释世界。”
2020年,大型装置《 沉链》 创作中。图/陆军
《天庭》隔壁有个小房间,天顶四壁完全被棉絮般的蚕丝包裹起来,这是梁绍基的新作《皮肤》。“蚕吐丝时,在一定生物钟阶段,处在一定干燥度时,它就会起皱,这使我看到一种生命状态的显象,就像人的皮肤一样,这个褶皱里,是生死的纠缠。”
如果说《皮肤》诠释了衰亡,影像装置《白光》则散发出某种“救赎的光波”,透过18个影像于加速中幻化为一束飞逝的白光,像蚕丝般绵延。“蚕丝的白光,既惨淡悲凉,但也是澎湃的。光是我对丝的理解——它绵延虚空微弱,但又无穷延伸,它是有灵性的。”
梁绍基年轻时涉猎颇广,从纸浆、金属、玻璃到镜子都玩过,直至选择了蚕丝,他决意将其三十多年的生命安放在这细弱而坚韧的绵延之上。
回顾多年创作,梁绍基写了四个字——“丝思史诗”。“丝”是他的媒介,“思”是他的探索,“史”是他从创作走入历史时空,“诗”则是他结合科学、哲学和艺术去寻找的一个不可名状的彼岸。“一个希腊人告诉我,‘诗在希腊语里有创造的意思。这诗并非文学性的,而是创造性的。”
言及海德格尔和老庄,梁绍基的眼中常泛起光芒。
蚕丝漂浮空中,确乎象征着人的生命状态和生存环境,常让梁绍基想到海德格尔哲思中的“诗意栖居”;朦胧半透明的材质蕴含着东方传统的虚静之美,正如老子所言:“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疫情期间,梁绍基每天都从手机里收到大量信息,在作品《雪藏》中,他“叛逆”地把一个个手机埋到蚕丝编织的“雪地”里,试图用蚕丝编织的生命之网盖过虚假信息的杂音,治愈现实中的焦虑。“手机是信息网,虚假消息常搅得你心慌意乱;但‘雪是生命的网,厉害的人能在虚空中找到你的价值。”
绵密的蚕丝、清新的桑叶、浑浊的蚕屎……此次展览还用一个展厅复建了梁绍基的工作室,让观众近距离观看蚕的动态,聆听蚕音。
梁绍基在天台山的工作室中摆放着一块狭长木头,上面印刻着凹凸纹理,他让蚕在上面吐丝,作为琴弦,从中造境,让人恍若可以听到高山流水的琴声。
忙完展览,梁绍基又将回到山上。他的住所是天台博物馆里的一个小房间,那里被挤挤挨挨的画册书籍占据,当中有处凹陷是他的床榻。桌上放满药瓶,他时常忙得忘了吃药。2014年他患脑梗,胃不好,脚做过手术。天台青山绿水间的宁谧,滋养了他倾注在艺术上的纯粹,他安于隐居的孤独,不是疾痛严重,不会停下创作的脚步。
“安静之后,回到蚕丝,回到止观,一种自修状态。城市里的生活是不由自主的,艺术本该是孤独的。孤独是由衷的,形而上的,让你的力量能够聚敛起来。我感到,每次从外面回到天台,如果不进入真正安静和孤独的状态,很难产生新作品。进入忘我状态,心在说话,语言来了,作品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