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金艳
传说往往与风物紧密联系在一起,传说诠释了风物的由来,风物是传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见证了传说的存在。依附于一系列风物基础上的孟姜女传说,涉及的风物在数量和类别上要远远多于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等传说,并在流传中逐渐沉淀下深邃而厚重的意蕴。各地的风物与孟姜女故事相互印证,风物“坐实”了故事内容的“真实性”“合理性”;而传说则以人们乐于接受的方式解释了风物的来源。孟姜女传说总会自觉地围绕风物展开,与之相关的风物则成为展现地方特色的“标签”。风物是个动态变化的过程,随社会发展而不断更新,其自身也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传播系统。
风物多指与民俗文化有密切联系的自然景物、名胜古迹、风俗仪式等总称。风物传说则是“对一个地方人工或自然景物形象的一种想象性叙事,是对某些风俗习惯的诠释……”[1]183笔者结合钟敬文先生在《浙江风物传说》一书《序言》中对风物的举隅和万建中在《民间文学引论》中的概括,归纳出孟姜女传说的风物主要包括自然物,如山川、岩石、湖海、洞穴、沙滩、神兽、精灵、各种动植物以及自然现象;人工景物,诸如楼台、道观、寺庙、村镇、街道、庭院、坟墓、碑刻、衣着、装饰、桥、食物、工具等;风俗传说则包括节日活动、风俗习惯、信仰崇拜、人生礼仪等①。
各地特殊的地理环境、历史文化和人文积淀催生了孟姜女风物的多样化。我们在做田野调研和资料爬梳时,发现孟姜女风物几乎随处可见。为了清晰地呈现孟姜女传说风物群,笔者根据窦昌荣、周仲光的《孟姜女传说风物论》与自己搜集、整理出的各地风物,制作如下表格:
孟姜女传说风物表②
孟姜女传说的风物如此丰富,为其他作品所罕见。以上风物谱系中反复出现的有城、石头、葫芦、河川、骨头、庙祠、丛林、花园等,其中城、水、石、骨、庙五组意象最为突出,这成为解读传说蕴含的生命意识、价值观念、社会内涵等多维意义的重要切入点。
象征高压统治的“城”。此处的“城”最早并不一定是长城,可以是城市之“城”,至少在汉及汉之前的文献典籍中并未明确指出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事实上,汉代之前的孟姜女故事与长城无关。《左传》强调杞梁妻重礼法,《礼记》《孟子》意在突显杞梁妻善哭。直到刘向的《说苑·立节》篇中才出现妻“闻之而哭,城为之迤,而隅为之崩”[2]35。《说苑·善说》卷“昔华周、杞梁战死,其妻悲之,隅为之崩,城为之迤……”[3]108用崩城来渲染杞梁妻之善哭,甚至一度改变了国俗。赵岐注《孟子》曰:“死于戎事者,其妻哭之哀,城为之崩,国俗化之,而则效其哭,是以如此歌、哭者,尚能变化其俗,则有诸中必见于外。”[4]214东汉时,王充《论衡》卷五《感虚第十九》和卷十五《变动第四十三》,邯郸淳的《曹娥碑》及西晋崔豹的《古今注》中多处论及杞梁妻哭夫崩城,但这个城未必是长城,更多地指河南杞县的“杞城”与山东莒县的莒城。北宋孙奭对《孟子》疏云:“或云齐庄公袭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但是唐代贯休的《杞梁妻》,明确标示出秦筑长城,杞梁妻哭倒长城。自此开始,后世的绝大部分叙述者都将哭崩的“城墙”视为长城之“城”。不过,客观地说,与城相关的风物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长城:绵延万里的长城,承载着人们的宏伟想象和无以言表的痛楚,无怪乎人们自发地将“城”定义为长城,并且延续至今。
长城是官方权力话语的象征,以巨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为代价修筑而成。它的修建肇始于齐国,经秦、汉、北朝、隋、宋、辽、金、明等朝代重修与扩建,历时两千余年。秦始皇时期为修筑长城在全国征发壮丁,约占全国百分之二十的人口;北齐一次征发一百八十万民夫;隋史中也有多次征发民夫数万、数十万乃至更多人修长城的记载;明朝大修长城十八次,役夫不计其数……毫不夸张地说,长城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的,它拆散了众多恩爱夫妻,致使黎民百姓家破人亡。长城是繁重徭役的典型代表,它打破了农业社会中人们“安居乐业”“男耕女织”的生活状态。试想如果没有大修长城,“范杞梁们”也不会客死长城,“孟姜女们”就不会千里寻夫,泪流不断。在传说中,城是残酷暴政的象征,代表了高压统治。长城与民众苦难之间的密切联系,成为孟姜女传说必备的风物载体。
代表悲情的水系列风物。水可以是泉水、河水、井水、湖水、雨水、泪水、汗水或海水。作为该传说风物的水,主要包括淄河、太湖、长江、孟姜女河,哭泉、泪泉、涌泉,白龙井水,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泪水,一路艰辛寻夫的汗水,神祇帮助孟姜女而降的雨水等,这些都属于孟姜女水系列风物。从功能上看,水系列风物的作用主要可分为四个方面。
其一,水是孟姜女传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以泪水和殒命的河水(湖水)为代表。悲切的哭是孟姜女抒发哀愁最常用的方式,得知夫亡后,在长城下撕心裂肺地哭是她此时反抗的唯一方式。她的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引发神灵对她的怜悯,遂助其一臂之力,摧倒长城。哭是孟姜女故事的核心要素,从战国时“哭变国俗”延续至今,哭的内涵也随之增多。孟姜女的泪水是她抒发悲情与愤恨的载体,亦是她抗争的武器,她也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最能哭的代表。用“泪水”哭倒长城,解救了被压在城墙底下的冤魂,并以哭声为孤魂野鬼招魂。同时,孟姜女一路哭着去往长城寻找丈夫,通往长城的路上洒满了她的泪水,而她的寻找则具有了某种形而上的哲学意味。
其二,用以增加故事曲折性的水,以泉水为代表。除了流不尽的眼泪外,水系列风物中便是泉水和湖水较为知名。孟姜女寻夫之后返回家乡时,背着丈夫尸骨,秦王派兵追赶,眼看追兵到,突然出现一座山(后称为女迴山),横亘在秦兵前,秦兵只好放弃。孟姜女口渴饥饿,忍不住流泪,泪水滴进黄土,冒出泉水,后称为哭泉③。孟姜女口渴饥饿而引发地涌甘泉的情节增加了故事的传奇性。
其三,水是孟、范俩人的媒妁,范杞梁与孟姜女因水而结缘。在绝大部分的孟姜女传说中,或是孟姜女在池中洗澡,肌肤被范杞梁看到,于是结为夫妻;或者是孟姜女扑蝶,扇子掉在水中,遂卷起衣袖捞扇,不小心掉进池中,被范杞良救起……孟姜女水中洗澡或水中遇险,才发现了躲避在后花园中的范杞梁,水充当了俩人相识的媒介,也是促使孟、范结合的媒妁。
其四,以水风物做结,留下想象空间,这以湖海为代表。风物中涉及湖泊的有太湖、洞庭湖、鄱阳湖等,多是讲述孟姜女在惩治了秦始皇后跳海或投湖自尽。苏南地区传说孟姜女哭倒长城以后被抓去面见秦始皇,秦始皇垂涎她的美色要纳为妃子,孟姜女假意应允,但提出多项条件。待逐条愿望满足后,纵身跳进太湖,死后变为银鱼(见《银鱼》)④。《孟姜女刺秦皇》中:秦始皇要孟姜女做妻子,孟姜女提出要秦始皇亲自押送亡夫棺木回家乡,而成亲时孟姜女用刀刺伤秦始皇,自己跳进太湖。水有再生功能,留下了再度演绎的空间,于是一些故事增加了孟姜女被海底龙王、龙女救助的情节。当然,此情节是民众怜悯、同情孟姜女的凄惨遭遇而特意增加的“光明尾巴”。
流淌不断的水代表了孟姜女剪不断、理还乱的满腹愁怨,同时宁静的水面下也积蓄着对抗封建暴政的巨大力量。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水有多重的能指意义,包含明心见性的意蕴,通过如镜般的水来辨认自我。例如澧县一带流传的《姜女镜石》传说:孟姜女以泪洗面,石头在孟姜女泪水作用下像镜子一样光滑,可以清晰地照见面容。水也与“空”和“虚无”相关,水中映照的图景都是虚无的表征,所以水里出现的团圆之趣投影到现实时都化成了虚无。
官方与民间立场的合流——庙宇。孟姜女庙始建于宋代以前,发展至明代时期,为孟姜女立庙运动异常激烈,同官(陕西铜川)、杞县、安肃(河北保定徐水区)、山海关、澧州等地纷纷立庙建祠祭祀。这与当时明朝大兴祭祀有关,《明史·礼》载:“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5]1306客观地说,庙宇连接着官方与民间,文士与百姓。官方以突出孟姜女节烈品性为主,把“反抗暴政”的孟姜女置换成“贞烈”的典范,将其视为当地的“乡贤”,立为楷模,从而修庙祭祀。但修建孟姜女庙宇并非全部是官方行为,民间也自发修建。百姓或感其贞烈,或敬佩其勇敢,自发地建庙供奉,如相关资料记录的孟姜女传说:凤凰山乡民为纪念孟姜女,集资修建孟姜女庙⑤。在所有孟姜女庙中,山海关的孟姜女庙最负盛名。此庙是宋代建立,万历、乾隆和民国年间都有重修。庙前砌有108 级台阶,象征孟姜女寻夫的曲折、艰辛,也象征人生的108 种烦恼。庙内塑有孟姜女雕像,乾隆、嘉庆、道光皇帝题有数首御诗,国内文人和国外的使节,尤其是朝鲜使节瞻仰山海关的孟姜女庙,写下大量诗歌,瞻仰怀古,遣怀寄兴。
庙宇是传承某种精神的载体,官方建庙往往为树立道德模范,而民众往往是祈求护佑才特立庙供奉。例如湖南、江西等地的民间将其视作地方的保护神,尊称“姜女娘娘”,认为孟姜女拥有庇佑地方、降福送子的神通。由此可见,孟姜女庙宇反映了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的融合,充当了官方与民间对话的平台,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双方存在的矛盾。对于研究者而言,通过对孟姜女庙宇文化的考察,也可以管窥该传说在民间的影响。
执着坚定的石头。孟姜女传说涉及石头的风物有望夫石、望夫山、镜石、恨石、礁石、石马、高粱石、升天石、姜石、巨石坟、石碑、石棺、石相……这些石头是古代社会山石崇拜的遗物。石头还是山的重要组成部分,石风物也包含着灵山崇拜。“山”几乎是流传各地的孟姜女传说都具有的共同意象,无论是齐鲁传说中的泰山,还是湖南澧州孟姜女故事中的嘉山,抑或陕西铜川的女迴山,孟姜女或登山望夫,化为望夫石;或高山难越,成为寻夫的阻力;或以山挡住追兵,充作保护伞;亦或是大哭之后,“山为之崩”“梁山为之倾倒”等,都是山石崇拜的表现。
那么,石的品质与孟姜女的性格有哪些相似之处呢?一方面,石头坚硬、冷峻、顽强的自然属性,象征着孟姜女万里寻夫中不卑不亢、坚定执着的性格,也正是此种性格,才使她有勇气踏上遥远的路途。石头般坚强的品性使她克服了艰难险阻;也是如石头般刚正不阿的执着个性,使她怒斥秦始皇,为夫报仇。另一方面,石头还象征着孟姜女的贞烈,誓死守护丈夫。同时也代表着不加雕琢的自然本性,敢怒敢言,敢于向残暴的统治者发出控诉。总之,“石头”是孟姜女人格魅力的彰显。
阴郁惨烈的白骨。孟姜女传说中“骨头”风物是与死亡联系最紧密的,“骨头”是人的“本相”,纵横交错的白骨既有孟姜女丈夫的尸骸,又有众多筑城而亡壮丁的枯骨,还包括了孟姜女死后被风干的尸骨。大多数传说中几乎都有孟姜女哭倒长城后,咬破手指滴血认夫骨的情节。从表面上看,髑髅无数、尸骨纵横的惨象展现了无数役夫惨死的悲壮场面,恐怖的意象带给人惨烈的视觉冲击,营造了鬼魅缭绕、阴森压抑的氛围。如果进行深入思考,会发现其背后还隐藏着直面死亡的生命态度。
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人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要与死相遇,而骨骸是死亡最直接的“面庞”,更是生命陨落、肉体消散之后身体留给现实世界的唯一“遗产”。孟姜女凝视代表死亡的累累白骨,表明了她直面生死的勇气。然而,直视死亡并不是目的,向死而生、由生悟死才是本质需求。民间为了减缓孟姜女传说的悲剧色彩,有的在故事中设置了死而复生的母题,如孟姜女哭夫崩城现乱骨,割肉贴夫骸,白骨渐渐生出新肉。长阳县的孟姜女传说讲述,孟姜女寻夫到长城,哭夫寻到夫骨,收回来放到床上用阴风扇了扇,“看到张肉巴子”,尸骨复活了⑥。有的传说中孟姜女抱着骨骸边走边哭,眼泪滴落到骨头上,长出了新肉而得以复活。也有的加大孟姜女复仇的力度,如秦始皇下令将孟姜女的骨头磨成粉炒熟,撒在空中,骨灰变成了大批飞虫,叮得秦始皇像狗一样爬⑦。孟姜女的尸体被刷成肉丝丢尽湖里,入水后即刻变成小鱼,等等。死后化飞虫、化鱼,是吸收了远古时期创世神话诸如盘古、女娲传说,人死后身体化作天地万物,延续陨落的生命。总之,“白骨”风物蕴含了人们直面生死和由死悟生的潜在心理。
在孟姜女传说中,城可以被置换,但要有城可以“哭”;山可以易名,但要有座山;水可以更替,但必须有水,这是变异传说中稳定的部分。象征残酷统治的城、充满悲情的水、官方与民间合流的庙、执着坚定的石头、阴郁惨烈的白骨,这里的城、水、庙、石、骨等意象成为解读孟姜女风物的切入点。我们透过显性的风物,可了解到百姓对暴政的控诉、对孟姜女的怜悯、对坚定执着品格的肯定和向死而生的隐性文化内涵。
孟姜女传说的相关风物,除本身蕴藏着的文化意义外,还能塑造孟姜女形象。它们要么能引发受众的想象(像化鱼、入龙宫等神奇结尾),要么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点(如乌鸦引路),要么是增强悲剧情感(望夫石、孟姜竹)……这些具有特殊功能的自然物和非自然物,与孟姜女的行动、命运紧密相连。如果没有这些风物,孟姜女传说定会逊色不少。那么,孟姜女传说的风物群有什么特点呢?
窦昌荣和周仲光在《孟姜女传说风物论》一文中,将孟姜女传说的独特性归纳为“鲜明的节令色彩”“强烈的时代气息”和“浓郁的地方色彩”,此三点是对孟姜女风物的准确概括。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相对应的自然变化搭配合理,尽显大自然的生机情趣;而人工风物则解释着民风民俗,像每年农历十月初一为逝者烧纸祭奠的寒衣节,就来源于孟姜女送寒衣的传说。“浓郁的地方色彩”即传说在某一地方落地生根后,便开始了“在地化”进程。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个传说都是地方性的,都脱离不开地域的山水、历史文化和百姓的日常生活。如山东淄博境内的淄河孟姜女传说,恰恰是因为有淄河和齐长城的存在而增强了可信性,才能保存下早期孟姜女故事的面貌,具有史实性的特征。又如湖南孟姜女传说因为长期浸染在荆楚巫文化的氛围中,不可避免地带有巫楚文化色彩。湖北的孟姜女传说反秦色彩鲜明,这和楚怀王客死秦国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人们在讲述孟姜女故事时,也同样会展现出当地的人文环境,带有当地的地域特色,如安徽地区的孟姜女传说反复铺陈孟姜女如何贤良贤孝,中原地区也“毫不吝啬”地宣扬孟姜女遵守三从四德的品质。这与两地深厚的儒家文化有直接关系,讲述者有意地借助孟姜女故事,教育女性遵守伦理规范。
孟姜女传说何以会有如此庞大的风物群?窦昌荣和周仲光认为,滚雪球式的时空积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同型异物与同物异类型,三种主要原因造就了蔚为大观的孟姜女风物群。此外,人们吸纳了神话因素、童话因子,打破仙界、冥界、妖界和人间的界限,赋予无生命的事物以灵性,延续了神话时代“物我不分”的思维特征,开拓了故事本身的空间,因而产生更多的风物。
除了以上原因,还有许多不可忽视的因素。其一,孟姜女传说的传播载体多样,各种传播形式彼此配合、相互补充,为孟姜女传说的风物群注入新的内容。其二,官方的推动与民间想象的合力。官方着意于强化孟姜女对丈夫的贞烈品质而立庙歌颂及大肆宣扬,而庙宇祠堂这些公共场所自然也成了风物。民间虽被孟姜女贞烈品质感动,但更看重的是她敢于反抗暴政的特性,她的悲剧是千千万万个家庭悲剧的浓缩,她不畏强权的抗争,则寄托了底层民众的情感。百姓为了让这位特立独行的女子形象更鲜明,为孟姜女传说附会上更多的民间化、生活化的风物。其三,不便的交通,延伸了寻夫的“物理空间”。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孟姜女依靠“三寸金莲”一步一步走到长城,她每到一地,就会增加一处风物。可以说,凡是孟姜女的足之所踏、手之所触、身之所碰、眼之所观等,都被吸纳进风物群中。
孟姜女传说风物是孟姜女故事的产物,风物见证了孟姜女的历史存在,也静静地“讲述”孟姜女故事。具体的风物召唤起人们的记忆,激发口述传说的欲求,实现了由视觉向听觉的转换。风物还参与地域文化的建构,形成了地方文化资源。
风物是故事传播的结果之一,是传说与地方文化融合、演化的产物。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言及风物之于传说的重要性时指出:风物是传说的“中心点”,而“传说的核心,必有纪念物。无论是楼台庙宇、寺社庵观,也无论是陵丘墓冢、宅门户院,总有个灵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谓之传说的花坛发源的故地,成为一个中心”[6]26。换言之,风物是传说持续发展的“核心”,任何传说都会有一个或数个风物与之遥相呼应。孟姜女传说得以被讲述,根本原因在于与之相连的事物具有纪念意义。
客观存在的风物是传说能在此处“着陆”并传播的依托,能增强传说的可信度、“真实性”与传播能力,这在各地申报孟姜女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表现得最为明显。山东淄博因为淄川和齐长城的存在,衍生出孟姜女哭倒齐长城,投淄河而亡的故事,淄博也因此被一部分人视为该故事的发源地。山东莱芜上王庄因黄石关南的孟姜女地、孟姜女坟和洪武年间(1368-1398年)所立石碑《孟姜女纪铭》的陆续发现,而将孟姜女当作本村人。湖南嘉山(现为津市)孟姜女故里,与此处的古籍文字记载(包括《孟姜山志》《直隶澧州志》《贞节祠记》)和山上的望夫台、恨石、绣竹、镜石、贞烈祠、姜女庙、浣衣石,让嘉山成为孟姜女故事的南派流传区域。同官(陕西铜川)的《同官县志》载北宋嘉年间(1056—1063年)县令宋宗谔重修的孟姜女祠,又《郡国志》载:“陕西西安同官人。孟姜女,适范植。”《临榆县志》《陕西通志》《大明一统志》也都记载“孟姜女,陕之同官人”……这些史料的记载与铜川孟姜女风物女迴山、哭泉、孟姜女祠相互印证,使当地人将铜川视作孟姜女殒命的地方。各地对于孟姜女家乡的争论,大部分是基于当地保存的风物。
在孟姜女传说的风物群中,绝大部分自然物和人工物是直观的、固态的、可触摸的实物。它们以相对稳定的形态存在,这与传说无形、口头的传播形式不同,属于静态的物象叙事范畴。在以往的研究中,我们会不自觉地把风物当作传说的“附属品”,理所当然地认为风物仅是传说的结果,此种思维模式与将明清小说中的插图视为“副文本”而使插图得不到应有的重视无二。如绵延千里的长城,是孟姜女哭长城传说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长城造成了新婚夫妻的生离死别,长城压住了孟姜女丈夫的尸骸。孟姜女万里送寒衣的目的地就是长城,若无长城,唐以后的孟姜女传说完全不是当下的模样,长城这一固态风物是该传说的存在基础及发展的主要线索之一。
风物是写在大地上的文本,承载着地域文化、人文情怀与历史记忆,也以静默的方式讲述着古老的故事。我们客观审视孟姜女传说庞大的风物群会发现,它们绝不仅仅是故事的产物,而是与人物、情节密切相联,成为传说不可或缺的叙事元素。风物构成了传说形成、发展的内容,寄予了人们对故事的褒贬态度。因为特定的风物“突出什么,略去什么,乃是一种别有用心的编码过程”[7],而这个编码的过程就包含了人们的情感好恶与价值评判。在常德的孟姜女贞烈祠内,孟姜女塑像两边伴有金童玉女,这种摆设方式凸显了孟姜女作为“主神”的身份;望夫石的传说自然是歌颂她的高尚品质;还有的将孟姜女夫妇和蒙恬将军并置,配享祭祀,说明孟姜女夫妇的崇高地位;银鱼和小虫孟飞子则是表现了秦始皇的凶恶残暴,以及百姓对秦始皇的憎恨。
孟姜女传说以纪念物为核心,围绕风物展开故事讲述,不断增加新的情节内容。风物群中,望夫山、贞烈祠、孟姜女庙宇、墓碑、各种孟姜女塑像和画像,它们的叙事功能主要是“物象叙事”⑧,承担着静静“讲述”传说的职责,让视觉感受替代了听觉接受的功能,把抽象的传说上升到可视、可触摸的感性层面。反过来,风物也是传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试想一下,若是没有孟姜女庙宇、碑刻等各类附加在传说上的风物,那么孟姜女故事的完整性、丰富性、传奇性必将褪色,故事还能否流传两千多年,就为未可知了。
在文字出现之前,“口述”与“倾听”是最基本的传播形式,“讲故事”是孟姜女传说的主要存在模式。然而,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与多元的休闲娱乐形式,“逐渐抹杀了传统民间口传的讲述与传播语境”[8],致使“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9]291。相应地,日常生活中口耳相传讲述孟姜女故事的频率要比传统社会少之又少。但是,当人们在孟姜女故里瞻仰具体可感的风物时,会不自觉地唤醒与眼前景物相联的传说记忆,实现视觉到想象的转换,然后与身边的人分享孟姜女故事。有的甚至上升到信仰层面,祈福消灾,默默拜忏。正如柳田国男所说:“尽管已经很少有人因为有这些遗迹,就把传说当真,但毕竟眼前的实物唤起了人们的记忆,而记忆又联系着古代信仰。”[6]27
事实上,各类风物遗迹像孟姜女祠、庙宇、楹联、墓表、碑刻、壁画、望夫石等,虽然储存着种种历史记忆,但它们并不开口说话,要靠观者解释与讲述,才能真正呈现出“意义”。即使这些风物本身不会发出声音,但它们作为与孟姜女故事相关的表意符号,却可以营造出令人回忆的氛围,召唤出主体潜在的记忆,继而诱发语言形态的讲述,达到传承孟姜女故事的目的。同时,讲述的过程也是风物自身被激活的过程,使风物由原本被动的“自在”之物,变作“自为”和“为我”之物,其审美价值和文化价值也在主动“阐释”中得以实现。孟姜女风物见证了传说的存在,成为触动孟姜女故事记忆的按钮,唤醒起人们对该传说的深层记忆,继而延续传说的讲述。固态风物“通过时间轴的‘现在’和空间轴的现场,构筑‘过去’与‘彼方’的历史记忆”[10],自然也传播了古老的故事。
孟姜女传说与地方风物的融合,是彼此选择的结果。静态的风物和动态的传说,共同书写着孟姜女故事流传区域的地域文化篇章。风物作为传说与地方文化的载体,从多个方面参与地方文化建构。传说会自发地依据周边的风物编织情节,这是对风物的一种想象性叙事,巧妙地解释了它们存在的缘由。虽然并非所有的孟姜女传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但它却往往成为当地人一种集体记忆的历史资源,并为当地人的生活注入了良好的文化元素。人们争相把孟姜女当作本地人,将孟姜女视为膜拜对象,效仿她无所畏惧、坚韧执着的品质和敢于抗争的精神。
近些年国家对文化产业发展的支持力度增大,风物资源的旅游开发逐步升温,孟姜女传说为地方风物浪漫化涂抹上了人为成分,完成了物质层面到人文层面的转换,增加了旅游资源的人文价值。在地化传承的风物重修与新建也有了增加,有的甚至将更多的风物与孟姜女传说挂钩。如山东省的“孟梁台”,虽有人说是孟姜女夫妇相会的地方,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是焦赞、孟良点兵阅将之所。“涌泉村”则得名于孟姜女寻夫至齐长城脚下,因饥寒交迫晕死过去,幸得好心村民救助,康复后她叩拜老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由此村中的泉水被称为涌泉,村子也命名为涌泉村。山东新修建的孟姜女文化园,打造成了以爱情为主题的公园,孟姜女也被奉为“爱情女神”,公园内有纪念亭、夫妻树、望夫石、孟姜女雕像、石屋、牵手树、姜女庙以及观音大士留下的足印等。湖南的孟姜女文化广场、陕西铜川开发建造的秦人村落等,多是以孟姜女传说为基础建造的人文风物。这些新建景观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及其商业力量推动下的再造风物,至于开发是否得当,还有待进一步思忖。
孟姜女传说涉及的自然风物和人文风物成千上百,而遍及各地的风物又有着重构地域文化、传承民间艺术、推进旅游发展的功能。而且,孟姜女故事有实物为证,其可信度也随之增强,更易于百姓情感层面的接受。从宏观上看,孟姜女故事口传叙事方式正在向以风物为中心的物象叙事形态转变,以听觉为主的语言传承模式被置换为以视觉观赏为主的传承。反过来,原本是普通的物体,正是因为进入了孟姜女传说叙事中,也便有了丰富的人文内涵。
注释
①参见钟敬文《〈浙江风物传说〉序》,《钟敬文民间文艺学文选》,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 页。②参见窦昌荣、周仲光:《孟姜女传说风物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 期。③参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陕西卷》中的《哭泉》,中国ISBN 中心1996年版,第196-197 页。④参见江苏省民间文学工作者协会:《闰土集》孟姜女专号研究,内部资料,第209-210 页。⑤参见秦皇岛市群众艺术馆主编、周春霆编:《秦皇岛的传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30-35 页。⑥参见施爱东:《孟姜女哭长城》,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167 页。⑦参见江苏省民间文学工作者协会:《闰土集》孟姜女专号研究,内部资料,第218-219 页。⑧田兆元认为物象叙事、语言叙事和民俗行为叙事共同构成神话的三种存在形态。