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肇庆七星岩大鉴寺小考

2021-11-22 09:33刘晓生
岭南文史 2021年3期
关键词:天柱肇庆

刘晓生

明万历九年(1581),广东从化人黎民表(1515-1581)下榻肇庆府(古端州)城西梅庵,并撰《重修梅庵碑记》。现庵内碑文有言:“端州为大鉴禅师下生之地,宜有大刹宇以阐扬其教,而土人颛朴,仅即西城之外为庵以事之。”按,“大鉴禅师”即唐代六祖惠能大师,诞生于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地邻古端州;又明清两朝新兴为肇庆府下辖县,故黎氏直视端州为六祖下生之地。在黎民表看来,端州民风善良淳朴,当地奉祀六祖的寺庙只有梅庵这座小寺庙,难以弘扬南宗顿教。其实,明代端州供奉六祖的寺院并非仅有一处,只是大多隐于深处以至荒废无闻罢了。本文以肇庆七星岩大鉴寺(六祖堂)为例,考察大鉴寺的建置沿革与历史人文,以揭示著名风景名胜肇庆七星岩的六祖文化内涵。

一、文献著录中的“大鉴寺”与“六祖堂”

1.《星岩今志》载“大鉴寺”所据“高要志”的版本问题

民国25年(1936),广东高要县人黎杰所辑录的《星岩今志》卷二“营建”明确著录了七星岩天柱岩上的大鉴寺,载:

“大鉴寺。高要志云天柱岩南麓为大鉴寺。按,大鉴禅师,六祖惠能也。疑寺或因六祖建,有碑称光绪三十一年(1905)重修。或榜其门曰玄虚峒,误也!语在天柱岩条……文昌宫。在天柱岩上,岩穴虚明,梁欐天成,即其中设神座祀文昌帝君。东数椽,守者栖焉。按,文昌宫、梦华轩、大鉴寺、凌霄宫并无岁月可考,疑皆清代物。因次于此。”[1]

上引文的“高要志”即“《高要县志》”,笔者所见《高要县志》最早的有清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其次有清道光六年(1826)、同治二年(1863)、光绪八年(1882)和民国27年(1938)。黎杰所据“高要志”,究竟是哪一版本的《高要县志》?

先查康熙《高要县志》卷四“地理一”载:

“天柱峰(岩),在石室西,与石室相接。岩去地百馀丈,石剑削壁立,险绝不可上。明万历间,郡守王泮始穴石百步,掐指而登。所遗瓦瓮,不知何代物。相传为群仙捣药处。金液岩,在天柱峰稍西,将及峰顶,险踰天柱。元虚洞在天柱峰之阳,由六祖堂左历百馀蹬始至洞口。”[2]

此处提到“六祖堂”,虽不确定是否为“大鉴寺”(后文将详述之),但可以判断黎杰所见“高要志”应非康熙本《高要县志》。再看道光本《高要县志》卷五“山川略”载:

“天柱岩,与石室西麓相属,峭削如柱,南麓麓上为大鉴寺,由寺右北上,立石中空,曰旋螺洞。采访册。明知府王泮始穴石百步作蹬。旧志。仅容半趾,穿洞上出西北转为元虚洞,南向。采访册。有遗瓮,不知何代物,相传为群仙捣药处。旧志。洞北近山顶为金液岩,山径险峻,人迹罕至。采访册。”[3]

这里明确提到七星岩“大鉴寺”;又清同治、光绪及民国《高要县志》均未见“大鉴寺”相关著录,且民国27年《高要县志》成书晚于黎杰《星岩今志》(民国25年)。因此,可以判断黎杰所据“高要志”当为道光《高要县志》。

2.“六祖堂”与“大鉴寺”的关系

上文清康熙本《高要县志》在“天柱岩”条目仅提及“六祖堂”,清乾隆本《肇庆府志》卷十五“坛庙”始明确著录道:“六祖堂,在天柱岩。”[4]明崇祯本《肇庆府志》寺观部分虽不见载“六祖堂”,但该志纂修者、肇庆知府陆鏊(1586-1641)在其七星岩游记中却一再提到“六祖堂”,兹引录如下:

陆鏊《再游星岩记》:“星岩诸胜,石室绝奇……从崖下西行,踰沟度蹬,奇纷怪错,徘徊久之。可里许,六祖堂倚山椒,历蹬道二百馀级抵禅室。惜无好事者庄严厥观石梁,慨欲檀施。绕堂蹑巉石为天柱岩,去地百馀丈,石剑壁立,险不可上。万历中,郡守王公始穴石百步,掐指而登。洞口窄甚。僧请更衣冠上,余难之……曩饮邻天阁时所望见洞入窦殊小中亦空邃多凹曲,若因供诸佛,当不减含珠洞。第洞形稍……”[5]

陆鏊《四游星岩记》:“从水月宫至石室,径道不可复……舟西行,经六祖堂下,闻钟磬声,望天柱岩,去地百馀丈,剑削壁立……僧指示金液岩,险绝不可上。”[6]

综上,可知七星岩之“六祖堂”和“大鉴寺”实为同一处建筑的不同称谓。根据上述文献所载,天柱岩上供奉六祖惠能大师的寺庙,明末清初称“六祖堂”,最迟至清道光年间已改称“大鉴寺”(据采访册)。

二、大鉴寺的创建年代

黎杰在《星岩今志》著录“大鉴寺”后加按语,认为“文昌宫、梦华轩、大鉴寺、凌霄宫并无岁月可考,疑皆清代物”。据上文可知,明崇祯年间天柱岩上之大鉴寺(六祖堂)已存在,故黎氏关于大鉴寺建于清代的推测显然有误。那么大鉴寺究竟是何年何人所创建的?

清乾隆本《肇庆府志》“坛庙”著录大鉴寺时只言大鉴寺(六祖堂)在天柱岩,寥寥数字,并无透露其他更多的信息。黎杰《星岩今志》著录“大鉴寺”时,据其当时于寺中所见石碑,知大鉴寺曾在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时重修,但该碑亦未载大鉴寺创建的时间,故黎氏才感叹其“并无岁月可考”。那么,他何以推测大鉴寺只是“清代物”呢?

其一,黎杰对肇庆地方志书所见不广,至少未见过明崇祯《肇庆府志》(艺文卷陆鏊七星岩游记两次提到“六祖堂”)。若黎氏读过该志书,他大致可以判断天柱岩的六祖堂其实就是大鉴寺,也就不会认为大鉴寺只是“清代物”了。

其二,黎杰从道光《高要县志》了解到七星岩天柱峰(岩)修筑蹬道始于明万历肇庆知府王泮,除了崇祯《肇庆府志》,黎氏大概也未见有其他明末的文献著录大鉴寺。同时,清道光《高要县志》记载位于大鉴寺上方的元虚洞时未提及文昌宫,文昌宫(阁)要迟至清同治、光绪间才建成。[7]黎杰可能是以为大鉴寺与文昌阁兴建年代应相去不远,才猜测大鉴寺也是“清代物”。

民国《高要县志》卷二《地理志》载:“石室岩部。大鉴寺,岩之南麓。大鉴,唐六祖禅师。寺盖为六祖而建。”[8]这里大鉴寺确实是为供奉六祖而兴建的——语气比黎杰要肯定许多,但认为大鉴寺“建年不详”[9]。至此,大鉴寺创建的具体时间确实文献难征,但通过考察明末相关文献资料,对此可以作出进一步的判断。

明崇祯二年至六年(1629-1633),浙江平湖人陆鏊出任肇庆知府,则陆氏上文提及的两篇七星岩游记当作于此数年间。也就是说,大鉴寺(六祖堂)创建的时间当不晚于明崇祯年间。从陆鏊的记文描述(“六祖堂倚山椒,历蹬道二百馀级抵禅室。惜无好事者庄严厥观石梁,慨欲檀施”)及其《石室赋》(“奉三元而阁建,嗣六祖之堂空”[10])可知大鉴寺当时并非新建的寺庙。当时陆氏所见的大鉴寺,禅堂佛像未称庄严,禅堂内似乎已“空空如也”,故而感慨万分,欲捐俸修缮之,惜其未果。[11]从寺庙一般数十年一修这一角度推测,大鉴寺创建的时间至少要比陆鏊守端时间(1629-1633)早数十载。

明万历八年至十二年(1580-1584),王泮出任肇庆知府,曾大力装点湖山,首次点题并赋诗《星岩二十景》。黎民表曾赓和之(《和端州太守王君宗鲁七星岩二十景诗》),又黎氏卒于万历九年,故可推知王泮《星岩二十景》诗创作时间当在万历八年至九年(1580-1581)之间。上引文多次提到郡守王泮始筑天柱岩蹬道之事,时间大概也在万历八九年间。

1989年版《七星岩志》,“旅游篇”分纂者庄名渠在介绍“天柱阁旅店”时写道:“位于景区天柱岩半山腰上,原此地为明万历年间所建大鉴寺。1961年改建为天柱阁旅店。”[12]庄氏大概认为在明万历八九年间王泮始筑蹬道以前天柱岩上大概不会有任何建筑物,因而断言大鉴寺创建于明万历年间,但这一说法仍缺乏可靠的文献佐证。

王泮守端时间仅比陆鏊早49年,据前文可推测王泮筑天柱岩蹬道时大鉴寺已存在。尽管王泮现存诗文中(包括《星岩二十景》诗)未明确记载“大鉴寺”(或“六祖堂”),但大鉴寺作为目前所见文献记载中天柱岩上最早的建筑物,故笔者推测:信奉佛教的王泮[13]之所以倡修天柱岩蹬道,与大鉴寺不无关联[14],即修登山路是为了方便端州士民到大鉴寺参禅拜佛。

综上,肇庆七星岩天柱岩上大鉴寺创建的具体时间虽已无从考证,但可推断其下限为明万历初年。

三、历史图像中的大鉴寺

在清康熙本《高要县志》卷一“舆图”,笔者发现七星岩天柱岩南麓上标示有“六祖堂”三个字[15](图1),这可能是古舆地图上最早著录七星岩大鉴寺的。民国初,日本森清太郎在其《岭海纪胜》书中收录一张七星岩风光照片(局部-图2),其中天柱岩南麓橙色方框(笔者标示)内的建筑为“大鉴寺”,这恐怕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七星岩大鉴寺图像资料。

图1 康熙《高要县志》卷一“舆图”中天柱岩上标示的“六祖堂”

图2 民国初天柱岩南麓的大鉴寺(方框内)

由于远景拍摄,这张民国黑白照片难以反映清末民初大鉴寺的基本建筑格局。笔者又查阅民国27年(1938)《高要县志》,发现卷三“附图”有天柱岩(附文昌阁、玄虚峒-图3)的测绘示意图,[16]其中“玄虚峒”古建筑其实就是“大鉴寺”。据图可知,大鉴寺坐北朝南,有前后两列建筑物,中为天井和廊道。后列中间为六祖殿,左有房和佛堂各一,右有房和供“牌位”房(功德堂)各一;前列中间为头门及中厅,左有房、客厅和厨房各一,右有客厅和祖堂各一。

图3 民国《高要县志》中的玄虚峒(实为“大鉴寺”)示意图

四、大鉴寺的前世今生

明末七星岩景胜大开发,文人来游者众。除上文提及陆鏊对大鉴寺的记载,据笔者所见尚有明欧必元《游七星岩记》:“下山腰,为六祖堂。旁一小楼,自楼后度险扪蔓而下,其绝顶为紫竹洞。”[17]清康熙年间,宋广业(子宋志益曾任肇庆知府)游七星岩并赋诗:“七岭森罗似七星,高卑体势各殊形。天连琼岛通南极,地接羊城镇北溟。水月宫中翻贝叶,含珠洞口叩禅扃。胜游喜得同心侣,拟向空山问祖庭。”[18]诗人在描绘七星岩地势之后,不觉转入禅境(“翻贝叶”“叩禅扃”),末句“拟向空山问祖庭”,使人联想到天柱岩山麓供奉惠能大师之大鉴寺(“六祖堂”“祖庭”)。

清咸丰元年(1851),高要县人陈培桂读书天柱岩上,尝与陈芳瑞、梁栋、张楷、梁锦瑛、杨翱、汤超骏、何汝松等人重修登山蹬道,袁梓贵撰文为记(《天柱岩路记》镌于天柱岩石壁上)。据上文知清末时,大鉴寺依岩傍湖,西江在望,堂内有客房(厅)数间。若不问佛事,此间亦可谓读书佳境。

民国24年(1935),七星岩公园会重修天柱岩登山路,同时重修大鉴寺[19]。又,1989年12月陈奕康所绘的“一九四九年前七星岩风景区平面图”,在天柱岩上标示有“大鉴寺遗址”。[20]大鉴寺从1935年重修至1949年,期间不过十几年,何以悄然变为“遗址”了?如果大鉴寺在短时间内意外被毁,为何不见载于文献的(年代距今较近)。反之,则是陈氏笔误,1949年前天柱岩上是“大鉴寺”,非其1989年绘制时天柱岩上之“大鉴寺遗址”。

1959年,六祖堂被改建为天柱阁,高三层,红柱绿瓦,具有民族建筑风格,面积718平方米,混合结构。天柱阁曾作为高级旅店之用。1961年冬,郭沫若来游七星岩,夜宿天柱岩,赋诗:“七星落地上,天柱立中流。山多红豆树,窗对白凫洲。月下开菱镜,云间结彩楼。勾留过一宿,灯火是端州。”(此诗现镌刻于天柱岩下,天柱阁西侧有一株树龄400年左右的海红豆)至20世纪60年代,除了郭沫若,还有陈毅、罗瑞卿等名人曾下榻天柱阁。[21]

时至今日,依旧矗立在天柱岩南麓上的天柱阁(图4)早已失去旅店的功能而成为一处名副其实的“危楼”,沉寂多年,无人问津,诚为可惜。

图4 七星岩天柱岩南麓天柱阁(方框内)的现状(拍摄:刘晓生)

注释:

[1] 黎杰辑录:《星岩今志》,民国25年(1936)初版,卷二<营建>,第11页。

[2] [清]谭桓修、梁登印纂:清康熙本《高要县志》,卷四《地理一》,第17页。

[3] [清]韩际飞、叶承基修,何元等纂:道光本《高要县志》,卷五《山川略》,第5页。

[4] [清]吴绳年修,何梦瑶纂:清乾隆本《肇庆府志》,卷十五《坛庙》,第6页。

[5][6] [明]陆鏊纂修:明崇祯本《肇庆府志》,见《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第583-585、589页,2009年。

[7][9] 梁赞燊等纂修:《高要县志》(民国27年,1986年重印),卷十七《营建》,第763页。载:“文昌阁(宫),在天柱岩玄虚洞,建于清同治、光绪间,民国23年(1934)七星岩公园重加修建。互见地理篇。”

[8] 梁赞燊等纂修:《高要县志》卷二《地理志》,第81页。

[10] [明]陆鏊纂修:《崇祯肇庆府志》,见《广东历代方志集成》,第684页。按,三元阁与六祖堂同为七星岩之建筑。

[11] 陆鏊守端期间曾捐资修缮端州羚山古寺和城北宝月台观音庙,反映了其崇佛的一面。

[12][16] 刘明安主编:《七星岩志》,广东省地图出版社,第156页、258-259页,1989。

[13] 六祖惠能高弟智常禅师在端州鼎湖山创建白云寺,明万历年间知府王泮曾倡修。

[14] 大鉴寺创建者无考。明万历本《肇庆府志》著录王泮在肇事迹甚详,而不载王泮兴建大鉴寺一事,可见大鉴寺的兴建与王泮并无关联。

[15] [清]谭桓修、梁登印纂:清康熙本《高要县志》卷一《舆图》,第9页。

[17][18][19][20][21] 刘明安主编:《七星岩志》,第228、202、扉页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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