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

2021-11-18 08:53徐刚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人物小说分析

徐刚

摘要:石一枫的小说总是弥漫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道德热情,他惯于刻画那些“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因此他的作品往往会用表面的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痞劲”,来掩护文本内在深沉的理想主义情怀。借助这些人物的塑造,石一枫执着追问这个时代的道德状况,勘探个人与共同体的情感联结,进而思索当代生活向何处去的宏大命题。

关键词:石一枫;小说;人物;分析

石一枫的小说总是弥漫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道德热情。他惯于刻画那些“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因此他的作品往往会用表面的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痞劲”,来掩护文本内在深沉的理想主义情怀。这是一位老于世故却又天真热情的作者,他用执着的理想主义,追问这个时代的道德状况,勘探个人与共同体的情感联结,进而思索当代生活向何处去的宏大命题。

其实早在小说《地球之眼》里,他便将所谓的道德问题摆到台面上来讨论。对作者来说,如何葆有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低限度的道德”,这是一个紧要的问题。我们知道,面对道德难题,当下的小说更多是以一种犬儒主义的方式来处理,人物总是会面对道德压力,但他们都有各种理由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我们似乎总是会谅解他们,以此将道德失序的罪魁转嫁给社会。是的,有时候确实是这样,社会逼迫我们不得不如此,我们自身其实多少沾染了一些“平庸者之恶”的东西,以至于当出现安小男这个不合时宜的人物时,我们多少有些无所适从。这当然是一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一个不识时务的异类,一个“卫道士”,甚至是一个“神经病”。但他其实又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的“圣贤”,寄予着作者的理想情怀。

通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安小男的“性格悲剧”,他那冥顽不化的“道德感”,和这个世道死磕到底的绝对意志,其实来自早年的创伤感。这种怪异的性格来源于他的“切肤之痛”,他是道德失序的受害者。因为一次事故,他的工程师父亲被作为偷工减料贪污腐败的替罪羊而含恨自杀。这种“创伤性体验”直接导致了他日后人格的形成,或者说构成了他“性格悲剧”的起源。所以他最初的道德关切是从不合规格的航空警示灯开始的,进而试图从历史中寻找答案,以至于上下求索,却始终无法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小说也借此表明腐败的根源或许在于道德败坏,并由此全面呈现当下中国“官”“学”“商”的道德状况。这便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没有遭受社会戕害的个体,有没有动力执着守护一种缺失的道德感?而小说标题“地球之眼”的深意则在于故事结尾,“我”与苍穹之上的一双眼睛的对视。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灵”,这里便将善恶有报的民间伦理落实到了具体的反抗实践之上。一个想像中的有理想、懂技术的理工男将善恶有报、正义伸张的理想给落实了。这当然是一种阶级矛盾的“想象性解决”,但正义的“伸张”自然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借此也表达了作者的理想,尽管这廉价的“正能量”多少有些让人生疑。

这种安小男式的道德热情,在石一枫的近作《玫瑰开满了麦子店》中依然延续。小说开篇,作者一上来就让我们见识了麦子店“火热的夜色”,一览这“既陈旧又洋气”,“既真实可感又令人费解的”城市生活。小说之中,鱼龙混杂的麦子店,正是北京城市空间中一片独特幽深的所在,这个“从公有制的宿舍楼里长出来的时髦”,象征着“一座五湖四海共享的北京城”,它“古怪的生机”令人着迷。栖身在此的“南腔北调、忙乱不堪”的人们,穿过人气蒸腾的街道,避开形迹可疑者的目光,去干着合法或不合法的各种勾当。这时候我们陡然想起,这里也是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结尾,原形毕露走投无路的陈金芳最后落脚的地方。

在石一枫这里,“麦子店”显然是他又一个崭新的发现。在逼仄而喧嚣的麦子店,有人青春老去,有人美梦惊醒。原子化的个人,游荡在这充满凉意的陌生的城市里,寻找着可能的情感联结、“共同体”的温暖,以及在饱经挫折之后,收获最低程度的“善意”。小说里的王亚丽,有着进城女孩的惯常遭遇:亲情的漠然,都市的冷眼,一切都不尽如人意,那些渺小卑微的梦想,似乎远在天边,即便是维持生计,也变得如此艰难。于是我们看到,她一次次流连在面包店外,等待着最后的“施舍”,直到生活的困窘,将她推向了“团契”,使她终于成了一位专注于“蹭饭”的“无耻之徒”。石一枫就是这样,他总会以颇為戏谑的方式,描述主人公的走投无路。这便让我们适时地与小说人物拉开一道反讽的距离,这其实也是在一次次提醒我们,对于人物,冷静的“审视”比简单的“移情”更加重要。

正是这种冷静的“审视”,让我们对接下来“团契”的温暖与善意抱以警惕。小说之中,以信仰的名义抱团取暖的普通人,于困境之中的施以援手,让人敏感于温暖,故而回馈以热烈。正如王亚丽所说的,“麦子店这地方,尽能碰上些怪人。”岳晓芬大概就属于她所说的这一类“怪人”。这位曾经的白领,显得神秘而虔诚,她竟然把所有的日子都献给了“团契”,甘愿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用她自己的话说,“以前不知道生活的意义,现在才知道。”俨然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她独自租房,招募教众,只为追求信仰,或如小说所言,“帮助更多的羔羊找到牧者”。

然而正如人们所说的,人性是最不可检验的,往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当那位对落难中的王亚丽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到了毫不利己的程度的岳晓芬,在被她亲爱的姐妹赫然发现卷款逃走的时候,我们当然能够体会到小说在这不经意之间所呈现的反讽意味。于是,小说在前半部分汲汲以求所建立的“情感共同体”,终于在这里被作者毫不留情地拆解了。而且在这拆解的过程之中,又意外呈现出今天这个金钱社会的狰狞面孔。原来,陌生人之间建立起的“亲人”般的情谊,在金钱的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而所谓的信仰,也被证明只不过是无望之人的最后慰藉。事实上,那些无私的奉献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崇高。

这么看来,《玫瑰开满了麦子店》的讽刺性在于,岳晓芬的毫不利己,其实是建立在绝望状态下的自我弃绝之上的。这是否意味着,只有处于一种濒死的绝望状态时,人们才会如信徒一般古道热肠?王亚丽的遭遇,让我们见证了齐美尔意义上“金钱社会对感情生活的夷平”。而所谓的姐妹情谊,陌生人所联结的“情感共同体”也终于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其脆弱性由此可见一斑。在石一枫这里,信仰的根基,或许只是来自于欺骗。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心灵外史》。作为一部当代中国的“盲信史”,小说主人公“大姨妈”的遭遇,生动勾勒了当代中国的精神发展史。从信从革命到修炼气功,从痴迷传销再到最后葬送在宗教团契里,“大姨妈”的生命激情就这样被各种形式的信仰轮番挟裹。这种荒诞感所显示的信仰世界的虚假性,几乎与《玫瑰开满了麦子店》里的故事一脉相承。两部小说同样直指我们这个时代的信仰问题。正如石一枫所说的,“中国是一个高度世俗的社会,人的信仰应该以什么形式体现,在信仰的过程之中人的精神上会发生什么变异的过程,这是《心灵外史》和《玫瑰开满了麦子店》想探讨的问题。”[1]

对于《玫瑰开满了麦子店》来说,写作的目的固然是要批判信仰世界的虚假性,然而小说的意蕴又显然不止于此。换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圣人,又有谁是绝对的坏人呢?不光是作者,恐怕我们多数读者也都倾向于将岳晓芬的选择视为人性的弱点。毕竟,在绝症的面前,谁又能指责一位绝望之人最后的求生希望呢?在这一点上,小说里的王亚丽其实也能坦然面对。当她再次见到消失已久的岳晓芬时,这对善良的姐妹并没有残留太多的怨念,她们很快就达成了和解。这便在更高的意义上透露出一种人性的观念:也许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弱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某些时刻闪烁出耀眼的光辉来。譬如小说中的岳晓芬,她似乎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冥冥之中,她的善良自有回报;亦如王亚丽,她的粗鄙几乎毋庸置疑,然而当她与“果粒橙”精心策略的“仙人跳”阴差阳错地出现意外时,她竟然也会果断地反戈一击,拼命去挽救那位善良的父亲,这种人性的温暖也当然令人感念。大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能解释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沙仑的玫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本是一首圣歌,作者曾以反讽的方式完整引用了它的歌词。然而,当这些语词具体呈现出来时,又分明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元素。它不断暗示人们:生命不该是一个苍白的流程,它应该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小说最后,麦子店星光闪耀的夜空里飘满了玫瑰,这让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升腾起神圣的光辉来。

而这种“神圣的光辉”背后所映现的更加丰富的人性内涵,以及更加深层的善意,其实在石一枫的小说中一再出现。比如,我们在《心灵外史》中的“大姨妈”身上,也同样体验过这种人性的光辉。在她的愚昧和盲信之外,小说中的“我”分明体会到人物身上所弥漫的爱意。这种素朴的情谊指向的一种共同体的情感,同样令人无比感念。然而,人性中最大的“善”究竟来自于哪里?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心灵外史》之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借命而生》。

作为一部案件小说,《借命而生》在小说故事层面所体现的传奇性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传奇故事对于巧合的依赖,在这部小说中体现得极为明显。具体来看,小说其实借助“越狱”与“追凶”这两大核心情节,透露出极为鲜明的通俗文学的印迹。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经由一种通俗的故事外观,试图在更高的层面,去投射作者精心营造的意义世界。这种意义的呈现绝不仅仅只是小说所透视的时代风貌,以及如评论者所言及的,重新捕捉和强调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在于通过人物的行动,于不经意之间展现出一种“情感共同体”的政治内涵,进而突显这一政治内涵所展现的不同寻常的叙事意义。

我们大概能够注意到,石一枫的小说里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恶人”,即便是那些表面看来十恶不赦的“人设”,也会在故事的最后段落里神奇翻转。《玫瑰开满了麦子店》里的人物不就是这样吗?而《借命而生》里的许文革同样如此。我们其实早已隐约察觉到,这位在逃亡的过程中仍然冒死挽救他人性命的犯罪嫌疑人,恐怕身上暗藏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因此当许文革与杜湘东的“道魔斗法”在小说结尾处终于出现意外的陡转时,这并没有让我们感到多么意外。至此,叙事者终于得以抖开小说掩藏的情节“包袱”:逃跑的罪犯实则是暗藏的英雄,理应是读者同情的对象。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人物的意义也被顺势凸显了出来。作为越狱的囚犯,许文革和姚斌彬身上果真藏着“盗亦有道”的壮举,这是他们逃亡的秘密所在。在他们那里,盗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贪求财富,而是包含着令人感念的深意,寄予着工人阶级技术革新的奋斗梦想。

这便让小说出现了石一枫作品中极具标志性的“人设”翻转,这种翻转所昭示的小说伦理我们并不陌生,这便是勃朗宁意义上的“一切事物危险的边缘”。恰如那些“诚实的小偷,软心肠的刺客,疑惧天道的无神论者”一样,小说中的许文革不禁被读者贴上了“正义的小偷”和“舍身救人的逃犯”的标签。这便超越了具体的善与恶,或者单纯的“好人”或“坏人”的分野,而呈现出更加丰富复杂的“中间状态”。就像小说里所谈的,“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杜湘东意识到,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中间地带,而他和姚斌彬、许文革都被困在那里,似乎永远不能上岸了。这种处境几乎是令人绝望的。”[2]显然,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这正是小说所给予的深情礼赞。

确实如此,《借命而生》里的许文革就是那个“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而早早死去的姚斌彬同样至关重要,正是姚斌彬的拼死掩护,以命相搏,才让许文革重获生机,进而有机会去实现他们共同的梦想。这场事关梦想与牺牲的行动,共同诠释了“借命而生”的确切意涵。正如特里·伊格尔顿在《论牺牲》中对瓦尔特·伯克特的引述,“在杀戮的经验中人才觉知到了生命的神圣性,生正是由死亡滋养,并通过死亡而成为永恒。”[3]小说表面上看,是许文革借姚斌彬之命生存下来,但同样可以理解成姚斌彬借许文革的肉身来见证他们共同目标的完成。甚至更进一步说,许文革代表了他们,来共同见证整整一批工人阶级毕生奋斗的梦想的最终实现。也就是说,无数的人们将他们的希望和寄托投注于两位先行者,代替他们去完成那些伟大的事业。惟其如此,姚斌彬的牺牲才会构成许文革沉重的道德负担,而这一道德负担也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始终。

这么看来,姚斌彬与许文革的生死之约显然足够宏大,也足够令人震撼,这里其实已然关涉阶级、共同体与牺牲的伦理学意义。也正是充分理解了姚斌彬与许文革之间这种“借命”的深切意涵,作为追击者的杜湘东陷入了一种朴素的伦理困境之中,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警察身份,并且最终顺利地从中“顿悟”。于是,他与许文革这对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在小说行将结束的时候握手言和,他们甚至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这种戏剧性的段落,正是小说伦理中最令人震撼的转折,因为它所导向的不止是两位落魄者的联合,而是更多普通人的“新的团结”。

小说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全球化的席卷之势已然不可阻挡,这让曾经一度风光无比的许文革开始急转直下,他的失败变得不可避免。许文革的失败,与《世间已无陈金芳》中陈金芳的失败有着相似的意味,都是以人物自身的命运来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些改革年代的暴发户,无一例外地在新的资本全球化的时代面临新的挑战,面临新的权贵和金融资本的联合绞杀。产业资本的暴发户,终究随着时代转型而被新的金融资本所吞噬。小說中,官商勾结的神秘力量翻云覆雨,毫不费劲便摧毁了许文革重建工厂的理想,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当然,我们也会清醒地意识到,就小说的情感逻辑来说,只有让许文革惨遭失败,进而将其塑造为一位悲剧英雄,才能成就其形象的伟大,才能真正诠释小说里引用的那段威廉·莫里斯的名言,“男人战斗,然后失败,但他们所为之战斗的东西,却会在时间的某个角落里恍然再现。”[4]对于许文革来说,虽然“那条漆黑的路”被他们走到了尽头,但也因为这种失败,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他所从事的正义事业,并在这个过程中收获共同体的团结。这也是小说结尾处两个理想主义者深情拥抱的意义所在。是的,在石一枫这里,那些失败的男人们曾经为之一战的东西,总是如此令人着迷。而那些“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也确实如研究者所说的,“他们坚强的意志,真诚无畏的牺牲精神,常常让人联想到宗教中的使徒形象。”[5]这类“使徒”的气质所凝聚的理想主义光芒,显然充分呈现了作者所寄予的天真和热情,却分明让人感受到一种升腾的力量与向上的激情。因此,谁又能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呢?

[注释]

[1] 陈梦溪:《石一枫笔下的北京是麦子店,也是整个世界》,《北京晚报》,2020年11月3日,第21版。

[2] 石一枫:《借命而生》,《十月》,2017年第6期。

[3][英]特里·伊格尔顿:《论牺牲》,林云柯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0页。

[4]石一枫:《借命而生》,《十月》,2017年第6期。

[5] 李志毓:《情感史视野与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史研究》,《史学月刊》,2018年第4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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