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才
漳河岸边有一个村庄,名叫杏花村。
杏花村外,有一条蜿蜒的河堤,河堤上杨柳依依,袅娜葱茏。一到春天,杏花绕村;一到夏天,蛙声阵阵。不知是村名的原因还是这里的河水养人,村里的姑娘都很水灵。最顶尖出名的就是地主的女儿王翠莲。
那时漳河连年有水,滋润了这一带农田村落。离河不远,有一座瓜园。侍弄这个瓜园的叫贾老魁,早年丧妻,孑然一身。老魁长得消瘦,有点佝,整个夏天都不穿鞋。他一直走在他的瓜园湿润松软的田埂上,那种舒坦慰藉了老魁半生的苦楚。
村里人都知道,这个瓜园很美,这个瓜园的瓜很香很甜……
半夜下了一场雨。天不明,雨住了。老魁早早起来浇园。老魁知道:不浇园,瓜果都会苦掉的。瓜果也像孩子一样,要细心照看。
瓜园南边,靠近河岸的那一边是一个庵屋,也就是老魁看园的住处。老魁有家,但是整个夏天不回家。直到秋深,瓜园里什么也没有了,老魁才肯离开这个“庵屋”。
老魁种的瓜园就像一个“锦绣图案”,有:黄瓜、菜瓜、酥瓜、甜瓜、西瓜以及茄子、豆角……老魁对他的瓜园比对他的孩子都亲。
老魁其实没孩子,老魁是把他瓜园里的瓜当做他的孩子。
老魁的庵屋其实就是一个泥屋,四壁墙都是泥土打砌,上边一个茅草的屋顶。在庵屋前,老魁搭了一个凉棚,无非是几根木棍支起来一个高粱秸顶的那一种。上面爬满了丝瓜和眉豆……白天、晚上、下雨时,老魁就在这个凉棚下抽烟、乘凉、静坐……老魁从不喝茶。在凉棚下的时间就是老魁呆的最长的时间。除了他往常浇浇他的瓜,看看他的瓜以外,他就在他的凉棚下静坐、沉思,看远方……
老魁瓜园的对面就是候三鸡的地。候三鸡种地手艺很差,几亩地一直种不好。自己力气不够,又跛。完不成几亩地里的重活,所以经常借驴、借牛帮他干活。
候三鸡他爹是个靠晃竹签子卖花生米的小贩儿。候三鸡的娘因为候三鸡的爹不干正事,远嫁了。候三鸡从小受不到正常的管教,在他爹出摊儿以后,他就干些掏鸡窝、捉鸟蛋的事情。有一次,候三鸡在坑塘里捉住了一只青蛙。他拿去放到了邻居家麦英的被窝。麦英一叫,惊得麦英的哥哥跑出来,把候三鸡狠狠地打了一顿。候三鸡的腿就是在那时被打瘸了……
老魁其实娶过媳妇,但只过了半月,原因是媳妇向老魁要一身裙子穿,老魁说没钱买,于是媳妇跟别人走了。这事老魁一直瞒着。后生们都说老魁的媳妇死了。老魁也说:死了。
在瓜园的不远处就是一片青荡荡的高粱和一棵高高的杨树。老魁在瓜棚下吸烟的时候,经常静静地望这个地方。
下雨的时候,玉米秸长高的时候,贾六和侯七去偷瓜,让老魁发现了,把贾六和侯七叫到瓜棚下,摸了摸头顶,照屁股上踢个“响瓜”,然后从瓜地里摘了几个又大又甜的瓜送给了这俩小子。
老魁说:“今后想吃瓜,就到棚下来。滚吧!”
贾六和侯七也就抱着瓜滚了。
到晚上,老魁依然吸烟袋,静听虫鸣,静观星月,静思媳妇为什么只过了半月。
老魁从不吃瓜。他渴了就在屋旁的井里提一壶凉水喝一口,然后依然吸烟。夜间平静的平原的河边野鸟声是各种各样的,要不是老魁在这里听惯了,一般人会很怕的。吸着烟,听着野鸟叫声,老魁才能回到庵屋,躺到泥土的炕上。
第二天早晨,老魁起来了。看到瓜园对面,候三鸡在使劲儿地打牛犁地。
候三鸡虽然腿瘸,但有些心眼儿。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能娶到村里地主的女儿翠莲,因为是地主的女儿成份高。 老魁在瓜棚下远远地看着候三鸡在使劲地打牛犁地。牛已经很卖力了,候三鸡还在使劲地抽打……
老魁一开始不解:怎么能这样打牛呢?后来老魁知道了,候三鸡是借了一头别家的牛,想让它在一天之内把五亩地的活儿干完。
老魁心里想:借的牛劲大,借的牛卖力……
老魁没笑,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旱烟,眼睛望着那头牛。牛大汗淋漓,卧倒在田埂上了。
瓜熟了,杏花村一队的村民开始分瓜了。按各家各户的人口多少,分得不同的瓜果。
候三鸡分得半袋子瓜果,他又顺手拿了邻居憨五的一个大菜瓜。菜瓜很粗很大,形状像“牛梭子”,贾老诚说那是“牛梭子菜瓜”。调菜、捣蒜,加上香油醋,坐在自家门洞里或一棵大树的荫凉下吃这道“凉拌菜瓜”,非常得劲、清爽。如果再加上一壶老酒,那简直就是赛过神仙。
候三鸡背着自己分到的半袋子瓜果往家走。由于腿脚不好,走得很吃力,半道上遇见老支书王泰。王泰说:“三鸡,我替你背着吧。”
三鸡说:“不用,你要给我偷吃了呢?”
王泰又说:“三鸡,你的腿脚不好,背这么重的东西走不到家的。”
三鸡说:“不用你管。你是想把我的瓜背走送给魏凤英吧?这么多年你还粘着她?要送,别送瓜啊,送钱啊,要送钱早粘上了!”
“啪”。王泰怒了,搧了候三鸡一个嘴巴。
这是王泰最不能容忍的。
候三鸡提到的魏凤英就是老支书王泰一生中最要好的女人。那年漳河水暴涨,魏凤英正在田里锄地,忽听有人喊:“村里有小孩儿掉河里了……”
魏凤英扔下锄头跳进河里救小孩儿。
正在巡河的王泰也接着跳了下去。
小孩儿最终漂走了。王泰救出了魏凤英。
可是,村里人都传:王泰是为了魏凤英。闲话亦如漳河猛水。老支书王泰的老伴听闻一病不起,后亡。从此引来了闲话。魏凤英受不了闲言碎语,差点儿再次投河。虽说没死成,但几十年未嫁,在好心人劝说下,孤居在村西的“贞女”庙旁。
老支书王泰最心痛的就是这一点。
候三鸡的话深深刺痛了王泰的心。
王泰的拳头如锤,吼声如雷。
候三鸡被吓傻了,慌忙逃往村里。
快到村口的时候,王泰看见有一个人拦住了背瓜的候三鸡,在打他。王泰听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候三鸡借的是村里贾老诚的牛。因为天热,加上候三鸡使劲地抽打,牛不负天热活儿重,牛累死了。
贾老誠在要候三鸡赔牛钱。
候三鸡挣脱贾老诚的纠缠,自己往前走,没想到快到村口了,一脚跌进了村边的池塘。
王泰抓紧喊村民,村民很快跑过来,把候三鸡从水里救了出来……大家都指责候三鸡:“要不是王泰老支书,你就见阎王了……”
候三鸡喘喘气说:“谁让你们救我?我不知情。要是王翠莲来救我,我死也心甘!”
大家散去,候三鸡躺在池塘边上。
夜晚,天空星明月朗,老魁的瓜棚一片清凉。老魁依然吸旱烟锅。这时王泰和贾老诚来了,带了两瓶漳河大麯。就在老魁的瓜棚下,就着黄瓜菜和“牛梭子菜瓜”喝起来。
王泰说:“瓜果丰收就是老百姓的福……”
老魁说:“这些瓜果就怕风雨,侍弄瓜果就像侍弄孩子一样,也要用心的……”
三人说着,夜风凉凉。瓜园东南方向忽起云阵。很快,一声惊雷,暴雨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