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彬
沈周(1427-1509年)(图1),字启南,号石田,后更号为白石翁,生于长洲(今属江苏苏州)书香诗礼之家。沈氏一族博学工书,代有才人,曾名动江南。沈周一生从未参加科举考试,一心远离仕途,气韵超逸,高洁自持。他终生坦荡读书,寄情诗画,悠然于山泉之间,是典型的具有清望的市隐文人。沈周性情谦和、乐善好施、交友甚广,且诗文书画才能广博突出,故能享誉吴中,深受各方人士尊崇。沈周对于花鸟、山水、人物都十分擅长,明代苏州名士王穉登的绘画论著《吴郡丹青志》这样评价沈周:“绘事为当代第一,山水、人物、花鸟、禽兽,悉入神品。其画自唐宋名流及胜国诸多贤,上下千载,纵横百辈,先生兼总条贯,莫不揽其精微。”[1](P68)而其中,沈周的水墨山水成就最高,绘画面貌体现了“一细一粗”两种风格,世称“细沈”与“粗沈”。
图1 沈周像,52.5×71cm,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早年绘画的风格趋向于细笔,层层松软、严谨精细、工整清秀,即所谓“细沈”。“细沈”是集合了各种前人因素而成的审美形式,既可见宋人山水布局构成之精妙,又可见元人笔意墨韵之意趣,精而不板、细而不纤。这一时期的绘画以其四十一岁(1467年)所画的《庐山高图》(图2)为巅峰之作。该作品是沈周为其学问之师——陈宽七十大寿而作的贺寿之作,作品以庐山之崇高伟岸象征老师脱尘卓然的文才品格。画面中崇山威严高峻,充溢整个画幅,寓兴磅礴之气;其中一道飞瀑直下奔流,倾泻畅然之势扑面而来;瀑前一座木桥扶摇直上,险峻山势巍然呈现;山间劲松杂树郁郁葱葱,盎然生机呼之欲出;庐山深谷一位雅士毅然而立,仰观山林盛景,那为造化自然所折服的神态正映衬着沈周对于老师的尊崇仰戴之情。该作品中山体所用牛毛皴与披麻皴笔法缜密细腻、葱郁温润,尽显董巨之风;山石结构严谨、造型写实,可见宋画精神;苔点层层、浑厚苍茫,飞流瀑布、郁然深秀,直承王蒙之法。此画可见沈周早年广师诸法,汇各家之长,在师古中摸索探寻着个人的形式语言。该时期其作品多是如此工整细秀、格调清新,用笔骨力挺拔,造型扎实严谨,布局繁密丰满。虽然这种“细沈”风格并不算十分独到,成就亦不比后期突出,但却是沈周风格转变的一个重要阶段。
图2 庐山高图,193.8×98.1cm,纸本设色,沈周 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年之后沈周的绘画风格开始出现明显的粗笔外放趋势,多信笔恣意、纵横书写,世称“粗沈”。“粗沈”相比于“细沈”成就更高,更能代表沈周绘画的鲜明个性。该时期其作品多从盈尺小幅变为大幅巨制,用笔雄强劲练、用墨豪迈粗简,却也粗而不草、凝重苍厚,难得一派直抒性灵、漫写天真之象。明代文人何良俊也曾在《四友斋丛说》中评价沈周:“沈石田画法从董巨中来,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画极意临摹。皆得其三昧,故其匠意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染渲之际,元气淋漓,诚有如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昔人谓王维之笔,天机所到,非画工所能及。余谓石田亦然。”[2](P32)如其中年粗笔之作《策杖图》(图3),采用一河两岸式构图,显然是脱胎于倪云林之作,整体画面格调简淡幽静却不似倪画萧瑟孤寂。沈周用笔苍劲雄浑尽显其本色,其笔法不似宋画刚劲有力、亦不完全似元画松软疏柔、更不似浙派莽憨驰骋,而是劲力酣畅又涩拙粗阔,讲求整体气势的畅然动荡。山石皴法丰富而浑厚,又似是精研雕琢了一番,反而在果敢刚性的山体结构之中注入丝丝文人韵致;近景树木浓淡兼施、墨色多样,以渴笔淡墨勾画枝干,又以湿笔浓墨点醒枝叶,林间苍郁韵致卓然而生;山林中掩映着一位凝神沉思、策杖独行的隐士,虽仅寥寥数笔,点景人物的神采韵味浓郁悠长,那股隐逸山林、田园闲适的悠然情怀得以生动传达。在崇山阔水的宽广天地间又隐匿着一份精谨入微,“粗沈”的独特意趣正在于此。看似沈周师法元人意境,甚至浙派也成为其效仿的对象,但是他还糅合了一定的宋人精神。因此沈周的师宋与师元都并非完全纯粹,二者中和之下才渐渐形成了他独到的语言风格。
图3 策杖图,159.1×72.2cm,纸本水墨,沈周 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绘画风格转换的表面因素似乎是年龄的差异,年轻时精力旺盛,故有许多精工细谨的“细沈”之作;而中年之后自然眼力不济、体力有限,长时间伏案埋头苦做细笔实属困难,“粗沈”便成了必然选择。沈周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沈石田自题画册》中也自述道:“余早以绘事为戏,中以为累。今年六十,眼花手颤,把笔不能久运,运久苦思生。至疏花散木、剩水残山,东涂西抹,自亦不觉其劳矣。”[3](P98)足可见其中年之后绘画受限于身体力行的范畴,仅以之作为潜兴自娱之事,不再为其所累,这是他的创作受制于自身年龄段的限制,实属人之常情。
沈周粗细两体风格转变的主要内在原因则是与其师承脉络的转变相关,可以说其绘画风格的转变及绘画面貌的建立都是错综古人而来的。由于早年受家学和老师的影响,沈周崇尚摹古。据现有统计,他一生所临习摹写的画家多达五十余位,包括了五代、两宋、元代甚至同代的众多画家,其绘画各派兼收、各法兼容,可谓是真正的集诸家之长。沈周通过大量的模仿与吸收,在前人绘画中提炼出适宜的形式美感,丰富个人绘画语言,逐渐演化成独具个性的表达方式与审美风格。
1.细沈
“细沈”取法元代大师王蒙。沈周家族与王蒙关系甚密,其父沈恒绘画基本就是沿袭王蒙的风格,祖父曾祖父都与王蒙交游频繁、往来密切,常以书画相赠。沈家大部分早期藏品都是王蒙体系,后这些画作都由沈周收藏,自然常常学习借鉴,如此家学和师承不言而喻,沈周可说是王蒙体系的重要传人。“细沈”就是沈周继承了王蒙一脉的典型特色——用线松淡疏柔、笔法细谨繁密、墨色雄浑苍茫,山石多用披麻皴、解锁皴,用此表现江南水乡秀润华滋、沉郁幽谧之景甚是贴切。如沈周中年时期作品《桃花书屋图》(图4),该画细腻描绘了其家宅桃花书屋一带景致,由其后补题记可知此画是借以怀念与已亡故胞弟沈召及好友徐有贞、陈宽的书屋闲适生活。图中前景以渴笔枯墨表现坡石湖面,以焦墨点染青苔,繁密扎实、松秀简率;中景以细笔勾勒两侧葱郁林木,居中掩映一座精致书屋,一位文人雅士正手执书卷而坐,神态安然、气氛清幽;远景群山高旷、云烟淡远,山体用线极为清淡,点染勾皴工致细雅。该图明显取法王蒙遗风,以元人笔墨又参以己意,寄清润秀逸于浑厚苍穆之中,颇具细笔韵致。
图4 桃花书屋图,74.5×30.6cm,纸本设色,沈周 作,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2.粗沈
“粗沈”则取法黄公望和吴镇。这两位是沈周中年之后的主要学习对象,黄公望的松秀虚和与吴镇的苍劲粗豪既有利于平衡其早期所学王蒙一派的缜密精谨,又明显更适宜借以传达沈周本身的精神与性情。沈周学习黄公望最为频繁,他珍藏临写《富春大岭图》,更是反复临摹《富春山居图》,其背临之作甚至连一树一山都位置准确,与原作相差无二,可见其摹写之刻苦。黄公望山水的披麻皴与浅绛之技法对沈周影响甚深,这在《千人石夜游图卷》《京江送别图卷》等大量作品中均有体现。沈周对于吴镇骨力体态的学习,“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浑然天成,五墨具备。”[3](P28)其晚年粗笔之作《柳荫坐钓图》(图5)可见该时期沈周古朴天真、苍润沉静的本真画风渐趋成熟。他熟练运用黄公望简淡疏松的笔法与圆浑清润的墨法来表现山岩危崖,兼施浅绛设色,清秀非常;在对吴镇的学习中又加入了自己的老笔纷披,气局古谨且自在飞扬。画面中那棵雄健苍劲的柳树与那秃笔浓墨的点苔尽现沉厚骨力。该作品将黄吴之体融会贯通、苍中带秀、刚中现柔,于雄逸中微显细润、于苍茫间又见平和。
图5 柳荫坐钓图,136.3×23.6cm,绫本设色,沈周 作,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早中期绘画真正是广善宋元诸家之长,而其晚年对于自身笔墨性情越发清晰了解,对人与画的关系愈加透彻,真正能“集众长而去取之,其能返其本乎”。反映在笔墨上就是“圆浑率意”的风格,这种人品到画品的自然流露呈现出愈发老练畅然的画境,真正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醇熟之境。这也就解释了他的花鸟画,从原来追求钱选、王渊的严谨细秀改为崇尚牧溪纯粹的水墨天真,这亦是一种自省式的风格选择。沈周极力推崇牧溪那“不施彩色,任意泼墨沈,俨然若生”的性情书写,由此开创了真诚自如、恣意挥洒的文人写意水墨花鸟之风,其自身的神采气质亦从中真实流露。
这种风格选择在书法上则表现为他中晚年时期对黄庭坚的执着。沈周早年书法学习沈度的“台阁体”,并不甚工,亦没有太明显的选择倾向。大概因为书法是最直接表露性格的,选来选去还是黄庭坚的清俊劲健最合口味,最适宜其性情的遣发。其晚年书法骨力尽显、体势奇倔、中宫紧结、气格挺拔,深得《兰亭序》三昧。而这与其山水花鸟的趣味又最终归一,可见其晚年已渐入人艺俱老的境界,韵致绝俗。晚年沈周的山水作品如《夜坐图》(图6)直接以黄庭坚的行草书法入画,用笔率意,劲挺雄健,其披麻用笔得黄庭坚长撇长捺之书风,加之中锋笔意的圆浑淳厚,又趋平稳中和。画中山体挺拔、苔点苍翠,远景山石线条粗放雄阔,皴法较之早期的更显松动疏朗;草木用笔骨力毕现、老到练达,灵活洒脱又富有节奏韵律之感;整体笔墨温润酣畅、层次分明,设色明净清淡、浓淡兼施,意境旷达悠远;主景人物及茅屋瓦舍由寥寥意笔写出,神形俱备,苍莽山水之间又增添了几分清远缥缈、高古旷达的文人意趣。
图6 夜坐图,84.8×21.8cm,纸本设色,沈周 作,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是讨论明代画坛绕不过的一座巨峰,他自摹古而寻找到自身艺术的发展方向,其成就可说是“出于古人而远于古人”。他是真正开启明代绘画风格的大师,自他以后,明代中晚期绘画主流才逐渐转向形式主义的审美风格。沈周绘画是真正意义上的博采众长,他错综古人的师承脉络,呈现了不同阶段绘画风格的多样转变。他不断从前人法度中整理提炼出适合自己的画面形式语言——扎实的造型、丰富的皴法、劲挺的用线、酣畅的笔墨,追求圆浑率意的画面形式本体美感。正是如此,他将诸家之法融会贯通、刚柔并济,最终才得以脱离宋元绘画或写真、或写意的单向审美趣味,自成一家,形成一种苍润沉着、简达浑厚的文人水墨新貌。另外,其绘画风格由“细沈”到“粗沈”的过程是紧随其自身人格及精神境界的追寻而转变的。沈周一生清逸高远的人品成就了不断提升洗练的画品,如此由内而外才最终呈现了其日臻成熟的绘画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