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思聪

2021-11-19 05:22菡萏
散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艺术

菡萏

周思聪是灵秀女子,才气逼人。她晚年绘的《荷之系列》,极为动人。那种淡,是用水冲出来的,烟火全息,淡到不能再淡。

才情偕风骨并存,是件难事,也是件奢侈之事,亦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缺一不可的德行,周思聪做到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个蠢蠢欲动的时期,也是艺术的荒凉期。她的荷系列诞生于此,与下海经商的浪潮背道而驰,可用“坐静”来形容。即便筛滤至今,也是无法逾越的高度。那样的荷,没时光性,不过时,也无法仿效。不像吴冠中老先生的画,易临摹,赝品也就多。周思聪的荷,除用纸做了特殊处理,墨色里还混入丙烯及广告颜料,无论审美意象,还是创作技法,均独特。这样的独一无二,造就了其特质,也见创新精神。她不盲从别人,也不蹈袭自己,对艺术的嗅觉异常灵敏,所焕发出的勃勃生机,淡远悠长,愈静愈美。尽管那时她的生命已趋萎缩,进入倒计时。

她是个天才,她的高度,至今无人跨越。活着在世,她没能迎来艺术的繁荣期,但作品超前,且时间验证了这点。

她的逝去是美术界的重大损失。五十七岁,一个画家的黄金期,离臻入化境尚远。她折翼在自己的高度里,艺术不老,肉体却休止于中年。

灰,是种很难把握的色调,深浅的弹性游走在水墨两极之间。周思聪的《荷之系列》,几乎全部采用此色。灰,并不脏,吹化了的水,极致清洁。像雪落在薄薄的宣上,脱去戏服,便这般清仪。那樣的肃穆,是另种隆重与浩渺。

你会发现,最好的色泽是无色,荣辱过后,如此空淡。

任何颜色均娇媚,透着自身个性与热情,哪怕冷色,也有自己的表现欲。灰揉搓了所有色,又背离了所有色,那种抽身极令人心疼。就像周思聪的一生,健康时,四周围堵,老人孩子亲戚,家务工作,学习开会应酬,一样都不能少。外加画债缠身,拥挤在自己的日常。她也画过一些时令画,而真正平静安详下来时,已到了肉身溃败期。

关上大门,世界才是自己的。

周思聪的创作分三个阶段:早期政治,中期生活,最后自己。由大而小,步步退缩。代表作有《矿工图》组画、《高原风情画》《荷之系列》等。反过来看,也是她心灵自由度逐渐打开的过程,大与小、内与外本辩证。她终于属于了自己,屏蔽了外界杂音,这种单纯性,铸就了她最后的高度。

艺术,不能戴着人性镣铐舞蹈,回归自己,方能散发人性真味。周思聪的一生,也是同时代大部分画家的写照。起先画大题材,为国家;中期画生活,矿工、儿童、难民、少数民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人的负重,亦是自身映像、时代缩影;最后画自己,不再写实。那些荷,极为缥缈,是其精神世界纯洁度的映射。

她曾在信中对马文蔚说,喜欢拜读孩子们的画作,没有想讨人欢喜,或被人耻笑的种种顾虑,真挚,一心一意表达情感。而自己的画雕琢太多,条条框框太多,不能自由抒发。每画完一幅都像打了败仗,没有胜利的快乐,多么想体验一次!

可见艺术多么艰难,又多么简单。说一千道一万,离不开“情感”二字。

她最后做到了,变得极度轻盈欢愉。

她的画不袭古,不风雅,非沈复的《浮生六记》或张岱的《陶庵梦忆》推崇的东西。朴素自然,有对生命最原始的体察。她说,喜欢美,凡美的都想画;喜欢大自然,喜欢平凡人,这是她钟情的两样事物。

她不做作。

每当看到有些人搬出若干古典知识,炫耀自己多文人雅士、风流情调时,便想起周思聪。她是那么可敬,透着人性真实的光辉和对自然的挚爱。

深刻是件令人纠结之事,被诸多文艺家翻来覆去咀嚼过,显得越发高深。人与时代的关系似函数,一个肤浅之人,非不关心时代,而是对外界无独到认知。精确点说,还是价值观问题。

时代是由人组成的,孤立的时代并不存在,人的感受本在时代大潮中。

最大的深刻便是对虚荣断奶,虚荣是喂大的。走在自己的清水里,方为深刻里的深刻。

艺术很小,所谓大,只是光源辐射,而非假大空。世界的袍服再大,不能穿在自己的身上;量身定做的,永远是自身情感的外衣。正如周思聪所言,“它不负责说教功能”。

所以在她这里,看不到所谓深刻,只有美、自然和真实。当然还有一些诙谐犀利之见,对事物的好恶评判,都是她的价值取向。

精神是无色的,有其纯正、纯粹性,宛若她绘的荷,除唤醒潜在审美外,还注入个体生命经验与想象。“生活没让你失去童年对生活的乐趣,你便是诗人和作家。”于绘画亦是。童心,是艺术的眼睛。艺术首先是自我的,然后才是社会的。正像《红楼梦》,首先是曹雪芹的,其次才是历史的。脱离了自我,哪还有情感可言。人本体的关怀,先要自我关怀,于社会和历史才有不自觉作用。

历史上没有一位画家和作家,创作初衷,是为时代作序的。无非想画、写出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东西,而这点东西,恰恰是一个时代的珍贵部分。

生活是活出来的,作品是生活的骨头。

周思聪是患类风湿去世的,很疼,是慢性的癌。骨头里的病,在岁月里磨着你、啃噬着你、丑陋着你,也软糯僵硬着你。听不见骨头咔咔变形声,却感知它日益肿胀的刺痛,七扭八歪的难堪,清醒的只能是内心。马文蔚最后去医院探望她时,她的脸也已变形。

自己也曾手指晨僵,见风疼,打字戴很厚的棉手套,睡觉也是。也曾反复验血,到处看诊。很灰暗的两年,也疑心过类风湿,恐惧忐忑都有。所幸好了。周思聪的绝望与平静,可想而知。

骨骼乃人体最美的部分。拍过手片,那种美是没遮拦的,像艺术,比肉眼看到的实体更美。一个人的气韵多半是骨骼给的,而周思聪病的恰恰是骨头。

疾病是强盗,抢掠的不仅是健康,往往还有身体里的尊严。

史国良第一次见周思聪,觉其特别土,穿件丈夫卢沉穿旧的男士上衣,打了补丁,染了色,脸色也不好看。包括她婆婆在内,一家五口挤在一间九平方米的暗屋里。当时,周思聪已是知名画家。于这样的画面中,不难看出她贤淑节俭、内心没自我的品质。

史国良那时年轻,不谙世事,学画心切,半夜也去叨扰。周思聪疲乏一天,瞌睡连连,卢沉也不耐烦。但她仍耐心讲解,鼓励史国良。史国良无以回报,就帮她做点家务。卢沉身体不好,患有肝病。周思聪坐月子,大冬天仍站在院内水池旁,双手插入刺骨的水中揉搓衣服,便落下病根。

臧伯良曾帮周思聪卖画,她和卢沉的工资加起来,也就一百多块钱。他们的画在荣宝斋八十元一幅,臧伯良多给点。她自己重病在身,孩子们需要开销,而她的手基本不能再画,屋里乱糟糟,也没作画条件。

臧伯良下过十份定金,一千块钱。她没画给,让臧伯良从参展画中选十幅。臧伯良考虑是她各时期代表作,卖了可惜,便说还是随手画些老风格的。

她画风正变,怕臧伯良嫌不好,眼中透着惶恐不安,急急地去拿钱。臧伯良说一生都不会忘记周大姐那期许的目光,自己心酸得想掉泪。

这便是画家的窘境,真正的艺术是寂寞的,它并不能使一个人大富大贵。

照片里的周思聪是位外表沉静、端庄可亲的女子。温柔的眼神闪着母性之光,像深潭里的水,能把人吸进去。

周思聪的儿子卢悦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评价自己的妈妈用了“伟大”一词,称其为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的女性画家。其实,他并不了解母亲,他母亲喜欢平凡。一个真正绘画之人,舍不得的是劳动,就像割舍不下亲情。价值只是外界界定,多少戴着贪婪势利的镜片。

周思聪1962年毕业于中央美院,毕业画绘的《蒋兆和先生肖像》,天赋那时便显现。构思机巧,蒋先生临桌挥毫,背景是其成名作《流民图》。老师的人与作品有机结合在一起,桌上之画,便是背景图。既有内心活动,又有外部延伸;既有创作过程,又有大功告成,集分裂与统一为一体。

绘这种画颇有难度,不仅设计出形神兼备的老师形象,尚要临摹好老师的成名作,一百多人的浩瀚场景。临死前,画的最后一幅图是恩师李可染。她的骨节已严重变形,不能握笔,只能忍痛用指头夹着毛笔。寥寥几下,一位拄着拐杖,胖墩墩温雅前行的老者便跃然纸上。晚年的李可染,她记忆深刻,可亲可敬的老师。

几日后,她便死了。

这两幅图绘的是老师,也是她自己,生命从隆重至清淡的过程。

很多时候,一个画家便是一名潜在的作家。周思聪的文字亦好,轻柔灵动,俏皮可爱。

“文蔚,收到你的信时,春树刚刚透出轻柔诱人的淡绿。”1981年4月9日的春天,如在眼前。

“北京这满载风沙的春天,又诱人,又恼人,但毕竟是春天来了。”活画出北京的春天,使人想起老舍说的“墨盒子”。

随便翻至一页。“文蔚,现在是清晨,车窗外已是一派南国景色。夜里下过雨了,土地滋润,红绿分明。朝晖印在一簇簇农舍的白墙上,轻柔舒缓。路上背包挑担的,农民们匆匆去赶早市。车厢里忙乱起来。对面坐着一位年轻母亲在奶她的小儿。就是这个婴儿昨夜不时啼哭,声音甜甜的,令人神往。有人发出怨声,示意那母亲,妨碍了别人的睡眠,我倒是喜欢听。这个小罪魁现在正美美地吸吮着乳汁,玩着自己的小脚丫。”

旅途中匆匆随意几笔,便情趣盎然,车窗内外描摹殆尽,有情有思也有爱。她满眼慈爱,孤身乘坐的绿皮硬座车厢。

1986年,她住在医院,写道:“周围静极,三只肥滚滚的小麻雀正在凉台上啄食,我盯着它们已有好几分钟,美丽的小头,左顾右盼着……”

多么好的“肥滚滚”。小信轻快安适,透着天真,一点都不压抑,尽管处于病中。

她说腿关节已有好转,这让她很得意。

心态,依旧似少女。

有封信这样写道:“文蔚!我寂寞极了。两个药瓶悬挂在头上方,破碎的彩虹,微微晃荡。那液体慢吞吞,不情愿地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血管,它究竟是要解脱我多少苦难,还是故意消耗我的时光。”

这是她去敦煌途中,因病住进兰州医院,急不可待用手纸写下的。疾病在其笔下充满诗意,苦痛与所珍爱的时光也是轻淡的。然而半夜常嘤嘤疼哭,她不想麻烦别人,即便在临死的前一夜。

临死前,她有过一段静谧时光,精神很好,和卢沉住在北京西郊的一处宾馆。环境清幽,有人照顾,有作画条件,时间空间都具备,也有喜爱的光线。除完成宾馆任务外,还尚可画自己的作品。

《墨荷》系列,便诞生于此。她的骨节已不能弯曲,只能用肿胀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毛笔,三个月画了一百多幅。每天吃激素,直到腿部溃疡,不得不离开画案。1992年,她迎来了自己的巅峰,忘情游走在水墨的黑白世界,轻盈朦胧,也对死亡做出了另种诠释并坦然接受。

《朝雾》《碧叶苍烟》《雨溟溟》《絮语》《听雷》,这些静寂的荷,在其笔下风尘全无,清虚到仿佛从《诗经》里走下。洗褪了现实版的鲜明,也摒弃了传统墨荷的圭臬,脱胎换骨的一瞬,极具杀伤力,可谓素到极致,素到惊艳。

一个人活至最后已变得极轻,卸下沉重肉身,细小的肋骨,似一茎芦苇。暮秋江岸,一天雪白。悲怆而平淡。

真正的美,是抽象、提炼过的神经末梢语言,有极高辨识度。她的荷长成了她的本体,是人化了的物。藝术也是在不断碎裂中发掘自身的过程,作品乃作者自身遗落的镜像,有多少能量便分娩出多少个自己。邯郸学步,拓片,只是幼儿阶段的把戏,如果找不到或背离了自己,都终将是不诚实的。文学和绘画最可贵的品质,是拥有自身真气和根性。

肉体没有永恒的荣耀,不死的唯有魂魄。人们视她为中国二十世纪美术史杰出的女画家,继任伯年、蒋兆和之后著名的人物大师。也有人说她是自李清照以来中国最伟大的女艺术家,还有人称她为亚洲最优秀的女画家。

而这些轻飘飞舞的花絮,她都没听到。她的一生只忠实于自己。离世后,马文蔚曾和她哥哥去祭奠她,他们都没一张她的画。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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