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嘴马
怪嘴马原名马红秋,在虞城两河口搭棚开书场。他脸吊唇厚,说书口势泼辣,怪诞无稽,书迷们都笑称他为“怪嘴马”。
怪嘴馬身矮背驼,脚又跛,站久了累,说书时须用手扶撑着桌面。虞城流传着一句话:怪嘴马说书——不扶(服)不行,就打这儿来。别说,凡看过怪嘴马说书的,还真是个个叹服。只见他上得台来,醒木一拍,袖口一抖,从人物出场开说,打头戴,到身着、足蹬、眉目,一气呵成,能连说二三百字,中间不倒气儿。之后,愈说愈怪,至于情节不符,人物遗忘,逻辑不合,他不暇细求,忽又陡转,回归正说,使人先一头迷雾,后如茅塞顿开,击节叫绝。
一次说《三国演义》,说到张翼德横矛高据当阳桥,怪嘴马忽地站起,扇指听众,怒目张口,面酡如酱,却久不出声。书迷们憋得难受,问为什么不吼,他说,我这一吼出,恐张翼德都不及。书迷不解,怎讲?他狡黠一笑,说,我是上吼下呲(放屁),还不把诸位都掀翻在座下。随后,一溜长屁,地动山摇。书迷们纷纷扇鼻,大声笑骂,许久方歇。
怪嘴马好赌。有时,说到情节紧妙处,借故喝水或小解,就下座溜到牌场去了。一天,说《枪挑小梁王》,刚说到岳飞披挂上马,你砍我刺,小梁王节节败退之时,却拱了拱手,起身往棚外走去。听客以为他去小解,就在台下火燎燎地等。半个时辰过后,仍不见人影。书迷们知道他的癖好,就去牌场寻。到了牌场,果然见他玩兴正酣,上前劈头一巴掌,龟孙儿,满棚人都等着岳爷枪挑小梁王哩,你却在这儿摆起了迷魂阵!他头不抬,将牌局打完,起身,往掌心里啐口唾沫,把三七分洋头拢成两块带棱角的瓦片儿,背手回棚里继续讲古。
警察署长魏正柏的父亲过寿,包了怪嘴马的棚子,把一众亲朋聚在棚下听书。他对怪嘴马说,说好了给三十块大洋,讲歹了赏龟孙儿俩枪子儿。怪嘴马怎敢怠慢,脱掉长衫,可了劲儿说。他时而捭阖纵横,曲尽其妙;时而插科打诨,妙趣横生;时而无稽怪诞,不囿章法。连说俩时辰,汗湿短衫,嗓音却愈加脆亮,听众如置身书中。说得正起劲儿,忽从棚口看到王滴溜一脸焦燥地在棚外打圈儿。王滴溜和他老爹常年在响河码头扛活儿度光景,爷俩都是他的铁杆书迷。怪嘴马向台下拱了拱手,说去后台润下嗓子。
等了半天,不见怪嘴马上台,去后台一瞅,哪儿还有人影?魏署长气恼,派人去寻。先去了牌场和家里,不见人,又去了他常去的茶园和酒馆,仍不见踪迹。正愁无法交差呢,有人说看见怪嘴马去了王滴溜搭在河边的窝棚。过去一瞅,果然见他正对王滴溜的老爹说书呢,忙回去禀报。魏署长一听,噌地从腰间拔出枪,上了膛,气冲冲拍马而去。
到了王滴溜的窝棚,见怪嘴马身着藏青色大褂,风度朗雅,两片“瓦片儿”更加齐整,将一出《七侠五义》说得是莲花朵朵,高潮迭起。仔细听来,却又发现他声音温婉,如诉似说,动作也柔曼洒脱,缓如溪流。王滴溜的爹脸色暗红,双目微合,嘴角上扬,皱纹里淌满了笑意。见魏署长骂骂咧咧而来,怪嘴马一拍醒木,怒目而视,惊得魏署长心里一凛,忙噤了声。怪嘴马说完最后一句,折扇一合,醒木一拍,王滴溜老爹嘴里呵呵笑了两声,双臂用力撑起身子,深鞠一躬,坐下,头一歪,驾鹤西游了。
全程,怪嘴马未扶桌子,身子却挺得倍儿直。魏署长觉得怪嘴马瞬间高大了许多,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他挤了挤泛红的眼圈儿,又怕手下人见了丢面儿,就转身紧了紧嗓门道:怪嘴马说书,还真他娘的不服不行。
咬鸡
虞城人,管斗鸡不叫斗鸡,叫咬鸡。
出城往东,穿过响河码头,一个高高的土台便撞入眼中。顺着土阶登顶,眼前豁然开朗——一撮撮人围着一个个圆坑,似一只只馋食的麻鸭儿伸着脖颈往里瞅,不时叫好鼓掌——咬鸡坑便到了。
收了夏,任老爷高兴,就提着他的“铁将军”来到咬鸡坑。
见任老爷来,人群哗一下让开道,经纪慌忙搬了一把藤椅,扶任老爷坐下——在虞城,谁多多少少不沾点儿任老爷的光?
任老爷嘬了两口紫铜鎏金烟嘴,管家就趋前两步,打开鸡罩子,俯身将铁将军放进坑里热身。铁将军腿细脖粗,头小喙尖,双目寒利。只见它杀气腾腾地迈着步子,绕坑一圈。尔后,扎煞起羽毛,冲观众咕咕叫板。胆小的,碰到它那寒利的眼光,也连忙躲开,不敢直视。铁将军连胜两场,人群里掌声叫好声阵阵。
任老爷捋须合目,一脸酡红,见太阳偏西,无人应战,就吩咐管家捉鸡回家。咯咕咯咕,一串鸡鸣传来,任老爷听出不服气的味道,就重新坐回藤椅上,眼睛在人群里踅摸。一个光头从人群里挤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只雕花烟斗,太阳穴上摁着一枚纽扣大的膏药贴。他手里提溜着花梨木的鸡笼子,笼里的鸡红毛黑尾,喙长带勾,冠子似将军的兜鍪,气势咄咄逼人。
光头扑通跪下,道,王大斗给老爷磕头了。王大斗是任家最大的租户,私底下人称“二老爷”。平时,任老爷不来,他屁股下的那把藤椅就是王大斗的。
任老爷说,大斗,来吧,玩两圈儿,听说你的咬鸡红元帅,威风八面哩。王大斗忙作揖道,小人这只鸡子是在咬鸡场淘来的腌臜鸡。任老爷皱了眉头道,没比呢你咋知道谁高谁低嘛。王大斗一脸讪笑,仍不愿放鸡。任老爷的脸呱嗒一下就耷拉下来了。管家捅了捅王大斗的腰窝,他才不情愿地打开鸡笼,将鸡抱了出来。
人群一下全围了过来,经纪就哈了哈腰,任老爷朗声道,开始吧。经纪用竹哨一吹长音,双方各抱鸡蹲于坑沿,两鸡鸡头相照;再吹短音,双方同时放手,退出场外。
比赛开始,人群纷纷聚拢来,将整个咬鸡坑围拢得水泄不通。红元帅早已按捺不住,脖颈贴地,夹紧双翅,一个下潜似支利箭射向铁将军。两鸡相遇,各不相让。咬了几十个回合后,红元帅卖了一个破绽,一个跳跃加转身前扑,将铁将军紧紧地按在地上,铁将军朝天乱舞,奋力挣扎。王大斗一看这阵势,头上冷汗直冒,差点儿要跳进坑里将不懂事的红元帅抱走。红元帅哪管那么多,仍旧攻势凌厉,落口如风,直把铁将军半个冠子生生啄了下来。铁将军鲜血淋漓,任凭红元帅百般欺凌,只有在地瑟缩的份儿了。
大家想笑又不敢笑,个个脸憋得紫红。王大斗心里扑通乱跳,不敢拿眼看任老爷。任老爷呵呵一笑,冲王大斗一伸拇指,说,看来将军还是斗不过元帅呀。说完就背着手下了土台。
快到家时,他掀开马车帘子一角,用拐杖捅了捅管家,问道,王大斗的租契,秋后该到期了吧?
管家平时没少得王大斗的好处,说,收了今年的秋粮,就该续契了。
任老爷哦了一声,吧嗒闭眼,不吭声了。
当晚,任老爷就不进食了。管家天天安排厨房变着花样做好吃好喝的,可任老爷只尝一两口就放下筷子,有时候菜端上来只瞅一眼就让人端下去了。
眼瞅着任老爷渐渐消瘦下去,大太太着急上火,遍请城里的中医西医先生,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天午饭,任老爷坐在太师椅上,蜡黄的脸又消瘦了几分,面前的几盘菜肴早已没了热气儿。一旁的大太太眉头紧锁,一脸焦急。管家领着王大斗进来,王大斗扑通跪在任老爷面前,磕了几个头,油亮的光头上,汩汩冒汗。
管家说,老爷,王大斗听说您胃口不好,就特意让半间厦饭庄的厨子炖了酱焖鸡,端来孝敬您。
王大斗诺诺点头,道,问了医馆的王先生,黄酱炖咬鸡,能治厌食症哩。
任老爷双眼紧闭,不说话。管家将食盒提到任老爷面前,打开,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老爷,您睁眼瞅瞅。说完,就扯了扯王大斗,退下了。
任老爷的眼掀起一条缝,食盒内,鸡肉红亮酥香,汤浓肉糜,炖熟的鸡头骄傲地仰着,那只带勾的喙闪着锋利的光芒。红元帅!旋即,任老爷双眼猛睁,灼灼闪亮。伸手迅疾地将红元帅的头扭下,塞进嘴里,异香让他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不消半刻,一坛酱焖鸡连筋带肉全进了肚腹,就连汤汁也被喝得一干二净。
大太太诧异地看着这一切,她死也不明白,老爷的病怎么就突然痊愈了。
(白龙涛,作品散见《安徽文学》《山西文学》《小说月刊》《辽河》《百花园》等刊物,多次获军内外文学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