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书仪是在早晨庐河滩上,被侯书广掳上马飞奔而走的。庐河滩新鲜,一场雨下过不久,漫过水,水退走,留在河滩上的沙子平整细密。
书仪拿根粗细适中的柳枝,在河滩上写字,本想默写《诗经》上的诗句,刚写下“关关雎鸠”四字,一阵风刮过,书仪已在马背上,被侯书广一双手臂死死抱住,想喊,风堵住了书仪的嘴。
“好字,好字。”侯书广狂呼,马蹄声碎,但也轻轻的,沙子湿漉,吸走了蹄音。
侯书广是庐西山上的匪首,人称猴爷,猴性十足,狡黠,不失智谋。猴爷啸聚山林,独占一方,名声不恶,可也好不到哪去。
猴爷掳书仪上山,为两件事。一是要将女儿心一嫁给书仪,女大当嫁。心一自小死了母亲,长大了,成为猴爷的一桩心事。二是看中了书仪的一手好字。书仪的字猴爷早有耳闻,躲在树林里不止一次看过书仪在沙滩上笔走龙蛇。爱写字的人不会差,何况书仪仪表堂堂。
一书仪,一书广,名中都有个书字,有缘,但不是一个姓。书仪姓王。
耳边的风熄灭,书仪已被掷在了以山洞为厅的大堂上。
猴爷哈哈大笑,斟来大碗酒庆贺,自此有了姑爷,还有了个一笔滔滔的书手。众人山呼再三,只是将书仪冷落了。
两件事书仪拒绝了一件。书仪心中有人,不肯做上门女婿。书手书仪是喜欢的,书仪看到字都在手足舞蹈,对写字,书仪喜欢到了骨子里。家穷难置笔墨纸张,否则书仪也不会把沙滩当纸,柳枝作笔,蘸河水伴清风而练。
上了山就是匪了,书仪心中明白。在纠结一两天后,书仪认了。匪就匪吧,也就是吃碗饭,活个命。
猴爷没逼书仪答应当自己的姑爷,心一还在山外庐城化名读书,还不知她是何心思。
书仪安置下来,有书有桌有墨有笔,字写得安宜,但总感到缺些什么。
猴爷不放过书仪,这不放过的是让书仪写字,指定内容,写《诗经》。好在书仪背过《诗经》,诗一首首写下,宣纸写去了一沓又一沓。
猴爷对书仪的字挑剔,不好的条幅揉揉扔一边,好的收走,收走的也就十有二三。这倒刺激了书仪,写得更用功了。
猴爷懂书法,书仪心中吃惊。书仪从猴爷的目光里看得到,好的字令猴爷的眼睛冒光。
山上人众要吃要喝,猴爷隔三差五亲率众人下山。下山干匪事,不外乎抢夺。
书仪不下山,是猴爷的死命令。做姑爷,当写手,和匪事无关。
说无关也讲不过去,猴爷抢夺一家,必留下两副条幅,其中一副是书仪的。
另一副却是侯书广猴爷的。书仪的字沉稳,猴爷的字狂傲,搭配在一起,却有一种风吹草动,渺茫的感觉。
猴爷的字张狂有匪气。猴爷本不是匪,一穷书生,老婆生下心一,被豪门逼死,万般无奈上山为匪。为匪近二十年,却没丢下笔,将一行行字写出了凶味。
抢后留字,如是“杀人者武松”留名。字可换钱,匪的意味减了几分。其中有不甘,猴爷的心中苦,苦得糊涂。
庐西城好几年流行匪体。匪体是庐西人对猴爷留下条幅的简称,过去一种许多年,新近又加了一种。条幅有的还挂上了中堂,私下里的交易,价格不低。
山上日子慢,可书仪的字大有长进,从猴爷冒光的眼睛里可知一二。
事发突然。庐西城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血雨腥风一路飘摇。有探子来报,日本鬼子血洗了庐河边的王郢,屠村,不留一人。
书仪家在王郢,倒在血泊中的就有书仪的父母和所有家人。
书仪一口鲜血喷出,喷在了正在书写的生宣条幅上,泪却堵在眼中,一粒溅射不出。
猴爷难有的柔和,扶住书仪,口中有词:儿呀,儿呀。叫得到点到位。
猴爷夺过书仪手中的笔,蘸着书仪喷出的鲜血,在宣纸上写下斗大的“杀”字,凶性十足,之后掷笔狂笑,山抖了抖。
書仪醒悟了过来,几天里闷在山洞,挥笔狂写,报仇,报仇,报仇!尽管稳健,但一个比一个沉重。
一天早晨,猴爷立于山巅,让风狂击胸膛。猴爷手中有笔,是狼毫巨笔。猴爷如是对山发誓:杀!自此封笔。笔随猴爷手的扬动,訇然消逝于庐西山谷。书仪也在,把笔高高举起,狠狠地哮吼:封笔,封笔!
队伍从山上出发,过庐西河,一场场激战在城内城外打响。
匪不再是匪,庐西人叫他们义军。
之后,书仪和猴爷不知所终。但匪体在庐城留传了下来,一传上百年,有收藏,有当帖临。据书家说,两种字都自成一体,放在一起,又风吹草动,平和与杀气同在。
庐西山上有石刻,刻在山岩上,一为“杀”,一为“报仇”,字有血性,字衔刀光剑影。据传是一女子所为,叫心一。心一刻字时念着书仪的名字,她是书仪的恋人。书仪不知道她叫心一,喊的是另外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