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春天是有腔调的。这腔调有时隐隐约约,细碎模糊,又羞涩迟疑,有时却浩浩荡荡,惊天动地,铺天盖地。
刮了一个秋季又一个冬季的海岛的风,尖利又冷硬,仿佛一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将军,只知道用尽全身的气力杀伐。枝头的叶杀尽,山野的草杀黄,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来来往往的男女披头盖脸,大地一派萧索,老少一派委顿。它持戟叉腰,站在那个叫“立春”的门槛上,以为大获全胜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却不知笑声刚起,就惊动了一片:草地底下细若游丝的萌动,溪流里似有若无的潺潺,枝头上冒出了或绿或红的火柴头,乡下人家的屋檐下,黑羽白肚的客人,进进出出,忙着筑巢安家;有着葡萄似的黑眼珠的小女孩咧起嘴唇学会了第一个字“春”。瞬息之间,仿佛强势、粗糙了大半生的女子突然当了母亲,硬茧遍布的指尖在婴儿细滑如绸的肌肤上抚过,不知不觉就放轻了力度,不知不觉就上扬了嘴角,不知不觉就柔软了身段。那些坚硬,那些狠辣,那些坚不可摧的盔甲,土崩瓦解。风姓了杨柳,吹面不寒了;风从了莺儿,吹折花数枝;风随了苑中梅,樱杏桃李次第开。
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云们,像是收到了指令,迅速集结,从东边到西边,从天涯到海角。每一朵云都带来一个消息,每一朵云都是久别重逢,一见面难免要叽叽喳喳,说说别后情形,唠唠眼下当前,叹叹前世今生,情动处,便相拥在一起,身影叠着身影,声音压着声音,窸窸窣窣,抽抽泣泣,起初是轻泣,后来难免嚎啕。于是,雨一下,连绵数十天,仿佛要把积攒了一年的思念都倾诉完。于是,桃树湿淋淋地起身,施施然地吟一首诗,千万种思绪,千万个话题,东冒一个,西冒一个,恨不得浑身上下都长了嘴,可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一旁的柳树急得伸出一串串嫩绿的小剪刀,一下一下地扑向桃树,却总够不着,只好将剪子伸长再伸长,像个心急的小男孩面对羞涩的青梅竹马,什么都想替她做,什么都想给她,却不知道从何做起,从何给起。
一夜南风,连日细雨,不知什么时候风静雨止,晨起看窗外,不知谁给天地轻笼了一层白纱。滴着雨的苦楝树,用黝黑的树杈在空中作一幅写意水墨画,很江南、很文艺,是远离故土的人,午夜梦回时的一缕淡淡的惆怅,是红尘里蓬垢了身心的人心底深处的一缕泥香。窗檐下的蛛网收藏了一兜的钻石,每一粒都晶莹剔透,每一粒都住着一个少女纯真的梦,每一粒都讲述一个昨夜的故事。如果你靠近,还能听到风声雨声梦呓声。鸟声穿过绿色的枝叶,穿过层层薄幕,扑进你的眉尖心上,耳朵被叮咚的泉水濯洗了一般,满世界都清亮了。你甚至想像捡豆子似的,采杏花似的,提一篮来,采一箩来,去沿街兜售。深巷明朝卖杏花,你卖清脆的鸟鸣。
太阳流浪去了,大雨小雨包月无限量。有人设计了种太阳,很多人跟着种,种来种去,衣物洗了不干,换洗的都没了,身上湿湿的,气都喘不匀。夜来数着自己的呼吸,越数越烦闷,索性早早洗洗睡,管它梦里花落知多少呢!半夜被轰轰的雷声惊醒,被喧哗的雨声惊醒,赤着脚,掀了窗帘去听,是海岛独有的脚擂鼓盛世欢歌,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是徐悲鸿的《八骏图》,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气势磅礴,酣畅淋漓,仿佛站在山顶喊了一嗓子,“啊……”积郁尽消,身心尽快。惊蛰了吗,一枚露珠跌落,一朵迎春黄灿,一声虫鸣自屋角响起,如婴儿初啼。
那天,十几个女子坐在一家叫“渔夫的故事”的民宿的玻璃房里,就着一盏清茶,谈着文字、文章、文学。我们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是柔软的,那些声音珠玑似的,像屋前香樟树的枝丫间的雨滴。心底隐约的雷声化在温婉的言辞里,薄雾似的朦胧聚结成绵连的情愫,化不开说不清,欲说还休、欲说还休。茶案上的一丛菖蒲养在长了青苔的瓦片上,土陶罐里的一支细脖子藕亭亭而立。一回头,窗外的柑树还挂着隔年的果实,红红的,沉沉的,随时要坠下地来。所有人都噤了声,仿佛随时有一声红色的惊雷,会在耳边炸响。
春天是有腔调的。聂鲁达说:“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我估摸着,这就是每个人的春天的腔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