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批评诗学的实践

2021-11-18 08:53余存哲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5期

余存哲

摘要:对话批评是呼唤文学批评对话性的一条重要途径。尽管对话批评主要呈现出发散性特征,但这并不代表着对话批评就没有诗学追求,周新民的《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就展現了对话批评诗学的实践,它为对话批评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方法学上的借鉴意义,这种借鉴意义主要呈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从对话批评结构上看,对话批评的真正魅力在于它能够呈现出一种“逻辑性散漫”或“结构性散漫”的论述结构,这种论述结构既能确保对话批评的学理性,也能使对话批评凸显散文风度。从对话批评技巧上看,对话批评需要在对象选择、问题编设、对话姿态、文本处理等方面做出适当调整,使其符合基本的学理规范。除此之外,对话批评应当被置于宏观的文学批评场域之中,与其他文学批评方法形成相互补充与良性互动之势,这是充分张扬文学批评对话精神的深层要求。

关键词:对话批评;周新民;批评方法

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史表明,文学批评的范式是十分多样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受西方印象主义影响,印象派批评在当时十分盛行,重视个体感知的直觉性是这类批评范式的核心要义。时至五六十年代,特殊的批评场域使社会历史批评大行其道,社会性与历史性由此成为这一时期文学批评的主要追求。进入新时期后,学院派批评逐渐崛起,它们强调文学批评的方法论,重视文学批评的学术性。从本质上说,这些文学批评所凸显的直觉性、历史性与方法性等特质无不强调的是批评家的个体经验,这使得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文学从业者之间的集体经验。可以说,缺乏对话性的弊病贯穿着整个现当代文学批评史。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学批评界一度出现过对话式批评,但它的出现并不是为了对独语批评进行反驳,它只是特定历史背景下一种文学批评范型的实验,它既不占主流,也并未在此后得到长足发展。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下,重建文学批评的对话性、将对话批评加以学理化地处理就显得尤为重要。周新民的《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版)就是一部对对话批评正本清源的学术新著。它鲜明地亮出了对话批评的旗号,通过七辑二十五篇的学术对话展现了对话批评的多维内涵,并将对话批评纳入到文学批评的整体性范畴中去考察,在批评实践层面实现了对话批评的诗学建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迎来了一个自由而又宽松的文化环境。这种文化环境不仅使文学作品开始表现更为广阔的主题、探索更为先锋的形式,更促使文学批评也开始采取多样的表达方式。对话批评就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有学者就曾断言,“90年代文学批评表达形式的最大改变,就是由多人参与的对话体批评的流行,而且,对话成为90年代文学批评表达批评家文学思考的主要形式。”[1]对话批评之所以能够成为当时文学批评的主要形式,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具备自由化的表达方式。相较于传统的独白式文学批评,对话批评能够较大程度地摆脱逻辑形式的制约,它可以以一种散漫化的论述结构来完成文学观点的表达。在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三人看来,“理想的学术对话录应既有论文的深邃,又有散文的洒脱,读者在了解对话者的思想时,又可领略对话的艺术……使一些‘创造性的碎片’得以脱颖而出。”[2]秉持着这样一种对话批评观念,陈、钱、黄三人通过对谈形式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这一观点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产生了重要影响。由此,学界似乎领略到了对话批评的魅力,纷纷投入到学术对话的批评范式中。但后来我们才发现,陈、钱、黄三人的对话批评是难以复制的,不少人领略到其实是三位前辈自身固有的思想魅力,而并非是对话批评本身的形式魅力。很多文学对话远离了三位前辈的美好愿想:它们是洒脱了,但却不够深邃,却没有创造性。总之,很多文学对话常常过于散漫、过于碎片,使得受众难以把握这些对话的思路及其主旨,以至于有学者对这种心浮气躁的学术对话批评道:这些对话“常常流于空疏,浮泛,看上去很有气势,也很有理论,但究其实是凭一点直觉作所谓的概括,与批评实际并不怎样吻合。”[3]可以发现,对话批评以散漫结构见长,也以散漫结构见短,唯有在散漫的对话之中建立起富含学理性的逻辑结构,才能“避其所短、用其所长”。换言之,只有让对话批评呈现出一种“逻辑性散漫”的诗学结构,对话批评的真正魅力才能充分展现。

《对话批评》固然是以散漫对话的方式展开文学批评的,但书中的每一篇对话都有着相似而又隐匿的逻辑结构形式,周新民将对话批评中的“对话”二字做出了多维度的诠释。《对话批评》的第一个维度是诗性维度,这种诗性主要体现在作者对“人”的精神世界的观照上。高尔基曾经说过,“文学是人学”。这一论断至少可以从两个层面去解读,即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都应当是以“人”为价值尺度的。然而,“今天的文学批评丧失了体人察己的温度”,[4]一些独语批评只顾孤芳自赏,一些文学对话也只是为了对话而对话,文学批评俨然丧失了“人”性。而周新民的文学研究向来是关注“人”的价值与意义的。他的博士论文《“人”的出场与嬗变——近 20 年来中国小说中的人的话语研究》对“人的话语”展开了谱系化、学理化的考察,他的《当代小说批评的维度》带有“批评家的个人生命体验”,[5]他的《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则聚焦于“60后”作家群体的诸种面孔。基于此,於可训先生将周新民称为“以‘人学’为本的批评家”[6]。在《对话批评》中,周新民继续坚持了“以‘人学’为本”的价值观念。在具体的对话批评实践中,周新民关注作家作品的精神特质,他试图借此展现个人与时代之间的紧密关联。例如,他与刘醒龙探讨了个人的精神价值、人格尊严、道德问题和历史趋势之间的矛盾冲突,与苏童探讨了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微妙关系,与陈应松讨论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博弈,与次仁罗布讨论了少数民族群体对于族人生命的理解……可以发现,围绕着人的精神世界,周新民与访谈对象深度探讨了“人性的褶皱”“灵魂的守望与救赎”,呼唤了“温暖与悲悯”,这使得周新民的对话批评充满诗性,“为批评赋予了直抵人心的温度”。[7]

《对话批评》的第二个维度是历史维度。周新民曾说:“充分注意文学史维度,是我在从事文学批评时格外的追求”。[8]这种追求在《对话批评》中亦有呈现,书中的历史维度主要包含两个层面:作家创作史与文学发展史。首先,在作家创作史层面,《对话批评》中的每一篇对话几乎都包含着这样一种结构:文学启蒙——文本讨论——阶段划分。周新民认为,“一部文学作品除了与作家个人精神气质、个体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外,还和前代作家的文学创作有着不可或缺的关系……文学作品,或者在主体上,或者在母题上,或者在具体的表现方法上与前代作家的文学创作发生种种联系。这是无法否认的文学事实。”[9]所以在《对话批评》中,周新民十分关注作家的文学启蒙。他与所有的创作者进行交谈时,最先探讨的一定是作家创作的缘起,这在《对话批评》中可以说是一种规律性存在。另外,周新民还直接面对访谈对象讨论具体的作品,探析作家文学创作的心路历程与主题内涵。在文学发展史层面,《对话批评》试图呈现出作家在文学史中的自我定位与思考。在与王安忆、陈应松等人的对话中,周新民就有意地让作家对批评家的论断展开反批评。王安忆否定了评论家对她的定位,陈应松则认可了评论家对他的一些评价,这呈现出了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裂隙与耦合。事实上,无论作家是否接受批评家的文学史观念或批评观点,只要作家能够对批评家的评论发表自己的看法,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争辩、言和与讨论就能够有效地呈现出来。正如林舟所说:“通过他们的作品走近他们,我要看到他与他们的作品之间的相互印证或者相互反驳,要听到他们对自己的作品阐释的声音与他们的作品在我这里发出的声音之间的谐和抑或冲撞。”[10]《对话批评》要做的亦是如此,它的意义不仅在于它建构了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对话通道,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这种方式本身甚至参与建构了文学史。从作家创作史与文学发展史两个角度来说,《对话批评》展现了文学批评的历史厚度。

《对话批评》的第三个维度是思想维度,它具体又包括哲学思想、社会思想等维度,这些思想维度是在美学思想的基础上展开的。在哲学思想层面,周新民与诸位作家探讨了人性、灵魂与人生。在《打开人性的皱褶——对话苏童》中,周新民与苏童探讨了“新历史小说”中“个人”的独特意义,苏童在谈及他的创作目标时就说道:他就是要“就是无限利用‘人’和人性的分量,无限夸张人和人性力量,打开人生与心灵世界的皱褶,轻轻拂去皱褶上的灰尘,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来营造一个小说世界。”[11]周新民与苏童主要探讨的是小说的主题问题,但此处的讨论显然不仅仅只停留在文学层面,它直击文学思想的深处,进入到深邃的哲学思考之中。在《灵魂的守望与救赎——对话陈应松》和《思想的独舞者——对话孔见》两则对话中,周新民与陈应松、孔见两位作家深入探讨了佛道文化对他们的影响,他们的讨论涉及了价值观、道德观、生死观、精神世界等问题,这些讨论无不展现着对话的哲思。在社会思想层面,周新民与作家们的对话既有时代之思,也有自然之思。《民族之根与世界之眼——对话吉狄马加》探讨了新时代的民族文学与民族文化,《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对话刘醒龙》分析了“建设和谐社会的历史背景”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联,《做新时代的柳青——对话关仁山》围绕文学与现实中的农村问题与农民问题展开讨论,《我崇尚朴素热爱自然——对话叶弥》《来自天籁的声音——对话龙仁青》等对话则讨论了自然与人的关系、乡土文学等问题。这些对话都不是所谓的“纯文学”,它们涉及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这种探讨维度的设置安排反映了周新民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归根结底,周新民与不同作家在不同维度的对话反映出的是一种以人为本、关注现实、注重审美的美学思想,这反应了《对话批评》的思想深度。

由此,《对话批评》成功地建构了一种“结构性散漫”的批评范式。它的散漫之处在于,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沟通基本上是即兴的,然而这种洒脱状态也并不是天马行空的,这些对话被置于“人”“历史”与“思想”等不同范畴中,尽管这些结构有时相互交融,并没有像传统的文学批评那样泾渭分明,但已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对话批评的逻辑性与学理性。因此,《对话批评》可以说是一部有散文风度的学术著述。

文学批评是一门技术活,这决定了隶属于文学批评的对话批评也具有相应的技术属性。从批评技巧层面来说,我们可以将学术对话分为机械性对话与能动性对话两类。机械性的对话常常是照本宣科的,虽然这种对话方式能够让对话内容不偏离主题,但它无法深入挖掘访谈中的重要议题,使整个对话显得十分生硬。这种机械性访谈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一种缺乏技巧的问答。事实上,对话批评既不能是散漫无章、信口开河的闲谈,也不能是循规蹈矩、不知变通的问答,它应当呈现出一种松弛有度的能动性状态。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对话批评不是日常闲谈,不是沙龙雅言,而是严肃的‘传释’活动,它需要相应的调节原则与操作规约,它应该有自己的逻辑与理据。”[12]从这个层面来说,周新民的《对话批评》俨然是属于注重批评技巧的能动性对话,这种能动性贯穿了对话批评的整个过程。具体来看,《对话批评》的对话技巧主要体现在对象选择、问题编设、对话姿态、文本调整等方面。

首先,在访谈对象的选择上,《对话批评》所涉及的作家或批评家比较广泛。从受访者的身份特征上来看,《对话批评》的访谈对象囊括了小说家、诗人、散文家与批评家;从受访者的性别结构上看,虽然《对话批评》选取的绝大部分对象是男性,但也不乏女性对象,如王安忆、叶弥、贺桂梅等人无不是文学界的佼佼者;从受访者的民族特征上看,《对话批评》虽以汉族作家为主,但也涉及少数民族作家,如彝族作家吉狄马加、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等人都是在民族文学中有着较高造诣的创作者;从受访者的区域结构上看,周新民并没有把访谈对象限定在湖北作家范围内,而是包罗了青海、西藏、河北、江苏、安徽、贵州、北京、福建、广东等全国各个地区。周新民所选择的访谈对象都具有一定的差异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访谈对象都是完全不同的。从文学成就上来看,书中选择的访谈对象在中国当代文学界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的文学创作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学界关注;从文学追求上来看,《对话批评》中的访谈对象都希望通过文学来反映时代精神和人文精神,他们的文学创作都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访谈对象的差异性与同质性表明,周新民在选择访谈对象时是有其特定考量的。访谈对象的差异性呈现出了周新民广阔的文学视野,展现了他深入各类文学现场的努力;访谈对象的同质性则表明,周新民在文学批评中依然坚守着文学批评的原则,文学性和审美性依然是其展开对话批评的重要向度。

其次,在問题的编设上,《对话批评》所提出的问题大都言之有物、言之有据,问题之间也是相互关联的。如果以结构主义的方法来分析《对话批评》中周新民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这些问题基本上都包含着“事实——疑问”的结构。其中,“事实”的部分主要包括作家的创作经历与创作特征、学界观点、作家自述等多方面内容,所有的疑问都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发出的。这种提问方式体现了批评家对作家尊重,呈现出研究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同时,这些问题之间也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关联的。这种关联性把批评家与作家讨论的整个过程流畅地展现了出来,也让作家的文学观点更加系统化地呈现了出来。

再次,在对话的姿态上,《对话批评》秉持的是一种平等的对话观念,在此基础之上,研究者在对话进度的把控上还起着一定的主导作用。托多洛夫曾说:“批评是对话,是关系平等的作家和批评家两种声音的相汇。”[13]周新民的《对话批评》就坚持了这种平等的对话原则。他在序言中说:“文学批评也要遵循平等的对话原则,让批评家和作家、读者和文学,在平等对话的前提下,心灵相通,美美与共。”[14]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对话批评》的对话呈现出的是批评家与作家你来我往的文学对话,周新民与受访作家享有平等的发言权。在对话过程中,批评家与作家的对话有时意味着理性与感性之间的碰撞与和合,批评家必须要适时地采取措施把控进度,以免对话陷入某种思维旋涡或循环往复的困窘境地中。正如法国学者让·斯塔罗宾斯基所说:“任何好的批评都有其激情,本能和即兴的方面,有其侥幸,有其宽宥。然而它不能相信这些东西。它应该有一些更为坚实的调节原则,它们应该引导它,而不是限制它,它们将提醒它不偏离目标。”[15]《对话批评》中的对话就带有批评家的引导痕迹。以《打开人性的皱褶——对话苏童》一文为例,周新民先后有过这样的表述:“现在我们回到现实题材的创作”“谈到现实题材或者当下的题材,我不得不说到《蛇为什么会飞》”“我们刚才对您的一些重要作品作了一个比较详实的了解。现在,我想和您谈谈您的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比较抽象的问题”。这种适度把控对话节奏的技巧是《对话批评》引导对话的常用手段,它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对话批评中的流动性,使整个对话批评节奏平稳均匀、结构井井有条。

最后,从对话批评的文本上来看,《对话批评》剔除了对话过程中有损学理性的口语表达,这让对话批评文本逻辑流畅、观点鲜明。英国批评家布莱恩·麦基在整理他的学术对话文集《思想家》时曾说:“讨论中遣词造句的随机性,意味着讨论记录不足以直接付梓成书。讨论中的语言不可能达到精确、美妙地使用语法和句法的程度……因此,我鼓励撰稿人修饰收入本书的谈话——事实上我敦促他们充分自主地改进原稿,改进得越多越好,以便使这本书成为独具特色、令人刮目相看的著作。”[16]有人曾对这种需要加工的对话批评做出质疑,在他们看来,对话必须原汁原味或原生态。这种观点是有待商榷的,因为不经由任何调整的学术对话一般是匮乏学理性的,它的语言不是学术性表达,只会削减学术对话的学术性价值。因此,对话批评是需要经由后期调整加工的,它不能以一种过度口语化的样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周新民的《对话批评》就明显地对学术对话中的口语化内容做出了调整,它基本上保留了对话的整个过程,所修剪的是对话过程中无意义的重复性语言,所调整的是对话过程中非学术性的表达。可以说,《对话批评》较好地处理了口语对话与学术表达之间的关系。从上述四个方面来看,《对话批评》可以说是一部在批评技巧上别具匠心的学术著述。

《对话批评》可以说是周新民在对话批评探索上的集大成之作,这与他的文学研究之路有着紧密关联。周新民有着丰厚的文学理论功底,他硕士期间学习的是文艺学,曾一度痴迷于西方文学理论,巴赫金、托多洛夫等人的对话理论著作就位列其中。文艺学的学习经历对周新民的当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文学经历包括生命经历决定了文学理论作为自我生命体验的一部分镶嵌进了我的人生。”[17]尽管周新民极少在文章中直接探讨对话理论,但他依然在实践层面对对话理论做出了演绎。周新民最早的对话批评实践与《小说评论》的“小说家档案”密切相关,在这个栏目上,周新民先后发表了与王安忆、苏童、叶兆言、刘醒龙、陈应松等作家的对话,这些对话批评被众多文集收录、在数据库中被高频引用,它们是《对话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周新民早期在《小说评论》上发表的对话批评还属于广撒网式的初步探索,那他在《芳草》杂志上发表的系列对话批评则有着明确的作家指向。2012年,周新民开始主持《芳草》杂志的“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开始系统性地研究“60后”作家群体,他“用访谈的方法,在对‘60后’作家的研究中,做了一件承前启后、探幽发微、总集其成的工作”[18]。在此之后,周新民又主持了《长江文艺评论》的“新锐批评家访谈”栏目,这一经历意味着周新民不再局限于只与作家对话,还拓展到与批评家对话的领域之中,拓宽了对话批评的疆域。之所以说《对话批评》是周新民在对话批评探索上的集大成之作,一方面是因为《对话批评》中的研究成果囊括了周新民前中后三期的对话批评成果,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对话批评》中收录的对话展现了周新民始终坚持如一的对话理念和对话精神。这种持续性的对话批评探索表明,周新民所提出的对话批评观念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由时间的沉淀才得以生成的。

《对话批评》明显地呈现出具有统一性的对话批评特征。首先,《对话批评》实现了对话理论与对话实践的统一。周新民曾在《学院批评的出路》一文中表述过他对于理想的文学批评的追求:“文学批评活动应该是超越了任何功利的,而是人类、宇宙的精神现象的交流与对话。而文学批评的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之间的审美交流、对话,才是文学批评的根本出路。”[19]《对话批评》基本上实现了周新民的这种文学批评理想。其次,《对话批评》实现了学理性与审美性的统一。例如,周新民在与刘向东对话时,直接提出了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这一概念,试图讨论父辈对刘向东的影响,他在对话中试图探究刘向东“走出‘影响的焦虑’”的过程和方式,进而呈现出刘向东诗歌的审美素质。第三,《对话批评》还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统一。前文提到,《对话批评》的一个很重要的维度就是历史维度,但《对话批评》并不仅仅关注历史,它对现实也抱有极大的关怀。例如,周新民在与关仁山对话时,不仅讨论了关仁山的人生经历和文学创作史,还探讨过一些作家躲避现实的弊病。这种讨论俨然不只是现实主义文学的问题,还涉及农村发展、人文精神等现实问题。历史与现实是有机交织在一起的。

周新民的对话批评实践与对话批评观念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与周新民的学院批评隶属于同一套具有整体性的文学批评体系中。前文提到,周新民早期的对话批评主要发表在《小说评论》的“批评家档案”上,主持人於可训先生曾对这一栏目的标准化流程做出过阐述:“我对做这个栏目的各期主笔的要求,是首先要比较系统全面地研读该期选定作家的全部作品,比较系统地了解该作家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经历,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个深度的访谈提纲,然后再联系访谈,访谈尽可能的是面对面的直接对话,在访谈完成之后,再综合对该作家的评论、研究资料,包括该作家提供的‘自述’材料或其他相关材料,选定一个特定角度,将自己在做这个栏目的过程中所得的心得体会,写成一篇评论或研究文章。”[20]作为其中的主笔之一,周新民自然是按照这一套研究流程展开小说批评的。因此,在与王安忆、苏童、叶兆言、刘醒龙、陈应松等作家对话时,周新民都同时发表一篇与对话批评相呼应的文學批评。这种学术训练使得周新民的学院批评与那些闭门造车的学院批评截然不同,它们是在与作家充分对话的基础之上形成的批评成果。周新民、苏童的对话《打开人性的褶皱——对话苏童》就与周新民的苏童研究有机交融。在与苏童对话之后,周新民结合自己的阅读体验、凭借自己的理论素养撰写了《塞林格与苏童:少年形象的书写与创造》,将塞林格对苏童的文学影响展开了学术化、系统化的分析。与此相似的,《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对话刘醒龙》与《〈圣天门口〉:现实主义新探索》、《构筑具有中国精神和艺术气质的小说世界——刘醒龙长篇小说创作论》、《论刘醒龙的小说创作道路》密切相关,周新民与关仁山、次仁罗布等人的对话也与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的《重构宏大叙事的可能性——以〈麦河〉〈祭语风中〉〈己卯年雨雪〉为考察对象》存在一定关联。可以说,周新民的对话批评与其文学研究呈现出一种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和谐状态。因此,周新民的对话批评是基于学术判断之上的印证过程,是探寻作家写作奥秘的追问过程,更是回归到学术研究自身的求索过程。

周新民将对话批评置于整体性批评体系中的表现还有很多,并不局限于对话批评与其他批评形式的相互交融。关注文学的传统性、互文性、文学性、历史性、审美性和文体特征等内容是周新民文学批评的整体性特征,它们在《对话批评》中亦有体现,前文已有多处涉及,不再赘述。从《当代小说批评的维度》中的“对话的诗学”到《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再到新近的《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周新民不仅逐步建立起了对话批评的批评范式,更让对话批评成为他文学批评体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展現了对话批评的立体性、技巧性、逻辑性、整体性等特征,建构了对话批评的诗学品格,充分地张扬了文学批评的对话精神。

时至今日,各式各样的独语批评使得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如同鼎水之沸,越来越多的独语批评只顾循规蹈矩地自说自话,以致不少文学批评日益沦为冰凉的批评机器。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曾经说过,“文学批评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对话”,它“不是替作品说话,也不是自说自话,而是不同主体之间的精神交流”。[21]的确,对话性是文学批评的基本属性,是文学批评人文性、秩序性和延伸性的重要保障。当下文学批评之所以面临种种窘境,与这种基本属性的缺失是有极大关系的。作为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话批评是呼唤文学批评对话性的一条重要途径,它既能够呈现出文学批评形式上的多样性,更能够呈现出文学批评的人本温度、思想深度和历史厚度。对于当下而言,对话批评这种批评形式的使用已经能够为文学批评注入一剂强心针,不过研究者若想要最大限度地挖掘出对话批评的价值,对话批评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当是起点。研究者应当从对话批评中捕捉到那些“创造性的碎片”,进而系统化、学理化地阐释这些“碎片”,通过这种方式来深入地探讨文学问题,对话批评这种批评文体的对话性才能被发挥到极致。这种更深层次的对话性所指向的并不是对话批评内部不同主体之间的交流沟通,而是文学批评方法之间的相互补充与良性互动。唯有如此,对话批评才能被置于宏观的文学批评场域之中,其方法学上的意义才能够充分彰显。从这一层面上来说,周新民的对话批评探索历程已然为我们提供了方法学上的参考意义。

[注释]

[1] 杨扬:《论90年代文学批评》,《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

[2] 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学术对话”》,《上海文学》,1987年第9期。

[3] 畅广元、李继凯、屈雅君、吴进、田刚:《关于当前文学批评的对话》,《小说评论》,1995年第2期。

[4]周新民:《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序言第2页。

[5][17]周新民:《当代小说批评的维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第3页。

[6]於可训:《以“人学”为本的批评家——〈中国当代小说批评的理论与实践〉跋》,《於可训文集·序跋·访谈·附录(第十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99页。

[7]王彪:《批评的力度与温度——周新民的文学批评素描》,《文学教育》,2020年第7期。

[8] [9]周新民:《当代小说批评的维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第4页。

[10] 林舟:《生命的摆渡——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292页。

[11] 周新民:《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12]王建刚:《后理论时代与文学批评和转型:巴赫金对话批评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 年版,第97页。

[13][法]茨维坦·托多诺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王东亮、王晨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85页。

[14]周新民:《对话批评:诗·史·思之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序言第3页。

[15] [法]让·斯塔罗宾斯基:《波佩的面纱》,朱景冬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

[16][英]布莱恩·麦基:《思想家》,周穗明、翁寒松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75页。

[18] 於可训:《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序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2页。

[19]周新民:《学院批评的出路》,《湖北日报》,2012年7月 21日,第6版。

[20] 於可训:《〈小说家档案〉前言》,《於可训文集·序跋·访谈·附录(第十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3页。

[21] 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学术对话”》,《上海文学》,1987年第9期。

作者单位: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