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静
(成都大学师范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汉学家从20世纪90年代起尝试使用现代叙述学理论对老舍的传统写实小说进行创造性研究,突破之前社会分析、文化批评、接受学研究的领域,为老舍现实主义重估这个热点命题贡献了新思路。
陈国球英文论文《故事的分子结构:老舍〈骆驼祥子〉与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1)Chan K.K.Leonard ,“Molecular Story Structures:Lao She’s Rickshaw and F.Scott Fitzgerald’s The Great Gatesby”,Style,1991,pp.240-250.,用叙述模型理论(已被证实在分析虚构故事结构时卓有成效)平行比较两篇写实小说。论者采用多尔泽尔“虚构语义学模式被看作可以被各种形式结构表达的外延语义因素”及原子故事(单一模型生成的故事)、分子故事(几个原子故事组成的复合故事)的语义学思路。他比较四种叙述模型——真性1(alethic)、道义2(deontic)、价值3(axiological)、认识4(epistemic),并论证其在生产故事时约束力和推动力的等级差别。模型制约行为的强弱、动静各异。模型1相对静止、约束力强,指向一些在超自然界可能的行为;模型4施动者的认识、无知和信念促使产生行为的力量则较弱;模型2清晰或含蓄地阐明行动规范,对行动施以积极性的奖惩;模型3对推动故事情节最活跃,以价值的有无判定为其他模型提供驱动力。其他模型都包括价值模型。模型2和3对结构和情节推动起着相对活跃的作用。他聚焦故事分子结构,通过剥离出最小意义单位(原子故事)来生成新的叙述模式。论者使用的理论框架和所有概念工具来自多尔泽尔的语义学,技术剖析与主旨解读紧密结合,比较就在这两个层面进行有效展开。《骆驼祥子》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结构线被概括为“缺乏——获得——拥有”(原子故事),代表青春梦的追求过程;区别在追求物质(洋车)或者情感(爱)。叙述者尼克则受到认识模型支配,叙述时间和事件时间不一致,受限的叙述模式建构了一个神话与现实交织的迷离世界。以价值模型为主,认识模型为辅。以祥子买车丢车的三次循环构成价值模型骨架,认识模型叠加于其上形成意义。由盖茨比完成价值线索(推动情节),尼克完成认识线索(生成意义),两个原子故事交织形成深层结构。认识模型被价值模型推动着发生改变,加强意义,合力推进故事走向高潮。盖茨比追求的不是金钱而是爱情。起初盖茨比是认识拥有者,而尼克、汤姆等是追求者;在价值层面盖茨比是追求者而汤姆是拥有者。这种秩序随着叙述时间推移而反转。尼克的叙述整合所有原子故事。叙述者与盖茨比的价值求索汇集在一起,完成认识和价值模型合作。
这使人联想到,尼克这个事件叙述者的设置比老舍的第三人称叙述要高明:从梦幻的不可靠叙述到超越性的上帝视角,作者引导隐含读者体验认识过程的一波三折,加强了小说的戏剧色彩和哲学意味。论者偏偏选取了两篇20世纪初期的传统写实小说作为研究对象,表现出以西方理论阐发中国小说、以新理论阐发旧小说的勇气。整个论证过程细致、清晰,有理有据,在技术层面完成了崭新的意义建构;尽力避免重技术工具轻意义解读的叙述学偏颇。为传统写实小说而非典型的虚构文学阐释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式。然而,在跨文化、跨学科的平行研究中,多尔泽尔语义学的适用性如何?两篇内涵类似、容量不同的小说如何在结构分析的层面进行对话?分子结构分析能否将两部作品在整体上进行异同界定?遗憾的是,分子故事的结构分析对小说整体意义的衍生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
Jingyu Gu《动荡世界中的个人命运——老舍两部小说的声音和视角》运用叙述学的聚焦及对话理论阐释《骆驼祥子》和《四世同堂》,比陈国球的实验性短文有新突破。英语世界对《骆驼祥子》主题研究存在两种主流路向:社会环境决定论(刘绍铭、王德威、Rujie Wang等)和性格决定论(简·詹姆斯等)。Jingyu Gu在《〈骆驼祥子〉——自然主义环境对抗个人失败》一章(2)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34.论证时推断:应综合两者探究老舍对崩坏社会中个人生命承担的反思。
论者采用故事叙述简表分列出需要考察的叙述要素:24章的叙述行为、人物行为,以追踪情节、叙述和人物的互动关系。论者统计主次人物的出现频率:祥子是唯一每章出现的,虎妞11章有事件,曹先生7章,小福子5章,其余小人物不超过3章。从宏观结构来看,祥子故事、称呼、道德状况都可分为三阶段:一流洋车夫→一般车夫→完全毁灭;“祥子”→“骆驼祥子”→“骆驼”;人→半人→动物。小说结构好比松树,祥子是树干,次要人物是树枝(负责引发更多行动和事件)。叙述要素表是有缺陷的,但它用大量分类提取和汇总工作,走出了从质性分析到量化分析的第一步。在之前社会批判主题研究的基础上,Jingyu Gu侧重解读自然主义意义层面的人性弱点主题。
《骆驼祥子》部分故事叙述表
叙述角度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叙述者自我限制的问题。围绕视角层面的问题有:谁在看?他在多大范围内看到了什么?一个特定观察者一般看到哪种事物?这种视角在故事进程中持续多久?“聚焦就是视觉与被‘看见’、被感知的东西之间的关系”。(3)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7页。Jingyu Gu从静态和动态角度观照《骆驼祥子》的聚焦类型,并以此界定叙述者身份。动态事件序列主要指向社会批判,而静态事件序列则引发性格批判。静态角度着眼于挑选出动态人物的一个聚焦类型,动态角度则描画出不同聚焦的一条轨迹或轮廓。这两种角度将分别呈现、弥补人物叙述者祥子内视角的局限。最高层次聚焦者就是叙述者;各种聚焦形式形成视角上由近到远或由意识中心到边缘的的分层结构。叙述者的全知全能与主聚焦者的有限叙述构成对称的合抱结构。米克·巴尔《叙述学》和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都提到叙述者层次问题,第一层次聚焦者指的就是全知全能叙述者。论者认为分层比仅仅讨论特定人物的限制性和非限制性视角的传统路数更有效,并逐层分析各聚焦者之间的关系。以第二章为例,解释“内化”和“外化”这两种叙述策略的功效。开头将北平车夫分为四类预设了祥子的发展路数,继承且突破了传统小说“伏笔”技巧。结尾全景叙述使读者仿佛在穿过主体长而幽深的隧道来到明亮的太阳下,运用狂欢节式叙述表达出北平及北平人生活的多彩、强健和琐碎、冷酷。前期叙述者评论同主聚焦者聚焦区域有重合处,随故事发展二者渐行渐远,叙述声音由同情支持祥子转向讽刺其堕落。论者从不同角度看待夏志清抱怨叙述声音前后不一致问题,认为头尾的叙述反差恰恰体现出叙述技巧。
论者分别解读聚焦者和中等、次要聚焦者的功能及其作用点。各层次聚焦划分标准是使用内聚焦的权限。祥子是第二层次主聚焦者,中等聚焦者(曹先生、虎妞、刘四爷、二强子和小福子)在有限视野内使用直接引语和叙述聚焦,次要聚焦者(年轻光头车夫、杨太太、高妈、孙侦探、夏太太)只能聚焦外部事物。祥子独白式叙述功能(虎妞有时也具备类似功能)有:直接聚焦外环境并作出心理反可以聚焦自己至他人内心声音。下面译文将主聚焦者叙述变为了第三人称叙述,传达效果明显不同:
Starving in the city would be dearer than going back to the country.Here were things to look at,to listen to.Everywhere was color and light,everywhere was sound and noise.As long as I was working,there would be countless money and inexhaustible thousands of good things.
而原文是“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4)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31页。的人物聚焦。论者(5)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65.以此例来表明语言对叙述效果产生的重要作用,这个中英译本的对照为译介过程中产生的误译乃至是误读现象找到了范例。祥子叙述而不是第三人称叙述的意义在于传达出更丰富的人物内心感情,并强化了祥子性格中愚昧、好奇的特征。这是叙述学才能发现的问题。祥子聚焦高妈“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和虎妞“第二,更使他难堪的,是他琢磨出点意思来:她不许他去拉车,而每天好菜好饭的养着他,正好象养肥了牛好往外挤牛奶!”(6)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63页、第135页。的例子很难被英文文法理解,因为同句话主语却暗地产生更换。论者没能继续论证:老舍自觉通过“跳角”展现祥子思考时内心的挣扎。论者认为聚焦者分层体现各类人物重要性等级,但恶人们被赋予极度限制聚焦甚至零聚焦,比如开头夺走祥子第一辆洋车的大兵,这一判断过于简单。老舍的确多从外部视角、他人视角塑造恶人,但也有多处跳角。所谓“跳角”就是指视角越界。在第三人称加人物视角叙述的小说中,经常会出现有目的、有安排的跳出主聚焦人物视角。跳角理论还可以更好解释为何虎妞甚至刘四爷有时会充当内聚焦者,因为单纯的祥子视角无法进入别人更复杂的内心世界。刘四爷过生日和虎妞的别扭、吵闹都是通过他们二人的视角来写的,因为他们的心理动机是推动情节进一步发展的关键点,必须交代清楚。虎妞追祥子的行为是通过祥子的眼光来叙述和判断的,但叙述时常混着叙述者更灵动的语言。老舍的这种叙述策略既有效塑造了祥子的木讷、蒙昧,也产生了适时超越文本的画外音。老舍叙述语言的杂糅性为英文翻译带来实质的困难,这恰恰考验译者对作者叙述技巧和意图的准确把握。
叙述视角设置对人物塑造、情节发展、主旨传达和读者接受都是举足轻重的一环。Jingyu Gu以第二章为例,解释“内化”和“外化”这两种叙述策略的功效。主聚焦者内化策略的渲染作用很明显。事件是祥子被抓洋车被大兵抢走以其逃生。如果考虑到叙述技巧,就不能简单解读为对社会现实的批判。行动不是重头戏,反而是祥子对谣言所闻所感以及决定拉车出城的心理历程占大部分篇幅。祥子看到身上破烂、恶臭的军服,傍晚军营中士兵,及其牵骆驼逃跑时的夜景,混合着所有对过去体面生活的回忆及各种情绪(不安、不满、委屈、算计)。内聚焦的心理描写延长了叙述时间,缩短了行动时间;反讽的开头以祥子积极乐观与拥有新车后的美好感受暗示祥子的愚蠢。同时年轻光头、军队里所有的兵们被“外化”了,不具个性甚至没被分配任何视角,在叙述中几乎没和主角发生密切关系。说明叙述者此刻重心不在暴露社会问题。例二是主角被诱惑(被虎妞和夏太太)的场景描写。内聚焦者祥子对这两段事后感受都是邪恶,而当时感受却截然不同,这就引导读者产生不同的理解。对虎妞是刻意丑化并产生征服的感觉,对夏太太则是享受并刻意净化;而诱惑者因为外化处理被拉开了距离。祥子对聚焦对象的心理变化和道德反应像过山车一般地被表现出来,生动而真实,勾勒出他道德堕落、自欺欺人的心理历程。
这里提到的一点很有价值,作者如何通过调整聚焦者内化心理来引导读者进入不同的语境,理解不同的意旨,获得不同的审美体验。电影《星球大战》在父亲怕外星人发现而杀掉疯狂主人时使用小女孩视角(躲起来唱摇篮曲),就是为躲开由主聚焦者父亲视角可能带来的血腥叙述而采取的委婉策略。可见叙述绝不仅仅是形式,更关乎意义。值得商榷的是,和虎妞的过程已经被老舍删掉了。论者所谓虎妞的心理和姿态没有被清晰叙述也就值得怀疑。按照老舍对虎妞这个人物的重视度,原本应该有相关刻画,能更生动支撑起这个人物,所以夏太太怎能与虎妞相提并论?虎妞和祥子的心理应该是二者博弈的一场重头戏,可惜被删后读者只能从婚后争吵中窥见两人关系的冰山一角。论者总结祥子聚焦推动情节发展的功能为“连接”和“引导”,意义功能为讽刺并突出其内心孤独感。情节上形成结构关联,主题上引出其他人物视角。有意识“连接”例子有:丢失首辆洋车前祥子聚焦谣言散布与其他车夫反应而采取行动,祥子聚焦“人和厂”及刘家人情况,祥子聚焦引出高妈及其对赚钱、攒钱的建议。无意识“连接”例子有:祥子无意中发现孙侦探跟踪曹先生而将二人联结起来。祥子而非孙侦探视角符合隐秘跟踪心态,也伏笔后面孙侦探掠夺祥子钱的偶然性。“连接”功能实质是每一步情节都先由主聚焦者看到,使情节一致、结构紧凑,也利于不着痕迹融合叙述者和主聚焦者视角。所有人物、事件在主题层面同时也在主角视角层面紧密联系在一起。其次是对主角的无意识预见和愚蠢的讽刺。丢第一辆车、被抢钱都体现出对灾难的预感但又没有避开,盲目自信而判断力有限、曾经乐观而又自甘堕落是其性格缺陷。聚焦突出祥子内心的疏离感。祥子和次要聚焦者身上存在认识悖论。祥子聚焦局限性很大,经常莽撞无知。相反光头青年、孙侦探、夏太太等人说服他,敲诈他,引诱他;造成祥子内心类似“他不回头,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他好像是用这句话求大家的原谅,可是不肯对大家这么直说”(7)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39页。的孤独感的是他智力、见识的缺陷和生活空间、人际关系的局限。同时,主聚焦者视角多少破坏了读者对祥子的同情感,尤其是这些缺陷被置于生死攸关而被夸张表现的事件中。这论述使人联想到格林小说《问题的核心》再版时加入主人公斯考比太太与其朋友威尔森会面时以威尔森为主聚焦者的场景(初稿删去因为会打断斯考比主聚焦),以打破初版时读者对主人公斯考比的单方面同情,补救作者原意图落空的大错。这两个例子从正反面证明叙述技巧对小说意义的致命影响。
论者看到了老舍聚焦策略的精巧措置,分析它对结构、人物、情节线和深层意义呈波浪发展的推动作用。但汉学家没有辨明的一点是,叙述者(尤其是未删改版)对所有聚焦人物给予了充分理解和批判,而不是表面呈现的声音变化。《骆驼祥子》和《包法利夫人》叙述意图一致:将一切人物置于被审视、被批判的眼光下。这就是老舍看人、看事的态度,永远是好的坏的、光明的阴暗的掺和着看,掺杂着表现,揭示社会转型期人性的矛盾。老舍是现代作家中较早进行语言实验的一位,《骆驼祥子》可见一斑。Jingyu Gu不仅在微观层面对做了细致剖析,而且明确研究的归宿仍是文本要告诉读者的内容。立场很正确:文学研究应以文本为中心,而不是以作品诠释理论。论者聚焦策略分析基础上得出结论:《骆驼祥子》的主题设置不仅有社会批判,更多是对人性的复杂表现。
《四世同堂》是老舍抗战时期最雄心壮志的一部长篇小说,起点决定了它在主题上的多元性。英语世界对《四世同堂》的主题历来有所争议:Yan Yan对爱国主义和传统“礼”文化表现进行发掘(8)Yan Yan,“Chinese Traditional Propriety (li) Thought in Lao She’s “Four Generations Under OneRoof”,Thesis (Ph.D.)-- Ann Arbor,Mich:UMI,2005,p.21.;沃哈考察“孝”与爱国主义之间矛盾张力,老舍革命态度以及对战争、北京文明文化关系的反思(9)Ranbir Vohra,Lao She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Harvard:Harvard Univ.,1974,pp.140-147.;王德威认为这部几乎囊括所有前期小说母题和主题的史诗级作品标志着老舍小说创作的巅峰,但同前几位一样认为因战时文学的二元对立思维及政治宣传性损害了应有格局。(10)Wang David Der-Wei ,Fictional Realism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Mao Dun,Lao She,Shen Congwe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2,p.185.针对这些争论,Jingyu Gu从叙述学的形式研究切入,展开对小说多元主题研究的批判。
论者先细细列出一个故事表(11)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p.241-267.,按视角分成“叙述者”“瑞宣”“祁家”“钱家”“冠家”“其他人物”六纵栏,横栏内容是100章行动和事件概要。在此基础上,分结构共时特征、主题社群、价值观对话、祁瑞宣声音功能等几个专题逐层分析。首先,小说以独特的群像描绘结构故事。《四世同堂》表现人物的方式比较特殊。不包含像祥子这样的中心人物叙述者及一个故事众人配合的中心动作。却有一个人物(祁瑞宣)的外视角和思想最接近地反映出权威叙述者观点。对众多人物在质和量上的“平均主义”呈现,以及不同故事线索产生了巴赫金所说的“众声喧哗”。
第一,论者关注小说叙述的众多非人物、非行动层面。与人物或行动无关的叙述展现真实的建筑、景色、季节、节日和习俗。城市景观经常被大段描绘,以强调这个群体的身份认同。它庇护“好人”同时也庇护“坏人”。第二,小说缺少中心行动聚焦或中心叙述人物,中心行动或叙述人物缺乏前后连贯性,形成数条不同的故事线并在宏观层次上彼此独立。根据叙述长度和深度的不同,对人物和行动的叙述有所不同。祁家和瑞宣得到比其他家庭和人物更多、更深层的叙述和表现。但其故事线都不像《骆驼祥子》中的祥子占据故事主导地位,行动都不要求其他人物行动附和。之前多数现代文学作品里这种行动或人物的中心品格都得到清晰呈现;而缺少中心人物或行动则会使故事的整体把握产生困难。论者证明这部小说结构原则的特殊性呼唤一种特殊的分析方法:祁瑞宣可以适度承担“中心”感知功能,集中反映自己和其他人物的所思、所为。
第三,人物叙述呈现“量”的“平均主义”。“平均主义”指一种公正无偏的叙述呈现,它影响叙述的“量”和“质”。“量”指被分配给人物故事线索的叙述空间;“质”主要针对聚焦模式的应用而言。(12)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132.几个家庭故事线的措置是“平均主义”的,至少有八个家庭的故事着力均衡:祁家、钱家、管家、李家、孙家、马/程家和丁家。每章基本是多个事件线并行,或一个协同事件牵涉多个人物。大量人物和事件可以同时囊括在对一个事件的叙述中。第四,人物叙述呈现“质”的“平均主义”;主次人物都被赋予外聚焦和内聚焦的能力;由此为每个人物增添了深度。叙述者有进入任何人物内心的能力,对包括几乎没有个体行动的人物进行心理叙述;有时叙述者话语与人物的直接引语混在一起。论者因此发现了《四世同堂》的独特叙述风格。第五,论者认为小说中没有哪个人物随着情节发展发生了实质性的思想、性格改变,只有心理和思想方面的微小发展。因此没有制造出相应的悬疑感和期待感。在性格呈现上体现为更多共时性而非历时性的特质。第六,关于祁瑞宣的意识中心聚焦。《四世同堂》质叙述和量叙述的差异存在于多重故事线索中。“量”这里指向每章单条故事线的“叙事时间”,“质”则指向单条故事线的主题意义。由此分别考察重要人物祁老太爷、瑞宣、瑞丰、瑞全、钱默吟、大赤包、冠晓荷、李四爷等的差异及这个群体与其他人物的差异。祁瑞宣的功能是成为一个意识中心,占据实质性的叙述空间:没有贯穿整部小说的的整合行动,但他能反映一切,最接近作者的声音。其叙述以沉思为主:是离家并参加抗日运动还是继续留下来支撑四世同堂的家族。分析有助于解开这个复杂的深层意义,进而有助于揭开老舍主题设置的结构原则与意图。
总之,《四世同堂》的共时特征不同于《骆驼祥子》辐辏结构;在瑞宣这个中心人物之外,有多个次要人物(与主要人物关系松散)及其故事自行发展,造成巴赫金所说“众声喧哗”;其发声环境(真实的季节、景色、建筑、节日习俗等)也被充分重视。论者告诉之前的研究者,在划分三大家族的基础上观察是粗疏的,需要细分到个人。叙述声音和聚焦的相对公平意味着叙述者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宣示:小说要提供一个集体群像,而不仅是对几个人的近距离特写。小说采用了共时性结构,可能使习惯了以人物或行动为一个中心或者有清晰历史性发展故事的读者感到不吸引人、不合口味,但这个结构有效服务于刻画群像。论者在“捉中心”时经过了详细论证,有定性也有定量分析统计;在无中心的叙述中捉出一个类“中心”作为定位点,以便展开位移式分析。意义生成中,如果能指滑动,所指更会发生漂移。整部小说以瑞宣和祁家为基点,向外发散开去;最后也能由这个叙述核心全部收拢回来,次要人物各有故事但多少都与核心保持直接或间接共时性联系。就如后面《茶馆》,老舍自有一套稳定核心人物(历时性固定)的手段以驾驭涉及成千上百人物的场面。因为小说有一百章,字数百万,能耐心看完者少,能用一张表把每章主要动作情节、叙述声音罗列出来的更少,论者是少数且较早在将小说要素细化方面做出独特贡献的学者。由共时性结构总结出叙述声音和聚焦的相对公平意味着小说重群像塑造而非个别少数人物特写,重共时描绘而非重情节发展;由此得出成也萧何败萧何的结论,即吸引一批喜欢共时群像描绘的读者同时也会失去一批喜欢由精彩故事情节和复杂人设中获得另一种阅读体验的读者。
在群像叙述分析之后,论者进入对“社群”主题(沦陷区某社群的日常生活史)的策略探究。由结构分析可以看到小说由数条各自独立的故事线构成;而从主题层面看,主题内容则是社群,具体说是沦陷区一个社群日常生活的编年史。这个界定有助于承认透过叙述内容和结构内容有一个语境存在。老舍的叙述策略有效突出了社群的地理特征及其决定性作用。社群的地理环境小羊圈胡同被叙述成一个主要人格。它既是一个地理“参数”,又成为一种决定力量,被赋予社会文化意蕴和叙述功能。社群的外部条件、居民生活状况、习俗、价值体系及其共同命运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城市社会的真实反映。这种琐细的“协调行为”和事件描述占66章,构成了叙述世界的巨大空间。(13)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143.小羊圈胡同起到的叙述作用不亚于核心人物祁瑞宣。
国内外研究者多聚焦小羊圈胡同的外部条件、居民生活状态、习俗、价值体系等风物人情,老舍把这个熟悉之地描绘得很出色。他常常聚焦的地方就是北京的山河湖泊、胡同茶馆,说是地方也是动作,也是事件,这些生活琐事而非重大战争或历史事件构成他小说的全部内容。小羊圈胡同主要发生着家庭琐事、邻里市井故事,形成一个即狭窄又广阔的叙述空间。所有故事都不是上纲上线、枯燥乏味的,而是生机勃勃有人间烟火气的。同时,小羊圈胡同在抗战时期的特殊社会性质被强调,折射出民族灾难时期老北平、老北平人甚至中华民族命运、精神和文化正在遭受的考验和抉择。五千年文明的首都是否只能产生因循苟且的家伙,而不能产生壮怀激烈的好汉?老舍将这沉重的命题通过小市民的日常生活和人生选择表现出来。小说舍弃了《火葬》表明失败的战争或沦陷场面描写,沉淀了老舍惯有的幽默而变为轻微讽刺、沉思那些小聪明、自满、伤痛、善恶及与永恒的对决等,在有限叙述空间内展示了跨越时空的人性深度和心灵战栗、挣扎图景。不论是Jingyu Gu推测老舍借鉴《红楼梦》结构,还是诸如老舍与《神曲》或者《人间喜剧》类似的观点,都不无道理。虽然比不上《战争与和平》的波澜壮阔、气势恢宏,但足可见小说包罗万象、展现传统大家族战时兴衰史的“史诗”品格。它与同类世界名著的相似点是都塑造了一个上下求索、叩问生命意义的痛苦主人公。《四世同堂》会因为缺少一条吸引人的、一贯到底的故事主线而黯淡吗?答案是否定的。论者无法用单一叙述学理论来论断小说的好坏。
为此,Jingyu Gu又借来巴赫金“对话”理论论证除了叙述情节主线之外小说的另一条灵魂主线:社群共同的文化和价值体系(14)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163.;是它将共时空间的琐细和漂移事件统摄在一起。首先,价值观被看作遗传性质的众多语言代码,多声部对话体现老舍对传统文化进行整体审视,并反思中华文化复兴的途径。其中,“北平人”是小说整体性代码,代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北平、北方甚至全国市民的特殊历史与文化记忆。多数社群居民自觉遵守各种代码以获得身份认同。论者使用热奈特“叙述频率”(Frequency)分析老舍叙述的轻重和多声部对话过程,揭示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和冲突。如第一章祁老太爷忆旧的叙述几乎句句有重复短语。其次,论者离析北平整体价值观下的几个价值代码。几个传统价值代码被辩证性地强调:“顾家”“爱和平”“讲规矩礼数”“爱闲,爱花、爱美”“敷衍了事”“忍”。论者应该联系老舍其他作品类似人物,如《二马》马老太爷和《茶馆》王利发,这都是见人作揖、礼数周全的国人代表。尽管有可亲可爱之处,老舍塑造的一系列“他们”都是爱里带着恨的。因为它破坏了中国人的骨气和硬气,它的不加辨别是一种腐朽和表面文章。在被侵略者侵犯国土的危急时刻,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繁冗礼数和爱和平的绵羊性格只会产生消极后果。面子已经没有、里子也快丢失的时候还在想“别管天下怎么乱,咱们北平人绝不能忘了礼节!”(15)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 62 页。这类祖训。冠晓荷发现自己的规矩礼数比不上大赤包、李空山、蓝东阳等人粗俗无耻的手段晋升快;以为把门顶起来就可以天下大吉的息事宁人做法是传统家庭惯有的;除去几个抗日的,基本都对日本人管辖采取敷衍但又不敢反抗态度,就像马寡妇深信“日本人厉害呀,架不住咱们能忍啊!”(16)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 144 页。老舍讥讽李四爷“他是地道的中国人,仿佛已经活了几千年或几万年,而还要再活几千年或几万年。他永远吃苦,有时候也作奴隶。忍耐是他最高的智慧,和平是他最有用的武器。他很少批评什么,选择什么,而又无时不在默默的批评,默默的选择。他可以丧掉生命,而永远不放手那点远处的光”。(17)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 539-540页。几个代码实质就是几种代表性的价值观,论者将其放进叙述语言学框架内,专门使用了术语。这部分代码分析表面新颖,内在并不新鲜,对北平人价值观及性格的总结甚至不如国内这方面研究全面。
针对夏志清等对小说黑白对立道德分野拉低小说主题层次的观点,Jingyu Gu以更微观的“对话”分析发起反驳。“对话”是兼容性的扬弃概念,它的价值不在对抗,而是汇聚支流而生成新的意义。首先,按是否与日本人合作将市民分作两个阵营不合理,因为忽视了他们生活在同一套力量更大的传统价值体系这个客观事实。其次,简单二分只能抹杀诸多老舍着意营造的家庭和人格个性特征。如果要二分,论者建议先分为遵守或漠视公共价值两个观念阵营,解读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意义。然后筛选出表现模棱两可者(如白巡长、陈野求和金三爷)作有辨别的审视。意即根据小羊圈居民遵循或背离共同价值观程度不同再逐层细分。有些人专注于“顾家庭”而忽略其他代码,另些人则执行上述基本价值观代码,还有人游走于二者边缘。由此可将两支扩展为三支或更多支,分别以钱家、冠家和祁家等为代表。祁家是整个小羊圈胡同价值观集中缩影,钱家与冠家是对立关系,瑞全抗日、瑞丰亲日,多数人则是中庸派。对话的意义在于分别代表不同价值观的三个家庭也共享许多价值代码。叙述者在对话中展示各家庭价值代码同时,以主聚焦人物瑞宣的压倒性叙述引导对话。
Jingyu Gu认为哈姆雷特式的瑞宣折射出老舍内心矛盾与软弱(王德威)的观点浮于表面(18)Jingyu Gu,“Individual Destinies in A Turbulent World:Voice and Vision in Two of Lao She’s Novels”,Thesis (Ph.D.)--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1995,p.184.,没能将人物处境、精神困境与叙述主题设置紧密联系。瑞宣虽然软弱和延宕,但他的思想、话语和行动影响到许多其他人物,具有纽带作用。对祁瑞宣来说,未决的问题不是是否抗日,而是道德选择——“忠”“孝”难两全。王德威认为瑞宣问题(19)Wang David Der-Wei,“Verisimilitude in Realist Narrative:Mao Tun’s and Lao She’s Early Novels”,Thesis(Ph.D.)--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1982,p.189.应该在小说开始前就被解决;Jingyu Gu却认为这问题根本没法解决:瑞宣受过良好教育的思想与体贴周到的人格之间的冲突是无法调和的,甚至是刻意设置的。瑞宣的声音延伸得比意识更远,联结“三分”(祁、钱、冠)的价值模式,使其产生不同层次的对话与价值碰撞。对话从不同侧面支撑起叙述者立场的信息获取和意图理解。三人都热爱传统文化并善于欣赏生活艺术,冠晓荷和钱默吟都不顾一切追随信奉之生活,而祁瑞宣恰好相反地抑制世俗情感需要来成全他人。冠、钱不顾一切的热情声音与祁深思熟虑的深沉声音对照的目的是:在极端思想和行为两极的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三家声音形成和声共同发表更高层次的批判。瑞宣从以自己是北京市民为荣发展到目睹同胞对待侵略沉默、自我满足的厌恶之情和改革的迫切愿望,侵略使慢性病来了一个急性发作。
论者认识到老舍思想中庸的成分,但没能跳脱单一的话语场。老舍清醒的明证就在于此,他通过小说表达了许多这方面的想法。比如青年就应该好好学习,成为有实力的栋梁以刚健的姿态报效祖国。老舍一直在呼吁中国式英雄,也一直在思索那是什么样的英雄。如同早期小说中所表达,中国需要的英雄不是哈姆雷特式思想大于行动的零余者,不是以暴力抗恶的冲动学生,不是拜伦式的个人摩罗。钱仲石个人的壮举、钱默吟的讲讲标语、道理都不是中国真正依靠的力量。他将所有思考的类型化成了一支浩荡人物大军,尽管没有明确英雄的模样,但伪英雄的样貌算是齐全了。托尔斯泰说过,俄罗斯和中国一样都有一个特殊性,不能全然用西方主义的那一套来解决现实问题。老舍和他一样想要在个人与集体的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适合我们自己民族人格发展的平衡点。老舍通过战时生活批判北平文化,又处处体现对传统文化力量的确信,战争同时也是本土文化的灾难性试炼;更突破一国界限体现出国际人道主义关怀,对全人类战争处境甚至基本生存处境的思考。老舍对过往文化的总结性分层批判和鲁迅的国民性批判一脉相承,意义重大,任重道远。在并非全然清晰的叙述层面,个人选择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善既恶,这中间总被描绘出一个明里暗里博弈的过程。如果全面翻动价值体系下隐藏的各种代码而不是简单判断是否抗日,评价中简单的二分法就会被更审慎的考量取代。
汉学家对老舍长篇小说的叙述学分析以《骆驼祥子》和《四世同堂》最为突出。陈国球通过分析两种原子故事构成一个分子故事,运用自然科学家的解剖刀进行小说叙述要素(最小意义单元)的剥离和重新整合,竟验证了两个跨文化文本从形式到意义的可比性。Jingyu Gu第一次尝试将热奈特(Gerard Genette)、米克·巴尔(Mieke Bal)等的叙述“聚焦”理论以及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应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应用于老舍抗战前后最出色的两个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的解读。研究它们的叙述视角、声音、聚焦及对话策略,由此实现对之前主题研究成果的突破。对《骆驼祥子》,论者重点放在研究叙述的聚焦策略、叙述视角。以此组合了社会环境决定论和性格决定论的主题研究,进行多元阐释:老舍对《骆驼祥子》组合了社会文化批判、对人性本身的挖掘和表现等多重主题;在进行语言实验的同时重视以意义层次区分技术手段,较早实现了中西小说技巧的有效融合。对《四世同堂》,论者重点使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以聚焦理论为切入点:将叙述和外在动作放在一起勾勒出小说由不同代码组成的价值体系,展示叙述者、主聚焦者祁瑞宣及各层次聚焦者叙述声音的对照及对话。除了外在动作,沉思式的个人叙述构成一个前后连贯的小说主体部分。主要关注瑞宣聚焦者内视角和中心反射或沉思意识中的“对话”,以此处理高层次的道德命题:民族灾难之际的个人命运和集体命运。就像专门发掘祥子声音所表现的人格特征一样,着重搜寻瑞宣声音内部的煎熬、痛苦、试炼及其与其他声音的共振过程。侧重对话分析的同时也分析了聚焦问题,但技术分析的目的依然是解决小说主题设置和主题意义层面悬而未决的问题,体现出叙述学从形式到意义的追求。另外,英语世界学者较集中运用叙述学理论,发掘批评史上曾遭冷遇的老舍短篇小说。(20)续静:《论英语世界的老舍短篇小说研究》,《广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第175-176页。老舍在短篇小说中更明显融合运化了一些现代小说叙述技巧。
汉学家的叙述学分析为老舍传统意义的现实主义小说研究甚至其他研究提供了一个个完全新颖的范本,也对文本细读及叙述学理论的跨文化运用提出更多要求。国内对老舍叙事的研究包括以下几个向度:叙事艺术(语言、语调、结构、风格、模式),叙事伦理,民间立场;比较研究则有老舍与萧伯纳的戏剧叙事,勒·克莱齐奥对老舍家族叙事的接受等。系统运用现代叙事理论进行剖析和重构的较少。汉学家使用叙述学理论作为工具进行分析,适当结合特定的外部历史语境,目的还是探索小说阐释的未解之谜,最后在整体上得到老舍小说对动荡世界中个人与国家、战争与和平、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等多元主题的建构线索。后来者在呈现自己研究思路和观点的同时,对夏志清、王德威等前辈的某些论点进行了辩驳,体现出强烈的问题意识。文学研究应该以文学文本为中心,而不是以理论引导作品,也不以论证某个理论为目标,理论是工具性的。这类研究的缺陷在于,论者以大量叙述学工具性术语(如各种“代码”)覆盖了意义层的原生话语,其效果存疑。既然是起于探索意义而回到意义,各种术语只是解剖的手段,如何能更加圆融地实现这个目的值得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