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
这是鄂温克人一直沿用的一种古老的治疗方法。
将从树上刮下的树脂放在水中熬煮,然后用这种散发着树脂清香的液体,涂抹在驯鹿的伤口上,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前几天在磨刀的时候,我左手拇指根部被刀划出一个伤口,大约两厘米长,但是伤口很深。尽管营地里有外伤药,我也随身带着急用药品,我想验证一下这种古老的疗法是否真的管用。我没有处理伤口,只是简单地按压止血之后,就用这种如同红茶般的红棕色液体冲洗涂抹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疗效在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伤处并没有像以前一样隐隐地跳痛。我借着帐篷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地查看,伤口里面已经开始愈合,破损的部位正在闭合。我又仔细地为它涂抹药水,第三天,我就放心地到山里的小溪中去洗澡了。
芭拉杰依说,这东西是大树的眼泪。
但这种疗效惊人的古老秘方,对这头小鹿却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它的伤口愈合得非常缓慢,我想,也许是因为它的伤口太深了吧。
这是芭拉杰依的鹿群中唯一的一头白鹿,我记得在玛丽亚·索的鹿群中也有一头白鹿。白鹿尽管不能说是千载难遇,但也确实罕见。它们如此稀少的原因是因为成活极不容易。在丛林中,它们由于在鹿群中色彩过于醒目而更容易受到野兽的攻击。事实上确实如此,在野兽袭击时,一群更接近林地色彩的鹿群中,一头银光闪闪的个体当然会更加地引人注目。
它被套索套伤了。
林地里有偷猎的人,虽然他们知道这里有饲养驯鹿的鄂温克部族,还是明知故犯。总之,他们在林地里布下了成千上万的套索。除了森林里的野兽葬身于这种套索之下,驯鹿也会不时遭殃。被套索套死恐怕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死亡的过程漫长而孤独。
真正的猎人不会使用套索。事实上,狩猎本来就是违法的。
营地里已经不止有一头驯鹿被套伤。不少驯鹿蹄子上部小腿的位置都留下了一个环切般的伤痕。那是因为它们运气好,扯断了套索。否则,营地里的人就只能根据丛林上空集聚的乌鸦来寻找它们了。
去年营地里失踪的两头驯鹿,找到的时候已经化为白骨。
我等待着它的时候,用细小的枝条燃起伞民(鄂温克语译音,指用湿木头和青苔藓燃起的烟,鄂温克以此为驯鹿驱除蚊蝇),湿木头的青烟慢慢地升向林地上空略显阴沉的天空。
我从帐篷里找出盐袋。
因为使用过久, (hān,驼鹿,在北方丛林中被称为 或堪达 。)皮上的毛已经脱落殆尽,但皮板却因为长久使用浸润了油脂而发黑,变得更加结实。盐袋上的皮绳上缀着十几块狍子的蹄甲,轻轻地摇晃起盐袋,这些坚硬的蹄甲互相碰撞,敲磕着坚硬的 皮袋,发出沉稳结实的哗哗声,如骤雨突至,巨大的雨点砸落在地面上一样。
这声音可以传出很远,甚至穿越丛林,一直传到丛林深处,传到正在那里游荡的驯鹿的耳中。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也许这盐袋是鄂温克部族与驯鹿间真正的纽带。
当太阳落到西侧的山脊后,林地越来越暗的时候,从谷地深处传来清亮悠长的鹿铃声。
又过了一会儿,三三两两的驯鹿就出现在营地前面的空地上了。它们棕灰色的皮毛與丛林下面阴湿的树干的颜色如此相似,以至于当它们刚刚从林地里走出来时,似乎就是林地的一部分。它们是从这雨后洁净的丛林中一点点地浮现、剥离出来的。
它们是这林地的一部分。
它们慢慢地集聚在伞民附近,安静地卧下,让湿木头燃起的烟雾一点点地笼罩在自己的身上。
刚刚落了小雨,所以,蚊子还没有出来。
在夏日里,吸引这些心属荒野的家伙回到营地的不仅仅是盐,还有鄂温克人燃起的伞民。在这带着树脂清香的烟雾里,它们可以暂时躲避丛林中数量众多如云雾般弥漫的凶狠蚊子。丛林里的蚊子确实相当麻烦。在丛林里行走,我需要不断地捻死那些落在身上的蚊子,它们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准备吸吮血液。它们的个体略大,颜色更深,与我在平原和草原上见到的品种都不太一样。
它是跟随着最后的几头驯鹿一起回来的。它们走得很慢,走走停停。
驱使它们回到营地的显然是习惯,因为本能在告诉它们,这样雨后凉爽的黄昏,蚊子都已经被冷雨打得找了树洞隐藏,根本不会出来肆虐。但有时候,它们更多地还是听从习惯,习惯地走上林间长久以来踩踏出来的驯鹿小道,慢悠悠地走回来,直到林地一片葱绿中出现了营地模糊的轮廓,它们才犹豫着是否继续回到林地里,嚼食美味的苔藓和刚刚冒头的蘑菇。
但此时盐的气味吸引着它们,它们不再犹豫,直接进了营地。
跟在它们身边的是那头白色的小鹿。
这个季节,除了山谷深处的山洞里,根本就不会有雪,但它白得像刚刚降下的初雪。
纯白而闪亮,这竟然是林地间最耀眼的颜色。当它从幽绿的丛林中轻轻走出时,看起来像梦一样不可思议。
这是不同于林地的颜色,如此纯净。
这也是我为什么每次进入林地总会在头上扎一块红布的原因吧。异于林地的颜色更容易让人在远的地方就分辨出来,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被那些胆怯的偷猎者误伤。
我用一块列巴(鄂温克人日常食用的一种发酵面包)将它引了过来。尽管我在丛林中的营地待了半个月之后,身上已经彻底地洋溢着丛林的气味,那些来自外面世界的气息早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它还是对我心存犹疑。
不过,这几天,它已经被我喂熟了,知道在我这里一定有美味的食物在等待着它。所以,尽管身体里那种回归荒野的野性仍然在时时提醒它远离我的抚摸,但食物的诱惑显然更具有吸引力。
它靠过来,从我的手中取食撕碎的列巴。我抱住了它的头,用鹿套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我仔细地查看了它右后腿上套索的勒伤。尽管露出骨头,但并无感染化脓的迹象,整个伤口正在收敛干结,那是即将愈合的迹象,只是开裂得最严重的地方还有一点儿血丝渗出。
令人惊奇的是,我并没有在伤口上发现蛆虫。在林地里,苍蝇永远是见缝插针,一点儿血迹也会让它们趋之若鹜。它们灵敏的嗅觉从来不会让它们放弃任何机会。它的伤口上没有蝇蛆,说明有什么东西阻碍了苍蝇在它的伤口上栖落。我想应该就是这树脂熬制的药水,它除了具有收敛生肌的作用,还可以散发驱除苍蝇的气味。
我用储存在瓶子里的树脂水仔细地浇涂了小鹿的伤腿,让这药液慢慢地渗进伤口。
我放开了它。它在营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进入帐篷得到食物的机会,就在伞民附近找了个地方卧下,闭着眼睛开始反刍(指某些动物进食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将半消化的食物从胃里返回嘴里再次咀嚼。)了。
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点儿光亮。
我在帐篷里生了火,当干透的柈子(bàn zi。北方指劈成两片的圆木)很快着起来的时候,帐篷里的温度迅速地升高,很快爐火就烧红了炉壁,我的脸感受到那种炙烤般的灼热。
我走出帐篷,用木棍支起帐篷的门帘,这样让火烤一烤,也好散去白天存留在帐篷里面的湿气。帐篷是我进了营地之后,刚刚搭起的,地面还有些潮湿。
天越来越黑了。
我坐在帐篷前的一棵多年前倒下的大树上,静静地等待着。
当它到来的时候,手表的荧光显示是19:23。
果然,没有超过19:30。
如此准时,没有任何前奏或者略显羞涩的试探。鸣叫是突然间开始的,急骤、细切,毫不间断。
我努力试图用语言去形容这种声音,像是用一把小锤子疯狂地敲打铁砧,锤子足够小,以至于可以敲打出紧凑高速的节奏,而铁砧的质地也很好,可以在被敲打之后发出响亮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不断重复的“角个、角个、角个……”也因此,在鄂温克语中,它被贴切地叫作“角个角鸪”。非常形象的名字。
昏暗的林地,不远处的平地上,湿木头燃起的青烟正悄然浮起,盘旋在谷地间。
幽静,隐秘。
只有那青黑色的巨木之间,伏卧的驯鹿偶尔扭动脖颈,才会破坏这恒久不动的如同史前时代的背景。
一切都是静止的。在这几近无垠的静止之中,只有那小鸟儿发出执着得近似疯狂的啼鸣。在各种鸟类的鸣叫声中,这也算是冷静而节奏分明的。
那孩子回来了。
像经验丰富的猎人,他已经掌握了在林地间无声行走的技巧。直到他走近,我才注意到那小小的身影。
他进了帐篷,退出枪膛中的子弹,小心地靠着帐篷一角放好了枪,然后换下便于穿越塔头地(多年生草墩,无水湿地)的靴子。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他注意到我在倾听,显然也已经听到这鸟儿的啼鸣。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好奇,内心有某种本能在驱使着他追寻这声音。他慢慢地移动着。终于,他在一棵落叶松下停了下来,仰头向上观望。
他长得结实,肤色黑红健康。在山下的定居点,他也经常会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穿着鄂温克的传统服装为游客表演,以还未变声的童音吟唱古老的鄂温克民谣。
他是戈拉的后代。
戈拉——驯鹿鄂温克部族中真正的猎手,行将没落的狩猎时代最后的传奇,留给人们关于捕猎巨 和熊的辉煌传说。
他是遗腹子,这孩子没有见过他早逝的父亲。
但他骨子里那种东西是掩饰不住的,更多的时候,那更像是一种本能。他尽管幼小,却懂得如何在林地间如风般地无声穿行,即使遭遇暴雨,也仍然哆嗦着继续赶路。他耐受痛苦的能力远远超出同龄的孩子。
他早就懂得什么是丛林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它就隐藏在那棵树上。这是一种过于隐秘的鸟儿,所以,即使是一些专业的鸟类研究者,一生中也未必有看到它们的机会。它们习惯于夜晚活动,在昏暗的黄昏时出现,它们也从不直接栖落在枝条上,而是紧紧地贴附在树干上。它们身上如同树皮般的羽毛提供了完美的保护色,更使人无法辨认。所以,即使它们近在眼前,看起来也如同是树上的一个瘤痂罢了。
那孩子目光敏锐,显然已经发现了它。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距离地面大约十米高的树干。
我慢慢地走过去。
确实,如果不仔细地观察,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那是一只鸟。这也是它们存活的一种方式吧,隐藏自己的形迹。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与众不同的鸣叫声,我想永远不会有人知晓它们的存在。
它突然噤声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脚下的土地异常松软,土层之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和苔藓。它们像海绵一样吸纳了早晨落下的雨,我脚下的一切厚重而湿润,蕴含着充沛的水分。
我踩到一棵倒木上,它已经倒伏很久了,尽管从外形上看还保持着树的形状,其实已经腐朽酥松了,它正等待着慢慢地融入大地,完成下一次轮回。我加快了它轮回的速度。它在我的脚下像巧克力威化饼一样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