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变化中的恒定坚守
——读莫言小说集《晚熟的人》

2021-11-21 23:46:35
写作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说集莫言人性

朱 斌

莫言的小说集《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是他获诺贝尔文学奖8年后才姗姗来迟的一部作品集。固然,正如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它体现了作家有意识的自我突破。然而,我觉得,在其自我突破与新变中,有些深层的东西却被他执着地呵护着、坚守着,那就是其小说的恒定优势与脉动:一如既往地暴露着人性的扭曲与生命的异化,探寻着人性的美好与生命的健康,还力求揭示人性与生命的复杂多样;且把人性探究、生命追问与社会历史反思紧密联系起来,深入剖析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时代痼疾及其导致的人性与生命悲剧;但终究又超越了社会历史与时代现实,有着更加深广的人性内涵与生命意识;还一如既往地重视故事及其叙述的魅力,坚守着对小说虚构艺术的信仰,有着恒定的叙事姿态。

所以,在为其自我突破的一阵阵欢呼声中,我甘愿静下心来,尝试着,去触摸其变化中的恒定脉动与优势坚守。

一、恒定坚守的人性与生命探索

莫言在自我突破中始终坚守的,主要是独特的生命意识与人性探索。人性尊严与生命礼赞,是文学的一永恒母题,它们曾使文学生机勃勃,红光满面。然而,在人类的现代化进程中,它们却遭遇了普遍危机:“一方面,现代人蔑视权威,打破一切偶像后,现代社会并未呈现出‘王道乐土’,相反使人感受到一片忧郁、凄凉的精神荒原。另一方面,新世界的陌生而炫目的光芒又令人迷惘而一时无所适从。”①吴义勤:《文学现场》,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63页。这样,人性的扭曲、麻木与蜕变,生命的异化、失重与萎缩,就成为现代人真切的生存体验。因而,许多现代作家无情地暴露着现代社会的人性扭曲与生命异化,并焦灼地寻找着健康的人性与生命。莫言也不例外:他的小说创作,始终执着地暴露现代社会的人性扭曲与生命异化,也执着地探寻人性的健康与生命的美好。生命意识与人性探索,就成为其小说创作一以贯之的追求。

首先,这部小说集一如既往地暴露着人性的扭曲与生命的异化。此前,莫言的诸多小说人物,譬如《檀香刑》中冷血狂妄的刽子手赵甲、《天堂蒜薹之歌》中卑鄙无耻的王书记、《四十一炮》中偏执贪肉的罗小通、《丰乳肥臀》中屈辱堕落的乔其莎和《酒国》中生产“肉孩”的金元宝夫妇等,都可视为丑陋人性与异化生命的典型。这部新小说集里的诸多人物也是如此。《斗士》反复渲染了“斗士”武功的各种“好斗”表现:与黄耗子打架斗气,把自己珍贵的象牙棋子扔进了河里,还把黄耗子那亩长势喜人的玉米统统拦腰砍断;与王魁打架斗狠,逼得王魁最终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村子;与村支书方明德斗了一辈子,方明德死了也没饶过他……这就突出了他那扭曲、偏激而怪诞的人性与生命。一位人性丑陋、生命异化的“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形象,便鲜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形象是复杂而立体的:既是身份卑微的可怜弱者,又是争强斗狠的凶残强人;既是破罐子破摔的自轻自贱者,又是嘴硬气傲的自尊自大狂。

这种人性的扭曲与生命的异化,在《诗人金希普》中,体现为金希普的沽名钓誉、坑蒙拐骗而毫无愧疚;在《表弟宁赛叶》中,体现为宁赛叶的盲目自信、怨天尤人而毫不自省;而在《红唇绿嘴》中,则体现为“高参”覃桂英的兴风作浪、诡计多端而毫不自知,“不知道自己坏反而认为自己很正确很好”“永远都在恨别人、骂别人”②莫言:《晚熟的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76、65-66、112页。。所以,小说反复描写了这类人物对他人的各种辱骂、欺骗与残害。仇人方明德死了,武功仍不依不饶骂他“王八蛋”“老混蛋”;与王魁打架时,武功“骂出的词儿令听者都感到羞愧”,他还跑到王魁家门口“叫骂不止”,“声音尖厉,全村的人都能听到”③莫言:《晚熟的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76、65-66、112页。。宁赛叶更是骂遍了整个世界:骂“我”是“笨蛋”“骗子”“欺名盗世”,骂文学刊物编辑“有眼无珠”“不识货”,骂“真实的社会一团漆黑”,骂“虚拟的网络暗无天日”。“高参”覃桂英当年侮辱打骂李老师逼得她投井自尽,如今则辱骂纠缠乡长逼迫他主动申请去新疆任职。这诸多辱骂、欺骗与残害,有效体现了作家批判人性丑陋、暴露生命萎缩的意图:对他人的辱骂、欺骗与残害过程,就是人性扭曲和生命异化的过程,它们构成了一个丑陋、卑劣的可怕世界。在此意义上,这些小说就是一篇篇人性异化与生命扭曲的寓言。

其次,这部小说集还一如既往地歌颂着人性的美好,探寻着生命的完善。此前,莫言的诸多小说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譬如《售棉大路》中善良可爱的杜秋妹、《红高粱》中敢爱敢恨的“我奶奶”戴凤莲、《檀香刑》中为爱大胆痴狂的孙媚娘和《丰乳肥臀》中充满原始母爱的上官鲁氏等,都是美好人性与健康生命的化身。这部小说集里的诸多人物身上,也散发出星星点点的美好与可爱,虽然微弱,但如同暗夜里的一盏盏灯火,足以给人希望与温暖。这主要寄寓在一些女性形象身上,尤其寄寓在她们对爱情、婚姻的信仰与坚守上。在《等待摩西》中,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马秀美,不顾辈分的差异和已有婚约的身份,不顾别人的耻笑与家人的反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柳卫东。为此,她付出了沉重代价:被父母撵出家门,与丈夫搭个棚子过日子,不久就变得“目光悲凉,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④莫言:《晚熟的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76、65-66、112页。。后来,她丈夫成了东北乡首富,据说在外面有了一个家,但她却并不怀疑丈夫。再后来,她丈夫莫名其妙失踪了,虽然她曾怀疑“难道就因为我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他就撇下我们不管了吗?”但她依然相信丈夫,苦苦等待着他的归来。失踪35年后,丈夫终于回来了,她无怨无悔,依然接纳了他,且成了幸福的女人:“身体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妖气,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①莫言:《晚熟的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2、165页。。虽然,对马秀美将其青春、生命与命运寄托在丈夫身上的做法,小说是有所反思与批判的,但她对爱情的信仰与忠诚,对婚姻的坚守与执着,则得到了作者的认同与赞美。这样,她对丈夫摩西的等待行为,就成为美好人性与健康生命的一种隐喻:超越了爱情与婚姻,暗示了人性与生命中的真善美力量。

这种人性与生命中的美好,在《地主的眼神》中,体现为地主的儿媳妇于红霞在苦难与不幸中给予“我”的信任、亲近与合作互助;在《红唇绿嘴》中,体现为小学班主任李圣洁老师对学生的坦荡、真诚与无私关爱;而在《火把与口哨》中,则体现为“我”三婶顾双红对三叔的情投意合、情深意长,对儿女刻骨铭心的母爱,以及她在一连串不幸与打击中依然体现出来的强悍意志与血性生命。当然,这种真善美力量,在小说集里的一些男性身上,也有所体现。譬如,在《火把与口哨》中,三叔对三婶的痴情与爱护,对陌生人的由衷同情与帮助,对朋友的坦诚与仗义;在《左镰》中,田奎对“我”和“二哥”推卸责任造谣中伤的宽宥与原谅,对欢子的接纳与不计前嫌;《在天下太平》中被老鳖咬伤的小奥对老鳖的善心与善举……可见,这部小说集一方面在暴露人性的丑陋与生命的异化,另一方面,它也在探寻人性的美好与生命的健康,渴望建构一种理想的人性与完美的生命。在此意义上,我愿意把“澡堂与红床”“红唇绿嘴”等意象,视为人性丑陋、生命扭曲的隐喻,而乐意把“火把与口哨”等意象,视为健康生命与美好人性的象征。

最后,这部小说集还一如既往地揭示了人性与生命的复杂多样。所以,小说往往避免了善恶截然对立、美丑迥乎分明的简单倾向,而常常呈现出善恶一体、美丑交融的复杂难解状态。小说集里的诸多人物,并非纯粹的好人或坏人,而往往好中有坏、坏中有好,丑恶里有良善,良善中有邪恶与凶残。在《地主的眼神》中,地主孙敬贤无疑是丑陋、邪恶的:他虐待欺辱儿媳妇,装病逃避改造,对村民充满仇恨,是阴险狡猾的坏蛋。但他也有可取和令人同情的一面:擅长做农活,割麦技术无人可比;深爱着土地,买了三亩赖地被划为地主,有点冤;被贫协主任任意殴打,在阶级斗争中饱经摧残。因此,作者对他的态度,并非一味的批判、否定,而是复杂难解的,正如小说叙述者“我”所坦言的:“我承认,我对这个具有超高割麦技艺的老地主没有丝毫好感,但我对他无端挨打又充满同情。”②莫言:《晚熟的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2、165页。这种人性与生命的复杂,也体现在《斗士》中的武功身上:一方面,他家境贫寒,无依无靠,却从不讨好村干部,遭受过冤枉打击,备受摧残,是受人迫害的可怜人;另一方面,他又争强斗狠,睚眦必报,手段阴损,是无人敢惹的恶人。此外,《晚熟的人》中的蒋二和单雄飞,《澡堂与红床》中的董家晋和石连成,《天下太平》中的村长和警察等,也善恶混杂,正邪难解,也体现了人性与生命的复杂多样。

其实,关注人性与生命的复杂多样,是古今中外文学杰作的一个优良传统。这既在莎士比亚、雨果和福楼拜等笔下有着突出体现,也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别尔等笔下有着典型反映,还在曹雪芹、鲁迅和张爱玲等笔下有着明显表现。然而,在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中,随着左翼文学的兴起,尤其是发展到后来的“工农兵文学”,人性与生命的复杂,逐渐被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价值取向戕害了。因此,中国当代作家往往习惯了“革命与反革命”“正义与邪恶”“改革与保守”“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等二元对立思维,常习惯性地致力于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简单关系设置,而无法洞察人性与生命的复杂存在真相,更无法意识到探究这种复杂存在真相的重要价值。而对此,莫言却始终保持着自觉警惕,他虽然继承了左翼小说和“工农兵文学”关注底层民众的可贵精神,明确宣称自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然而,左翼小说和“工农兵文学”并非他唯一的艺术参照,他还以西方现代文学和传统民间文学作为参照。对他而言,表现自我丰富复杂的社会感受、人生体验,呈现民间大众斑驳复杂的人性存在与生命状态,才是自己底层书写的要旨。这样,人性的复杂多样,生命的斑斓驳杂,存在的荒诞悖谬,就如盐溶水般地融入其小说世界,因而有效置换了左翼小说和“工农兵文学”主题蕴含的明晰性、确切性。所以,这部小说既坚守了他一贯的创作立场:探究人性的复杂多样,关注生命的丰富驳杂,又张扬了左翼文学立足底层大众的闪亮光泽。

二、恒定坚守的社会历史反思

这部小说集的人性探究、生命追问,还一如既往地与社会历史反思紧密联系起来:主要在深入剖析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时代痼疾及其导致的人性悲剧。此前,莫言的诸多小说,大都涉及了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譬如《檀香刑》涉及义和团运动,《红高粱家族》涉及抗日战争,而《蛙》则涉及当代中国的计划生育工作。因此,总体上,它们折射了中国激荡起伏的现代化历史进程,往往具有独特的社会历史反思意识:超越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主要是立足民间文化精神与民间伦理信仰的社会历史反思,体现了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创作”的民间立场。这部小说集也如此:不同于当年诸多先锋小说脱离具体时代背景对人性与生命的抽象探究,它以直面社会历史的勇气,努力挖掘新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诸多社会历史细节,深刻反思其间的社会偏激与时代痼疾,反思当代中国人为此付出的诸多人性与生命代价。

譬如,在《左镰》中,地主田千亩听信诬告,残忍剁掉了儿子田奎的右手;在《斗士》里,方明德借口无产阶级专政对村里嘴巴最硬的武功实施诬陷与打击报复,这使武功心生怨恨跟他斗了一辈子①在此意义上,方明德与武功是两个互为镜像的“斗士”:都“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生死疲劳》中毫不妥协、斗争不已的洪泰岳也如此。很大程度上,他们的“斗士”精神都是受当时“阶级斗争”哲学熏染而成的。;在《等待摩西》中,柳卫东“大义灭亲”与爷爷断绝关系,且残酷无情地揪斗爷爷;在《红唇绿嘴》中,覃桂英、谷文雨凶狠歹毒逼死了李圣洁老师……很明显,其中的人性丑陋与生命扭曲,都与中国现代化的革命进程密切相关,都属宏大的社会历史之罪,不应只归咎于个体的人性善恶与生命美丑。所以,田千亩对儿子的残酷,武功对他人的睚眦必报,柳卫东对亲人的冷酷无情,覃桂英、谷文雨的自私与奸诈等,都有着社会历史的必然性。在此意义上,他(她)们其实也是社会历史变革的受害者。这样,人性的丑陋与生命的异化,就落实到了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之中:人性的丑恶体现了特定社会历史的丑恶,生命的病态折射了特定时代现实的病态;对人性的批判暗含了对特定社会历史的批判,对生命的反思交织着对具体时代现实的反思。因此,小说集里的许多人物,譬如蒋二、武功、摩西、金希普和覃桂英等,都经历了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起起伏伏的社会历史变迁:既经历了20世纪50—7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现代化变革风云,又经历了上世纪80—90年代“改革开放”的经济现代化变革浪潮,还经历着21世纪以来“深化改革”的全面现代化变革激流。这样,他(她)们起起伏伏的戏剧化人生历程,就折射了中国当代农村起起伏伏的时代变迁过程,从而体现了作家深刻的社会历史反思意识。

为此,莫言致力于社会环境或时代氛围的营构,完成了对滋生丑陋人性与异化生命的“世道人心”的刻画。所以,这部小说集对丑陋人性与异化生命的批判,不仅指向每篇作品的主要人物,而且更指向了围绕在主要人物周围的芸芸众生——主要人物赖以生存的时代环境与“世道人心”。在《红唇绿嘴》中,公社书记突发奇想,发起了一场旱田改水田的种植革命,要求学校停课去插秧;覃老九仗着祖宗八辈子的贫农身份,到学校警告老师:欺负贫农儿女就是欺负革命;造反派接管学校,鼓励学生辱骂批斗老师;后来,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坚决不让地、富、反、坏、右的后代们读书……这些,构成了包围着少年覃桂英的时代氛围,是中国政治变革时代偏激的“世道人心”,这就为主人公覃桂英的人性扭曲与生命异化奠定了必要的社会现实基础。而在《晚熟的人》中,“我”的小说《黄玉米》在家乡拍摄成电视剧后,家乡政府抓住商机,迅速建成影视基地,且很快把它发展成旅游热点;游客们喜欢骑“女主角”骑过的毛驴,喜欢坐“女主角”坐过的花轿;村里人沾“我”的光,都发了财;冒牌作家伪造“我”的书法,让旅游点摊位代卖……这些,则构成了包围着主人公蒋二的时代环境,是中国经济变革时代偏激的“世道人心”,这就为主人公蒋二的人性扭曲与生命异化奠定了必要的社会现实基础。这样,具体可感的时代环境与“世道人心”,就与主要人物的个性、命运有了真切联系:既生动揭示了其生存环境的异常,又巧妙暗示了其个性、命运的走向。小说就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主要人物的人性丑陋与生命扭曲,更让我们看到了整个社会与时代的人性异化与生命萎缩。而且,正因为致力于社会环境与“世道人心”的刻画,小说集里的人性批判与生命反思才落实到了当代中国社会历史的具体时空,其批判性与反思性才避免了抽象、空泛,渗透着对社会心理和时代精神的深入挖掘。在此意义上,这小说集的乡村现实书写,既迥异于当今主流书写对乡村现状的“主旋律”反映,也迥异于当今消费主义书写对乡村现状的“奇观化”呈现,还迥异于当年先锋写作脱离历史语境和时代背景对人性状态的“抽象化”表达,因而是独具特色的乡村叙事。

然而,莫言的人性探究、生命追问,终归又超越了社会历史与时代现实,立足于更加高远的人文关怀立场,有着更加深广的人性内涵与生命意识。所以,无论是“斗士”武功的偏执与睚眦必报,还是“晚熟的人”蒋二的自大与财富欲望,抑或是“高参”覃桂英的兴风作浪与胡搅蛮缠,虽都有其历史根源、时代原因,但更源自人性自身的缺陷与生命本身的劣根性。譬如,“斗士”武功的偏执好斗,虽可归咎于历史的错误,因为在那偏执于阶级斗争的时代,人人都变得不像人了。但当他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之后,当他有了生活基本保障之后,当他可以保吃、保穿、保住、保医和保葬之后,当他的仇人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病的病了之后,他却一如既往地偏执好斗。这就说明:他的偏执好斗,并不完全是历史的过错,而更应归罪于人性自身的痼疾与生命本身的病态。可见,作家是站在了超越社会历史与时代现实的人文高度,去观照他的偏执好斗的。所以,这部小说集超越了一般现实主义的社会批判与历史反思框架,抵达了人性批判与生命反思高度:挖掘出了社会历史背后深沉的人性根源与生命痼疾,直面人性的丑陋与生命的残缺,赋予了小说更加凝重的深广内涵。其实,莫言前期的成名作,如《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家族》等,都超越了社会批判与历史反思的框架,而抵达了人性批判、生命反思的高度。它们不同于当时盛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与改革文学等主流作品:只将人性丑恶与生命异化归罪于客观的社会政治与时代现实因素。其后来的诸多作品,譬如《蛙》《酒国》《檀香刑》《生死疲劳》等,也如此。

因此,社会历史意识与人文关怀意识的有机交融,是这部小说集突出的内蕴特征。这样,粗粗一看,你可以说它旨在现实批判、时代反思。但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它也旨在历史批判、传统反思。而更深入地看,你还可以发现:它更旨在人性批判、生命反思。所以,这部小说集的意蕴层次是多维度的,蕴含深广,耐人回味。而且,作家暴露人性的缺陷、揭示生命的病态,正是为了认识自身的人性缺陷与生命病态,“以毫不留情的态度向自己问罪”①莫言:《莫言讲演新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54、164页。,从而将人们引向人性的美好与生命的完善。换言之,其目的正在于穿透人性的黑暗与生命的荒芜,而展望理想的人性光芒与完美的生命景观,实质上通向了人性与生命的救赎之路。所以,其社会历史反思,有着更纵深的人性反省与更透彻的生命领悟,故赋予了这部小说集更加深广的内蕴魅力。其实,莫言早就坦陈过自己小说创作社会历史反思的这种人文追求:“把人作为自己小说描写的最终极的目的,不是站在这个阶级或是那个阶级的立场,而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②莫言:《莫言讲演新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54、164页。据此,这部小说集,比当前诸多现实书写,立意更高远,意蕴更深广。

三、恒定坚守的叙事姿态

这部小说集还一如既往地重视故事自身及其叙述的魅力,讲述了一个个极富传奇色彩的精彩故事。所以,故事及其叙述的魅力,充盈于小说的字里行间,不可遏制地徐徐挥发出来。在当今作家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对小说虚构艺术的信仰与自信之际,在当今作家普遍相信现实比小说更精彩因而争先恐后转向“非虚构”写作之时,莫言却依然坚守着对小说虚构叙事能力的信仰,依然保持着“讲故事的人”对故事讲述的信心,依然神采飞扬,把一个个故事讲得精彩纷呈,引人入胜,这无疑是难能可贵的,而且无疑是他在自我变化中恒定坚守的一种叙事姿态。

这种对故事及其叙述魅力的重视,体现为对小说开篇的重视:诸多小说的开篇,都毫无沉闷乏味的感觉,往往以出人意料的意外性偶遇,形成极富吸引力的戏剧性钩子,吸引着读者投身于故事。譬如,《斗士》的开篇,是“我”回乡看父亲时,意外得知方明德去世的消息,且意外遇到方明德的死对头武功;《诗人金希普》的开端,是“我”参加在京工作的春节老乡聚会时,意外遇到了“我们”东北乡的著名诗人金希普;而《澡堂与红床》的开端,则是“我”去家乡的大澡堂洗澡时,意外遇到了当年棉花加工厂的厂长和几位工友……这些,都构成了典型的意外性情境,它们作为小说的开篇,引人注目,是作家巧妙扔出的一个个叙事的钩子,能牢牢地钩住读者的心,将其迅速钩进小说的叙事之中。

这种对故事及其叙述魅力的重视,也体现为对小说结尾的重视:诸多小说的结尾,往往形成了首尾照应或空白悬念,因而余音绕梁,意味无穷。比如,《晚熟的人》以“我”偶遇暴富的蒋二开篇,以“我”意外接到他哭诉非法用地被查的电话结束;《等待摩西》以摩西改名为柳卫东开篇,以他重新改回摩西结尾;至于《地主的眼神》,则既以孙敬贤的葬礼开篇,又以其葬礼结束……这些,都构成了巧妙的首尾照应,且往往戛然而止,并没有交代其后的结局,因而耐人回味,启人深思。在《左廉》的结尾,导致田奎被父亲砍掉右手的引发人物欢子,因“是克夫命,没人敢要她”,但当媒婆问田奎敢不敢要她时,田奎却毫不迟疑地说:“敢!”小说就此戛然而止。这也留下了诸多悬念与空白:他为什么答应娶当年导致他失去右手的人呢?他为什么对欢子的“克夫命”毫不顾忌呢?后来他真的同欢子结婚了吗?《贼指花》的结尾,更是留下了一个久久悬而未决的问题:偷了胡东年钱包的人,究竟是谁呢?或许是武英杰,或许是尤金,甚至,或许“就是我”。这些悬念式结尾,并没有满足读者相关的阅读期待,而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因而更令读者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这种对故事及其叙述魅力的重视,还体现为对小说情节结构的重视。在很大程度上,故事及其叙述的魅力,主要取决于小说结构布局的巧妙与情节进程的摇曳,而人物性格的变化成长则是决定情节结构布局及其发展进程的关键因素。这部小说集里的诸多小说,虽灵动跳跃,留下了不少时空的省略、空白,甚至情节悬念,往往缺乏连贯完整的情节进程。但诸多小说都常常遵循人物性格的变化逆转或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形成了写意式的情节布局结构,且还特别讲究结构上的重复渲染与对比反衬,重视布局上的铺垫、伏笔与照应,其结构艺术极为出色:常以人物为中心,依从人物的命运沉浮来布局情节结构。其实,这是莫言的明确追求:“我曾经说我是讲故事的人,但是讲故事不是最终目的,人物高于故事”①莫言:《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小说选刊》2017年第12期。。这样,小说总体的结构布局往往圆满而巧妙,有浓郁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布局色彩:有的具古代志人小说的特色,有的富唐代传奇小说的风貌,有的则接近传统笔记小说的特征。

这种对故事及其叙述魅力的重视,还体现为对传奇色彩的张扬。作者擅长在传奇氛围中展开人物命运与情节进程,营构了许多神奇意象与空间环境。譬如,《左镰》中专门给左撇子用的左镰、树林里的坟墓以及墓洞里的大蛇;《贼指花》中的贼指花、松花江上的豪华游船和边地的黑河旅店;《天下太平》中的臭水湾、咬人的大鳖和长腿的怪鱼;《火把与口哨》中的教堂、狼壁画、蜡烛店与狼窝……这些意象与空间环境,本身就极富神奇色彩、神秘情调,何况,它们又构成了人物的活动空间与故事的展现舞台,因而奠定了小说的叙事氛围与基调,有效强化了小说人物及其故事的传奇性。而其中的人物及其故事,大都属于典型的“奇人怪事”,也极富传奇性。正因为有了浓郁的传奇性做故事及其叙述的底色,莫言才敢不断改变叙事方向而进行灵动的时空跳跃,去旁逸斜出追忆往事或叙述趣味盎然的细枝末节与次要人事,才敢频繁中断故事进程而进行插科打诨式的“元叙述”或“介入评价”。而且,正是“传奇性”使这部小说集的故事及其叙述变得耐读、耐咀嚼,成了一篇篇极富魅力的“好看的小说”。在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浪潮成为审美主流的时代,在“新写实”重视日常“烦恼人生”与“一地鸡毛”的叙事惯性影响下,在依赖社会新闻与通讯报道写小说已蔚然成风的当今文坛①21世纪以来,中国文坛出现了不少依赖社会新闻与通讯报道改写的小说。余华的《第七天》是这方面的典型,小说以一位死者的视角,讲述了他死后七天的经历与见闻,串连起了大量社会新闻事件。为此,不少作家甚至还出现了严重“撞车”的雷同事故。譬如,2004年刘继明发表在《山花》第9期上的小说《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2005年李锐发表于《天涯》第2期的小说《扁担》,还有贾平凹的小说《高兴》等,都化用了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千里爬回家》的社会新闻事件。,莫言依然信仰小说固有的虚构魅力,依然坚守小说古老的传奇品格,且巧妙促成了传奇性与现实性的有机交融,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无疑,这也是他在自我变化中恒定坚守的一种叙事姿态。

四、结语

如前所说,在这部小说集里,莫言是有所新变与突破的。何况,求新,求变,力求自我超越,原本也是他一以贯之的恒定追求。正如他明确强调的:“我的创作风格肯定还是要变化,不断地求变”②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但是,其自我突破,是以发扬他长期积淀而成的成功经验和创作优势为基础的。因此,我更愿意强调他在自我变化中的坚守姿态,更乐意欣赏他在自我突破中的稳定步伐。在此意义上,对于莫言在这部小说集里自觉消减了其独具个性的感觉化叙事,以至淡化了令人着迷的“莫言味”——那种五官开放、五味杂陈的独特小说味道,那种“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的感觉,并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具有生命的气息”③莫言:《莫言讲演新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的独特小说味道——我是深感遗憾的。尽管如此,我依然有理由相信:莫言会有更成熟的自我突破之作——在自我变化中有着更加成熟的优势发挥,在自我超越中有着更加流畅贯通的恒定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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