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翔 李文鸿 吕思泓
1.山东体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2;
2.嘉应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改革开放初期(从1982年11月第一次武术工作会议到1988年4月确定将武术列为亚运会正式比赛项目)是武术国际化真正起步的重要阶段,对这段历史进行回溯和反思,可在尽可能公允评析其得失的基础上,为今日武术国际化推广提供借鉴。
在社会大转型的历史潮头,“武术源于中国,属于世界”成为当时武术界的共识,形成了上下一心、官民合力推动武术国际推广的局面,且在较短时期内取得了可观的成就。进入80年代,武术国际化步入正轨。1982年11月召开的第一次全国武术工作会议明确提出“立足于国内,积极稳步地向国外推广”[1]的方针。彼时武术热潮势不可挡,但在我国全运会的数十个比赛项目中,竟无武术一席之地。这不仅与武术之“热”不相称,也不符合将武术推向世界体坛的战略规划。[2]武术进入全运会的呼声代表了那个时代武术人的殷切期盼。[3]1987年,武术进入第六届全运会,成为竞技武术(套路)国际化的先声。紧接着,武术国际化推广成为焦点。时任北京武术队教练的李俊峰对武术推向世界“这个想法是坚定不移的”。[4]1983年8月,美国虎派太极拳法祖师爷Soler(苏三魂)及其高足Katy(康丕劲)拜访我国著名老武术家万籁声时,万老也真诚表达了将中华武术推向世界的夙愿。[5]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把武术推向世界成为当时武术人共同的心愿。
几乎同时,官方也通过“走出去、请进来”的方法致力于武术的国际推广。当时,北京、上海、辽宁等省市已先后派出多批太极拳教练员去日本讲学。1984年初,中国武术协会又派出武术教练到墨西哥等国任教,受到当地武术爱好者的欢迎。[6]当时著名的武术教练和运动员绝大多数有外出表演和从教的经历。国际性的武术交流比赛也如火如荼。1982年9月,由江苏省主办的中国武术国际友好邀请赛在南京举行,来自美国、加拿大、菲律宾、中国香港和中国的5支代表队的41名运动员参加此活动,其中便有后来的美籍华人功夫巨星甄子丹。1984年兰州全国武术观摩交流大会期间,日本、美国的武术界人士以及巴基斯坦驻华大使夫妇先后莅会观摩,日本福昌堂《武术》杂志也派出数名记者赶来采访。[7]据王培锟[8]先生的记载,截至1984年初,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成立了各种形式的民间武术团体,如菲律宾的“光汉国术馆”、新加坡的“全国国术总会”、日本的“少林寺拳法联盟”、美国的“全美中国武术协会”、西班牙的“西班牙中国武术学院”、墨西哥的“少林功夫学校”等等。随着国际武术交流的深入和国外武术组织的兴起,我国开始谋求成立国际武术组织。1984年8月,中国武术协会邀请美、法、意、日、墨等十二个国家和地区的部分武术组织负责人汇聚武汉,就成立国际武术组织、举行国际武术邀请赛等问题进行了磋商,共同签署了《备忘录》。[9]1985年8月,中国武术协会在陕西西安市举办我国第一届国际武术邀请赛,并成立了国际武术联合会筹备委员会。在蔡龙云[10]先生看来,这是中国武术走向世界的第一步。1988年4月在北京举行的亚奥理事会执委会及在汉城举行的全体会上,一致通过将武术列为第11届亚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11]亚洲武术比赛已由邀请赛发展至洲际锦标赛,现又定为亚运会比赛项目,国际武术比赛跨出了三大步。同年7月亚洲体育单项协会联合代表大会顺利通过接纳亚武联为该会正式成员,在时人看来,这意味着武术向成为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毫无疑问,改革开放初期的武术国际化事业确立了中国武术的国际主导地位。1997年初,徐才充满信心地发表了《构筑世界武术中心》[12]的讲话,指出参加国际武术联合会的国家和地区已达70个,东西文化的交流与交融已成为必然趋势,为武术进一步在世界的推广发展提供了空前的良机。然而其后不久,中国申奥受挫、武术入奥至今壮志难酬,彼时武术的国际化功业值得反思。
其一,奠定了武术现代化革新的总基调。80年代,无论是官员还是武术界人士,都十分重视武术国际推广中自身的现代化革新。1988年初,新任中国武术协会名誉主席的中顾委常委李德生接受采访时指出:“现在,武术界干得很不错!希望继续努力。我看关键要打好国内基础。要在国内进一步搞好武术的普及化和科学化。”[13]也有人从武术入奥的角度指出,武术要走向世界体坛,必须面向现代化,要用科学方法总结、探索武术问题。[14]不惟武术本体需要革新,为了更好地向外推广武术,在组织管理方面,也应进行相应的改革。王培锟[15]先生当时即对推广时的拳种选择、套路编制、成立推广的领导机构等提出建议,后续推广也基本遵循了他的思路。国家也从“摸清家底”和加强研究两方面推进武术革新,具体行动就是“武术挖整”和武术学科、专业建设的迅速展开,武术现代化革新的总基调于这一时期奠定,为后来武术国际推广打下了基础。
其二,加速了武术传播的文化转向。“开放的中国盼奥运”,1993年5月,时任亚洲武术联合会主席的徐才以《从亚运望奥运》为题,对武术入奥进行了充满信心的展望。[16]不惟官方对武术入奥寄予厚望,当时武术界人士同样充满期待。随着武术入奥屡屡受挫,我国的武术国际化推广发生了一个重要转变:从奥运战略转向孔子学院战略,人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武术并非如体操一样可以套用西方体育模式,单纯通过竞技展演获得西方受众的认可。推广形式自然也应从竞技武术转向传统武术,因为“只有传统武术中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才是中国文化中真正区别于其他国家的文化内容,足堪代表中国的文化精髓,体现中国的核心价值和软实力”。[17]如此,奥运会就不是武术唯一的出路,融入文化传播渠道转而成为武术国际化的重要方式。此时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医和养生方法被“打包”成为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武术”,比单纯以技术行世更易引起西方人的共鸣。
其三,促进了民间武术的国际传播。在官方力推竞技武术的同时,许多著名拳种和流派也开始了民间武术的国际传播。太极拳、咏春拳、南拳等优秀传统武术国际交流传播的巨大成就,成为竞技武术之外传播武术的重要力量。武术的产业化进程主要通过政府与少林寺等社会团体合作的形式展开,所谓“武术搭台,经贸唱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数次“国际少林武术节”累计内、外贸成交额达二百亿元人民币以上。[18]后来的武当武术、峨眉武术等也延续这条道路,形成了今日百花齐放的武术产业化盛况。总之,民间武术的国际传播为当时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开启了武术的产业化之路。
开放初期的武术国际化历程有一重要特点,即竞技武术套路是不折不扣的主要推广形式,其利弊得失也主要由此而来。这种新兴的武术,一方面极大地促进了武术的现代化变革,但另一方面颇具舞蹈化、体操化(“两化”)的官编竞技武术套路却成为内外攻讦的焦点,其核心争议点是如何处理“击”与“舞”关系的问题。
内部避谈技击,纷争不断。官方对武术“以武乱禁”的警惕使得武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至文革结束始终被限制在表演的层面,武术界长期只言套路而避谈技击格斗。上世纪80年代初期,政治环境日趋宽松,在人们沉醉于李连杰、赵长军们精湛的武术表演之时,很多人开始反思、质疑武术的“两化”倾向。王孜于《武林》1982年第1期发表《抢救!抢救国之瑰宝——武术》一文,对武术“两化”之害给予了强烈的抨击,坚持武术应该强化技击而非表演。一石激起千层浪,自从王孜文章刊登之后,开启了“武术热”时期一次比较激烈的“击/舞之争”。[19]当时许多人参与其中,且持续数年(直到1985年还有人作文响应王孜)。此次论争可分为以王孜等“普通武术爱好者”组成的“技击论派”和以弓云武等武术专家学者组成的“击舞合一论派”,尽管普通武术爱好者之论多有偏颇,但这次论争充分反映了时人对武术发展道路的关心,同时对武术“两化”倾向存在较大争议。
外部屡遭质疑,推广受阻。首先,武术国际领导权遭受质疑和觊觎。据王培锟、吴彬等人的回忆,当时在来华学武的人士中,有人声称虽然中国武术技击价值很高,但中国人丢掉了,发扬武术的技击应靠他们。类似事例反映出中国武术现代化“转化”初期对技击的忽视导致外国人对武术正统性的质疑。其次,在西方,人们对“功夫”与“武术”的认知分歧,导致推广不利。长期从事国外武术教学的杨啸源指出,大多数美国人更认可中国的传统武术,许多竞技武术出身的中国教练,不得不改教传统功夫。在英国学者里昂·汉特看来,“功夫”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已经永久性地成为了跨国想象的一部分,[20]在这位西方学者的眼中,似乎“功夫”二字比“武术”更令其熟知,可见象征传统武术的“功夫”时至今日仍是西方人对中国武术的主流印象。最后,因武术“不够传统”导致国际参与度降低。1991年10月9至11日,我国举办了第一届世界武术锦标赛,起初只有不到国际武联成员国数量一半的10个国家申请参赛,自然无法使这次比赛拥有被列入奥运会正式比赛的资格,随后国际武联决定允许参赛国将传统武术作为表演项目,形势立刻有了变化,几乎所有的成员国都申请参赛。
武术国际化实质是寻求异邦对于武术这一中国文化形式的认同,但“任何文化认同都交织着新与旧、过去与现在、外来与本土以及实在与象征”。[21]由于文化的差异、武术的流变和断裂等并不为异域受众所熟知,武术国际化的进程并不顺利。改革开放初期“社会行为短期化”是普遍现象,中国因急于获得外国(尤其是西方)对中国武术(尤其是竞技武术套路)的认同而依照西方体育模式对武术进行了“去中国化”的改革,以图尽快实现武术入奥的大计;而外国人却更多地关注“中国化”的武术给其带来的不同文化体验。认同在客观上需要的差异化语境不复存在,外国人难以发现他们想要的“中国风”,文化认同自然无法形成。另外,文化的不自信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尽管我们在学理上坚持“技击是武术的本质”,却在对外推广中不得不以竞技武术套路代替中国武术,但却难以获得域外受众的认可。
在全球化时代,认同的最直接、最强有力的源泉已经从生产方式转变到消费方式,生产方式往往是碾平差异,为消费方式的差异制造相遇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消费在不断制造新的差异和不同的认同。回顾80年代的武术国际化,正是主要致力于碾平差异的生产,并未过多关注受众的消费过程。消费已成为决定个人身份特征和认同的重要因素,武术消费符号意义(身份、地位等的象征)的提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独特的文化意义的丰富性。
中国武术界以竞技武术套路为代表,于改革开放初期开启了武术的国际化新局面,以阶段性的胜利提升了武术的国际影响力,为后来武术的国际化发展起到了奠基性作用。值得深思的是,在全球化进程日益深入的今天,世界格斗武技日益趋同,而武术套路(包括传统武术与后来新编的竞技武术)却成为代表中国特色的身体文化。正如金耀基先生所言,“没有没有地方的全球化”,负载着中华文化的武术形式,才是全球化大势中吸引国际受众的亮点。也许,我们当初对武术表演化的诘难并非源于武术本身,而是因为根本上限于国家综合实力而缺乏国际的文化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