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武英
葱
大葱,剽悍的山东大妞,直白,冲,遇到可心的酱时,会掏心掏肺,骨子里依然温柔得要命。
有人说章丘大葱是葱里的武松,可用四个字概括:高、长、脆、甜。高,是指大葱的植株高大。矮的可达一点五米,高的可达两米。就其单株的重量,重的可达一点五公斤。长,是指葱白很长,一般可达零点五米,长的近一米。我觉得更像扈三娘—— 一丈青,可不就是外表剽悍内心温柔的大葱?
在《水浒》里,扈三娘被宋江配给梁山上最丑的男人矮脚虎王英,一直让人疑心宋江的动机。
在江南地带,常州人经常模仿苏北人语气语调说的一句很著名的话是:“乖乖隆底咚,韭菜炒大葱。”韭菜与大葱两样“臭菜”在一起炒,足以刺激你的感官,略微的一点夸张,其实就是一个大惊小怪的语气词而已。
小葱。葱世界的堕落。最好的小葱被叫作“鸡米葱”,细细地切了,在光线里会有点透明的绿,与雪白豆腐纠缠在一起,号称一青二白。在南方,也算是一道小菜。许多炒菜,多以葱棵配俏。
北方人吃大饼时,手执大葱一根,蘸着大酱,一口饼,一截大葱,常看得南方人瞠目结舌,避之唯恐不及。若是用南方这种修长细润的小葱,一定吃不出大葱本有的刚烈和豪放来。
洋葱。背离了葱世界的主旨,色调变为紫红。
美国名厨茱莉亚·奇尔德曾经说过:“我真不敢想象没有洋葱的世界会是啥样。”
洋葱进入人类食谱已有至少三千五百年历史。据美国福克斯新闻网近日报道,洋葱虽然低调,却是一种世界级的超级食物。
与大葱的直白、小葱的清秀不同,洋葱更像一个热烈的情人。她把所有的秘密一层层地藏入紫红的内心。
《乱世佳人》里斯嘉丽扯下绿色窗帘做成裙子,去见瑞德,瑞德只取过她的手,那可绝对不是葱白细腻的手,那双手,劳作,坚忍,瞬间暴露了斯嘉丽的全部秘密。
瑞德,就是懂得斯嘉丽洋葱内核的唯一的男人。
白菜
汪曾祺说,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大白菜是自古就有。在《诗经》里,它的名字叫“菘”。《南齐书》里,周禹于钟山脚下隐居,清贫寡欲,终日蔬食,有人问他:山中何所食?对曰:绿葵紫蓼。又问:何味最勝?对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苏东坡对大白菜也赞誉有加,有诗云: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这菘,就是大白菜。
能处理好大白菜和日常生活关系的人,是齐白石,他说:“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他爱吃,也嗜画白菜,寥寥几笔,尽得其神。齐白石曾经想把他的一幅白菜以物易物,去和在他家门口歇脚的菜农换一车白菜。结果人家扭身而去,偏不配合他成全这段画坛佳话。
从超市里买两棵大白菜,一白一黄,置于厨房。细长品种的奶白菜,可以微微翻炒以后,和平菇烩一下。取它们的口感鲜嫩。尺寸大点的山东白菜,切了叶子醋熘,好吃。最喜欢的还是让它和荤食混煮,比如做狮子头或者肉馅蛋饺的时候,把它的叶子垫在下面:一是借点荤油,菜易烂熟;二是荤素互补,素的可以清味悠长,荤的可以解其浊气。懒得做饭时,白菜疙瘩汤也很对路。
自己比较偏爱的,是最平易的白菜香菇烂糊肉丝,是经历喧嚣和浮华,最终返璞归真、平淡朴素的生活真味。
在北方,记忆中,这个时候,该挖了地窖,储老多的大白菜与大白萝卜了吧。
而我们,终于老到可以谈谈未来,终于愿意与大白菜和解,甚至与大白菜为伍,内心骄傲,却“不改其乐”。
年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民间称为“过小年”的,是祭祀灶君的节日,《论语》中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的话。
祭灶时要设立神主,要陈列鼎俎,用丰盛的酒食作为祭品,热闹仅次于过年。
在江南地带,过小年须得赶在立春前的。
每天买菜做饭之余,有三四十分钟用来整理清扫,从冰箱到抽屉,逐渐推进。不累,只觉惬意。
若下雨,便只胡乱打发时光,写字,看书,发呆,听雨,不急,也不恼。逢到天好,便洗床单被套。洗一缸。也不多。
鸟开始叫。珠圆玉润的声音。与冬天的枯寒很不一样。
每天从外面燕子衔泥一样扛回点东西。似乎也没觉得买了些什么,屋子里一点点就有了年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厨房堆着的大白菜、大萝卜,来自腰果花生小核桃,来自苹果橙子砂糖橘,又或许源于木耳香菇、糕团面粉,或者竟是新贴的“福”字。
总之,很多的味道汇聚在一起,家里就开始热闹,开始喜气,有了年的味道。
十七十八,越掸越发,不过是借着吉祥话鼓动人洒扫庭院。
会有灰尘落下,用毛巾包了头的主妇,看镜中的自己,仿佛农妇,会哈哈大笑,活却不会停下。
掸定,再用抹布一点点地擦净,木质的家具与地板会有温柔的感谢。
忙得差不多了,就该过年了。
江南人家的规矩,说多也多,说简单也简单,各家未必全然相同。祭拜祖宗却是必须的。
早早地,洗好蹄髈,在锅里炖煮,洗净草鸡,在锅里蒸上。主妇是不能离开的,一定要候着等撇清上面的浮沫,否则不干净。时间大略需要一二小时不等。
鸡蛋煮好,剥好,划好纹路,与炖得酥烂的蹄髈加了酱油、冰糖,用文火慢慢地红烧;水芹择好,洗干净,粉皮用水焯好,素三鲜,香菇木耳面筋炒好,暂时搁着。
这一通忙活,就是一个上午时光。考的是江南人家的耐心。
——有什么好急的呢?太阳一点点暖了,水仙花一点点开了。插了梅花便过年了。
将桌子摆成南北向,上面开始供奉祖先。笋干,或者竹笋,取步步高之意。糕团沉稳,有民间的气息,被花生糖果花团锦簇地拥着,先自有了喜气。
水果三样,苹果、橙子、哈密瓜,或者别的,单是色彩也让人欢喜。
香炉架好,大红的蜡烛燃起,檀香点上。酒盅摆上,筷子放好,开始叩拜祖宗。每一个行礼的人,心里是安静的。这种安静里,有忧伤与喜庆混合着的味道。
每个人,无论老少,都曾给祖宗磕过头,又在岁月里老去,成为后辈叩拜的对象。说不上欢喜或者伤感。
可以上菜了。荤三样:红烧蹄髈、鸡、油炸大黄鱼。素三样:粉皮、炒素、水芹。另加萝卜汤,简单却庄重。
主人,多是家中最年长的男子,开门迎祖先,请他们落座,为他们斟酒。这时,是不能碰到椅子桌子的——因为祖宗正安然地享用子孙辈的孝心。
挨个添过几次酒,上饭。饭要盛得满。碗不能有一点裂纹或者瑕疵。一炷香的工夫,祖宗酒足饭饱,然后,子孙辈开始化元宝、银锭给老祖宗。火光里的脸,是肃穆安然的。
然后是恭送祖宗离开。热饭,热菜,祖父祖母坐上首。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女,热热闹闹挤一桌,一大家子开始现实地吃饭,过年。
太阳一点点暖了,水仙花一点点开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