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1
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天,祥哥开车带我去兜风。红灯时,我注意到停在电线上的小鸟。它们分别停在平行的两根电线上,看起来很自在。
“要是两只小鸟握翅膀,会不会电死呢?”我问祥哥。
“会啊!小麻雀。”祥哥喜欢叫我“小麻雀”。
“怪不得电线之间要留那么大空间,原来是要防止小鸟双双殉情。”
“哦,原来电杆和电线的设计是为小鸟着想啊!”祥哥假装不以为然地说着,从电线下面开过,但是我看到他在偷笑。
我觉得电线要是真为了小鸟而隔那么远,是件非常可爱的事情。
不知道鸟类有没有殉情这回事,不过人类要殉情,可不是两根电线的事。
我们又开过了几根停了小鸟的电线,我望着电线上的小鸟,觉得它们全是爱情鸟。
祥哥和我一起长大。他是我的邻居,从小学到高中,都和我上同一所学校。我们经常在一起读书玩耍,就像电线上的小鸟,靠得很近,但又不那么近。我们之间总有一段距离,这样的距离令我感到舒适,这样的距离是一种亲密。
我们都是单亲家庭。祥哥的母亲在附近的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我的父亲是一家货运公司的雇员。我们的父母都是寡言少语的人,礼尚往来,从不彼此干预。
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身在单亲家庭而感到任何不适。祥哥的母亲和我的父亲都非常疼爱我们。虽然我们的父、母都很忙碌,但他们从来不忽略我们。
根据我们的观察,有父有母的孩子还不一定能像我们一样得到关爱。學校里有不少的同学父母吵架吵得很凶、分居或者离异的,也有因为自己的烦恼太多而顾不上孩子,反而需要孩子照应的。
我上高中时,祥哥经常和我在一起玩。他对其他女孩不感兴趣,而我对其他男孩也不感兴趣。
祥哥的母亲似乎以为我们在约会,而我父亲从未对此事表示过好奇。
我不知道祥哥在想什么,但我不认为我们在约会。
我对祥哥并没有心动的感觉,尽管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2
我很喜欢祥哥的陪伴,但我从来不想亲吻他,甚至不牵他的手。我认为一般大家约会时会做的事情,我都不想做。
我与祥哥在一起时,更像与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在一起。那个版本更聪明、更勇敢、更快乐。但是我虽然欣赏祥哥,却无法和他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对殉情这个概念非常着迷。并不是说我想为谁而死,或有人可以同死。不知为何,殉情给我的感觉是一种无法被时空束缚的理想,是完美的奉献、优雅的仪式,是一种自由,脱离了身体、世界,以及所有的关系。
我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尽管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到过,包括祥哥。所谓的“新闻”只不过是反复演出的荒诞剧。生活充斥着永久的不满和持续的不和谐。
殉情似乎是一种退出荒诞世界,同样荒诞却完美的方式。
高中毕业后,祥哥当兵去了,而我进了家附近的大学。我一年见不了祥哥几天,但是偶尔会通电话。
祥哥不在的这几年,我都没有注意到电线上的小鸟,因为我忙着在自己的电线上保持平衡。不过,我不仅没有办法站稳,而且好像被高压电击中了。
我在学业和感情方面,都遭到挫败。我成绩不好,重修了两门课。我倾心一位学长,而他对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从未感到如此愚蠢和无用。
每当我沮丧时,我都会想到祥哥。他的幽默总是像阳光一样照耀我,他的温柔总是像毛毯一样为我保暖。
有一次,我听到自己在电话中对祥哥说:“没人喜欢我。”
“我不是人吗?”祥哥一句话就把我治愈了。
从祥哥数起,我数出了很多喜欢我的人,感觉自己之前真是昏了头。
3
我觉得自己从电线上掉了下来。摔了一跤爬起来之后,才发现站在平地上真舒服。
一心一意要在电线上站稳,很容易就忘记除了电线,可能有别的地方可以站。
我打算换一个专业,转了系,加入合唱团和登山队,交了一些新朋友。
“要不要一起去钓鱼?”父亲大概注意到了我的悲伤。他独自一人去钓鱼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邀请我同去。
我和父亲在一起,两人都不太说话,不过一起在河边静静坐着,也是一种交流。那天,我发现原来交流很容易。
我挣扎了一番,终于完成学业,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
有一天,祥哥的母亲来敲门,说她家的冰箱坏了,请父亲去修理。
我看到开门的父亲有点脸红。原来祥哥去当兵、我上大学的这几年,父亲经常过去给祥哥的母亲修理各种东西。除了修理东西,大概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我又开始看见电线上的爱情鸟了。
今年春天,祥哥放假回家,又开车带我去兜风。
“小麻雀,你又在看电线上的小鸟啦?”他注意到我扬起头。
“是啊!”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他带着熟悉的笑容说。
以策安全?我心里想的是,我不再觉得距离和安全有什么联系了。可是我没对祥哥这么说。
那些电线对爱情鸟来说,再多条都是一样的。它们要是想握手,就一定会握,不会考虑怎么站。
两只云雀跳来跳去、飞飞停停,一会儿在同一条电线上,一会儿又分开站,然后啪啦啪啦,一前一后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