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燕
(兰州财经大学 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在中国文化典籍外译的历史上,许渊冲的翻译理论不仅在翻译领域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在整个人文社科研究领域也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和参考价值。他的身上体现了中国翻译研究者们“敢为天下先、务实进取、勇攀高峰”的精神,他的翻译思想对构建中国特色的文学翻译理论、推动世界译论的多元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他不仅为中国人文学者树立了文化自觉、文化自信的榜样,更为中国特色翻译理论研究扛起了“走出去”的大旗。
许渊冲的翻译理论自发轫之初发展至今,如亭亭玉立之小树长成参天大树,枝蔓繁茂,根系牢固,纵横捭阖,圆润通达。通过对许渊冲翻译思想体系的建构与发展之研究,可以管窥我国建国以来,翻译理论与实践发展之脉络与特色,或可以对我国译学发展提供一定的借鉴与参考意义。
许渊冲曾诙谐地比照但丁《神曲》的分法,将自己的翻译生涯分为三个阶段:“青春”(1921—1950)、“炼狱”(1951—1980)和“新生”(1980—)三部曲。“50年代以前,基本是学习继承时期,同时注意前人的弱点,准备超越。80年代以前是改造时期,浪费了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1980年以后才开始我的超越时期,成了‘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1]。依据许渊冲翻译理论与实践在发展与形成过程中的不同阶段所体现出的特点,其思想体系从发轫、成长,到蜕变与成熟,可以分为四个主要阶段:理论萌发期、理论探索期、理论成熟期与理论超越期。
理论源于实践,许渊冲先生的丰硕的理论成果与他早期的翻译实践的积累是分不开的。人生的第一个三十年里,许渊冲不断地尝试、探索、发现自我,确立了自己终身的爱好与奋斗目标。许渊冲自八岁开始学习英语,起初并不觉得有趣,但是在高二时背诵了30篇英文短文后,他的英语考试成绩跃居全班第二。在上大学一年级时(1939年),许渊冲翻译并发表了林徽因的诗《别丢掉》,开始了他的翻译理论与实践探索;大二时,他的欧洲文学史、俄文、法文考试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许渊冲开始逐渐认识到自己学习中的长处与优势。1941年,他为美国援华志愿航空队担任翻译期间,将“三民主义”翻译成“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并得到好评[2]325。此后直至1950年,许渊冲辗转于国内外的知名大学,潜心研读,为他日后的外语教学及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积累了丰富的知识与经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他所说,“50年代以前,基本是学习继承时期,同时注意前人的弱点,准备超越”[1]。
“80年代以前是改造时期,浪费了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许渊冲人生的第二个三十年既是其经验积累期,也是理论探索期。该时期的代表作有译著《一切为了爱情》(1956)、《哥拉·布勒尼翁》(1958);专著《论法译汉》;论文《意美、音美、形美》(1979)、《翻译的标准》、《直译与意译》、《忠实与通顺》、《翻译中的矛盾论》等,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许渊冲翻译理论探索期的理论概述
如果说理论萌发期是许渊冲翻译实践经验的积累期和翻译理论的孕育期,那么第二时期则是其依据实践形成早期理论的关键时期。许渊冲该时期的翻译理论更多关注翻译的哲学思考与描述,如对翻译的基础、翻译的方法与翻译的原则的探讨。
“三美论”则是许渊冲最能见诸翻译实践的理论,比如他对《诗经·邶风·击鼓》中诗句的翻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Meet or part,love or die.We’ve made oath,you and I.
Give me your hand I’ll hold!And live with me till old.[3]23-24
译诗中首先实现了“形美”的再现,原诗中“死”与“生”、“契”与“阔”的对偶修辞形式被译为“meet or part,love or die”;“与子……与子……”处理为“you and I,your hand I’ll hold”;其次,实现了音美再现。原诗“阔”与“说”的押韵处理为/aɪ/的尾韵(die与I),“手”与“老”的押韵处理为/əʊld/(hold与old)的尾韵。最后,通过“meet or part,love or die”“made oath”“live with me till old”等表意形式生动地再现了原诗的意美。可以说是对“三美论”的经典演绎。
在这第三个将近三十年的实践与研究中,许渊冲笔耕不辍,凭着丰富的翻译经验,结合自身翻译实践的感悟与心得体悟,总结形成了一系列的理论:①三美论:从“音美、意美、形美”三个角度讨论文学翻译[2]95;②三化论:即深化、浅化、等化。深化是指特殊化、具体化,译文内容比原文内容更深刻了,而浅化正好相反,是指一般化、抽象化,把深奥难懂的原文化为浅显易懂的译文;等化是指形似的译文,包括对等、等值、等效[2]104;③三之论:“知之、好之、乐之”[2]119;④艺术论:“从心所欲,不逾矩”是翻译艺术的成熟境界[2]188;⑤创译论:译作可以和原作竞赛,看译者能否发挥译语优势,用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作的内容;看新译能否超越旧译,甚至超越原作[4]5;⑥优势论:翻译中要充分认识不同语言的特点,发挥各自语言的优势[4]5;⑦三似论:为了传达诗词的“意美、音美、形美”,译文“意似、音似、形似”的程度是可以变更的[2]130;⑧竞赛论:翻译是两种语言的竞赛,文学翻译更是两种文化的竞赛[4]5;总结起来就是“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如图1所示)。此外,许渊冲还提出了译诗六论:“译者一也、译者艺也、译者异也、译者依也、译者怡也、译者易也”[5];翻译的哲学,即翻译哲学的认识论、目的论和方法论问题[2]189;翻译实践论:即“文学翻译理论来自文学翻译实践,又要受到实践的检验。因此,没有两种文字互译的实践,不可能提出解决两种文字互译问题的理论。理论如与实践不符,应该改变的是理论而不是实践”[6];文学翻译与翻译文学的辩证关系等[2]198。在后来的著述中,许渊冲结合实践经验,不断深化之前提出的诸多理论,如将“矛盾论”进一步解释为:文学翻译理论解决真与美的矛盾,或科学与艺术的矛盾。因此求真是文学翻译的低标准,求美是文学翻译的高标准。矛盾统一的结果是提高。这一系列翻译实践与理论不间断的互动与探索,引发了学者们的热烈讨论,也为许渊冲最终提出脍炙人口的翻译理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期间他还出版了几部译著:《毛泽东诗词(译本)》(1981)、《苏东坡诗词新译》(1982)。
图1 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所包含的内容
许渊冲的诸多理论见诸翻译实践,如《小雅·采薇》中的诗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When I left here,willow sheds tear.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Long,long the way;hard,hard the day;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My griefover flows,who knows,who knows?[3]107-108
原诗中的形美体现为对仗、押韵、重复等修辞手法的运用。对账如“昔”与“今”,“往”与“来”,“杨柳”与“雨雪”相对。音美体现为押尾韵“矣”—“依”—“思”—“迟”—“饥”、“霏—悲”。许渊冲的译文,不但实现了尾韵的再现,如“here-tear”“now-bough”“way-day”“overflows-knows”,还使用了英语独有的头韵的修辞手段,如“when”与“willow”;此外,“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一句中的“迟迟”属于汉语独有的叠音现象,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词法现象。而两个“载”字属于重复手法。许渊冲巧妙使用重复的手法,将二者合二为一翻译成了“long,long the way,hard,hard the day”既再现了原文的叠音与重复,又达到了对仗、工整的效果。同时,将“雨雪霏霏”的意境之美再现为“snow bends the bough”的具体景象,将“载渴载饥”的意义深化为“hard,hard the day”的深层体悟,符合译语读者的审美期待与审美想象,实为“创优”的翻译。
又如唐朝诗人杜牧的《过华清宫》的译文。
过华清宫
The Summer Palace
长安回望绣成堆,
Viewed from afar,the hills paved with brocades in piles,
山顶千门次第开。
The palace doors on hilltops opened one by one.
一骑红尘妃子笑,
A steed raising red dust won the fair mistress’smiles.
无人知是荔枝来。
How many steeds bringing her fruit died on the run.[3]38
对诗名中的“华清宫”,许渊冲没有遵循惯常的地名“音译”的方法,而是译为“The Summer Palace”,会令译语读者联想到颐和园,从而对“华清宫”的指代意义产生恰当的联想。原诗中的地名“长安”在译文中也被省略;同时,“妃子”只是被译作“mistress”,“荔枝”只用“fruit”简单带过。作为原诗作者,这些具体的名词具有指代和象征意义,即唐玄宗为博杨贵妃的“妃子一笑”,劳民伤财的昏庸统治,同时表达了对当时朝政的不满与愤慨。但是作为译语读者,没有相关的历史文化背景是无法了解这些象征意义的。若是采用直译加注的翻译方法又容易破坏原诗的形式美,弱化原诗的意境与意义之美。因而作为译者,若想不损失原诗风韵,又能使原作者的意图跃然纸上,就需要打破其文字壁垒,为译语读者重建语境与意义。因此,最后一句“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翻译没有采用直译,或者简单的意义再现的方法。而是改用了“how many steeds bringing her fruit died on the run”的感叹句式,一语道破原诗作者的深层意图,实为点睛之笔。也再次印证了许渊冲提倡的“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翻译理论。
在许渊冲的译诗中,这样的经典翻译可谓比比皆是,不再赘述。需要了解到的是,许渊冲“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的建构,就是如此基于广泛的翻译实践基础之上,形成理论,又将理论反过来观照到翻译实践,依此反复循环,螺旋式上升,从而不断验证、修正翻译理论,使之发展成为日益成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迈上了新台阶,许渊冲的翻译理论也步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该时期是他的特色文论期。许渊冲将自己的理论体系化整合,他的理论探索不再局限于翻译的方法、原则或是对译作优劣的论述,视野更为宏大,立意更为深远。从翻译理论的哲学研究到翻译理论的文化溯源,以及我国翻译研究的历史站位,无所不及。早在1999年,许渊冲就曾指出,“面对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中国翻译事业首先要克服自卑心理,译学要敢为天下先”[7]4-9。他先后在《翻译的艺术》《文学翻译谈》《文学与翻译》《译笔生花》四本书中较为系统地阐述了“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此外,他还从中国文化的视角,在《中国学派的古典诗词翻译理论》[8]、《再谈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9]、《文学翻译与中国文化梦》[10]12-18、《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翻译理论》[11]中,逐步深入地解读了中国文学翻译理论;讨论了创建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的诸多议题。在之后的《怎样的翻译才能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12]、《新时代:中国诗词如何走出去》[13]等论述中结合世界局势及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身份转变,高瞻远瞩地提出翻译研究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进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纵观许渊冲的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的成长之路,不难看出其清晰的研究脉络与特色。许渊冲翻译思想带给中国学者的更是一种立足于本国实际,永不止息的奋斗精神,一种始终如一的爱国热情和中国气魄。他的思想建构历程体现出如下特点。
许渊冲理论思想的萌发时期,西方的大量文学、历史、政治类译著正在中国遍地开花,是翻译文学发展的高峰期。许渊冲在欧洲游学过程中接触了大量的西方文化,如果以西方译论为研究对象,对于其来说,可为近水楼台,怕是早已“功成名就”了。但是,寻遍许渊冲所有翻译论著,我们发现没有一篇文章是专为讨论西方译论而作的,相反,许渊冲的所有理论著述都集中在对我国璀璨的传统文论的翻译讨论中。他总结的“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虽只有十个字,却字字珠玑,可见他对祖国的传统文化的深厚兴趣与热忱。
近代中国,受尽霸凌的中国人处处自觉不如人,事事以西方为鉴。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作为一名翻译工作者,许渊冲深知我国译学博大精深,不输于西方译学分毫,立誓要改变这种“不如人的心理”,唤醒国人对中国文化的信心与热爱。他呼吁“首先就要克服自卑心理,译学要敢为天下先”,他站在了文化与时代的前沿,将个人梦想与家国理想高度统一,将“中国学派翻译理论”视为中国学者的共同“梦想”,扛起中国翻译复兴之大旗,体现了新时代中国翻译家的胆识与有担当[7]4-9。许渊冲在翻译实践中提取理论,用理论反观并指导实践。他一路走来,且译且行,提出的翻译理论与主张无不引起学界的热烈讨论与关注。在赞誉之声与质疑之音中,理越辨越明,“中国学派翻译理论”已成为国内翻译学界的共识,许渊冲的翻译理论已经成为我国翻译理论的风向标,尤其是在中国特色、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语境下,在文化话语权成为大国竞争之利器的前提之下。许渊冲的中国特色文学翻译理论无疑为中国学者吹响了号角,为中国学者打了一剂强心针。
无论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将三民主义翻译成“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还是跟随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所撰的《翻译中的十大关系》,以及后来从毛泽东思想中的实践论、矛盾论提炼出的“翻译中的实践论与矛盾论”,及至今天新时代背景下对“中国文化梦”的注解:“我国要建设成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在我看来,这就是要实现中国文化梦。要实现中国文化梦,对于一个文学翻译工作者来说,一方面要把外国优秀的文学作品译成中文,另一方面又要把中国优秀的文学作品译成外文,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使世界文化更加光辉灿烂。由此可见,文学翻译对实现中国文化梦的重要性。”[10]12-18许渊冲的学术思想高瞻远瞩、立意深远,始终将翻译研究与文化传统、社会发展紧密关联,与民族命运关联,使我国的翻译研究成为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从而在世界文化体系中,如常青藤一般,青春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