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卓然
白猫的怪谈
他看见白猫钻进灌木丛,去寻,却只有一只黑鸟飞走了。
或许是妖怪正在作祟,也或许是科学存在误区,总之,这样的变化确实在那片灌木丛里发生过。
他说:“白猫可以变成黑鸟。”——这是怪谈。
当人们被太多真理裹挟着生存时,怪谈往往便会开始受到追捧,他的这句“白猫可以变成黑鸟”也就这样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各大出版商争抢着向他献媚,希望能获得这仅有一句话的名作的版权;电影导演排着辈分,激烈争论该要让什么东西来主演这只白猫;科学家纷纷发表声明,发誓要和错误的科学划清界限;设计师加班加点,推广出一种白猫样貌、乌鸦叫声的文创商品……
这句话的降临给这穷饿无聊的世界带来了色彩。其实世界原本就有色彩,可惜它太讨厌,大多数的人们便不愿去看到。
但就像提出太阳围着月亮转、树上的苹果砸不死人等畅销怪谈的作者一样,他终于也被送上了绞刑架,绞刑架上悬挂着锃亮的铡刀,底下炭火烧得正旺,罪名是传播谣言。
审判开始了。说是审判,其实只是让法官扇他的嘴巴,让他悔罪——绞死、砍头、火烧等都是野蛮人的营生,文明人从来不屑于这套,只有扇嘴巴这样既嚴酷又不会伤人性命的玩法才能满足文明人对公平正义的需求。
“你悔罪吗?”法官问他。
他那被抽打了一千次的嘴巴说不出话。
“那么便是不愿悔罪了?”法官继续问。
他那被抽打了一千次的嘴巴说不出话。
于是他被判以绞死、砍头、火烧之刑,他终于直挺挺死掉了。
“白猫只能变成白鸟。”法官做出最终裁判。
这又成了个没有怪谈的世界。
鸭子的喜乐
我家的对面有一条河,河里总是浮游着一群鸭子,每每见到它们我都会觉得诧异,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诧异。
鸭子会哭吗?我从未见过流泪的鸭子,也没碰上过哪只鸭子来向我诉苦——那么鸭子大概都是喜乐着的吧,我不确定。
当我恍惚时,一只鸭子用嘴叼起手枪,顶在我的膝盖上,用人的语言说:“不许动。”
我双手举过膝盖表示投降。
“我是谁?”它发问。
“那钻进水里发出叫声的活物唤作鸭子。”我记不清是谁传授给我这样的箴言,那时的我便这样记住,背下来,对着河里那活物大喊:“鸭子!”这很简单。但在生死存亡之际,我却因此开始疑惑了——它真的是鸭子而不是条凳吗?
根据我的一点儿知识,鸭子和条凳都能浮在水面上,都可以是商品,也都是人的从属物,并都与我这样一个不能浮于水面、无法出售、没有归属的人截然不同。那么,对于我,他们的区别或许也只有样貌的不同了,但样貌是会骗人的,若是哪天鸭子长出了木头的四条腿,二者大概连样貌上都要一致了吧?
硬要将两脚的活物与四脚的板凳分为两类,再像奴隶主那样用“鸭子”与“条凳”这两个代号确定其身份与价值,这似乎并不合理。
“你是条凳。”命悬一线的我给出了回答。
鸭子嘎嘎大笑:“你说得对,我不是鸭子,我是条凳——因为我是条凳,所以我不会流泪;因为我不是鸭子,所以我才如此喜乐。”
天色晚了,养鸭人传来一声吆喝,这只叼着枪的危险鸭子便溜回鸭棚里去了。
意识到世上竟然有如此伟大的人类,我于是惭愧起来。
猩猩的余烬
从第一只猩猩发现自己的毛发飞速脱落开始,终于演变成为猩猩族群共有的大恐慌。
他们之中最聪明的那只告诫他的同胞:“我们都得了脱毛症,这是一场灾难。”于是,连他们之中最愚笨的那只都陷入到关于末日的阴影中去了。
世上哪里会有救世主?如果有,也只是存在于那些传奇故事中——仅仅靠杀恶魔、杀恶龙、杀恶犬、杀恶人的本事便能赚得凡人顶礼膜拜。但猩猩大概是写不了传奇故事的,至少当下出土的文物里找不出猩猩的作品,他们的命运自然也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东西来拯救。
“没有了这些毛发,我们就会被冻死,被晒死,被羞耻死!”猩猩演说家提着喇叭和扩音器叫喊。这类猩猩总是叫喊。叫喊从来是无罪的,就算喊不出《狂猩日记》《阿猩正传》等大作,叫喊也并不是罪过,但只会叫喊的种群,总是有那么一些可悲之处。
唾沫、鼻涕虫黏液、浆糊、强力胶水,这受难的族群试遍了所有已知的方法,但都无法使那些脱落的、无根的毛发在其身上作更多停留。科学的末日较之种族的末日更早来临,这实在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它们开始钦羡于先贤诺亚了,并非因为他那偶尔善良的上帝,而是因为他的宝船。
灭亡前的猩猩无一不成为“毛发之神”奥狄尼索斯的信徒。宗教首领宣称:只要献祭十根毛发,神就会赐下无限毛发。于是它们点燃了所有的煤气炉、酒精炉、核反应炉,在烈火里欢呼起彼岸和永生,直到最后一只猩猩最后一根毛发被燃尽。
当然,并没有谁被赏赐了无限的毛发,世上只是多了些有限的余烬,那些终究没有进化成人类的、猩猩的余烬。
鸡的脚跟
在这块肉饼成型前,它的前身是美丽的鸡脚。
世人常说金鸡用左腿独立,我却独爱那隐匿在羽毛下的右腿,独爱那隐秘魅惑的鸡脚跟。
摹物是困难的,但我愿意尝试——
鸡脚跟的皮下是筋,筋下是骨,骨髓里流动了我太多的欲望和恶念。
我向许多人发问:欲望是什么?
那个姓许、名多人的家伙告诉我,欲望是人心里的鸡脚跟。
可我的心里没有鸡脚跟,我的面前有,那纤细神秘的存在正在讲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一个扭曲变形成男人的甲虫的故事,一个从第一代就绝户的拉丁美洲家族的故事,一个吻醒野兽的公主的故事——如果折磨我的不是这物质的、客观的鸡脚跟,那我一定得了失心疯。
只能说鸡脚跟与鸡脚跟是不同的吧。
鸡脚跟是他们的奴隶,却是我的主人。
许多人手把手教我消灭欲望,我的主人于是成为了一块肉饼被一口吞下。没有了面前的鸡脚跟,我大概以为也能逃离所谓的欲望了。
我自觉获得了解脱,直到肚肠里发出笑声。
是鸡脚跟的笑声,是在我肚肠里扎根的鸡脚跟的笑声。
与它融合了,我大概再也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