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亮
450万字的系列小说《你在高原》(2010)耗时22年,张炜投入的巨大热情与繁重劳作令人钦佩,也为他赢得了中国长篇小说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它凝聚了张炜的全部创作经验和技巧以及对文学的理解,甚至时隔六年后出版的《独药师》也没有超出《你在高原》。这部“高原”般的小说里面有很多值得深入讨论却未引起足够关注的话题,“游荡”便是其中之一。
主人公宁伽和他的朋友们最频繁的动作就是“游荡”,不断出发的理由非常相似:驱赶“厌烦和疲惫”①张炜:《人的杂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告别绝望”②张炜:《荒原纪事》,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32页。“冲走心上的沉郁”③张炜:《我的田园》,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39页。“走出这片丧心病狂的绝地”④张炜:《橡树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18页。“走出这种恐惧”⑤张炜:《无边的游荡》,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页。。“厌烦”“绝望”“沉郁”“恐惧”都是人处在一种不自在状态中的表现,自己不是自己、身不由己,即所谓“异化”,根本上源于人的角色与自我疏离,处在荒诞之中。这种荒诞并不是某一个时代才有,但现代社会中尤为突出,人在极具欺骗性的线性时间观裹挟下,成为“历史进步”的工具,主体性丧失了,处于一种放逐状态中,因而“异化”的感觉格外强烈。放逐是一种“空间失落”,分为两个层次——身体的和心灵的。放逐者被迫离开情感上认同的家园,不仅仅是单纯的肢体动作,更是精神上的感受⑥简政珍:《放逐诗学——台湾放逐文学初探》,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宁伽等一再游走,就是为了摆脱这种感受。虽然只是一种被动的选择,却有积极的意义:他们意识到了心灵空间的失落,希望摆脱这样一种不自在的状态。
游荡是否管用?对摆脱放逐的困境有帮助吗?游荡代表走出个体熟悉的生活世界,进入一个不是自己具体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宛若新世界,放逐者仿如获得新生。①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页。原来社会中的烦难不再纠缠游者,使他暂时摆脱一切社会关系,重新体验世界,获得了生命转化的意义。此外,在游走的过程中,他们还积极主动地重建精神家园,那么,所游之处或游的行动,即可作为身心依止之处所。宁伽承包葡萄园、办杂志就是这种尝试,而小白、武早等人的书写则是另一种尝试,他们在书写中留住错失的空间,使放逐处境变成瞬间的跳脱②简政珍:《放逐诗学——台湾放逐文学初探》,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这些行动已经从消极反抗变成了积极应对,冀望在反放逐中重建精神家园。虽然在这有限的时空内人无法摆脱最终的限制,他们的举动仍包含着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至少,在人可以努力尝试的范围内,这种反抗是值得鼓励的,它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
从隐喻的角度而言,自从亚当夏娃背弃上帝的命令被逐出伊甸园起,人类的放逐命运就开始了。因此之故,地受到咒诅,人与土地的关系也疏离了:人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而地必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人与上帝、土地的和谐关系被破坏,此后每一次的不义之举都使这种疏离进一步加深。比如该隐杀了弟弟亚伯,土地被亚伯的血玷污,导致:“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旧约·创世记》)这是人“被抛”的荒诞处境之由来。
《你在高原》对放逐状态的书写非常多。放逐是地理和精神空间的双重失落,甚至更侧重于后者,所以这种感受并非移民、难民、背井离乡者的专利,乃是所有人的生存状态,只有是否觉察之别。常常有人在人群中喊孤独(显然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孤独),离家出走找归宿,都在情理中。宁伽游走半岛20多年,还将继续不停,恐怕真要等到“血凉下来,那时才能停止奔跑”③张炜:《我的田园》,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08页。。概而言之,宁伽的放逐处境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家族崩解、血脉流散、家园被毁;第二,师友朋辈所属的“神圣家族”④王春林、贾捷:《神圣家族——从〈家族〉看张炜的道德乌托邦理想》,《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遭尽苦难而星火式微。“失乐园”的哀声反复咏叹交织在文字间,绵绵不绝。
宁伽一直在做一个工作,就是追溯远祖的足迹,他从文献资料里面拼凑出家族的历史。这是一个惨烈而忧伤的故事,惨烈在于先人们的遭遇,忧伤是对后人而言,他们的血脉之根已经被斲断。这段历史也只是在零落的文字里勉强拼凑而成,很难言之凿凿地肯定它就是真实的故事。这份寄托也就变得暧昧而杳渺,虽则如此,偶或窥见一丝亮光,也算是漫漫放逐之旅中一丝难得的慰藉。在游荡中,宁伽还在搜寻关于宁府与曲府的消息,这是血缘家族离他最近的一段,也是他迫切需要厘清的一段。一方面因为离得太近,头绪也就越多;另一方面,从情感上讲,需要更迫切,比如对父亲的理解,宁伽曾称这是他一生的功课。家族的衰败与厄运使他与自己的血缘之根相当疏离。尽管那些传奇让他神往,它们的浪漫外袍也与灾难相似,阻隔了他的亲近。所以,奔走中他始终在努力除去那份与先人的隔膜,尝试理解和接近自己的血脉之源。
作为宁伽的血脉之源,两大家族的溃散带给宁伽的是地理和心灵双重空间的失落,接下来分析“神圣家族”的崩毁所造成的心灵空间的失落。所谓“神圣家族”既非血缘亲族,也无地理关涉,纯粹是在精神气质和品格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一些人的集合;他们或是相同时空的朋辈师友,或是异代遥慕的精神寄托,在小说中由宁伽前后串通。这些人构成了他的精神背景,他们的遭遇显示着以宁伽为代表的一类人的精神空间的失落。
革命时期,“神圣家族”的代表首推李胡子。他是平原上的一个传奇,他劫富济贫的形象家喻户晓。斯人善饮,好独行,与平原上的土匪、官军、纵队都无瓜葛,是被争取的对象。最终宁伽这边“夺取‘胜利’的那个理由”强烈地吸引了他,虽然他对“胜利”本身兴趣不大。他放走了战聪,宁愿自己砍头也不愿意“受内心的折磨而死”①张炜:《家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269页。。他回到纵队领罪,请求给他几天宽限,回去安顿好干娘。心愿已了,他打马回营,甘心受死。他以仁义待人,也以仁义待己,不愿苟活。他遭刑戮,表明纵队的仁义灭绝殆尽了。几十年后,平原上的人们对战争的酷烈都淡漠了,唯独李胡子仍然在他们心中越来越鲜活,被神化成了平原的精神信仰。不能责备村民的蒙昧嗜诞,连宁伽这个最合适讲述李胡子故事的人也与众人一般,盼望这个神奇的英雄拔剑再生。丑恶的现实太需要那寒光闪烁的公义之剑了。然而李胡子终究去了,走进传奇里,宁伽他们也只能在奔走中去拜谒、追慕他的遗迹,寄托一份哀思。
“神圣家族”在特殊时期的代表是吕瓯,他是一个外国文学专家,成就斐然。然而成绩恰恰成了他们的罪证,成绩愈大罪恶愈深,这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反讽之一。“一点儿害处都没有”②张炜:《忆阿雅》,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235页。的老学者,被当作异类讨伐并彻底消灭。这些如阿雅一般忠诚善良的人们,被残忍地践踏,更可恨的是,为了遮掩罪恶,受害者被赠以“文化岱岳”之类的帽子,他们企图利用后一代的虚荣心,“来混淆和掩盖一些大是大非”③张炜:《忆阿雅》,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235页。。这些正直勤谨的老学者生前被侮辱,死后还不断被愚弄,所以,后来者如宁伽总是显得十分孤独,因为他的师友同道越来越少。张炜对这一反思和提醒确实是有意义的。人在利益面前容易失脚,这是很多人已经注意到的;但在荣誉和赞扬面前,容易失去警惕,而冠冕和鲜花常常被当作麻醉剂与安抚品。
事实上,任何时期或许都相似,自从天使堕落为魔鬼以来,其恶行一天也没有停止。所以,站在明处的“神圣家族”必然会受到各种指控与攻击甚而毁灭性的挫败。宁伽的导师、朋友们相继遭受各种厄运,令他心无所托,踽踽而行在人生的荒原上,面对邪恶之网无计可施,惟荷戟独彷徨。
朱亚是“神圣家族”在新时期的代表。他为了保护平原,燃尽了心灯的最后一滴油。虽遭到不公正对待,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心中充满的是爱,而不是恨。他带宁伽重访了导师陶明教授劳动改造的地方也是埋葬的地方,给宁伽讲述了自己一辈子牵挂的姑娘小水的故事。经历那么多的磨难和仇恨之后,竟然还可以让自己安稳地栖居在爱与自己一生持守的品格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正是这样的奇迹似的徽标闪烁在时间的长河中,组成绵延不绝的“神圣家族”。这是作家所持守与高举的道德和人性的力量之所在。
作者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对50年代这一茬人有着复杂的情感。属于“神圣家族”的50年代出生的人与其前辈一样,都有着普通人的缺点,但其特殊之品质更是应当瞩目之处。林蕖的学问人品和立场深受大家赞许,后来在商海拼搏,积累了亿万家资,热心慈善。他对50年代生人有一番精辟的论述,是一个清醒的人,但依然抵不住时代的侵蚀,在资本面前陷落了。庄周被誉为“橡树路王子”,有显赫的背景、出众的才华与能力。他的滑铁卢在嫉妒,出卖了挚友,因此一直在路上奔走,洗刷内心的愧疚。他将自己放逐到荒原、山区,悔过自省,最后归于内心的清明。林蕖与他的顺序正好相反,从清明走向沉沦。也许可以期望,林蕖会再度复归,就像他在朋友面前的许诺一样。不必为他们辩护开脱,然而,需要从他们的经历中看到的是,这些人在尽力改善自身,试图跳出恶的辖制。即便陷入其中,也不甘沉沦,而是不断反思,尝试开出一条道路重返日光之下。
在50年代出生的人里,与宁伽同声相应的人艰难地挣扎着,和他们的前辈一样,并未轻松太多。虽然没有硝烟和鲜血的逼迫,权力和欲望的诱惑更为隐蔽与锋利,简直无处不在。由此看来,“神圣家族”从来都是在“失乐园”的叹息中,没有中断过。这是常态,是人在此岸世界必须面对的处境。但人之为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不会坐以待毙,必然反抗。
无论族的毁散还是家的破落,抑或精神同道的飘零,无不表明宁伽等深处放逐之中的事实。诚如台湾学者简政珍所言,放逐是地理和心灵双重空间的失落,尤以后者为甚。宁伽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第一反应是逃离——游荡,在不断的“苦旅”①吴耀宗:《空间反抗: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苦旅小说》,《东岳论丛》2012年第8期。中摆脱这种放逐状态。虽然这个动作主要意味着消极反抗,被动脱离不自由的状态,它依然有强大的效果,来医治这种失落。
毛玉在纵队目睹了“六人团”血案,逃到海滨避祸终老;李胡子独来独往为保全自由之身,最后杀身成仁也是为了维护精神自由;曲涴豁命出逃,许艮退居山野,均为自由与心安;庄周离家流浪,也是为了良心的安舒……因由各异,殊途同归,“游”是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游走让他们摆脱了心上的沉郁以及外在的逼迫。他们在所游的新世界里搁置了自己既往的身份,旧世界的时间之链断开,原来的烦难不再纠缠;能够以一个崭新的角色“在而不在”地漫游,不受新的社会关系约束,也不为先前的身份牵绊,心灵得到安顿,在很大程度上跳脱了放逐的境遇。
因为游荡的癖好,宁伽还不断从一个单位转到另一个单位,最后变成一个失业者。为此他常遭家人责难,然而稍稍体察一下他的心路历程就不难明白何以至此。也许他并没有太多的盘算和预谋,只是感受到强烈的不自在,渴望摆脱和反抗,如此而已。从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的情景可看到,在放逐中工作变成一种咒诅,而宁伽试图逃离的便是这种心神枷锁一般的劳苦。
音乐老师是宁伽儿时最美的记忆之一。他成年后在游荡中留意打听她的行踪,几十年来竟毫无线索。她与宁伽关系那么好,她要逃避什么呢?在《鹿眼》最后一部分《缀章:墨夜独语》里,暮年的音乐老师款款道出了心曲:“因为生不如死,因为疼痛,因为羞愧,因为恨,因为绝望,还因为怜悯。”②张炜:《鹿眼》,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22、425页。这就是她几十年来所逃避的东西,也是宁伽苦寻不见的原因。她在园艺小学被凌辱,逃进爷爷生活过的大山,与山民为伍。除了对恶的逃避,她也在逃避宁伽。“我真想见到你,但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住了。没有别的,我只想让你一直把我留在心里,留下那个原来的我。”③张炜:《鹿眼》,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22、425页。在一起的日子太美好了,给对方的印象也很好,当她得知宁伽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反而不敢贸然相见了。如果说逃避恶的宰制是为了回到自由,逃避与宁伽的重逢同样是维护尊严与自由。她在距离中保护着先前的完美记忆,维护着彼此的美好印象,让一切都停留在最好的时刻。这就免去了相见可能带来的失望,以及由此而来的悔恨,这些都是精神和情感的赘疣,离得越远越好。
人都有这样的本能,维护心灵空间的自由。面对各种灾难与困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离,这其实没有错。退一步,既可以避免更大的伤害,也因此获得回旋应对的空间。用福柯的话讲,大山是音乐老师的“危机异托邦”④[美]索杰:《第三空间:去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她逃到大山里,才得以从容地疗伤,守住心中的一份美好的往昔。
与别人逃离苦难不同,吕擎一伙人到南部山区苦行是为了“寻觅‘苦难’”⑤张炜:《无边的游荡》,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页。,“他们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来抵御精神的痛苦,并长久以来为自己苍白的经历和狭窄的视野而感到焦虑。”①张炜:《无边的游荡》,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60页。他们的苦行与前述那些逃离在实质上并无二致,同样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心灵空间不受挤压和盘剥,是对放逐状态的一种逃离。他们为了寻找苦难、经受磨难而去,确实不虚此行,不但经历了体力劳动的磨练,还遭受了囚禁中的折磨。这种对大地、苦难的实际感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医治他们的精神苦闷,因为苦闷的原因之一是高蹈玄虚、没有方向,那种漂浮不实的悬欠感让他们不踏实。回来之后,他们拟定了很多计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去帮助山民改善生存的境况。这场山区之行帮助他们逃离了苦闷。
还有些人,虽然看起来跟宁伽等很不同,但也曾是自我放逐队伍中的成员。他们是宁伽的岳父梁里以及霍闻海所代表的为了填饱肚皮而参加革命的人。虽然取得政权后他们变得保守、走向腐化,最初的动机却与吕擎们相仿佛,也是为了摆脱一种不自在的境地:饥饿、压迫,等等。游荡确实带他们走出了这种境地。至于后来的状况,那是另一个问题,并不抵消游荡在他们身上的积极意义。
面对放逐,人的反应各异。有的懵然不觉,还有一些人则选择了反抗。反抗的第一步是对处境的审视,然后脱离。脱离有被动的、近乎本能的反应——逃离,还有积极主动的应对——重建失落的精神家园。逃离在一定程度上有帮助,但效用是有边际的,且很容易触摸到。譬如一个旅人,到他处游览,固然脱去了原有身份的种种责任与缠累,也不必参与到游览处的复杂生活和社会关系中去,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这种新生活;然而,这种生活很难长期维持,始终是在一种“真空”中,处于“悬置”状态,给人如梦似幻般不踏实的感觉。所以,逃离只是一种暂时的选择,只是一个开端,远非完成和究竟之策。从放逐状态中觉醒,通过自我放逐来摆脱困境,这是第一步;要真正实现“反放逐”,必须重建精神家园。这是一个从“破”到“立”的过程——破除捆绑,重塑心灵空间。所以,宁伽等人的游荡最终落脚点应该是重建,否则,一再地游下去,永无止境,这种做法是“恶无限”,并不具有什么实质性的启发,也不可能指向究竟的解决之道。倘若游荡止步于此,很有可能陷入新的困境:被游荡本身所捆绑,习惯性地沉溺其中,这恐怕也是宁伽的问题所在。
在重建精神家园的尝试中,小说展示了人物的很多努力,不同的人面对具体的问题有迥异的举措:历史的“生命化”、为“神圣家族”及平原招魂、建立乌托邦、在书写中跳脱放逐,等等。但是,透过这些表面大相径庭的途径,依然可以窥见其指向是一致的,那就是维系心灵空间的完整。
正如於可训的评论“百端丛生,百感交集”②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编:《经验与原创》,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页。,小说涵容了太多的头绪,很容易让人迷失在纷繁的故事中。上百年的中国近现代历史、几千年的家族史绵密地交织,更要命的是,这有别于编年史的条目胪列,乃有人之“百感”纠缠于其间。因此,要从中理出个头绪来,还要秉公持正,实非易事。宁伽偏偏对于这些缠杂的纠葛有着浓厚的兴趣,无论是对祖先足迹的追寻,还是对革命秘辛的深入探究,抑或是对知识分子在灾难中经历的调查,或者是对父亲遭遇的反复琢磨,甚至对平原命运来龙去脉的思索,他都表现出一个地质工作者一丝不苟、勤谨耐劳的精神;更为重要的是,他得出的结论摆脱了个人情感的阴影,可以算得上公正宽容。一个人,面对一部毁家史,能够放下个人恩怨,可谓难能可贵。
对宁伽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他带着仇恨进入对历史的斟探。但在追寻和思考中,他的目标逐渐变了:一些事情让他重新理解了父亲,比如父亲晚年对于殷弓的出现表现出令人惊异的漠然,这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从冤狱中出来,甚至回到一片尊荣中去,但是父亲没有任何兴趣。多年以后,当宁伽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终于明白,父亲早已看透了这种人的卑劣,不再对他们抱任何幻想,甚至不屑于与他们交道。这个时候宁伽才开始真正地进入父亲的内心,也进入了打量历史的新视野——超乎个人情感和恩怨之上,同情地理解那段历史。倘若一个人以敌对的眼光打量历史,他永远难以进入,因为他们是对峙的两极;一旦他开始从同情的角度去理解种种款曲的时候,他便真实地进入了历史,历史也进入了他的生命,这是一种“生命化”的过程。从此,历史不再是外在于个体生命的他者,不是书本上的条目,也不是口耳相传的迷思,而是有温度、有苦衷、会呼吸的心灵史。①姚亮:《记忆·叙说·历史——析张炜〈你在高原〉》,《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10期。
在这个意义上讲,“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似乎可以开出新的理解:一方面,固然如传道者所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旧约·传道书》)另一方面,历史只有“生命化”才能成为“当代史”,尤为重要的是成为个体生命的“心灵史”。相比较而言,后者对每一个体的意义更加重大:历史只有进入生命,才真正地存在;生命进入历史,境界骤然开阔。如此相得益彰,心灵可以在广袤的空间纵横捭阖而无拘束,人在此世,可以安然栖住。张炜在小说中就做了这样一份工作,为宁伽的“精神家族”招魂,让他们在漫长的历史中协力传一枚薪火,在乱世中相濡以沫,守候一份精神的家园,为那暗夜中行走的人指示方向。
小说中划分善恶阵营的标准是“道德—人性”之轴②王春林、贾捷:《神圣家族——从〈家族〉看张炜的道德乌托邦理想》,《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也就是从人性的角度、以道德的标准来衡量,重新梳理人物,把他们归属为两大阵营。善的阵营被称为“神圣家族”,他们大多没有血缘的关系,只是对人性的善有着自觉的守护,自然形成了这样一个家族。那反人性的一方是恶者,其作为是要败坏人性,使人永远在飘荡流离中,无法安居,无家可归。
宁伽所做的很多工作都是在为“神圣家族”招魂,比如对于家族史的追溯和弥缝。莱夷族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消散,其后代也早已淹没于芸芸众生中,无法辨认。但是宁伽凭着祖先遗传的韧劲,居然梳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这个家族有一显著的特征,就是刚直、不妥协,这在宁伽和他父亲身上也相当明显。虽然这些人在血缘上有关联,他们列于“神圣家族”主要是就其品格而言。宁伽所追索的与其说是血脉的谱系,不如说是精神的谱系更为确切。
在不断游走中,宁伽还特别关注那些革命时期、和平时期“神圣家族”成员的命运。比如宁周义、阿萍、曲予、曲綪、宁珂、许予明、李胡子、战聪、曲涴、许艮、陶明、朱亚、淳于云嘉、拐子四哥、武早、小白、肖潇……他在对他们的召唤中或与他们的交往中安顿着自己的灵魂,这个家族就是他的精神家园。
一方面,宁伽等人在寻回失落的心灵空间,重建精神上的家园;另一方面,他们也在尝试重建地理意义上的家园,让“流离失所的脚”有歇息之处。虽然地理空间不如心灵空间那般重要,仍具有充分的价值——这种地理空间的落实其实也是心灵空间的一种延展,是精神家园在地理和心灵双重意义上的坐实。大多数时候,精神家园单指或偏重心灵层面,乃是因为地理意义的家园对惯于辗转流徙的现代人来说变得十分困难。但精神家园的原型伊甸园确实包含了这双重的安妥。
宁伽在儿时故居附近租了一片葡萄园,终于得偿夙愿。田园的丰饶勾起了他的另一个渴念:办一份属于自己的杂志。“《葡萄园纪事》终于摆到了案几上……一切都尽善尽美……这是诗与史,雅致,朴素,沉潜,发力深长且热情洋溢。我们这些两脚泥巴的人有着怎样也无法遮掩的漂泊气,可是我们的杂志让人瞥一眼就会明白它的严整、执拗和矜持。”①张炜:《我的田园》,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255页。从宁伽的措辞与口吻中不难看出,这本杂志对于他和朋友们有怎样的意义。这是他们戮力同心的结晶,也是他们四处游走所追寻的精神家园凝固沉淀下来的一个模型。杂志与葡萄园双璧合一实现了他们重建精神家园的乌托邦尝试,所以他们的欢喜是由衷的。
在反抗放逐的众多举动中,小白和武早属于别一类。他们是用书写来反抗,从“失却的空间(placelessness)迈向无所不在的时间(timelessness)”②简政珍:《放逐诗学——台湾放逐文学初探》,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试图跳脱空间的失落,一窥永恒。
小白的太太为富商所夺,他在流浪中不断地回想、思念她,写下了很多笔记。《荒原纪事》的“缀章”里全是他的喃喃独语。他在不断地反思、诘问、回忆、倾诉,很大篇幅都是关于爱情。不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剥夺了,只能在纸上铭刻这种情感,打破时间之流,在这种寄托中让它走向永恒。犹如莎翁的诗:“你的永存之夏却不黄萎,你的美丽也将长寿万年,你不会死,死神无法夸嘴,因为你的名字入了诗篇:一天还有人活着,有眼睛,你的名字便将与此常新。”(朱湘译)
武早与小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简直是被自己的热情所焚毁,这场灾难之火是由一个名叫象兰的放浪女子点燃的。武早的专一与象兰的滥情严重龃龉,使得武早在癫狂中难以安眠,写下了很多信,给象兰和宁伽,有些甚至辨不清收信者是象兰还是宁伽。但那些信件显示,关于象兰的部分是一场无尽的倾诉和思念,他在内心深处咀嚼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抒发着对她缠绵悱恻的爱恋。甚至可以说,武早的疯癫不是一般的精神错乱,他是关闭了通往这个世界的门,只保留了一扇小窗连接与象兰的爱情。他背弃了整个世界,然而象兰离他而去,他只能在记忆里寻回失去的时间,将它刻在纸上,写进永恒。
武早和小白的书写与移民反放逐书写有相类的地方,其主要维度是心灵空间的再造,在无尽的时间里展开失去的空间,作为安顿心灵的一片净土。宁伽等人对精神家园的重建实质上也是一种空间的重构,在重构的空间即“第三空间”里,童年/现实、失去/拥有、历史/当下被很好地融合,因而成为他们的“精神家园”。虽然缺乏永恒的维度,依然有很好的慰藉功效。
宁伽等觉察到被放逐的处境,试图摆脱,他们选择的主要方式是游荡——在游荡中逃离,在游荡中重建。游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带给他们安慰和安顿,缓解心灵空间失落的焦虑,但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即它的慰藉只是暂时性的,不能带他们脱离放逐的困境。这并不是要否认游荡带来的暂时性医治果效,而是从更长远的角度来反思它的局限。他们的遭遇是必然的,这是从最初就可以预知的,最初是指他们选择反抗的方式之时。从根本上讲,他们对方式的选择取决于他们对“高原”的理解,他们都希望跋涉到“高原”,摆脱被放逐的状态。他们心目中的“高原”太过于贴近现实,没有超越的指向,所以其游荡也仅仅是工具性的手段,而不是在游荡中安身的本体性追求,因而无法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以上所分析的游荡中的作为都是“向外驰求”的方式,也就是说希望通过一定的时空化凭借来安顿心灵,在四维空间内建立一个实体的精神家园——“高原”。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从根本上讲,“高原”与天国相仿佛,是一个虚灵的所指,它是彼岸世界的范畴,绝对无法在现世坐实。所以,这种试图在时空内接近“高原”的方式必定与高原本义背道而驰。再返回圣经中来看看,或许能找到些启示。最初的放逐是亚当夏娃违背上帝的命令被逐出伊甸园,他们因为没有达到上帝的标准①原罪(Sin)的意思就是“未中的”,没有射中箭靶,箭靶就是上帝的律法。而失落了恩典,堕入到不体面的境地,要劳苦、要死亡,与上帝隔绝。如何才能摆脱这种放逐境况、重新与上帝和好呢?这是基督的工作,祂道成肉身,以赎罪祭的形式挽回上帝的怒气,使人与上帝和好。这不是靠个人的行为所能博取的,乃是纯粹的恩典——因信称义。所以,“高原”、天国不是靠行为这种向外驰求的方式能够抵达的,乃是要反求诸己,从心里去仰望。
岂止基督教,举凡宗教、大哲的教导都殊途同归。释家的即心即佛,道家的无待,儒家的三省吾身,苏格拉底教导“认识你自己”……无一不是从心上下功夫。所以,凭借游荡以接近“高原”,只有一种结局:可以达到张炜笔下的“高原”,获得一些暂时的慰藉,但无法逼近真正的“高原”。因此,这些游荡者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