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书

2021-11-19 01:11一曲松萝枕上浊酒
南风 2021年31期

文/一曲松萝 图/枕上浊酒

时过境迁,那一段深藏在心底的情愫,早已生根发芽。而今,却再难寻回故人的一角春衫。

引子

西风如刀绞,冬雪覆沙丘。

出了凉州城,便是寸草不生的荒漠。黑云压着宛若粗盐的雪籽,簌簌飘落。杳杳沙丘的尽头,闪烁着零星光点,乃是一座茶庄。

我掀开半卷锦帘,那人着一袭红衣逆着光坐在炉火旁。一抹清淡的松香钻入鼻息,他侧身回眸,用一双清俊的瑞凤眼望着我。

我连忙作揖道:“微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给谷掌柜送新岁酿的桂花酒。”

“这是朝中无人了,还是我凶神恶煞没人肯来我这苦寒之地?怎么派了个姑娘来送酒?”谷允尘从我手中接过那两坛乘着烈烈北风送来的酒后,嗤笑道。

确实让他一语中的,朝中大臣皆以他凶神恶煞为由,拒绝了女帝派的差事。而我是朝中唯一的女将,便被群臣推上了风口浪尖。索性我就揽下了这门差事,来陇西享几天耳根子清净。

世人传言谷允尘性情暴戾,前两年奉旨给他送酒的人皆被他打出了门。可今日,他坐在香炉旁添香煮酒,倒像个恬静少年郎。

“她可曾托你捎什么话给我吗?”他饮下一口热酒后,问道。

朝中谁人不知,女帝桓淑求了谷允尘三年回京。许是二人之间有什么误会,阔别三载不曾见面,我倒像只信鸽子,来回传话。

我道:“陛下召您回洛阳。”

“先服软的人就输了,我才不要给她台阶下。”他仰天长笑,掸去衣袍上的残雪后,拎着酒坛往沙海深处走去。红衣胜火,点亮了一片星河。

弦月沉沉,黄沙似雪。他坐在丘头,背影落寞而孤寂。我硬着头皮走向前去,雪落在他的眉山上,化作一滴水,自眼睑处轻轻滑落。我坐在冷风口,听他讲了一段史书上不曾记载的往事。

熹宁二十一年冬,朝廷昏聩,世家名门群起而攻之,以致洛阳陷落仁萧萧,饿殍遍野。

腊月天,雪满山。一行戴着镣铐的奴隶穿着单薄的衣衫,赤着双足行走在雪地里。

“走快点!老子还等着回家吃饭。”官兵扬起皮鞭抽打在奴隶身上。

桓淑拥着毳衣坐在马上,冷漠的瞧了一眼彳亍在雪地里的奴隶,慢悠悠地开口:“莫打伤了,还要让他们去做劳役。”

官兵立即点头哈腰,附和道:“大人说的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们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受到这般折辱?”来者骑着一匹瘦马,肩头落了一层薄雪,似是赶了很长的路。

桓淑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头蓬乱的发丝随意盘成一团固定在头顶,身着一件破旧的皮袄足像是从林间冒出的野人。偏是眸中泛光,灿若星子。

桓淑取下腰间的令牌,漫不经心地说道:“奉天子之命行事。”

容砚挑了挑眉梢,抽出背在肩头的金刀朝她劈去:“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带走他们了!”

桓淑虽是女儿身,功夫却是极好。她翻身下马,抽出佩剑,雪夜星辰下,刀光剑影划破了一角天际。奴隶们见状,忙互相解开镣铐逃脱。

适逢桓淑转身之际,容砚持刀向她挥去。登时,右臂被划破一个血口子,如柱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中。

“不必管我,快追!”桓淑捂住渗血的伤口,咬牙切齿道。

官兵得了命令,不消片刻便跑没了影。桓淑蜷坐在雪地里,冷眼瞧着容砚。

“是你说的戏要演全套,可不能赖我。且这不过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容砚盘着腿坐在她旁边,从怀中掏出半张胡饼边吃边道。

清风过,骤雪停,皓月当空,浮云洗尽。枝头的枯叶飘落,似美人翩翩起舞的罗衫。

桓淑捻碎一片落叶,问道:“你就是谷掌柜派来的人?”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在下容砚。”他翘着二郎腿,笑道。

桓淑拢了拢颈间的狐毛围脖,将右臂的伤隐于毳衣之下后打马离去。远山蓊郁,近松翠绿,少女青色的身影在漫长的雪路上渐行渐远。

三日前,天光微微擦亮时,飘下了几抹细雪。一辆华盖马车缓缓停在西市尽头的老宅前,车中人着一身杏色长衫,发髻中戴着一支上好的蓝田玉簪,举手投足间端着矜贵的仪架,似天上弦月,亦似山中墨兰。

良久后,桓淑下了马车,叩响了朱门。

“今儿个生意好,是哪位贵客这么早就登门拜访?”启门之人乃是个红衣翩翩少年郎,发未束冠仅用一根发带缠绕,自成一派风流洒脱。白皙的脸庞上戴着一副玄鸟面具,羽翼上镶着琉璃,经阳光一照映出七色彩虹。

少年瞧来者是桓淑,俊秀的双目向她翻了一记白眼后,本想关上门却被桓淑拦下了。

“谷掌柜似乎不想见到我?”她朝屋中走去,不见外地端起一盏庐山雨雾一饮而尽。

洛阳城内鲜有人知谷掌柜名讳,世人只知西市尽头有个坐拥家财万贯的少年,开了间一盏茶叫价黄金百两的茶馆。但桓淑与他相识数载,倒也知晓些他的底细。二掌柜名唤谷允尘,陇西人也。家中排老二,父兄早亡,便来到洛阳谋生,可他谋的却不是正经茶叶的营生。

谷允尘挑了挑眉,赔上一抹笑容道:“怎么会呢?我是怕店小容不下您……”

桓淑看着悬挂在墙上的茶单竹板,取下写有碧螺春字样的竹板后,敲了两下檀木桌案道:“一百纹银,替我消个灾。”

谷允尘将竹板翻了面,道:“这可写得清楚,干违抗朝廷旨令的事可得一百黄金……”

桓淑的指尖敲着桌案,半响后起身道:“我叫官府的人来把你这黑店关了。”

桓淑乃齐国公之女,亦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谷允尘虽富甲一方,却也不敢得罪当朝权贵。

“好商量,好商量……”谷允尘面上堆笑,心里却想掐死自己这副谄媚的模样。

桓淑俯身侧耳低声道:“洛阳陷落,天子仍饮酒作乐。竟派我将洛阳城内的奴隶抓进宫兴修土木,我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抗旨意。只好求助你了。”

往日里,锄奸臣,杀谋逆之贼的事谷允尘替桓淑干过不少。可这违抗皇旨的事,倒是头一回。

但谷允尘的人生信条向来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他寻思了半晌后,道:“罢了,卖你个人情。这倒也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雇个江湖杀手放走那些奴隶便是了。”

“戏做得真些。”桓淑说完话后,便离去了。

朱门锁,风雪停。谷允尘取下脸上的面具,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

“掌柜的,赵丞相递了信……想跟咱们做笔生意。”小厮将信递给谷允尘道。

谷允尘看完信上的内容后,随手扔进了炭炉:“回绝了罢。”

小厮踌躇了半响后,小心地开口问:“那桓大人的生意该怎么办?要是被发现了可是杀头的罪名……”

“不必多言。”谷允尘望着窗格外的雪景,摆了摆手。

洛阳的奴隶逃窜出城,天子欲重罚桓淑,但念及桓淑的家势,天子赏了她二十大板后将此事作罢。

谷允尘听闻此事后,带着补品来桓府探望桓淑。明面上说的是探望伤情,实则是来瞧她的笑话。

“你瞧你的模样,昔日威风的仪架哪去了?”谷允尘坐在檀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指着她说道。

桓淑瞥过眼去,只觉得这抹红衫在自己眼前着实碍眼。谷允尘话音刚落,便挨了桓淑一掌。

桓淑冷眼瞥过,道:“容砚倒与你的眉眼有些相似。”

谷允尘捂着微微发疼的心口,道:“随便找来的人罢了。我全家就剩我一个,还能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成?”

“这次的事多谢你。”桓淑道。

谷允尘瞥见桓淑右臂上的刀伤,有些心虚的说道:“权且当作我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那是两年前的立夏时节,清风拂碧叶,燕携草色归。

彼时谷允尘才在洛阳扎稳脚跟,因茶馆的生意不同寻常,求他办事的人纷至沓来。偶尔得了一日空闲,便在院子里支起了茶案煮茶。暖风送茶香,倒也惬意。

倏然间青瓦绿檐上传来一声响动,谷允尘微阖着一双瑞凤眼道:“梁上的君子别躲着了。”

来者倒也是位爽快人,跃身而下,一身白衣似雪。

“若我没有记错,阁下在我家梁上待了三个时辰,其间还吃了一盒蝴蝶酥,不知可须饮一盏茶解解腻啊?”谷允尘笑问。

桓淑舔了舔残留在唇角上的糖霜,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镶金面具,广袖红衣。眉眼间自在洒脱,端的是风流无羁的气度。

谷允尘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便闷头煮茶。半晌后,桓淑开口道:“在下桓淑,想与掌柜的做笔生意。”

“天大地大,我何必同官府中人做生意呢?请回罢。”谷允尘瞅了眼桓淑腰间所悬的官印道。

桓淑倒也不是死缠烂打之徒,恭谨的作个揖后便离去了。

本来这事也未让谷允尘上心,偏是五日后官府派人查封了茶馆,自然也就把这笔账记在了桓淑头上。

“卖官鬻爵、倒卖军情,你可认罪?”两个衙役走向前来,一把拧住谷允尘的肩膀,对他拳打脚踢道。

谷允尘仰天大笑,眉眼中多了几分戏谑:“城东的宋郎学富五车,奈何出身商贾不得为官,我卖他个一官半职有何不可?朝中大臣忤逆天子,我收集罪证倒成了刺探军情?”

而此时,桓淑倚在房梁上已看了一出大戏。

“有什么话,留着去狱里说吧。”衙役将他五花大绑后,欲将其带走。

“慢着。”清绝的嗓音自谷允尘身后传来。

谷允尘望着那位少女似仙谪般从天而降,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谷允尘怒道:“你派人来抓我还想如何?”

少年血气正盛,不消片刻便急红了眼。

“我乃齐国公之女。替我回禀赵丞相,谷掌柜不过是个茶商罢了。若有得罪之处,改日我登门致歉。”桓淑说罢,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了衙役。

衙役得了好处便离去了,谷允尘解开身上的绳索后,别别扭扭地说了句:“多谢啊……”

“你树大招风,挡了多少权贵的财路。赵炎表面高风亮节,实则奸佞无道,你若是落入他的手里便没命了。”桓淑低声道。

谷允尘紧锁眉心,素净的指团成了拳,良久后他叹了口气,引桓淑入房门,将悬在墙上的茶单竹板尽数取下来后,道:“竹板背面写着可供交易的事,就当我还你的恩情了。”

桓淑端详了片刻后,谷允尘瞥了他一眼,随手抚了抚脸上的面具,一本正经地开口:“我虽是个商人,却也有底线。我杀的皆是乱臣贼子,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干。”

桓淑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道:“巧了,我这有一份昏官乱臣的名单,倒不如你我同心,我予你钱财,你替我除了他们可好?”

谷允尘展开米色的纸张,一抹清淡的松香扑面而来。隽秀的小楷立在单薄的纸页上,竟多了几分雅韵。直到他瞧见赵炎的名字时,才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轻笑道:“成交。”

桓淑敛袖而去,待门庭落了锁后,谷允尘才缓缓取下脸上的面具,白皙隽秀的面庞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睫羽微卷,剑眉清峻似是画上的美少年。

“你该很是痛恶我吧,这两年给你寻了不少麻烦。”桓淑问。

桓淑虽是女子,却天性要强。似乎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软话,每一次都是拽得二五八万,不知到底是谁求谁办事。偏是这一句煽情的话,倒让谷允尘浑身不自在。

谷允尘本来想说其实桓淑也没有那么讨厌时,茶馆的小厮拍门道:“掌柜的,茶馆来了位贵客,还请您快些回去。”

洛阳又下雪了。白茫茫的雪覆盖着野蛮生长的荒草,他推开朱漆大门,小心翼翼地擦去茶馆牌匾上的积雪后,与一人四目相对。这一瞬,如天雷勾地火。

“不知赵丞相有何贵干?”谷允尘倚在门前,说道。

赵炎命人将十箱黄金摆在谷允尘的面前,道:“只要谷掌柜答应信上所写之事,老夫必以重金言谢。”

“金盆洗手了,您的生意谷某做不了。”谷允尘大步流星地朝屋内走去。

赵炎气急败坏,一把拽住谷允尘的衣袖道:“你以为你和桓淑的勾当就没人知道吗?”

“你以为你祸国殃民的罪证,谷某就没有吗?”谷允尘一把甩开赵炎,小厮见状连忙请赵炎离去。

赵炎的咒骂声渐渐远去,谷允尘取出桓淑曾交给他的名单,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人未除。他拿起朱笔将赵炎二字划去时,天雷滚滚,响彻整座城池。

二月初七,子时。赵炎于府中被刺身亡,打更人曾借着烛火瞧见凶手手持金刀,面若凶煞。天子骇然大怒,命桓淑彻查此案。

最后一抹暮色消弥,天空被黑暗笼罩。谷允尘坐在窗边望月,只可惜今晚云雾缭绕,上天不肯眷顾他一缕月光。

“你来了。”

桓淑衣袖上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谷允尘转过身子,瞧见她眉眼中荡漾开一层霜气。

“我带了两坛桂花酒,清甜可口,想来你是你是爱喝的。”桓淑坐在他身边,分给他一坛酒道。

谷允尘如往常一样,翘着二郎腿道:“若能每年都能喝到这般清甜的酒,大概就不会忆起那些苦痛的事了。”

桓淑望着他双眸中的红血丝,呡了呡唇角,终是一语未发。

酒过三巡,谷允尘垂下微醉的双目,仰面躺在地上。明明脸上带着笑意,泪花却在眼里打转。

“如若生逢盛世,你该是最恣意的少年郎。”桓淑道。

“少年郎?那个叫谷允尘的少年早就死在了陇西的一场大火中,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戳着自己的心窝子,大笑道。

桓淑朝他走去,踌躇了片刻后,将他脸上的面具取下。那是一张白皙而瘦削的面庞,眼眸中却噙着宛若一船星河般的光芒。

“从我见到容砚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你。”因为在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的眼睛像你一样灿若星河。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籽刮入窗棂内,昏暗的烛火被风雪扑灭。桓淑看不清谷允尘的面容,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分辩他的喜怒:“我本名便是容砚。我来到洛阳就是为了刺杀赵炎,如今大功告成,在人世已无遗憾。”

他缓缓闭上双目,眼底是无尽的血色与火海。

梦里,还是那片辽阔而壮丽的沙漠。脚踩青云履,身穿红罗衫,再行山采雪,恣意逐天光。

他想起总角之岁,骑马射箭时父亲掌心的宽厚与温暖;他想起年少轻狂时,穿林拂叶策马狂欢时兄长在他身后的声声嘱托。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容家的茶肆早已成了一片废墟,孤零零的立在荒漠的尽头。

那是四年前的隆冬时节,他采雪而归,怀里还抱着一只打猎得来的野兔。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没有等来爹娘准备的可口饭菜,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火海。

他撞开房门,快速滋生蔓延的火焰朝他涌来。他顾不得被烧伤的肩背,只身背起已断了气息的父亲朝门外走去。父亲被烧得滚烫的身躯又让他想起,儿时父亲温暖的怀抱。这时,有一人拖住了他的脚踝。他低头望去,那是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脸颊上蒙着烟灰,却难掩一汪清水般的眼眸。

房梁被火焰吞噬,卷着两团火球落在谷允尘身后。他没有机会回头了,若不救她,她一定会死。

他只好将父亲的尸身留在了火海中,救出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姑娘。

疾风怒吼,弯月当空。一抹血色染红了大片雪地,他抽出金刀毅然决然地将烧伤的腐肉割下。他平生第一次落泪,不是怕疼,而是家破人亡。

小姑娘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了他。他狐疑地接过后,听见她轻浅的声音:“我叫楚柔,是楚将军的女儿。我爹搜集了赵丞相通敌卖国的罪证,却被他发现。无奈之下,父亲来寻年少时的好友谷伯父商量对策。万万没想到,赵炎丧心病狂不惜烧了茶肆……”

好一场无妄之灾啊,他狠狠地将锦囊砸在了雪地里,金刀抵在楚柔纤细的颈上:“因为你父亲,我白白死了父兄!如今你给我这个藏着赵炎罪证的破锦囊,是想我继续被他追杀吗?”

楚柔泪如雨下,她从雪地里将锦囊拣起来时,容砚瞥见她纤指上的烧伤。他百般懊恼地放下了刀,从她手里夺过锦囊。

“若有机会,我定当把它公诸于世,为我父兄,也为你爹报仇。你一个小姑娘,便把这些都忘了罢。”容砚说完话后,便离去了。那日的风雪太大了,让他寻不到前路,也听不见驼铃的声响,唯有雪山两茫茫。

再后来,赵炎一直明里暗里调查此事。容砚来到洛阳后为避耳目,化名为谷允尘,常戴面具以示人。

“你走吧,离开洛阳。”桓淑将烛火点燃,望着谷允尘道。

夜已三更,窗外的雪还未停。细微下落的声响,在寂寥的夜里有些刺耳。

谷允尘站起身来,一脚踢翻炭炉:“你抓我回去面见圣上,我告诉他真相!”

桓淑望着他鲜血的双目,无望和痛苦缠绕在她的喉咙,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没用的,一个昏聩的帝王不会在意赵炎是忠是奸,他要杀你甚至不需要理由。”

那一瞬,谷允尘犹如跌入冰窖,直到亳无防备地摔倒在地上。睫羽覆盖住一双清亮的眸,桓淑妥贴地将玄鸟面具重新为他戴上。眼前这个人,不是煮茶听雪的红衣少年,也不是金刀闯天涯的恣意侠客。那副冰冷的面具下,他一直背负着家仇苦痛。

桓淑在桂花酒里下了迷药,药量足够谷允尘昏睡三天三夜。待他醒来之时,大概已在被送去陇西的路上了。

桓淑抚过他的脸颊,轻柔的一吻落在他的耳骨上:“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杀那些乱臣贼子并不是为了效忠天子。我爹早就忍够了他的昏庸无道,我们要自己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更深露重,她站在谷允尘身侧,影子被明灭的烛火拉得老长。

这段不曾记载于史书上的往事落了幕,终是随青烟风尘散入了泥土。后来,齐国公发动政变,桓淑将赵炎之罪行公诸于世。天子拱手将天下禅让给齐国公后,得了重病离世。三年后,齐帝逝,因无子而立桓淑为帝。

“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气她心怀天下却不曾告诉我她的理想;还是气她将我送回陇西,不给我同她并肩作战的机会……”谷允尘望着天边的弦月,道。

月华似水,温柔的笼罩在他的肩头。他伸手去接簌簌飘零的细雪,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落入黄沙中。

我没有告诉他,我就是楚柔。当年他说过,让我忘记这一切,我又何必给故人徒添烦扰呢?

当年与他阔别后,我承蒙桓淑搭救。桓淑有治国平天下之愿,我便将容家之事告知了她。桓淑与谷允尘的相识相知,从来都不是机缘巧合。

我将桓淑亲笔所写的锦书放入谷允尘掌中。他拆开信封后,盯着那一行行清丽隽秀的字望了许久,直至泪眼婆娑。

“为何不肯早些告诉我?”他将信纸捂在心口上,抽气道。

“陛下患疾已久,谷掌柜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我话音未落,他便已乘一骑五花马离去,那抹红衫在茫茫沙海中渐行渐远。

北上洛阳,依旧繁华。城头上飘渺着烽火狼烟,那座巍峨的皇宫被白雪覆盖着,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他迈入宫城后,却觉得桓淑离他越来越远,绿水朱楼皆付风雪中,而他终究是来迟了。入眼,是望不到尽头的缟素。谷允尘跪倒在她的灵堂前,抚棺痛哭。

“阿淑……如若我早些回来,向你表明心意也不至于这样。”

其实他-直有话没有说出口。那年桓淑挨了二十板子,他只顾着嘲笑她,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她伤得重不重。时过境迁,那一段深藏在心底的情愫,早已生根发芽。而今,却再难寻回故人的一角春衫。

原以为不过是咫尺天涯,却不料已是阴阳相隔。

“如若我早些演这出戏,你还会向我表明心意吗?”一个空灵而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谷允尘身形一怔,神色有些恍惚。他半信半疑地转过身子,望见那人面若桃花。

“你……”谷允尘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桓淑挽住他的衣衫,陷入温暖的怀抱。少女衣袖上的花香与温热的气息告诉谷允尘,这不是梦境。是失而复得,也是久别重逢。

桓淑知道横在二人心间的,不过是一道陈年旧坎,既然谁都不愿跨过去,倒不如从头来过。她佯装病重离世,一为试探他的真心,二来也是给自己寻一个台阶下。

往昔种种,如风月散去。所幸,兜兜转转终于等到了归途。柳阴路曲,流莺比邻。再踏月煮酒,不负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