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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红屋子,红袄红裤,红鞋红袜,晓霞顶着红盖头盘腿坐在娘家的老屋子中等着来娶亲的人。新女婿是屋后面的老孙头,他喜欢逗小孩子玩,有时在街上遇到晓霞就从兜里掏出两块黄油球糖给她吃。母亲爱脸面嫌她嘴馋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吃,便说让她长大了给老孙头当媳妇。她揭开盖头一角偷看着外面,老家的很多亲戚都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站了一院子。乱哄哄的,肯定是在议论老孙头这个人。老孙头就老孙头吧,这个年纪了和谁结婚不是个结,只是不知老孙头现在变成啥样了,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她想起鞋柜里有一双皮鞋,小羊皮的,送闺女去北京上大学时买的,花了三百多,只穿了两回,鞋底的花纹都没磨着。她喊老白,让他帮着拿到老孙头家。无论嫁给谁,以后也是要穿鞋走路的。怎么喊也喊不应,这个老白又跑哪儿去了?一天到晚不知忙啥呢,连她结婚这么重要的事也不管。估计是躲起来生闷气呢,切,后悔了吧!以为她方晓霞就在他那一棵树上吊死呀。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还是有些话要嘱咐嘱咐他,按时吃降压药,少喝酒少应酬。冰箱里有包好的红萝卜羊肉馅饺子,记着吃掉。不知怎么了就有点难受,就像切葱头呛了眼睛。
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娶亲的车队来了。她猛然看到女儿武丹在对面坐着,侧着脸和一些人说话。她站起来要去找女儿,却被一帮女人拉住了,本地风俗拜堂前新娘子的鞋不能沾地。武丹啥时候回来的,她怎么不知道?大老远赶回来喝她妈妈的喜酒?再细看女儿竟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红嫁衣,难道母女两个要同一天出嫁?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当妈的和亲闺女抢风头,她着急嫁人就急成个这!?武丹这小兔子是故意的吧,故意添堵,大喜的日子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人家的女儿是贴身的小棉袄,自己家的这位到处漏风,活活是个冤家。
晓霞又急又气,醒了。左胳膊压得又酸又麻,她用力揉一揉搓一搓,脖子好像也扭了。这沙发垫子真该扔了,海绵压成了死片儿,躺一会儿硌得浑身疼。看一眼手机,十二点多了。电视兀自开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播放卖卫生巾的广告。现在连卫生巾的广告都敢做得这么张扬,还有什么事用藏着掖着。老白果然还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半天才接起来,里面吵吵嚷嚷的,可能是在KTV。老白大着舌头说,老婆,马上,马上就回。嘿嘿!兄弟们好不容易见个面,今儿个挺高兴。高兴就得多喝点。嘿嘿嘿!嘿嘿!一个小时前就这么说了。老白有高血压,医生警告他不能喝酒,可他本人总是不自觉。晓霞没好气地告诉他干脆就别回来了。她想说一句狠话,却没骂出来。母亲说过,女人的嘴上拴着男人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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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他老婆,当然也沒有管人的义务。
屋子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近来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梦到上学梦到结婚梦到死去的武军,都是些陈年旧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自己真是老了。几个闷雷响过,憋了很久的雨水“哗”就倒了下来,蛇形的闪电在窗户上舞动着。晓霞家在六楼,那闪电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窗口跳进屋里来。
她瞅一眼女儿的微信,图案是一只异化变形的眼睛,晚上她申请好几次加女儿微信好友,武丹都没有通过接受。电话根本就不用打,打也是无法接通。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平时武丹只要不高兴,电话微信全拉黑她。把她在小黑屋关几天再开恩放出来。晓霞气得头发梢都能点着火,对武丹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手再长,还能伸到北京去?平时闹矛盾过个一两天她们母女俩就和好了,武丹陪几个笑脸撒撒娇甜甜地喊几声妈,晓霞真真假假骂几句,事情也就过去了,亲妈还能和孩子一直斗狠斗恨?这回事情有点大,已经过去五天,娘儿俩还互不搭理。晓霞是当妈的,大人大量,低个头认个错。自己那天说话急了,不该伤了孩子的脸。她怕真出什么事,网上隔几天就有从高楼上蹦下来的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她每次看到这样的消息心都揪得紧紧的。晓霞便主动联系了武丹,没想到这小兔子还挺记仇,真的不认她这个老妈了。哼,有本事一辈子别和她说话。也别回这个家!这狠话当年母亲也和她讲过。谁还没有年轻过,谁还没个脾气。
给多多果树浇水能免费领水果。自从看到单位的刘姐真的从网上快递寄回了柚子,她开始天天逛多多果园,她种的是猕猴桃。武丹喜欢吃,果树已经种了大半年了,可是还没有收获。主要是她从来不在这个APP上买东西,每天只领免费送的水滴浇树,自然就收得慢些。晓霞不急,猕猴桃啥时候熟啥时候算,反正那小兔子也不回来。她最近跟着老白学会了玩斗地主,玩五局可以得20克水滴还可以换现金。手臭,剩下个大王还活活憋死在手里,灰色的大鸟耷拉着翅膀一次次跳出来,眼睁睁看着十几万的多多豆越来越少。最后一把破产了,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输光了只好回屋里睡觉。
躺下又睡不着,想东想西的。前段时间单位解除了以前的劳动关系和她们重新签了五年的劳动合同,又是本人签字又是摁手印。弄得旋天驾雾的,说是省里的人力资源部门有政策,要把她们这些大集体工统一转成合同制工人。大集体所有制是当年为解决大批知青返城时国家定的临时安置政策,1994年后取消大集体制,集体工也成为历史遗留问题。他们集体工的工资和正式工差一大截,住房公积金也没有。工友们争过也闹过,一直没有解决。拖来拖去,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来了,很多工友已经退休了。想起来,真要吓一跳,这么快,三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厂里当年的两百多集体工现在只剩下二十多名,大家以为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次机会,终于在退休前可以和正式员工平起平坐了。昨天发工资才知道所谓的改制,只不过是换个名称,原来所有的工资待遇不变。晓霞闷闷不乐,这不是耍无赖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任厂长留下的问题,不是一下子可以解决了的。当然,方晓霞也不会当那个出头惹事的傻鸟,她再有七个月就退休了。退了以后正式工和集体工的待遇一样。
客厅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她又忘记拔电视的电源插销了。忘就忘了吧,这辈子该忘记的事多了。不远处有猫在嘤嘤地叫,像小孩子在哭。小区里的流浪猫很多,主要是有多事的大妈用剩菜剩饭喂着它们,便越聚越多。晓霞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猫叫,这么大张旗鼓地寻找配偶,简直就是耍流氓。
风吼雨叫的,窗户被大风吹得吱吱呀呀地乱响,几十年的老房子,有些本事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她这样的困难户。早年的铁窗户,窗框锈得一块一块地掉黑渣,方晓霞担心有一天风大把玻璃吹下去,隔几天就用胶带纸贴一贴。老白倒是说过一嘴换双层窗户,可一直没有实际行动。晓霞也没有再催问,她能理解,又不是人家的房子,二路夫妻的心劲儿从来就不在一起。何况他们连二路夫妻也不算。
老白在城里有房子,电梯房,三室一厅,他嫌天天跑家麻烦,才住到她这里。让晓霞不舒服的是,老白从来没有说过让她到他城里的家住几天。老白那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也是有心机的男人,肯定是怕她霸占着房子不走。老白是有儿子的人,当然以后所有的家产都是他儿子的。说起来老白还是不了解她方晓霞的为人,一个男人家还没有她一个女人心里敞亮。
楼下有人喊9670,9670是谁的车?麻烦下来挪一下车,家里人生病了。小区是开放小区,没有固定的车位,谁先回来谁停车。再回得晚了,实在没地儿就借缝插针地挡在别的车前头。她把窗帘挑开,一个矮胖的男人撑着伞站在车灯前仰着头急切地喊着,灯光下的雨线拉成一匹亮晶晶的雨布,男人像织在雨布角落上的一个卡通图案。并不是老白的车号,可她还是想看一下那个深夜喊话的人。这么大的雨,这么晚了还得带家人看病。人活着就是这样,谁都不容易。万事如意只是一句祝福的吉祥话。
倾盆大雨,估计小区外面又水流成河了,她起来,提前把雨鞋套找出来,省得早上手忙脚乱的。新平街的下面大概隐藏着汉代的古墓群,价值连城的宝贝疙瘩多得怎么挖也挖不完。这两年一到春天就有建筑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他们居住的小区,老旧小区改造,重新铺煤气管道,铺水管,铺暖气管。各路施工队杀进来,都不用洛阳铲探宝,随便什么地方用破路机凿几个黑洞把马路上的水泥盖子揭开,掘地三尺挖个大坑就开始干活儿了。今年因为疫情虽然开工晚了几个月,可他们还是来了。
晓霞想想刚才的梦,真是梦呢,她是不会有那样热闹的场面了。本来想着等到女儿结婚时,为她风风光光置办一场婚礼。可是女儿前几天告诉她和舞蹈老师同居了,从疫情开始他们就住在一起。老师比她整整大了十五岁。想着她年纪小没经过事,容易上当受骗,压着火气,苦口婆心大道理讲了一堆,最后女儿直接把她拉黑了。女儿的事不能和任何人说,虽然社会进步了,男女平等,说起来还是女孩子吃亏多些。谁年轻时都会犯错!可有的错真的就错过了一生。
爬楼梯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换拖鞋的声音。老白进门轻轻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她假装睡了没答应。老白有个坏毛病,喝了酒不能招惹,你要是搭腔,能和你神聊一晚上。老白沒进屋来,自觉地到了另一间房。那是武丹的房间,上学不在,被子也收了起来。晓霞起来上厕所,丢给他一床毯子。对这个男人她从不奢求什么,不过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人,相当于一个临时旅伴。不知什么时候车就到站了,然后拿着各自的随身物品各走各的。
他们没有共同财物,钱一直也是各花各的,因为房子是晓霞的,老白除了一个月交给她两千伙食费还交五百的房费,也不是晓霞爱算计,好朋友勤算账嘛。
老白比她大八岁,长得老气,人们都说她找了一个老头子。谁的日子谁过,晓霞有自己的打算。两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根本花不了两千块钱,她又是极会过日子的人,晚上下班后买菜总是比白天便宜一些,有了老白的两千,她自己的工资就可以省下来。丹丹这几年读艺术类学校没少糟蹋她的钱,她手里一点积蓄也没有。晓霞想得长远,不管怎么说,再过几年丹丹嫁人时,她这个当娘的也得陪嫁个十万八万吧。嫁妆的薄厚直接关系到女儿今后在婆家的地位。老白那个人大手大脚的,平时高兴了,千数八百的也给,说是让她买几件喜欢的衣服。她来者不拒都存到了建行的那张卡上。卡的名字是武丹。
老白也知道她给女儿攒嫁妆,不过从来没有和她计较过,这也是晓霞选择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何况她一个女人家供着一个学艺术的孩子。武丹高考那年去北京上一节舞蹈课就是一千多。为了省下一顿午饭钱,她有两年一直厚着脸皮吃在娘家。嫂子的脸色怎么难看,她也能吃下饭。人穷志短,她没有生气的本钱。甚至吃完中午饭,还要把剩菜带回来晚上吃。
3
早上出单元门,眼前果然是万里黄河水滔滔。一迈腿两脚黄泥汤,每走一步要全身用力才能把脚拔出来。晓霞虽穿了雨鞋套,还是举步维艰,鞋套大,42码的。雨鞋套从网上买的,晓霞是冲着买一送一去的,老白穿40码的鞋,只能依大不依小。
上班去?她正集中意念对左脚发功用力时,对面过来一个女人,笑着冲她打招呼,操着好听的普通话,女人长得也好看的,精干的短发,小尖脸,鼻梁挺直,侧脸有些明星马伊琍的样子。只是一照面,她看清对方的左眼角上方跳动着一颗痣,俗称桃花痣。
嗯,你也早。晓霞想不起对方是谁,出于礼貌也笑着回话。
看看这路,还是路吗?年年修,年年挖,也不知肥了谁的腰包。女人的牢骚话还挺多,晓霞上班赶时间呢,没空和她聊闲篇。
两个人打过招呼各走各的。晓霞回头看一眼女人的背影,浑圆的蜜桃臀右边扭一下左边扭一下,一颤一颤的,转眼进了单元楼。竟是和晓霞住在同一个单元。可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小凉风迎面一吹,感到脸上光秃秃的,似乎缺了点啥。摸摸脸才想起没有戴口罩,急忙翻兜子的夹层,谢天谢地,找到一个用过的口罩,拿到鼻子边闻闻,微微有点味儿,也不知什么时候用过的。用显微镜看的话上面的细菌估计上亿。没办法,上班要迟到了,不可能再返回家去拿。疫情期间单位规定不戴口罩不得进厂。这疫情也不知啥时候能结束,大半年了反反复复的。隔几天风声就紧起来,单位里跟着也严格起来,喷消毒液查戴口罩测体温。
天天戴着口罩上班,连妆都不用化,以前还抹个口红涂点美白防晒,现在省了,一天八小时捂在口罩里,白白浪费了那个心情。晓霞甚至想,今天不戴口罩上一回班,看他们还能拿她咋办?也就这么一想,防疫是国家的规定,还入了法,违法是要坐牢的。
可能是快到更年期了,没走几步路,额头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汗,最近她心里烦躁得厉害。过红绿灯时,前面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过马路,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刚才遇到的那个女人不会是老白的情人吧。趁着她上班的工夫,两只野鸳鸯在家里私会。也不知为什么会涌上这个古怪念头,还很执着,恨不得马上跑回家捉个奸。
老白如果真的有了中意的女人怎么办?这个问题让曉霞有点喘不上气。虽然她从来没有想过和老白结婚,可也不希望他另外有女人。老白就像她的一件私有物品,可以放在那里闲置,但不能被别人撬走。虽然两个人发生过不愉快,吵嘴时也会说让他走的气话,但是口是心非。她心里是不愿意老白走的。老白在再婚的人选里算是优秀人选。当着一个小官,老婆死了,儿子在上海发展。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一点拖累也没有,这么好条件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想着这些时,又笑话自己是神经过敏,怎么能路上遇上一个女人就是老白的情人呢。
紧赶慢赶比平时晚了六分钟。单位的金属伸缩大门已经关闭了,不可能为了六分钟返回家去,大不了扣奖金。怎么说也比旷工强,旷工可是要影响季度奖年终奖的。他们当工人的,最在乎的就是工资奖金。一提扣奖金,就像在心窝子捅了一刀。
晓霞只好在外面叫门,杜师傅,麻烦开一下门。杜师傅!杜师傅!传达室玻璃窗前人影一晃,杜三扁扁的蛇头伸出来,看了一眼她,不情愿地按了手里的遥控,金属栅栏门嘎吱嘎吱自动开了。杜三手里拿着测温枪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36.2℃,正常。一会儿这个体温要登记在车间的小本子上,这是疫情开始后每天必做的事。老方,你也是厂里的老员工了,下回不能这样,厂子里有规定,疫情期间为了防止外来人员进厂,到了上班时间就关闭厂门。我为你私自开门,丢了差事谁管?晓霞心里嘀咕,倒霉,开一下门还扯出这么多的闲话,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分明就是为前天早上的事打击报复。
前天因为测体温的事,他们刚刚吵过。疫情期间,厂里规定工人进厂前必须测体温。杜三手里拿着测温枪的样子很滑稽,人长得又猥琐,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果然他左一枪,右一枪,从手腕一路测到了脖子窝,还说是没有体温。夏天女工们穿的衣服少,这一路扫下来,相当于性骚扰。晓霞怼他,死人才没有温度呢。能干了干不了?几十年的老同事,他们平时也常开玩笑,荤的素的都说。没想到杜三那个小人竟翻了脸,干了干不了人家领导有眼睛,你说了不算!正是上班时间,人来人往大家都看着呢,晓霞愣在当场,脸羞臊成紫茄子。
杜三曾打过她的主意,还让车间的郑芳试过她的口风。她当然是一口回绝。杜三虽然离了婚,工资卡却归前妻管理。工资奖金全给了女人,却连个女人味儿也闻不上,作为男人活得也太窝囊。厂里的男工为杜三打抱不平,借工会的名,还出面到他家里调解过。前妻把杜三的工资卡扔在桌子上,没想到杜三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好像桌上摆着定时炸弹呢。烂泥扶不上墙,人家也许就是心甘情愿的,别人的家务事,厂里出面干涉太多也不好。
晓霞和他朋锅过日子?她才不惹那个麻烦呢。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女人找男人不是为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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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霞有点心虚,毕竟迟到了。考勤机前打卡晃了脸,急急地拐进了电梯间,数字键旁挂着电梯卡,说明主任已经来过车间,那么也知道她迟到了。知道就知道了,还能咬下了她的头?想罚想打随便。说起来也是好笑,车间的电梯卡只有主任一个人有,说是防止丢东西,万一客户拿来装裱的字画是唐伯虎的真迹呢。大家心里清楚,这是怕她们手脚不干净。不过这样也好,万一丢了东西,也好洗脱她们的嫌疑。
有一年腊月,车间就发生过丢挂历的事,那时厂里还没有装监控,说起来她们四个工人都有嫌疑。其实方晓霞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她一直没有说出来。东西丢就丢了,嚷嚷两天也就过去了,不过是一幅挂历,还是挑出来的残次品。按说送给她们几个也应该,过年了,就当是给工人的一件新年礼物。这礼物出自她们的手,自是珍爱还有纪念意义,可是主任从来不做顺水人情的事。主任板着脸说,不能开这个头,挂历做坏工人就拿回家,以后的残次品会越来越多。她们年年做挂历,自己家里却从来没有挂过。晓霞想,等她退休以后,从厂里买三百六十五份挂历放在家里,一天换一幅新的。嗯,就是这么豪!这么横!
她拖了一遍车间的地,刚落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果然是更年期了。接了一杯热水,把带的早饭拿出来。晓霞平时在家里吃饭,今天早上起得有点晚了。老白认错态度好,早早做好早饭,她拿个煮鸡蛋要出门时,老白让她再拿个热包子,并用袋子装好屁颠屁颠地递过来。晓霞很享受老白的这个态度,怎么说也是被男人在意过的,哪怕只是一个包子呢。和武军在一起的那些年,都是她在扮演那个讨好者。大概是因为太喜欢他,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情。
厂子里的年轻人都去了新成立的车间,电脑操作控制,以前几十个人干的活儿,现在只要两三个人就能完成。站好最后一班岗,她年纪大了就留在旧车间。晓霞明年春天就退了,厂里照顾也不再分配紧急的生产任务给她,平时只是做些没有时间限制的活儿,不过老员工的素质在那儿放着呢,不用任何人督促,什么活儿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吃完饭把工作台擦干净,原来的四张工作台只有她这边有人。空荡荡的车间,喝口水都有回音。晓霞很怀念她们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四个女人四台戏,说说笑笑就把工作干完了。老赵退休了,小李抽到了新车间,郑芳调进了业务组坐办公室。郑芳走得很突然,在车间外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收拾东西调走了。事后晓霞想,说明郑芳早知道了调动消息,只是瞒着她一个人。她和郑芳面对面工作了十几年,两个人也算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没想到,调工作的事却把她瞒得死死的。郑芳进了办公室后,好像换了一个人,有时候在厂区遇到,她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开玩笑,郑芳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平时要好好表现,要让领导看到你做活儿,领导看不见你受死也白干。以前如果听到谁这样讲话,她们必定要大笑不止,狗屁的表现。一群马屁精!
主任屋里的电话响,晓霞没有进去接,这部电话算是主任的私人电话。厂家的,客户的,领导的,打不通会打她本人手机的。隔一会儿又响,晓霞犹豫一下还是没有接。这里面多少也有点故意,万一人家办公室有贵重物品呢。
她和主任有点隔阂,五年前她们一起竞争过车间主任这个职位。晓霞当时认为自己业务能力技术水平都强,车间的几个姐妹也鼓励她去争。前二轮投票她都在前面,后来因为没有文凭败下阵来。厂长说得好,要让有文化有技术年轻有为的人上。可也有人说,竞争主任都上下活动呢。厂里人人都知道她竞争主任的事,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败下来了实在是脸上挂不住,好在人们嚷嚷几天就过去了。
昨天安排的活儿已经干完,主任开会不在,她乐得偷一会儿懒。车间里有摄像头,她便把做好的成品件高高地摞起来堆在工作台上,人为地造成一个监控死角。她最近迷上了斗地主,她和老白共用一个账号,两个人谁有空谁玩。
那个杭州杀妻案的新闻又跳出来,记得当时女人失踪时,男人冷静地回答着记者、警察的提问,还说女人一个人不可能离开,暗示女人外面有别的男人,和人私奔了。结果却是男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碎尸啊!兔死狐悲,不由想到她和老白,幸好他们没有财产纠纷。
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还用力咳一声,晓霞吓得一哆嗦,手机掉在工作台上跳了几下,她的脸腾地红了。
方晓霞,你也是老工人了,厂里规定工作时间不能玩手机,你不知道?晓霞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对了,劳资的人找你,小唐说给车间打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主任的脸拉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晓霞心虚,说当时正在洗墩布没有听到。
正说着,劳资那边的电话又来了,晓霞正好有了离开的借口。今天这事挺丢人的,当了这么多年工人,还没有因为工作挨过训。人活脸树活皮,晓霞把那个APP卸载了。劳资部又进了新人,是一个笑起来甜甜的小姑娘,可能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吧。姑娘让她填个表格,她的工龄今年达到了三十年。按总公司的规定,工人满三十年发荣誉证书,还有一千块的奖金。工龄,三十年,荣誉证,奖金,很多的东西涌上来,她喉头一下堵得满满的。
办公室里的人挺多的,乱糟糟的,她的心也是乱糟糟的。她领了表格,拿回车间填。姓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年龄,政治面貌,身份证号码,毕业学校,还有参加工作的时间,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奖励等等。
晓霞是1990年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她19岁。高中毕业,在机关工作的父亲让她再补习一年,考个大专技校就能有份正式工作。可她不爱学习,只想早点上班挣钱。恰好印刷厂招工她就考了进去,和她一起进厂的有三十多个小姐妹,刚开始她分到装订车间。师傅姓董,眼睛向外突着,工人们私下喊她董大眼。晓霞后来才知道那是甲亢的病症。她天天第一个到车间,打扫完卫生,再给师傅的水杯续满水。父亲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刷胶,装订,裹皮子,叠信封,糊档案袋,做各种证书,每一道产品的工序都不同。她们前三个月是学徒期,没有生产任务,只挣基本工资。师傅带了四个徒弟,晓霞是动手能力最强的那个,无论什么活儿,只要看上两遍,就会了。师傅不怎么爱说话,她们当徒弟的也不敢多说话,五个人一天到晚只是低头干活儿。
三个月出徒,师傅和她说,没见过没学过的东西多了,三年也学不了个好工人。她便和车间主任提出,不想出徒,想再跟师傅学三个月。比她大两岁的师姐私下告诉她,师傅不想让她出徒,是为了让她帮着多挣超分。超分越多,师傅的奖金越多。师傅家生活困难,两家的老人全靠她那点工资。这事看上去晓霞吃了点亏,但她和师傅关系一直处得挺好,像亲姐妹。退休了,师傅还请她去家里吃饺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从装订到印刷再到装裱,竟在一线干了三十年。和她一起参加工作的小姐妹有的调走了,有的进了办公室,有的担任了领导职位,只有她还留在生产岗位。工友说她,不懂得走关系,只知道低头死受。走关系是用钱来活动的,她一个女人家拿啥走关系?晓霞倒不眼红人家,一个人一个命,她就是个操劳受苦的命。有时候坐在工作台发呆,想想这些年的日子就是一根垂在井底的绳子,她一直努力地抓着绳子向上爬,不敢有一点松懈,害怕一松手就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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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凑巧,总公司把做荣誉证书的这批活儿交给他们厂里。做证书不挣钱,工序又多营生又碎,一本证书只有几毛钱的利,以前这种活儿厂里能推就推。今年因为疫情,业务员撒到四处找活儿,便把这批活儿揽了回来。这是一批急活儿,八月三十日开劳模会,表彰坚守三十年工作岗位的劳模,往年在五一劳动节颁奖,今年因为疫情推迟了。现在是八月初,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厂里的工人只要能上手的就分到了活儿,方晓霞也领到了一百本的任务。她做得很用心,劳模表彰会每年都有,没想到今年她竟也赶上了。
裁好纸板去库房领贴封皮的布料,偏偏客戶选中的那种花色的绸缎用完了,厂家送货还要等几天。主任查库,发现还有一批几年前的库底子,花形一样,只是没有底膜,要人工额外加膜。新工人不会加膜,只有方晓霞她们那一批老人还会。以前没有压膜机时,她们都是手工贴膜。主任果然也是找对了人。
晓霞把布料领回来铺在工作台上贴膜,料子上面是一簇簇盛开的牡丹花,红艳艳的养眼。红绸子,尺子,剪刀,熨斗,恍惚间竟有给自己做嫁妆的感觉。很多年前母亲帮邻居的姐姐做嫁衣,也是这样铺在台子上,母亲手里拿着一块画粉在布料上勾勾画画。十岁的她歪着脑袋趴在做衣服的台子边,隔一会儿伸出手悄悄地摸一摸红绸子,软软的滑滑的。她的心上也是软软的滑滑的,有一种痒丝丝虫子样爬来爬去,是什么呢?说不清!母亲和邻居聊着天,回头看一眼她的小动作,笑着说,女孩儿从小就爱这些,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她一下羞红了脸。大人们说话就像猜谜语。
绸子像一团涌动的水,这一团活水在母亲的手里听话地流来流去。母亲做绸缎的手艺,是奶奶当年传给她的。当时矿区没有卖成衣的,女孩子们定下了好日子,一定要找裁缝做一身红嫁衣。有一回,一个顾客拿来一块杭锦,上面是喜庆的凤凰戏牡丹图案。母亲做好成衣,两手在衣服上恋恋不舍地摸来摸去,母亲还说,等晓霞结婚时也给她做一身凤凰牡丹的嫁衣。
她和武军在一场植树活动上认识,几个厂子的青年工人联合起来过五四青年节。他们坐着敞棚子的大卡车去文嬴湖种树。别人拿着铁锹铁铲,武军却背了一个画夹子,草绿色,帆布的,这高级东西晓霞只是电视电影里见过。他们种树,他画画。武军在工会搞宣传,画画就是人家的本职工作。活动结束晓霞主动去工会找他,借口取她的个人画像。武军请她吃饭,她一口答应下来。那时她的心里眼里只剩下这么一个人。用女儿现在的话说,恋爱脑。她不顾一切地爱了,飞蛾扑火用尽全身的力气。
母亲说,门不当户不对,你一个工人,人家大小也算是画家,再说搞艺术的那些人不安分靠不住。父母不同意他们交往。谁知道晓霞怀了武军的孩子,当时冬天穿的衣服多,也看不出来,等春天瞒不住时,孩子已经六个月大了。流产是不可能的。婆家那头也不愿意,一个女孩子家没结婚就怀孕,说出来不好听。他们俩连一桌结婚酒席都没办,慌慌张张在外面租一间房子住在了一起。没几个月女儿出生。母亲来伺候月子,数落她年轻不懂事,委屈了自己,一个女人一辈子连一身红彤彤的新嫁衣都没穿过。
武军果然长了副花花肠子,卿卿我我的新鲜劲过去,又和别的女人混在一起。刚开始吵完架晓霞往娘家跑,后来不回了,她不想一家人跟着她不开心。父亲劝她,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吧。她不离,离了孩子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人家是睁一眼闭一眼,她干脆把两只眼都闭上。结婚的第五年父亲查出了肝癌,三个月后去世。晓霞内疚,总觉得父亲是因为她气病的。
武军死在一次车祸中,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人,她在众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她并不哭那个男人,她哭的是她的命。武军死的时候孩子八岁,晓霞老觉对不起她,从小就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那年她才三十六,长得也好看,当时提亲的人很多,前提是不带孩子。她也想过把孩子交给她奶奶带,最后还是没有。武丹和奶奶不亲,强行交给奶奶,孩子肯定会吃苦的。
女儿学习中下等,考一类大学是没什么希望的。她学习别人的迂回策略,让女儿报考艺术类大学。学艺术都是用钱砸出来的,她一个单亲妈妈供得就有点吃力。几乎一直是借钱在读。好在娘家给力,母亲早忘了她当年的任性,哥哥和姐姐也没少在钱上帮她。虽然他们都说是给丹丹的奖励,不要了,晓霞心里却是有本账的。这钱还是要一点点还清的。只是时间长点罢了。武丹考到了北京的舞蹈学院,不管怎么说也是本科大学,晓霞心里乐开了花。
在封皮表面烫上“荣誉证书”四个金闪闪的大字,再把红色的光丝带做成四个斜角,用来夹内芯。手里不停地忙活着,脑门上冒出热汗,心也是热腾腾的。她记起车间那些热火朝天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却特别开心。有时为了赶任务,她们几个人中午也不回家,厂里安排送饭,二荤二素的盒饭。吃过饭,马上又投入到工作中。她还带着武丹在夜里加过班,晚上家里没大人,只能把孩子领到厂子里,她们在车间干活儿,孩子睡在另一个车间的工作台上。
忙里偷闲,晓霞把填好的表格送给劳资的小姑娘。管劳资的主任却说,她们集体工不用填表,荣誉和奖金只发给正式工,刚来的小姑娘不知道,通知错了。方晓霞站在那里愣了一秒,笑了笑,然后把表格从主任的手里拿过来。
下班还是走那段老路,让人惊奇的是,等红绿灯时她再次遇到手拉手过马路的那一对老人。他们这一天怎么过的?就这么手拉手地逛街,脸对脸地说话?
曉霞转过10号楼楼角,前面摆着几个绿色的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已经堆满了,冒尖的垃圾桶上面却放着一个红本子,看着挺新。晓霞捡起来,原来是一本别人丢掉的荣誉证书。证书上面并没有粘上脏东西,她好奇地打开想看一下是谁的,可是中间最重要的那张证书纸拿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晓霞仔细看了看红本本,是出自他们厂的产品,而且还是她亲手做的,她有一个习惯,做斜角时为了好看喜欢多压半分。晓霞犹豫一下,把没有内芯的证书拿回了家。
女儿终于肯联系她了,武丹简明扼要地通知她,你要当姥姥了。果然是又惊又喜。晓霞迅速地推算一下女儿生产的日子。七个月后,她正好退休。
进门老白已经做好晚饭,手艺一般,大烩菜的水平。晓霞不嫌,有口热乎饭就行。老白看到了她手里的证书问,谁的?方晓霞说,我的。
楼下的广场舞又开始了,窗户的隔音不好,音乐响起,歌声传上来。
时间的沙漏沉淀着
无法逃离的过往,
逝去的不是记忆啊,
是岁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